說著說著,知書老是分神,目光一轉就轉向院子里的陸潯封。
說好了的,那是最後一次見面,結果一次一次又一次,現在……他們好像每天都會見上一回。
她真心覺得這樣不好,可他非要來,她也無法拒絕。
原因一︰權勢身分很壓人。
原因二︰七、八月本來就是讓家長參觀幼兒園的時間。
原因三︰慾望啊……慾望催促情感與理智對壘,偏偏每次輸的都是後者。
然後他正在院子里帶著維維、思思在玩。
不難理解,維維、思思本就是容易與人親近的孩子,難理解的是他,一個高冷孤傲男,怎能和孩子玩得那麼熱烈?
暑假兩個月,教職員工一樣要上工,行政人員得安排時間造訪學生家長,談談孩子的情況,並與家長溝通需要配合的地方,女先生們要開會、編寫教案、制作教具,阿姨們要研發新口味點心與餐食,並且將園區做一番改造打理。
當然,新教具或餐點很快就會送到鋪子里,然後九月分就會有新品開賣。
後面這部分是盧華辛的點子,除了當官,他行商腦袋也很厲害,否則短短四年,知書無法這麼快就在京城佔有一席之地。
「東家,下學期的繪本什麼時候到?」張先生問。
「快了,再三、五天吧。」知書回答。
童書部分是她一手張羅的,新繪本會在新學期里使用,但新繪本會延遲一個學期才在鋪子里開賣,免得家長提早買回去,孩子听過故事,上課缺少新鮮感。
「我有試著寫故事,不知道能不能作成繪本。」林先生將幾頁紙交出去。
「我回去看看,再給你——」
正說話時,維維笑聲傳了進來,他笑得很夸張,引得女先生們紛紛回頭。
轉頭一看,知書跟著笑了。
維維身子打平,陸潯封的頭頂著他的肚子、抓住他兩只手,陸潯封先是快跑,迎著風,維維不害怕,然後他施展輕功開始上竄下跳,像坐雲霄飛車似的,維維開始尖叫大笑。
見哥哥玩得那麼樂,思思跟在陸潯封身後追,一面跑一面笑,笑得沒節制。
有陸潯封帶著玩,短短幾天相處,感情深了,夜里孩子們上床都要問上一句,「陸叔叔明兒個還來嗎?」
知書說「來」,兩人便交頭接耳,計劃明天要玩什麼?說「不來」,兩人愁眉苦臉,連床前故事都听不進去。
到後來,她只能聳肩回答︰「誰知道呢。」
可不就是「誰知道呢」?
堂堂兵部尚書、皇帝看重的大將軍,怎會這麼閑,閑到天天往幼兒園里來陪孩子玩,這現象不合理對吧?問題是這種不合理現象,正天天上演。
回過頭,知書問︰「各位先生,還有沒有其他問題要討論?」
「沒有了。」大伙兒紛紛搖頭。
「那就先散會,請盡快把下學期的教案交上來。」
收好冊子,梁秋喜將東西接過來。
梁秋喜是幼兒園的第一個員工,她被丈夫毒打,趕出門,離開夫家後她無處可去,幸好遇見知書。
那時候知書懷著孩子,她把維維、思思當成自己的孩子疼,這一路走來,知書得她諸多幫助,待幼兒園情況穩定後,她就不再上課,成了知書最好的助手。
思思哭了,她坐在地上耍賴,蹭得滿身泥土。
知害走到她身邊,輕聲問︰「思思為什麼哭?」
「哥哥都不下來,他不讓我,都、不、讓。」她加重口氣,把自己搞得很可憐。
「為什麼哥哥一定要讓思思?」
「思思小。」
「意思是,以後思思什麼事都別做,等哥哥讓給你就好,對不對?」
「對。」她理直氣壯點頭。
「晚上湘姨捏湯糯子,思思別捏哦,等哥哥捏好再讓給你吃。哥哥讓思思先洗澡,思思不能耍賴,哥哥讓思思先喝藥,思思也要乖乖……」
思思一听緊張了。「不要讓!」
「不要哥哥讓啦?可是思思想玩啊,怎麼辦?」知書用手指敲敲她的小腦袋,說︰「想想啊,想想有沒有好法子。」
不久,她笑道︰「要溝通、爭取。」
維維和思思都是粉妝玉琢的漂亮孩子,但長得不一樣,連個性也是南轅北轍,維維像個標準的大哥哥,一張臉老是苦民所苦、若有所思的模樣,他有身為哥哥的優越和責任感,吃飯穿衣總讓爹娘先照顧妹妹,自己在一旁試著動手。
思思完全不同,她鬼靈精怪,愛笑、愛撒嬌、愛耍賴,她很清楚只要嗯哼兩聲,不光維維,所有的哥哥們都會跑過來哄她、讓她。
這是習慣,她不願意思思仗著這點吃定維維。
「很好,快去吧。」
她扶起思思,看著她一面拍**,一面朝陸潯封跑去。
他們在不遠處接了頭,陸潯封剛要將維維放下,就听維維說︰「再一圈就好。」
知書失笑,這孩子很少為自己爭取什麼,所以是真的很喜歡、很喜歡?
思思大聲說︰「不要再一圈,妹妹想玩。」
「妹妹讓哥哥一回,好不?」
「不好,妹妹想玩。」
「哥哥也想玩。」兩個溝通不良的小孩一上一下瞪著眼,不知道怎麼解決。
「要不?一起?」雙胞胎的默契異口同聲,講完,兩人同時看向陸潯封。
她以為陸潯封會直接抱起兩個孩子,沒想到他將維維放回地面上,看看兩人,片刻後問︰「你們想不想自己飛?」
「要,要自己飛。」又是異口同聲。
思思眼底閃著興奮,而習慣多想的維維眼底有幾分不確定,又問︰「怎麼飛?」
「練武功就能飛,以後陸叔叔每天來來教你們武功,好不?」
「好啊。」思思毫不猶豫地點頭。
維維則望向母親,等待回應。
比起思思,維維永遠多想一點。
知書走過來,一手拉一個,認真說︰「學武功很辛苦的,你們要不要考慮長大一點才學?」
「不要,現在就學。」思思想也不想就拒絕。
維維還是老樣子,少年早慧的他低頭、皺眉,思考人生大道理似的。
「要不,思思先學,維維等大一點再學,維維先跟爹爹學畫畫?」
她知道自己這話說得很挑撥,她就是想用維維牽制思思的意願,因為不管兩人性格有再大的不同,但凡維維做什麼,思思就會跟隨。
他听出來了,心頭不舒服,因為明白知書的意圖,也因為「爹爹」兩個字。
他一直刻意忽略這個問題,刻意忘記知書早已經有了屬于自己的家庭,他只想不管不顧地留在看得到她的地方……守護。
往常只要知書這麼說,維維都會點頭,因為他喜歡畫畫。
三歲幼兒細肌肉尚未充分發展,而這時代的繪畫偏向工筆畫,需要大量的專注與肌肉協調,為避免孩子受挫折,損了對畫畫的興趣,她一再拒絕盧華辛的提議,可是為了拒絕陸潯封的好意,她讓步了。
沒想到維維竟然扯扯她的衣角,道︰「娘,我想跟陸叔叔學武功。」
她拋出這麼好的條件,維維還……「你不是一直很想學畫畫?」
見哥哥和她站在同一陣線,思思樂啦,抱住扮哥代替他回答。「我們想當大英雄,跟陸叔叔一樣。」
大英雄?他已經在孩子心底烙下形象?離間失敗,從來不勉強孩子的知書敗下陣來。
她很沮喪,陸潯封卻很快樂。
他一手一個把兩個孩子同時抱起來,這是下意識、自然而然動作,他沒想過要炫耀些什麼——這種事只有鋼鐵男才辦得到,軟女敕男無法。
「知道怎樣才能當英雄?」陸潯封問。
「要會飛。」維維回答。
「會咻咻咻。」思思做了個拿刀砍人的動作。
「不對,將軍上戰場殺敵,是為了保護百姓不被敵軍欺辱,江湖人行俠仗義、為弱勢百姓主持公道,因此當英雄最重要的工作是「保護」,想要保護別人的第一步,是必須讓自己變得強大。」
「學武功就能變得強大嗎?」
「對,這是最基本的。」
維維和思思互看一眼後,同時對陸潯封說︰「我們要學武功。」
「學武功必須不怕苦、不怕累,不能受到一點點挫折就喊停。」
「我不會。」兩人同聲。
他們的態度擺明,這件事她無法阻止,只能樂觀其成。知書嘆氣,不再說話。
他知道她妥協了,陸潯封很開心,以後自己有足夠藉口待在看得到她的地方。
揚起濃眉,他對孩子們說︰「走吧,咱們去飛。」
他從腰間抽出一條長鞭,牢牢地把維維綁在背上,再將思思頂在頭頂,在兩個響亮輕脆稚女敕的「出發」聲後,他們「飛」走了。
看著他們的背影,她無奈搖頭,維維是個不愛笑的孩子,他少年老成,很少看見他這樣開心,光是為了他的快樂,身為母親就不該阻止。
只是……能嗎?可以嗎?不會出事嗎?她愁了眉心。
亞深、亞初、亞繼下學,滿身是汗的思思遠遠看見,大聲喊哥哥,然後扭著身子從陸潯封身上滑下來,一路跑到他們跟前。
亞繼彎腰將她抱起,他掏出帕子細細為她拭汗,柔聲問︰「好玩嗎?」
「好玩。」她用力搖頭,把汗甩到他臉上,然後把亞繼的玉佩拉出來貼在臉上,深吸氣,聞個過癮。
「累嗎?」他好笑問。也不曉得他的玉佩到底有什麼魔力,讓她這麼喜歡。
「看到哥哥就不累。」她的嘴抹了糖似的。
另一邊,亞初、亞琛走到知書跟前道︰「先生想讓我們住到書院里。」
陸潯封看著三個少年,落落大方、態度端正,一看就是個聰明人,知書真的很會教孩子,難怪秦寧會對亞繼念念不忘。
「為什麼?」
「先生想讓我們考縣試。」
「會不會太早?」
「沒考過也沒關系,先練練手。」
「如果只是練練手,要不我給你們包車子,在路上不會耽擱太多時間,和住在書院里差不了太多。」這年紀的孩子正在長身子、準備進入青春期,吃睡很重要,書院里的環境不是太好。
亞繼沒回答,亞初、亞琛確實只是練練,可他就沒打算練手,明年二月縣試、四月府試、考完院試就可以接著考明年八月鄉試,再參加會試、殿試,他想一舉成功,想證明不需要依靠別人,他也能自己創造出完美人生。
對,他就是自傲!
「不行嗎?如果非要住在書院里,可不可以問問先生,我們自備三餐點心,讓小晴每天給你們送過去。」只是這樣做太出格,她擔心他們被同儕排擠。
思思看看娘、再看看亞繼,捧著他的臉,她撒嬌道︰「不要哥哥住書院,要哥哥抱抱,哥哥說故事,要和哥哥一起睡覺。」
她這一說,亞繼失笑,不堅持了。
見狀,亞初笑說︰「我們還是住家里吧,听說書院住處夜里有蟲子會咬人。」
亞琛道︰「太好了,我都打算要勒緊褲腰帶呢。」
亞初說︰「對啊,要是住幾個月卻沒考上縣試,肯定被姓劉的給活活笑死。」
「那就這麼定了,你們先帶這兩只小家伙回去洗澡,順道把事情告訴湘姨,車子的事她會處理。」
「知道了。」
三人抱著思思、維維,一路說話一路往後院家里走去。
這會兒剩下陸潯封和知書眼對眼、眉對眉,偏偏陸潯封沒有離開的打算,這讓知書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你不高興我教維維思思武功?」
不是不高興,是擔心啊……擔心後續發展越來越難掌控。
「你知道對孩子的承諾要說到做到嗎?」
「我知道。」
「我不認為你這麼閑。」
「我並不閑,但我承諾的事就會做到。」
「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喜歡孩子。」尤其是維維、思思,別問他理由或原因,他就是喜歡。
「那就盡快成親,盡快擁有自己的孩子。」
「不是每個孩子都像他們這麼聰明懂事。」
「兩歲後把他們送過來,我幫你教得聰明懂事。」
她這是想甩掉自己這個「麻煩」,但……他不想讓。
「你說過,開辦幼兒園是為了把學習變得簡單有趣,讓孩子們樂在其中?」他很清楚,怎樣的話題能引發她侃侃而談。
「對。」
「但苦讀是讀書必要的過程,科考這件事除天生智慧之外,拚的就是誰更能夠捱得住苦。」
「這是多數人的認知,我無法反對,但總有辦法讓學習變得有趣些。」
「怎麼做?」
「讓孩子對念書上癮。」
「不是玩樂,怎能上?」他像听到什麼趣事似的,忍俊不住。
「可以的,上癮要有幾個條件,第一,環境。在軍營長大的孩子會武功,在商家長大的孩子會敲算盤,什麼環境會造就什麼樣的人,你同意嗎?」
「我同意環境造就人。」堅韌的母親造就堅韌的他們,讓他們在人生這一路上,對吞下的每個苦頭都甘之如飴。
所以他學會了,他必須給她一個環境——一個不管走到哪里都會看見他,都會得到發自他心中善意,都會因為他的存在而感到快樂安全的環境。
「第二是綁架。」
「我听錯了?」陸潯封反問。
「沒。女子最喜歡衣服、首飾這些話題,因為你有我也有,在她們認識的階級圈里,人人都在做同樣的事,倘若不做就會被排擠,于是她們都被綁架了。
「幼兒園里的孩子,人人都在認字、學番文、做算學,他們因共同學習建立友誼,也因為共同學習綁架了彼此,當大家都做同樣的事,就會把事情做得熱烈、做得有趣、做得欲罷不能。」
要不一個人的棒球賽,會讓人感到群情激奮嗎?
綁架嗎?陸潯封點點頭,又學會了,學會讓她的朋友屬下都同意他、喜歡他、支持他、以他作為共同話題,好讓她對自己上癮。
從明兒個開始,讓五味齋給她的屬下們送吃的喝的來吧。
「第三?」
「階梯。把一個宏大的目標切碎了,變成無數個小目標,像階梯似的,只要一層一層爬,就能爬到頂端,當然每個階梯不能太難也不能太簡單,太難容易產生挫折而放棄,太簡單也會覺得無聊而放棄。
「這也是為什麼許多孩子最後會選擇放棄學業,因為對他們而言,進學的目標只有一個——走入仕途、當上大官。可那多難啊,每年的童試、鄉試、會試、殿試只錄取那麼一點點人,看著遙不可及的目標,很難不放棄。
「所以我們按照年齡、按照程度分班,我們必須經常開會討論孩子的情況,不斷修改教案,讓孩子願意一步一步往上爬,達到目標。」
這點他懂,慢慢來、緩緩進行,對于她,他打開始就沒想要一步登頂。
把目標切碎了是嗎?可以,就從維維思思喜歡自己開始做起,他要一點一點融入她的生活,一點一點佔據她的生命,即使她有丈夫有家庭、即使他能得到的只有友情。
「最後是給予回饋,所有的人都是被回饋喂養出來的,成就與贊美是孩子卯足勁、奔向成功的重大原因……」
兩人正說得起勁時,一個突兀尖銳的聲音出現。
「梁秋喜,你給我滾出來!」
听見這嗓聲,知書嘆氣,教室里正在與先生們說話的梁秋喜蹙眉,放下手上的木盒走出來。
那是個五十來歲的婦人,臉寬耳大、身材短胖,穿著粗陋,卻涂著厚厚的粉,臉上還有顆大疣子。
她是梁秋喜的婆婆,自從知道被趕出門的媳婦在育才做事,已經來鬧過兩回,過去她挑孩子們上課時間來鬧,一方面擔心孩子受驚嚇,一方面實在是大伙兒都忙,沒時間同她吵,所以知書選擇給錢了事,沒想一回兩回,把她的胃口給養大了。
知書迎上前,似笑非笑道︰「滾?她不會,要不請你先示範。」
婆子一愣,這次的態度怎麼不同,這姚東家不是怕事嗎?只要聲嗓大些,她就會趕忙安撫,然後塞銀子……
她不敢針對知書,只敢沖著梁秋喜喊,「爺兒們不管你,你就膽子肥啦,到處拋頭露面,有沒有想過孫家的面子要往哪兒擱?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
知書挪挪腳,把梁秋喜護在身後。
多年折磨變成制約反應,梁秋喜一看到婆婆就會變得膽怯。
「臉?她不要了,送給你吧,恰恰好你沒有。」
惡婆婆又被知書堵上,卡了兩下後道︰「姚東家,這可是我們孫家的家務事,你一個外人還是別插手得了,免得惹來一身腥,還要怨我不會做人。」
「什麼,你會做人?我還以為你只會做畜生。」
「你……」孫婆子氣得彈起來,像顆球似的。
知書又道︰「我都插手兩回了,這會兒你竟讓我別插手,行啊,把前頭的二十兩銀子還我,我就撒手。」
知書沒有發怒,卻一句句堵得對方無話可說。
聰明人听到這里,會知道今天這情況得不了好,該消停了,可是哪能呢?一但消停哪還有好處可拿?
當初兒子被狐狸精迷得暈頭轉向,狐狸精哭鬧不休,兒子連忙寫下休書要趕梁秋喜出家門,幸好她腦子清楚,把休書給搶下撕爛。
她心頭盤算著,好歹是娶回來的,就算不做媳婦平日里也可當奴婢使喚,日後缺銀短兩還能賣幾兩銀子,沒想到兒子竟連夜把人給打跑。
不過幸好休書沒給成,梁秋喜還是孫家的人。
「二十兩是我家媳婦在這里干活的錢,媳婦賺錢上交婆婆有什麼不對?我都沒怪她拋夫棄子、不侍奉家翁了,她還敢有話說。」
「你這般信口胡說好嗎?就不怕舉頭三尺有神明,日後讓你下十八層地獄?」梁秋喜身後的林先生听不下去,張口便罵。
「到底是拋夫棄子還是被趕出家門,這事可得好好厘清。」王先生道。
「我孫家的事與你們小泵娘何干?嘴巴這麼厲害,就不怕嫁不出門。」
「她們當然能嫁得出去,一個月月銀十幾兩的姑娘,想求娶的哥兒滿街跑,倒是孫家秀……小妾把家里細軟給卷跑了,怎麼,想把秋娘給求回去?」
一個月十幾兩?天,那梁秋喜在這里干四年的活兒,豈不是存下好幾百兩?
兒子在私整里教書,每月也不過一兩銀子,要是有這筆銀子,她就能買地修屋,成了村子里人人羨慕的富戶,想想王大媽、李大娘羨慕的眼光,想她們追著自己拍馬屁的模樣,心髒怦怦跳得厲害,簡直就要長翅膀飛了。
唉,自己真是眼皮子淺吶,之前那二十兩算什麼?人家是在打發叫花子。
想到這里,她底氣足了,對知書再不客氣。
粗大的手指往知書跟前一指,孫婆子揚聲道︰「什麼叫做求回去?她嫁到孫家,生是孫家人,死是孫家鬼,名字要上孫家的牌位,這些年來,她上不敬公婆,下不伺候夫婿,成天在外頭鬼混,孫家寬厚大度能容得了她,別人家里能容得下?
「行了,娶都娶了,計較那些也沒啥用,終歸是一家人,過去的事不算,你快去把行李整整,跟著娘回家里去。」說著,她動手就扯起梁秋喜。
「我不回去!」梁秋喜哭喊,她寧可死在外頭也不肯回到狼窩,和一群惡心的人生活。
孫家文確實有幾分本領再加上一點運氣,讓他年紀輕輕就考上秀才。
常年爹爹看重她,家里不算富裕卻砸鍋賣鐵給大筆嫁妝隨她出嫁,沒想剛嫁進夫家,婆婆就將嫁妝納為己有,丈夫婆婆嫌棄她目不識丁,嫌棄她娘家上不了台面,連正眼也不肯多瞧,全家上下拿她當下人使。
新婚夜里,婆婆就躺在她與相公中間,成親多年她仍是處子之身,婆婆卻到處說她肚子不爭氣。
後來孫家文連考兩回,鄉試沒過卻染嫖賭之習,見識過青樓的嬌媚後,他更看她不上眼了,從此打罵交加,天天不間斷。
她不是沒回娘家哭訴過,可婆婆那股鬧騰勁兒,到最後吃虧的仍是娘家,最後她連娘家也不敢回了。
「不回去?為啥?」孫婆子一雙三角眼朝人群瞄去,最後定在陸潯封身上,她猥瑣笑開。「原來是有了相好的,難怪不回家呢,家文說你**成性我還不信,沒想真是這麼一回事。可惜,由不得你,你想回得回,不想回也得回!」
才說著,手臂一伸一縮,揪住梁秋喜的頭發直往外拽。
孫婆子做慣農活,梁秋喜哪敵得過她那把力氣,整個人就被拽得直往外走。
幾個女先生看不過眼,連忙涌上來,又打又推,要逼孫婆子放手,可她哪肯放啊,這一放手,幾百兩銀子就成煮熟的鴨子了,因此她死命拽,非要把梁秋喜給帶走。
眼前一團混亂,知書剛要加入戰局就讓陸潯封阻下,他揚聲喊。「停手!」
他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一張口就是氣勢,誰敢不听。
孫婆子喘著大氣看著陸潯封,再瞎她也看得出此人不同一般,怎麼可能瞧上梁秋喜?
只不過是覺得穿鞋的怕光腳的,她一個鄉下老婆子,嚎個幾嗓子,說不定人家為了面子就把錢給擠出來了。
沒想……他那副表情,是沒要給錢的意思嗎?
他上前兩步、矗在孫婆子跟前,像根大梁似的,瞬地她成了顆傻豆丁,蔫得厲害。
幾個女先生乖乖松手,看著滿身狼狽的梁秋喜,心里有兔死狐悲的哀淒。她們有些是讓家人為幾兩銀子給賣了的,若非踫到好主子,如今都不曉得淪落到哪里。
陸潯封的目光與知書對上,啥話都沒說,只是一個輕點頭,她的心便安了。
陸潯封望向梁秋喜,寒聲道︰「你去收拾收拾,回去吧!」
啥?東家肯放人?太好了,就說光腳的啥都別怕吧。
孫婆子松開手,諂媚的話忙出口,「就說大爺是個通情達理的,斷不會做那壞人姻緣的事兒……」
沒等婆婆說完,梁秋喜全身一冷,心酸得厲害,可她也知道自己給東家帶來多大麻煩。
輕咬下唇,她朝知書屈膝道︰「這些年勞煩東家照顧,大恩——」
銳利目光在老婆子身上繞過一圈,陸潯封截下梁秋喜的話,寒聲道︰「三日之內,把欠銀送過來。」
哪來的欠銀?所有人都听得滿頭霧水,只听陸潯封又道——
「你是孫家媳婦,這筆錢自該落在孫家頭上。」他冷冷看孫婆子一眼,未出聲孫婆子就感到重大威脅。「听說你兒子是秀才,倘若不趕緊把錢給湊齊還上……等著吧,府衙相見,他的秀才名頭就能給摘了。」
孫婆子聞言一驚,欠債?不對啊,分明是賺錢。
聞弦歌而知雅意,知書懂了,梁秋喜也明白了,忙道︰「秋喜會把事情轉告相公的。」
「等等,為什麼欠錢?你的月銀呢?一個月有十幾兩,你做那麼多年了,錢呢?」孫婆子一把揪住梁秋喜衣襟,怒氣大發,恨不得將她給撕了。
知書扯開她的爪子,道︰「你這人好沒道理,秋喜在這里不必吃喝花用?之前她生病不必請大夫?這都得花錢啊,我也沒給她算利息,光讓她還本金,你還有什麼不滿?」
梁秋喜低頭愁眉,接話。「我欠東家八十幾兩藥錢,再加上婆婆從東家那里拿走的二十兩,本打算干活抵扣,既然婆婆要我回去,這筆債自然該由相公來還。」
讓她兒子還?憑什麼!包別說家里要是有錢,她干麼來這里打秋風?
可剛才她信誓旦旦說……這會兒左右為難了,轉眼功夫,梁秋喜從香脖脖變成燙手山芋,她連忙把人往前推。「那你別回去,就留在這里干活抵債。」
「想走就走、想留就留?天底下哪有這麼簡單的事?」
陸潯封冷冷一笑,臉上分明是笑著的,孫婆子卻覺得自己被冰刀子給射穿了。
知書道︰「當初見她被打得體無完膚,人又燒得昏昏沉沉的,我才把她給留下來,她有幾分本事,當婆婆的不會不知道,若她真有能耐,不必到我這里,也能給婆家賺得缽滿盆溢,是吧?
「留下她,只是因為一時善心,可這點善心哪兒禁得起你這個當婆婆的來磨,你一次兩次過來,鬧得學生雞飛狗跳,秋喜雖然善良,可我也實在是不敢再用,你還是把人給領走吧,備好銀子,過兩天自會有人上你家里去取。」說完知書直接往後頭走。
陸潯封大步跟上,兩人看也不看孫婆子一眼,只是在臨行前知書給了女先生們眼神示意。
大伙兒一笑,也不看熱鬧了,紛紛轉身回教室。
這下子,孫婆子的老臉給生生逼白。
梁秋喜二話不說,道︰「婆婆等我一會兒,我收拾幾件衣服就隨你回去。」
孫婆子一急,甩開她的手,怒道︰「想都別想,你這個喪門星,沒掙半毛錢還想回家享福,作夢吧你!孫家的門不是你可以高攀的,我兒子可是秀才,你這鄉下賤婦哪能匹配我兒子。」
「再不匹配,我都是孫家媳婦了呀,生是孫家人,死是孫家鬼。」她含笑將婆婆給的話如數奉還。
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美夢破碎又迎來滿頭債,孫婆子後悔死了,要是別來這一趟就好,無預警地,她放聲大哭。「我好倒楣啊,人家娶妻是娶回來賺錢養家生兒子的,孫家偏娶這種沒出息的女人,啥事都干不了,還欠一**債要拖倒我老孫家,老天爺禰開開眼啊……」
她拉起嗓子號啕大哭,可大家連圍著她看好戲的心思都沒有了。
梁秋喜看著賴在地上的婆婆,失笑道︰「算了,那幾件衣服我也不要了,我們快走,免得在這里丟人現眼。」
「誰跟你是我們,走開,不要踫我!」她用力甩開梁秋喜,眼看沒有人阻止,孫婆子麻利起身,一溜煙飛快跑了。
她一離開,陸潯封、知書和女先生們立刻圍了回來。
知書問︰「你打算怎麼辦?想要和離嗎?」
這幾年梁秋喜像鴕鳥似的,從不敢正視這個問題,如今婆婆已找上門……「我回去一趟吧,許點銀子,看孫家願不願意寫休書。」
「你不想同孫家文過了?」知書問。
「不想。」梁秋喜斬釘截鐵。
她的答案讓知書滿意,她轉身對著女先生們說︰「男人有迎妾納外室的魄力,女人就要有換了他的實力,別老指望男人給你幸福,身為女人該提升自己,讓自己有自信、魅力,別一哭二鬧三上吊,別做一個需要男人的女人,而要做一個被男人需要的女人。知道嗎?」
「知道。」女先生們同聲應和,這個想法大家都耳熟能詳了。
精神訓話結束,陸潯封笑著對知書比出三根手指頭。
「什麼意思?」
「三天。」
當下沒有人听懂他的意思,直到三天後他用一張假借條加一頓暴打,從孫家文手上拿到和離書後,大家才明白這個不多話的男人做了什麼。
京城三杰Chapter53
在秦寧運薄維幄、陸潯封誘敵制勝之下,秦璋順利燒掉敵軍最後的糧草,當熊熊大火在燃起時,他們完成任務。
兩股兵力聚在一起後,本該潛返營中,沒想敵軍大將發現他們的蹤跡,親自帶領五百人攆截。
糧草本就匱乏,好不容易等到後方送來補給,高興還不到六個時辰,誰知道一夜被燒光,敵方大將怒氣沖天,誓言將燒糧小人全數殲滅。
眼看對方兵力是自己的五倍,任陸潯封再勇猛也不敢認為自己能以少勝多。
因此他帶著手下闖進密林里,利用地勢之利到處伏擊,東邊殺二十個、西邊痛宰十個,就這樣,陸潯封帶出來的一百人已經死到只剩下十七人,當中還有八個受傷,當然,敵方也沒有得了個好,目前他們也剩下不到五十人。
正常人在這種情況下就該退兵了,但敵軍越打怒火越高漲,他們知道沒了糧草,此仗必敗,因此心頭恨極,非要將陸潯封等人殺到一個不剩。
躲在山坳里已經三天三夜了,秦寧的傷口潰爛,發著低燒,陸潯封綁在身上的止血布條已經變成黑色,心里都想著這次回不去了,他們靠在大熊身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他們才發現,不管是看起來光鮮亮麗的王爺、皇子,還是單純的鄉下泥腿子,這輩子都活得不容易。
「不是說不經一番寒徹骨,哪得梅花撲鼻香?騙人!」秦寧說。
「不是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騙人!」秦璋說。
「苦後還有更苦、又苦、最苦,我們剛走到中段.要堅持下去。」陸潯封道。
「可是我們就要死了。」秦寧說。
「戚將軍不會放棄我們,他馬上就帶人來了。」陸潯封有氣無力道。
在一陣沉默後,秦璋說︰「阿封,我怕死。」
陸潯封喘過幾息後,回答︰「我也怕,所以不能死。」
秦寧對著陸潯封笑了,他是自己見過意志力最強的人,第一次,他對陸潯封服氣。
像是同意這話似的,秦璋喃喃自語,重復著,「我怕死、我不死、我怕死、我不死……」
就這樣,在第四天黎明時,他們听見戚將軍嘶啞的吼叫聲。
「阿封、阿璋、阿寧……沒死的話就喊一聲……」
他們听見了,秦境猛地跳起來,大叫,「我們沒死、我們在這里。」
他餓極了,早就沒有力氣,但是這會兒腎上腺素激發他的力氣,他又叫又跳又吼,像……發春的大熊。
秦寧勾勾嘴角。「戚將軍真親切啊……」
陸潯封彎了眉眼。「可以不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