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姨娘紅紅的長指甲陷入掌心,在上頭刻下深深指印。
她容貌美艷,尤其一張朱唇豐滿紅潤,高聳的胸部、渾圓的翹臀,雖然生過孩子,卻仍然是姚老爺的心肝肉。
姚老爺是誰?他是政平縣最有錢的商戶,外人都以為他是靠販糧、賣布賺得缽滿盆溢,卻沒幾個人知道真正內情。
其實讓他能在短短數年內迅速累積財富的行當是販賣私鹽。
你沒听錯,就是犯法的事兒,可賠本的生意沒人做,而殺頭的生意……有錢賺就有人搶著做。
姚生財便是這號人物,他心大、夠狠,有得賺就敢往前沖。
都說這行風險大,但打做這買賣的八、九年來,他一路順風順水,從沒踫過災禍,因為……好運?或許吧,但姚生財始終認定是娶了賈姨娘的關系。
姚生財迷信,當初听和尚的話,挑選八字富家的賈姨娘為妾,從那之後開始販鹽,從沒賠過半毛錢,為此他把賈姨娘捧在掌心,疼到不行,便是傳出那寵妾滅妻的名聲也毫不在意。
這輩子他最在乎的東西有三樣,錢、錢以及錢。
「大姑娘能耐了,連長輩的話都不听?」賈姨娘咬牙,恨不得往姚知書臉上搔幾道血痕,若非想端著溫良賢淑的好名聲,哪能任由姚知書撒潑任性。
「妳算哪門子長輩?不過是個破落戶出生的下賤女人,沒知識、沒腦袋,也不知道活著為啥?教妳,仔細听了,妾為婢,用以傳宗接代、令男人愉悅身心,可以打罵羞辱、買賣贈與,听明白嗎?若還是不懂,我讓徐嬤嬤來與妳教教規矩。」姚知書抬起下巴,輕蔑地上下打量兩眼。「不懂規矩的賤婢敢以長輩自居?還當姚家和姓賈的一樣,是殺豬屠狗的賤戶?」
姚知書把賈姨娘恨進骨子里了,若不是她,娘不會處處委屈,不會生生把自己給熬死,娘過世,她滿腔忿恨只能朝賈姨娘發作,她牙尖嘴利、出口皆惡言,將娘親多年教養拋諸腦後,只圖一個嘴皮子痛快。
姚知書的鄙夷深深打中賈姨娘的自卑。
沒錯,她出生殺豬屠狗的破賤戶,要不以她的容貌,進宮當娘娘都非難事,最後卻只能落得嫁給又肥又丑的姚生財,還得拚死爭活把正妻弄死,才能接手姚家中饋。
她心比天高卻命如紙薄,她憋屈傷心,但志高的她不向環境低頭,她非要活出一副人樣兒。
可她這麼努力,姚知書卻不時往她心上扎刺兒,是可忍,孰不可忍。
望著姚知書遠去的背影,賈姨娘咬碎一口銀牙,她氣到失去理智,抓起地上的石塊往姚知書後腦丟,誰知石頭沒砸到姚知書,卻砸到追著小狽、從花叢中竄出來的姚知禮。
姚知禮尖叫一聲,撫著右額,放聲大哭。
听見身後動靜,姚知書轉身,看見賈姨娘的大黑臉,腦子一轉,猜到事兒,高傲一笑,像看傻子似的瞥母女倆一眼後離開。
賈姨娘氣急敗壞,捧起她的臉檢查傷勢,只是看到女兒那張臉,莫名的火氣蹭地狂飆上來。
想想人家姚知書,鵝蛋臉、新月眉,膚白如雪、眸如點漆,整個人粉妝玉琢,像仙女似的,才十歲就有政平縣第一美人的號稱,而見過她的都贊她何止是政平第一美,就算在京城也能排上前十位,嫡女如此模樣,而自己的女兒卻肖似姚生財。
雖說這份肖似讓姚知禮更得姚生財疼愛,但豬頭臉、招風耳、小到得用兩指撥開才看得清楚的眼楮……誰見著不嘆兩聲,賈姨娘怨吶,好端端的不像自己,怎往親爹那方長?
「娘……疼。」
「還叫,妳就不能待在屋里念書刺繡干點正經事?成天追狗抓貓的,哪像個女孩子?」賈姨娘遷怒,揪住女兒耳朵,弄得她雞貓子喊叫。
姚知禮身後的小丫頭嚇得畏手畏腳,大氣都不敢出一個。
「夫人饒過二小姐吧,二小姐年紀還小,不懂事。」大丫頭如翠低聲勸道。
「不懂事?那房的妖精,六歲就能詩會文,哪像她啥都不懂,難怪咱們母女教人瞧不起。」賈姨娘把話給帶歪,姚知書分明瞧不起的是她的出身,她卻把問題往女兒身上推。
如翠朝小丫頭眼神示意,她忙拉起正號啕大哭的姚知禮,把人帶走。
如翠心知肚明,主子正在氣頭上,若不盡快把二小姐帶走,真被夫人給弄傷……回過頭來,夫人還是得把這條帳算到自己頭上。
「氣死我,當娘的都死啦,女兒怎不跟著一塊兒去,不是孝順嗎?怎不到黃泉底下伺候。」賈姨娘恨恨地扯下一段柳樹枝,往地上丟去,踩個稀巴爛。
「夫人別生氣,大小姐這牙尖嘴利的性子,日後嫁到誰家都得不了好。」
「還等她嫁?我等不了啦,一不做、二不休,她娘怎麼死的,她等著吧!」
又要動手?如翠心頭重重一跳!
大夫人那事兒,她日夜惡夢不斷,連掉好幾斤肉,燒過好幾回紙錢才緩過來,她真的害怕老天有眼,報應不爽。「大夫人已經……若大小姐也這般,老爺是個精明人,早晚會猜出端倪,夫人忍忍吧,大小姐已經十歲,再過幾年就能出嫁……」
「我等不了,我要她現在立刻消失。」
立刻?如翠下意識低頭,看著自己殷紅的掌心,像沾滿血似的,她絕不要再攤上一條人命!
咬唇,如翠壓低聲音道︰「夫人,不如再請惠明大師幫忙?」
惠明?如翠的話提醒了賈姨娘,嘴角微微勾起,當初她是怎麼進的姚府,如今就怎麼把姚知書給弄出去。
一整船私鹽全被盜匪給搶了?
賈姨娘笑彎兩道眉毛,連老天都在幫襯自己吶,她正想不出借口把老爺拐到惠明大師跟前,而今……老天不是親手送了個大借口過來?
當年听到姚生財在尋妾室,她跑到惠明大師跟前許諾,若自己能進姚府大門,必贈他紋銀百兩,惠明雖是個出家人卻視財如命,他舌粲蓮花,能把死的說成活的,為了百兩銀子,卯足勁兒把賈姨娘命格說成「生來蔭夫」、「必得貴子」、「榮耀門楣」……總之娶她回家,必定好事不斷。
賈姨娘心想事成,事後也沒斷了這條線,時時給以供奉,如今又用得上,人家能不幫忙?
當下心里一合計,忙派如翠去給惠明遞話。
「夫人,老爺已經到東大街啦,要不要……」如翠低聲暗示。
賈姨娘連忙坐在鏡前,卸簪除環。
如翠取來清水,幫她把臉上厚妝擦去,躺上床後,道︰「記住,我連作大半個月惡夢,加上惠明大師開示,急病了。」
「奴婢記下了,先去院子熬藥。」
戲得做全套,既是生病自然得飄點藥香。
姚生財無比煩躁,看什麼都不順眼,這回整整丟掉一船私鹽,損失近五千兩銀子,加上之前打點的,這趟路賠到讓人心疼,他實在沒有心情去應付賈姨娘,但是听如翠提到惠明大師,想了想還是提腳往賈姨娘的院子里走去。
賈姨娘看到姚生財,整個人從床上跳起來,可是「病」了多日,全身無力,整個人差點兒滾下床。
見她如此激動,姚生財心有不忍,搶快一步把她抱進懷里。
她忙在他身上到處踫觸,哽咽問︰「爺安好對嗎?爺沒有受傷對嗎?財去人安樂,只要爺好好的,丟掉再多的錢也沒關系。」
姚生財沒想過賈姨娘會派人在港口打探,更沒想到私鹽被劫的消息會這麼快傳回府里,因此听到問話,表情瞬間凝肅。「妳在說什麼胡話?」
賈姨娘反應極快,一怔之後松下氣。「是胡話?所以惡夢不準,爺沒遇到土匪?鹽沒有損失?太好了,定是妾身多思多慮,才會連日惡夢,天曉得在妾身夢到老爺被土匪一刀當頭砍下那刻,妾身嚇得……沒事就好,多謝佛祖保佑。」
她投進姚生財懷里,盡避嫌惡他一身汗臭,卻硬是擠出笑臉,手臂往他粗腰上環去。
姚生財心中一凜,沒錯,差一點他就被土匪給當頭砍下,幸好風浪大、船身不穩,他重重滑一跤,才狼狽地避開那刀。
賈姨娘兀自在姚生財懷里喃喃自語。「往後再不往慈恩寺去了,惠明大師滿口胡言亂語,差點兒嚇得妾身沒命。」
姚生財聞言,推開她的肩膀,問︰「妳在說什麼?講清楚。」
她鼓著腮幫子,委屈回道︰「這次老爺出門,妾身莫名其妙地感到不安,妾身安慰自己、不讓自己多想,可接連幾天作相同的惡夢,妾身哪里還坐得住?只好上慈恩寺,請惠明大師開釋,可大師他真壞,听完他的話,妾身氣到不行,扭頭就走。」
「他說什麼?」
「他說老爺這次出門必會出事,運氣好的話失財,運氣不好會連命都丟掉,妾身一听不得了,那怎麼能啊!想我姚家樂善好施,好人該有好報的呀,可惠明大師竟說……」她小心翼翼地瞥姚生財一眼,閉嘴,沉默。
姚生財一雙小眼楮皺得都快看不見啦。「他說什麼?」
「他說咱們家的大姑娘八字不好,八歲克母、十歲克父,除非大姑娘立刻出嫁,否則往後府中災禍不會間斷。大姑娘打心底不喜歡妾身,要是我再存下這個念頭,姚家後院能不雞飛狗跳?這分明是挑撥離間。」
如翠見隙接話。「夫人一听不樂意,當場就翻臉走人,可奴婢心想,惠明大師說事一向很準的,因此多嘴問上幾句。
「奴婢說我們家大姑娘才十歲,怎樣也不能這麼早出嫁,能不能暫且把她送去莊子住上幾年,可惠明師父說不嫁這事兒就沒完,大姑娘不但要嫁,還不能亂嫁,得嫁個克父克母的命硬男子,否則早晚也得把丈夫給克死。
「夫人不信這話,但回府後夜夜作惡夢,即使精神不濟還是硬撐著把附近大小廟全給拜過一輪,夫人說,只求老爺平安,其余再不敢多求。
「可奴婢心疼夫人,悄悄地托爹娘在外頭問問,有沒有惠明大師口中講的那種男子,爹娘不過幾日便找到了……」說到這里,如翠連忙雙膝跪地,額頭猛往地上磕。「大姑娘的婚事不是下人能多嘴的,只是夫人她……奴婢心疼。」
姚生財對長女本就沒有太多感情,妻子是落難的官家千金,當年用錢買回來,本就打著顯擺的心思,妻子長得美又懂詩詞歌賦,日後到官家婦人跟前幫著交際,多少能給自己幾分助力。
可惜妻子不與他齊心,不愛應酬,眼神里又老帶著那麼幾分輕蔑,教他難受啊,要不怎會娶賈姨娘進門?
只是養著養著,發現女兒越長越好,心底還盤算著日後要靠女兒搭上一門好親,給自家生意來點助力,豈料她竟然克父?
隔日,姚生財進了一趟慈恩寺,與惠明大師談過大半個下午,臨行前請他給女兒及如翠挑選的男子排生辰八字,結論是—— 天作之合。
一身素服,姚知書跪在母親牌位前,她沒想到父親會這樣對待自己,母親才過世多久吶。可還有什麼好懷疑的?寵妾滅妻都能做得出來,不過是打發掉女兒,有啥困難?
堂堂姚大戶的女兒竟會淪為童養媳?想著,嘴角忍不住啊上一抹嘲弄。
姚生財眼底盛著不滿,怎地母女倆一樣倔強?那女婿他也不是隨便挑挑的,他掌過眼、談過話,也確定他對女兒上心,當然……女兒那好模樣,是男人見著都要上心。
何況他不單偏信惠明大師所言,他還尋過其他師父看過八字,都說是天作之合,一個個都篤定道︰若婚事能成,男子將飛黃騰達,女子一世無憂,平安到老。
若女婿真能飛黃騰達,他這個當岳父的豈不是有了新依仗?為此,他還把嫁妝從一千兩提到兩千兩,這可是政平縣的頭一份兒,這兩面都好的事,就不曉得她在倔強什麼?
「吉時已到,快換上喜服。」姚生財將杯子往桌上一摜。
「喜服?何喜之有。」
賈姨娘滿面掩也掩不住的得意,終于能把人給掃地出門,往後的日子想要多舒坦就有多舒坦。「我明白大姑娘心底難受,可老爺這也是不得已呀,若不是大姑娘特殊的命格……唉,想我那可憐的姊姊,年紀輕輕就撒手人寰,身為女兒,就算不能為父母盡孝,總也不能害過親娘又害親爹,怎麼說他們都對妳有生養之恩。」
都到這時候了,賈姨娘還挑撥個不停,恨不得這對父女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姚知書厭惡道︰「主子說話,豈有奴婢插嘴的分?」
聞言賈姨娘臉色數變,咬牙切齒,恨不得抓起茶碗往她身上潑去。
如翠眼看夫人就要發火,忙抓住姚知書衣袖,苦口婆心勸道︰「大姑娘,妳好歹想想徐嬤嬤吧,她再不請大夫,許是真熬不過這回。」
徐嬤嬤是大夫人身邊的人,她忠心耿耿,與賈姨娘作對不是一天兩天,大夫人過世後,賈姨娘想方設法想除去徐嬤嬤,這回為著逼姚知書成親,賈姨娘誣賴徐嬤嬤偷竊,一頓板子下來……
徐嬤嬤都上了年紀,怎能禁得住這番折騰?
這話提醒了姚生財,他緩下怒氣道︰「妳乖乖上花轎,我立馬給徐嬤嬤請醫,待她傷好,便給一筆銀子讓她回家養老去,妳若非得固執,就等著送她的尸首回鄉。」
這是明晃晃的威脅,姚知書卻無力拒絕。
點了頭,她丟的是自己的一生,可若是搖頭,將會葬送徐嬤嬤未來,她無從選擇吶!
滿腔不平、怨恨,她恨不得燒毀全世界,兩行淚水怔怔地滑出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