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常軍翻了個身,端詳起已入睡的佟若綾,心下一片混沌。
他未曾預料過,瑞懿郡主竟是這般沉著聰慧的女子,除去那日在大堂上,他說了太多渾話,徹底惹怒了她,她幾乎不曾隨他的挑釁起舞。
不錯,他屢屢以各種荒唐輕浮的言行挑釁她,為的就是逼她在盛怒之下自行吐實。
他始終信不過她的說詞,能夠嫁給衛王,哪怕是以媵妾之身下嫁,亦強過嫁給他這個質子,她這樣的說詞,實在太可疑。
如若她是受衛王煽動,前來褚國作內奸,且又以他的妻子作為掩護,那麼他必定會遭受牽連,甚至可能遭兄長出賣,徹底犧牲。
打他清楚自己在褚國的處境後,他便明白,衛國他是回不去了,褚國更不是他能善終之地,他必須離開褚國,但必須走得毫無後顧之憂。
如今他還沒能走成,眼下卻又多了個妻子,還是來自敖國的郡主,這于他而言,簡直是天降橫禍。
最教他頭疼的是,佟若綾曾是兄長戀慕的女子,根據衛國的探子回報,兄長與佟若綾分明是兩情相悅,何以事到臨頭,佟若綾卻又拒嫁兄長,轉而下嫁于他,光是這樣古怪的事,便甚難讓他相信佟若綾的話。
端詳著宛若白瓷一般巧奪天工的細致五官,湛常軍心思微亂,不由得忖道︰如她這樣的女子,真會是兄長派來的奸細嗎?
反復琢磨著這幾日來,他與佟若綾頻繁交手的總總,他竟有些佩服起她的堅強。
原以為,如她這般高貴出身的女子,會是嬌弱依附,卻不想,她的性子竟如斯強悍,莫怪乎諸侯國間會流傳著瑞懿郡主凶悍刁蠻的傳言。
倘若真如她所言,她之所以選擇嫁與他為妻,為的是守全自己,那麼他又該拿她如何是好?
她絕非他心中的良配,更甚者,他視貌美女子如禍水,萬萬踫不得。
他要不起亦不願娶她這般高貴貌美的郡主,偏偏事已至此……
湛常軍心中頓起煩亂,遂閉起雙目,逼自己快些入睡。
夢里,他竟又回到戲棚下,與佟若綾比肩同坐,一起欣賞著皮影戲,笑語盈盈,身影交疊,甚是歡快。
按照尋常禮俗,女子出嫁翌日當該回門拜見父母,然而佟若綾人在褚國,雙親亦已辭世,自然無從回門。
天光大亮,佟若綾轉醒後,便下榻洗漱妝扮,在金鈴與銀鈴的伺候下,換上一襲緋紅深衣。
梳發間,她听見金鈴與銀鈴抱怨道︰「天剛亮,便瞧見公子軍換好騎服,去了長佑宮找公子淵,听徐公公說,兩人已約好上山打獵……」
佟若綾掩下水眸,剛點上胭脂的紅唇一揚,笑了。
見著她這彎笑,金鈴不由得納悶的問道︰「郡主怎能笑得出來?新婚燕爾,公子軍一早便拋下郡主,自個兒玩耍去,這算什麼嘛!」
佟若綾不以為然的道︰「公子軍自有他的活法,我哪里拘得住他。」
銀鈴取來裝滿各式發簪花鈿的烏木匣子,遞上前供佟若綾挑揀。
佟若綾睞上一眼,探出雪白柔萎,正欲踫上一支金簪時,耳畔冷不防地響起湛常軍昨夜說過的那些話。
遲疑半晌,那只柔荑避開了光彩奪目的金簪,改取了一支素雅的珠簪。
見狀,銀鈴不禁詫異的道︰「郡主怎麼挑了個如此樸素的簪子?」
佟若綾沒答話,將簪子交給金鈴,讓金鈴為她插入高高縝起的如意髻里。
簪上之後,金鈴又欲為她插上幾個花鈿,卻被佟若綾揚嗓阻止。
「往後簪發盡量素淨些,這兒不比敖國,咱們得低調一些。」
聞此言,金鈴與銀鈴恍然大悟,便將烏木妝奩收起。
隨後,佟若綾又命二人備妥自敖國捎來的禮品,往叔父所在的樓閣而去。
來到敖國質子所居的懷瑾閣里,里頭一片安靜,前院里只有兩名老太監灑掃,廳堂里也不見宮人伺候,佟宇正自個兒沏茶。
「若綾給叔父請安。」
佟若綾款款行了個禮,示意金鈴與銀鈴將禮品奉上。
佟宇神情有些冷淡的抬起眼,問道︰「當年我來褚國時,你尚未出世,我們叔佷倆素未謀面,何須如此多禮。」
佟若綾見叔父無意與她茶敘,又想起昨夜在迦樓閣里,她讓叔父失了面子,他肯定還在氣頭上。
佟若綾又朝著佟宇福了個身,情真意切的道︰「叔父為了敖國犧牲自己,即便未曾謀面,若綾心底一直敬佩著叔父,父王臨終前,嘴里念叨的全是叔父,而不是我們這些子孫。」
听見她這般動之以情的說詞,佟宇沏著茶的雙手一頓,不由得轉正目光,仔細端詳這個貌若天仙的佷女數眼。
只見她目光盈盈,神恬真摯,沒有一絲扭捏造作,佟宇這才信了她。
「坐吧,喝杯茶再走。」
佟若綾淺淺一笑,起身坐到了茶幾旁的官帽椅上,抬手接過了佟宇遞來的茶碗。
「這些全是我從敖國捎來的,希望能多少慰藉叔父的思鄉之情。」
聞此言,佟宇望向了金鈴與銀鈴擱放在一旁半月桌上的禮物,胸中不由得一暖,對眼前僅見過兩次面的佷女,更添了幾分親切感。
「難為你有這份心思了。」佟宇嘆了口氣。「我以為敖桓公離開後,敖國上下便已將我此人淡忘。」
「這怎麼會呢?我們敖國上下可都記著叔父的恩惠,我們這些佟氏佷孫,亦日夜翹首盼著能與叔父團聚。」佟若綾溫言安慰道。
佟宇自當曉得她這是在安慰自己,從她這些言行舉措不難看出,佟若綾是個明白事理,且通曉世事的聰明人,實在令人想不透,她怎會下嫁公子軍?
佟宇正欲提嗓詢問,佟若綾卻率先問道︰「懷瑾閣里為何沒有宮人伺候叔父?」
佟宇不以為意的回道︰「身為質子,能得一方安身之地,已屬難得,哪里還能要求這麼多。」
「可是……迦樓閣少說也有二十來位太監宮人伺候,怎麼叔父這兒如此冷清?」佟若綾不解的追問。
佟宇面色一沉,滿是威嚴的訓斥道︰「別拿我跟那個目無尊長的公子軍相提並論!」
佟若綾看得出這位叔父甚是厭斥湛常軍,便順勢往下問道︰「公子軍可是做了什麼事冒犯了叔父?」
佟宇皺起眉頭,不悅的回道︰「此人不學無術,輕浮無禮,身為敖國質子,卻把自個兒當作褚人,一天到晚隨公子淵與褚國的貴族子弟玩耍,你說,這都成什麼樣了?!他這分明是忘了自己的本!」
佟若綾這才曉得,原來叔父是看不慣公子軍平日的做派,方會這般心生厭惡。
佟若綾明面上不好替湛常軍解釋,只得充裝尷尬的笑了笑。
佟宇復又斥責道︰「我一听聞你欲求嫁公子軍時,便覺著你肯定是摔著腦袋了,否則怎會嫁給這樣一個毫無用處的紈褲子弟。」
佟若綾只得再搬出她那一套說詞︰「我不願作衛王的媵妾,可為了與衛國交好,身為敖國郡主,我只能嫁給衛人……最終只能選擇公子軍。」
見著她一臉濃濃的無奈,佟宇的怒氣稍霽,緩頰道︰「若是如此,那也只能說是天意。只是,你嫁給這樣一個草包,總是暴殄天物,甚是可惜。」
「天意如此,若綾也只能安然從之。」佟若綾一派從容的笑道。
叔佷倆又聊了些無關痛癢的體己話,佟若綾才起身告辭。
然而,卻在踏出懷瑾閣的大門時,與迎面而來的一名錦衣女子險些撞個正著。
女子身旁的丫鬟婆子隨即高聲喝斥︰「哪個沒長眼的?竟然敢沖撞我們的寶積郡主!」
佟若綾腳下一定,迎目望去,看見一名容貌稚女敕的妙齡少女,少女一身錦衣,發上插滿金簪花鈿,頸上亦佩戴著瑪瑙串玉項鏈,從頭至腳盡顯華貴。
原來,眼前這位便是褚國的寶積郡主,據聞,褚昭王生前甚是疼寵這位女兒,甚至立下了遺詔,讓繼位的長子務必要善待胞妹,更將褚國南方的田地與行宮賞賜給了寶積郡主。
寶積郡主亦在打量佟若綾,見著那張傾城美貌,她當下便知佟若綾是敖國的瑞懿郡主。
佟若綾本以為寶積郡主會在她面前擺顯,出乎意料之外,寶積郡主忽爾笑逐顏開,上前一把牽起了她的柔荑。
「這位想必便是敖國來的瑞懿郡主吧?」寶積郡主一臉燦笑,無比親熱的拉緊了佟若綾的雙手。
佟若綾心下詫異,面上卻冷靜的揚開笑顏,道︰「你應當是寶積郡主吧?」
寶積郡主一「宋恬笑道︰「佟姊姊喊我一聲妹妹,或是恬兒即可,莫要與我見外。」
佟若綾從善如流的道︰「既然恬妹妹這麼說了,那我也不好推卻。」
宋恬笑盈盈的道︰「听說佟姊姊昨夜大婚,改明兒個我便捎上大禮前去給姊姊請安。」
佟若綾半是認真半是玩笑的道︰「這怎麼成呢,我一個敖國郡主,怎能讓褚國郡主請安,恬妹妹莫要折煞我。」
這話倒是不假,如今她已嫁作湛常軍的妻子,無論如何,在褚國的形勢與地位自然矮人一截。
宋恬連忙握緊佟若綾的手,親昵的道︰「姊姊才貌雙全,滿天下人皆知,我沒有姊妹,難得與姊姊投緣,自然要與姊姊多多親近了。」
佟若綾見她不似作假,看上去是真心有意同自己親近,于是便與她聊了一會兒不著邊際的客套話。
兩人話別後,佟若綾尚未走遠時,一轉身便見寶積郡主領著貼身宮人進了懷瑾閣。
金鈴與銀鈴驚詫的低呼︰「寶積郡主怎會進了懷瑾閣?」
佟若綾望著寶積郡主的背影消失在門內,若有所思的收回目光,緩緩踱回了迦樓閣。
一進到廳堂里,便見徐公公正在分派差事,迦樓閣里的太監宮人們,個個專注認真的听著徐公公發話。
佟若綾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心下有了底,看來這個徐公公方是能左右迦樓閣的人物。
「一會兒公子回來,得趕緊備水,伺候他洗漱……」
听見徐公公這般吩咐著太監,佟若綾頓時心生疑竇。
徐公公發落完畢,一個轉身便撞見不知幾時佇立在廳堂門口的佟若綾,那張發皺的老臉一愣,有抹心虛飛快掠過眼底。
佟若綾清楚地瞧見了他眼中的心虛,越發覺著這個徐公公肯定隱瞞了些什麼。
于是她揚笑上前,主動向徐公公搭話︰「昨夜大婚不見公公露面,公公可是為了籌劃婚宴而不得空?」
徐公公面上聚笑,先是恭謹的行了個禮,道︰「昨夜老奴忙著籌辦婚宴,又隨太監們一塊兒出宮尋公子,而後方知公子已隨郡主回返,老奴卻已趕不及伺候公子與郡主大婚,實在無能,望郡主寬恕。」
徐公公是當年隨湛常軍一同前來交質的貼身太監,據聞,打從湛常軍呱呱墜地的那一刻,徐公公便開始伺候著湛常軍。
徐公公對湛常軍而言,怕是比遠在敖國的手足還要親。
如今一看,徐公公笑容可掬,話里盡把責任推諉到自己身上,想來他深諳應對之道,能把上上下下的人哄得妥當。
「郡主昨陪著公子折騰,怕是累了,老奴已吩咐廚子,午膳準備了敖國菜色,好讓郡主緩一緩離鄉之苦。」
听著徐公公信口拈來便是一頓恭迎奉承,佟若綾心下越發覺著此人必定不簡單。
「多謝徐公公,勞煩您老了。」她客氣的頷首言謝。
「老奴尚有些事得出宮去辦,就不叨擾郡主歇息了。」
說著,徐公公雙手合袖躬身,離去前仍不忘對一眾太監宮人耳提面命,讓他們好生伺候著郡主,莫要怠慢了郡主。
那些太監宮人听話得很,忙不迭地點頭領命,眼神間可見一抹尊敬。
佟若綾心下尋思,待至徐公公離開後,她招來一名太監問話。
「你們似乎很是敬畏徐公公?」
「那當然了!徐公公是真心待大伙兒好,他經常會讓廚子做吃食慰勞大家,若有宮人生病了,徐公公更會幫著買藥……」
听著小太監滔滔不絕的贊揚徐公公,佟若綾連忙出聲打斷︰「好了,你且下去干活兒吧。」
小太監這才愣愣的停下嗓門,搔了搔後腦,福身退下。
佟若綾隨即撇首命令金鈴與銀鈴︰「去把我的薄蹩取來。」
金鈴與銀鈴雖是納悶,仍是前去寢房的衣箱里取出了一件絳紫色滾白狐毛薄髦,回返廳堂後,便為佟若綾披上。
「郡主這是要上哪兒?」金鈴與銀鈴不解的問道。
「我想出宮去瓦市走走,順便買些胭脂水粉。」頓了下,佟若綾復又吩咐道︰「金鈴,你隨我去,銀鈴留下來。」
語畢,佟若綾領著金鈴便往外走,兩人先是繞過了偌大的內廷,隨後來到曼殊宮的南側宮門。
驀地,金鈴指著宮門外不遠處,訝喊一聲︰「那不是徐公公嗎?」
佟若綾循目望去,心下了然,便吩咐道︰「別瞎嚷嚷,隨我來。」
金鈴隨即噤了聲,她緊隨著佟若綾出了宮門,並且一路尾隨不遠處的徐公公,步入了熱鬧的瓦市,穿過瓦市後,又繞過幾條彎彎曲曲的巷弄。
最終她們主僕倆尾隨徐公公來到一處酒樓,見著徐公公毫不猶豫的進了酒樓,金鈴實在忍不住了,一把扯住了佟若綾的薄氅。
「郡主,這可是龍蛇混雜之地,您如此嬌貴,怎能來此……」
「你若害怕,便留在這兒候著。」
語落,佟若綾將薄氅的連帽戴上,將那張絕世美貌大半掩蓋住,並提步入到酒樓。
她先在充斥著歡聲笑語的大廳環視一圈,而後才在樓梯間發覺徐公公的身影,她不假思索的跟上。
酒樓的二樓全是以竹簾隔開的雅間,她一路循著徐公公的背影而去,看著徐公公進了廊道盡頭的雅間。
佟若綾心下一定,往前走去,隔著竹簾往里望去——
雅間里,一名容貌平庸的妙齡女子,正捧高手里的銅制酒觥,笑睞著身旁的湛常軍,隨後仰首一飲而盡。
佟若綾不由得訝然,眸光一轉,又瞥見宋臨淵醉倒在雅間的炕榻上。
怔忡間,忽焉又見徐公公掀開竹簾走出,正巧與她迎面踫上。
「郡一一郡主?!您怎麼會在這兒——」
徐公公拉長了尾聲,老臉發白的轉身望向雅間里的湛常軍。
大手握著酒觥的湛常軍一笑,似也不意外,甚至還朝著佟若綾舉高了酒觥。
「郡主來了正好,隨我們一同飲酒作樂吧。」
那名容貌平庸的女子愣住,隨即僵硬的站起身,不知所措的漲紅了臉。
佟若綾冷眼望入雅間里,在徐公公與女子的愕瞪中,她一邊掀起連帽,露出冷凝如霜的麗容,一邊提步往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