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到荼靡花事了。
時序來到春末夏初,一切便如蘇練緹上一世所遇見的那樣——
錦華殿上,百官為皇帝賀壽,由提督織造太監齊連所上呈的賀壽禮驚艷全場。
正霖帝對那一座取名為「江山煙雨」的巨幅繡屏喜愛得不得了,至尊高貴的天子甚至在屏風前佇足良久,感動到目中泛淚,久久才見平息。
不僅皇帝一人如此,前來賀壽的各國使者中听說亦有深諳此道之人,當場激切到渾身顫抖、口中念念有詞,全然顧不得禮數直撲到繡屏前,拉都拉不走,喚也喚不清醒,猶如瘋魔一般,後來還是讓御前侍衛敲昏了腦袋瓜,才能將人抬離錦華殿。
奇才啊!
我東黎大國在織繡工藝上竟有如此驚世絕艷之才,不需動刀動槍上戰場沖殺,就能令各國俯首稱臣,彰顯我東黎國威,如此這般的人才不召見進宮,好好獎賞一番,如何能夠?待正霖帝召來提督織造太監齊連問清楚奇才的身分後,內心加倍驚奇。
皇帝本以為這人應該是織造署里的某個經驗老道的能手,又或者是某個流派的老師父,結果全都不是。
據聞,這位奇才年僅十八,還是個未出閣的黃花大閨女,此巨幅繡作是她生平第一件獨力完成的大作,以前從未試過這種尺寸的繡品,前後足足花了她大半年時間。
包值得一提的是,全賴她那位素有「十指若幻,起落臻至」的恩師將所有本事傳授給她,並給予滿滿信心,由著她任情任性發揮,將一門派鬼斧神工之技發揮到淋灕盡致之境,最終才有如此這般的佳作獻世。上壽大典圓滿結束,隔日,龍心大悅的帝王即召「幻臻坊」的蘇大娘入宮覲見。
已是第三回見皇帝,蘇練緹心情沒有太大起伏,但「幻臻坊」里的大伙兒那是既緊張又興奮,鬧到都沒法兒安穩坐在織機和繡架前好好上工,尤其年歲最小的小師妹方景綿,說要幫她挑選衣裙和配飾,幾乎把她絲芝小院里的衣物箱籠翻了個底朝天。
就連一向清心穩重的師父都顯得有些不淡定,不斷囑咐她要小心再小心,還說已請齊連大人往宮里托人,會幫忙照看她。
爆里遣內侍前來接人,蘇練緹獨自坐在前往皇宮的馬車上,不禁憶起上上一世那個陷進熱戀情愛、不能自拔的傻姑娘。
那時候的她在前去覲見皇上的這條路上,內心忐忑難以言喻,卻也早早想好要跟皇上討什麼賞賜。
這一世,她不想再嘗那般滋味,一但將心交付,便是由著對方主宰,而結果怕是永遠要傷痕累累了。
她好不容易從那噬魂奪魄的深淵中爬出來,不能再蠢第二次……
這一世若然有同樣機會,你可願再求一次?
她肩頭陡顫,閉目養神的雙眸跟著掀開,怔了怔,表情有些苦惱。
她不懂宋觀塵的想法,那樣的問話來得太莫名其妙,自己怎可能嫁他?他又看上她什麼?
上一世她關注他多年,熟悉他的面容身影以及外在的行事作風,然與他從未相識,若非後來她為他修補尸身,他的神識是不會知道她這個人的……難不成他重生在十歲,從那時開始尋找她,這麼多年過去,自己無意間也變成了他內心的某種執念?
包令她迷惑頭疼的是,這位皇城大司馬寧安侯爺可說屢屢以身試法。
自從有第一次夜闖她絲芝小院的事之後,很快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他沒有再通宵連旦地留宿,常是小憩一、兩個時辰,要不就是在天快亮之前離去,睡到日上三竿險些被發現的事,他沒再讓它發生。
……你可願再求一次賜婚,把自己嫁予本侯?
原本以為他會再提及此事,豈知她料錯了。
他根本只字不提。
幾次模進絲芝小院討茶喝時,他總一臉懶洋洋,賴在軟枕堆里昏昏欲睡,絕口不談那一夜他問過的話,好像那樣的事完全不存在。
欸,結果她就更起不了頭,問不出口啊!
此時已抵速宮門外,她按指示下馬車,隨內侍的引領步行入宮。
一切皆如前兩世那樣,走過好幾道宮門,經過無數座宮牆,見發到威風凜凜的大內侍隊,還有一批批動作俐落卻安靜無聲的宮娥和內侍們。
前頭領路的內侍小太監終于停下腳步,在一番通報後,她才被領進據聞是皇帝平時的起居間——純元閣內。
覲見過程十分順利,正霖帝夸贊她的那些用詞亦都沒變。
蘇練緹應對起來半點不吃力,反正就是磕頭再磕頭、謝恩再謝恩,如此一來便不會有錯,然後終于等到皇上開口賞賜,她也如願討到一塊能請動太醫院御醫們出診的御賜令牌。
她心里沒有遺憾,覺得自己做得很對,往後「幻臻坊」會更好,師父的哮喘癥能請來大國手御醫幫忙把關,師弟、師妹以及坊里的眾人都能安穩生活,這樣就足夠了。
謝完恩,待她退下,這趟入宮覲見也就差不多該結束,再撐一下下即可。
哪里知道待她跪拜完起身欲走之際,紫檀木浮雕龍騰九天紋的那張羅漢榻上,那坐姿閑適、邊翻著群臣奏章邊與她說話的帝王突然隨口一句——
「出宮前去皇後那兒拜見一番吧,皇後亦十分喜愛出于你手的那幅「江山煙雨」繡作,知你今日進宮,說非要見你一見不可。」
不對!
前兩世她不曾被皇後召去啊!
身旁小內侍一聲輕咳示意,讓傻傻愣住的她立刻回過神。
「……是,民女遵旨。」又是深深一拜,這才退出純元閣。
等她被領進皇後鳳頤宮中的暖閣,內心不由得再一次怔愣。
明亮暖閣內可不僅皇後一個,一眼掃去,除了主位上那名豐腴美麗的女子外,左右兩旁加起來還有五、六名女子被賜坐,蘇練緹沒來得及看清眾女長相,只知她們身上的衣著與飾物皆十分華美,布料更是僅在宮中才有。
「民女‘幻臻坊’蘇練緹,拜見皇後娘娘,拜見各位貴人娘娘。」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了,她恭敬行禮,嗓聲清脆。
啊!她記起來了,當今掌鳳位的是宋氏一族出身的女子,且正是寧安侯宋觀塵的胞姊。
她才想起這事,慵懶倚著迎枕坐在主位上的女子已嬌柔笑道——
「抬起頭讓本宮瞅瞅。」
「是……」她只得听話揚起面容,對方美眸直勾,彷佛充滿興味兒,瞧得她臉都紅了還得力持鎮定,但這位宋氏女子的眼楮生得跟宋觀塵很相似,眼型長長的,眼尾那一挑別有風情,笑起來那叫「怒招桃花」。
他那一夜回眸輕睞,朝她道「今晚見」時,眼楮就是笑成這般模樣。
噢,天啊,蘇練緹你清醒點,別一再想著他啊!
「蘇姑娘生得很俊啊,莫怪有人惦記著。」宋恆貞對她招招柔荑,並示意身邊宮女上前將人扶起。
此時坐在左右幾張圈椅上的嬪妃們亦紛紛開口——
「確實很俊呢,听說蘇姑娘十八歲了,可有婚配對象?」
「怎麼?蓉妃姊姊這是想替蘇姑娘牽紅線嗎?皇後娘娘方才都說了,蘇姑娘是有人惦記的,蓉妃姊姊可別壞事啊。」
「佳妃妹妹瞧你說得,我不過就問問嘛,只覺得十八歲也不小了,再耽擱下去可不太妙,沒別的意思。」
另一名嬪妃帶笑插話。「十八歲哪里算大?瞧人家姑娘光「江山煙雨」的繡作便令僅外邦使節們俯首稱臣,十八歲立此大功,為師門揚眉吐氣,為自個兒揚名立萬,蘇姑娘這個年歲有此成就,令人欽羨得很呢。」
「曦妃姊姊也別妄自菲薄,妹妹沒記錯的話,姊姊十八歲便為皇上誕下龍子,那可是大功一件哩,也令旁人欽羨不已。」
「曦妃姊姊那是多少年前立的功?有十五年了吧?姊姊保養得挺好啊,那膚質瞧起來都跟十八歲的蘇大姑娘差不多,妹妹佩服。」
這一邊,蘇練緹順勢讓宮女扶起,還一帶被帶到皇後娘娘跟前。
她面上保持沉靜溫婉樣兒,腦袋瓜里實有天大疑惑,忙著揣度皇後的話意,誰知幾位妃嬪們竟拿她作筏,似有若無地過起招來。
她何德何能啊?這絕對是無妄之災!
但不回應絕對不成,在場每一個她都開罪不起。驀地,她一只手被拉住,輕握她小手的宋恆貞對一臉輕訝的她笑了笑,隨即對底下的妃嬪們道——
「好了好了,本宮都還不及讓蘇姑娘仔細知曉你們是誰呢,你們幾個到自個兒鬧騰起來,要把蘇姑娘嚇著,今兒個誰都別想學什麼手藝。」
皇後半開玩笑的話適時平息一觸及發的「戰役」,也登時幫蘇練緹化解掉「危機」。
接著,蘇練緹便被皇後身邊貼身服侍的一等宮女帶領著,與在場的幾位妃嬪正式見禮,她謹遵皇後娘娘的懿旨行事,朝貴人們一一屈膝深福。
行完一輪禮,蘇練緹被宮女領回皇後娘娘身邊,竟還被賜了坐,她內心受寵若驚之余更不忘寧定心志、細細沉吟,遂主動問——
「皇後娘娘方才提到學手藝一事,想來今日召民女過來,是想問一問民女在那一幅「江山煙雨」繡作上所用的針法為何,是嗎?」
她這話問得輕巧了,真要把話說坦白,其實就是這群後宮女人想「偷師」。
但身為「幻臻坊」大徒弟、花無痕流派的掌舵手兼傳承者,她自然不會讓這群後宮貴妃娘娘們有無地自容、面子上掛不住之感。
相反的,她要以害為利。
對方既然想堂而皇之「偷師」,那好啊,那她就將幾個無關緊要卻十分花俏的小技傳授出去亦無妨,還得冠上她家師父以及自家流派之名,若能由東黎內廷往民間流行,讓東黎百姓甚至是這海宇內外的人們皆對她「幻臻坊」如雷灌耳、尊崇倍至,她便不墜師父花無痕之名。
聞她此言,宋恆貞也沒跟她羅嗦,一個眼神示意便讓一旁伺候的人全動起來。
不過須臾時候,暖閣里並上八張方桌,六名宮女抬出一件尺寸甚光卻離完工尚有好長一段路要走的巨幅繡品,攤放在桌上。蘇練緹淡淡一瞄便已了然于心。
她起身走到未完成的繡作前,頷首溫聲道︰「‘王母娘娘百仙蟠桃宴慶壽圖’……這是皇後娘娘以及幾位貴人娘娘的心意吧?是特意為了太後娘娘七十大賀壽繡品,是嗎?」
當今太後將在今年中秋佳節前度過她的七十整壽。
蘇練緹記得上一世因太後大壽,正霖帝特意大赦天下,一些罪行較輕的犯人被釋放了不少。
圖中,被眾仙眾星拱月的王母娘娘比喻成太後本人,圍繞在王母娘娘身邊的美麗仙子們則是皇後所率的宮中大小嬪妃,遠方有仙人吹奏仙樂,近處是仙女在雲朵上以舞祝壽,圖的意喻非常貼切,若輔以絕妙繡工必然驚世絕艷。
「蘇姑娘當真秀外慧中,才幾眼就瞧出端倪。」宋恆貞緩緩坐直身軀,玉手搭在一名宮人的小臂上,幾步走到蘇練緹身側與她並肩而立。
皇後娘娘都起身了,幾名妃嬪哪里還敢把**黏在椅上,紛紛起身靠近,一下子全圍在尚未完成的巨幅繡作品前。
宋恆貞很快接著問道︰「那蘇姑娘可是知道,今兒個請你過來,究竟意欲為何?」
蘇練緹心下明白,皇後應該不是要她幫忙繡制,而是要她好好指導她們幾個,這服賀壽圖若能由皇後領著幾位嬪妃合力完成,敬獻給皇太後,那樣才叫功德圓滿,意義非凡。
她將想法老實道出,竟引得幾位貴人先是一愣,隨即面面相覷,接著還咯咯笑出聲。
蘇練緹見她們一個個以香帕遮口、笑得花枝亂顏,華服奪目,頭飾與耳閃亮亮,一時間還真有些眼花撩亂之感。
到底哪里好笑?她說錯什麼了嗎?
「蘇姑娘通透啊,真真是七巧玲瓏心。」宋恆貞美眸里盡是贊賞。「只是把這物件抬出來擺著,姑娘便把本宮與幾位姊妹的心思全猜中。」
「可不是嗎?跟聰明人說話就有這等好處,今日可體會了一回。」「蘇姑娘這般聰明,想必教人的法子定也聰明得很,各位姊姊在女紅刺繡這門功夫可都不知強過妹妹我幾倍,蘇姑娘可得多幫忙本宮。」
「蘇姑娘可不能厚此薄彼,得雨露均沾才好呢。」
「雨露均沾?呵呵,這話該說給皇上听吧?皇上連著三晚都在你那兒過夜,妹妹可勸過皇上一句?」
蘇練緹頓時深覺自己正陷進一個可怕的風暴中。
「後宮」這潭子水太深,可不能傻傻被攪進去,求生本能在血液里竄著,她遂選在此時清清喉嚨、輕揚唇角溫婉言語——
「這繡圖明顯分出六個區塊,嗯……右上這塊是出自皇後娘娘之手,左上這一角應是曦妃娘娘您的手筆……右中這邊是佳妃娘娘的,左中則是蓉妃娘娘,然後右下這塊是娘娘您的,左下這塊則是這一位娘娘您的。」邊說著,眼神挪移,一一迎上對方驚訝愕然的眸光。
最後一位被點到名的妃嬪不禁誘聲問︰「你、你是怎麼瞧出來的?」
蘇練緹靦腆一笑。「這件繡作雖未完成,但每塊兒多少都繡上一些了,對照皇後娘娘與各位貴妃身上的衣裙繡樣,再用刪去排除之法,其實不難猜出。」總之是各有各的喜好,除了會命令底下人為自己刺繡,等輪到自己親手穿針引線了,亦會采用自己喜愛的繡法,這也是習慣使然。
她柔聲又道︰「瞧這些針法,幾位娘娘各有各的長處,只是如此這般練到最後,六個區塊的差別將益發明顯,尤其是相連的部分,想融合得天衣無縫根本不能夠,屆時娘娘們的心血怕是要白白浪費。」
站在她身側的皇後娘娘兩道眸光瞬也不瞬,蘇練緹迎向對方的注視,心髒震了震,後者那張潤腴美臉上的神態,有贊賞,有驚艷,更有意味不明的笑……
蘇練緹莫名生出一種感覺,方才幾位娘娘為了「雨露均沾」這四字幾要鬧起,身為後宮之主的她並未插手,好像就為了看她這個小小民女會如何應對。
但那又不是惡意的,至少她察覺不出來,真要說有什麼的話,還比較像對她充滿興味,想親近她、觀察她、試探她。
「蘇姑娘既已指出問題所在,是否有妙招可解?」宋恆貞的語調揉著一股親昵。
應下那古怪感覺,蘇練緹微微屈膝一禮,道︰「回皇後娘娘,民女可整合這些針法,加上最後的收尾修整,問題應該就能迎刃而解。」
「當真?」
蘇練緹不禁露齒一笑,因為皇後娘娘此刻的模樣飛眉瞠眸、朱唇園張,像稚子驀地瞧見什麼夢寐以求的玩意兒似的,歡喜真情流露。
她堅定頷首。「倘若皇後娘娘允可民女在這幅繡作上動針,民女自當竭盡所能。」宋恆貞玉手輕拍了下,「好,就按蘇姑娘的意思來辦。」
輩同參與太後這份賀壽繡作的幾位妃嬪亦相顧而笑,顯然內心大石頭落了地,笑起來無比明媚,朵朵都是嬌花。
蘇練緹垂頸斂眉又行禮,道︰「那麼,為了便于整合,民女有個不請之請。」「你說。」
「民女想看看皇後娘娘與各位娘娘行針刺繡時的手勢與姿態。」任何的細微調整,皆可帶出不同的改變。
宋恆貞想也未想,笑眯眯點頭,「本宮允你!」
寧安侯宋觀塵雖是當今皇後的胞弟,除皇城大司馬一職又兼御前行走,但他一個大男人,皇帝老兒的後宮實不好讓他動不動就闖。
上一回還是因正霖帝要他出宮前走一趟鳳頤宮,他才大大方方前去探望皇後長姊,然而今日,一得知某位姑娘被召進鳳頤宮,驚得他五髒六腑快移位,不得不火速進宮。
皇後長姊曾下懿旨,入鳳頤宮,他可以無須通報長軀直入,但他從未那樣做過,今日還是頭一回直闖入內。
他絕對想像不到,一踏進鳳頤宮暖閣,呈現在前的會是這般景象——
一張尺寸甚巨的繡架擺在正中央。長方形繡框將緞面繃得緊緊的,繃出那料子該有的珍珠光澤。
圍著繡架而坐的六名女子衣著華貴、妝容端麗,不是居妃位便是具貴嬪身份的娘娘們。
當中還包括他的皇後長姊,每位娘娘的身邊都跟著兩名宮娥幫忙理線穿針,不沾陽春水的六雙手有條不紊地在鍛面料子上一針針刺著繡著。
之所以能有條不紊,甚至還有說有笑,他不得不想,主因實是出在那名鵝蛋臉姑娘身上。
那姑娘的衣裙配色很是雅致,裙面上的繡花布圖顯得別出心裁,妝容清麗,發式簡單端莊,看得出為了這次的進宮面聖,有稍加打扮過。
但她依然是她。
徐步在皇後以及五位妃嬪娘娘之間走動,時不時佇足提出建言,她神態沉靜,不充不卑。
「佳妃娘娘處理的這一塊恰是仙女騰舞的部分,若用‘斜底雲針法’較能繡出飄逸之感,像這樣……嗯……對,對,佳妃娘娘一點就通,這幾針真繡出韻味兒了,真好,真的很好啊。」
贊美之詞雖不豐富,但勝在語氣誠摯,簡單幾句就令被稱贊的人心花怒放,下針更添自信。
「嗯……蓉妃娘娘繡的這一塊多是人物的臉部,神態尤其重要,瞧啊,這幾個部分就繡得無比出色,只是若針法能改橫而縱,從底往上拉針,把膚色以及線絲的潤色呈現出來,效果定然更好。」
她「傅道、授業、解惑」的語調如此輕和,神情又這般溫柔,且還能一針見血、立竿見影,令幾位後宮貴人們一下子信服得不得了,言談之間變得更親近輕松。
這時宋恆貞故意唉聲嘆氣,嬌嗔︰「都說要‘雨露均沾’的,怎麼就獨厚你們幾個,都不理本宮了?」
听到皇後這般說話,原要誠惶誠恐才是,蘇練緹尚未及出聲,佳妃、蓉妃等人竟忍俊不住噗嗤笑出,隨即笑成一片,都听出皇後娘娘是故意拿方才險些吵開的話題來逗弄大伙兒的。
蘇練緹對所謂「雨露均沾」的話題實在戒慎得很,面上淺淺露笑,內心哭笑不得,正打算將幾位貴人們的注意力重新拉回針法和繡品上,眉目不經意一揚,面外而立的她與立在門邊的高大男子對上目光。
宋恆貞這時也察覺到氛圍有變,一見來人,笑得更是見牙不見眼。「惦記蘇姑娘的人可來了呢。」
蘇練緹的衣袖被皇後娘娘暗中輕扯一記,耳中隨即蕩進對方壓低的嬌音,要力持鎮定越發艱難。
這一世的進宮領賞突生枝節,莫非變數正是他寧安侯宋觀塵?
「知你今日奉旨進宮,本侯僅是私下請兩位相熟的宮中內侍幫忙照看,不知此事是如何傳到皇後姊姊耳里,才導致你剛離開純元閣又被請進鳳頤宮。」
侯府寬敞的馬車車廂內,宋觀塵身穿常服坐姿隨意,兩指夾著車窗垂簾探開一小角,望著大街上一如往常的喧器景致。
他語氣雲淡風輕,坐在他對座的蘇練緹卻听出十重音色。
靜了會兒,終嘆氣道︰「侯爺一向潔身自愛、不近,從之前的兩世直到如今已過弱冠,一直都未成親……侯爺突如其來關照起民女,難怪會引得皇後娘娘也留意起我來。」
欸,果然,變數是他啊!
然後適才在宮中,他進到鳳頤宮與皇後長姊以及幾位妃嬪娘娘們見禮後,直接表明是來接她出宮的,眾人瞧著他們倆的目光都變得不一樣了,她欲辯無言,何況僅是小老百姓一枚,人微言輕,還能說什麼?
宋觀塵忽地放開簾子,俊龐轉正。「本侯算是潔身自愛嗎?」果真潔身自愛,就不會不請自來夜闖姑娘家的小院香閨,更不會上癮似的,一闖再闖,甚至夜宿至天明。
蘇練緹面頰微紅,知道他意有調侃,心里不禁有氣。「狀似!侯爺是狀似潔身愛,其實……其實是……」
「其實是?」一道劍眉高挑。「其實是道貌岸然!」袖底的手握成小拳頭,沖動嚷出。
宋觀塵一怔,驀地仰首哈哈大笑,清朗笑聲頓時蕩滿整座車廂。
蘇練緹困窘瞪著他。「你、你笑什麼?」
漂亮桃花目光亮晶晶的,一根長指揭掉眼角的笑淚。「本侯笑啊,竟能把一個狀似溫柔嫻靜、淡定自持的姑娘氣成這般。」「狀似」二字有故意加重音之嫌。男人生得像他這般好看已然罪過,笑起來更加罪過,蘇練緹硬生生揪住心神才沒被他迷惑了去。
她撇開臉決定不理人,學他剛剛撩簾望外的姿態,漲紅的臉蛋和鼓伏明顯的胸脯顯示怒氣尚未平息。
但,宋觀塵半點不惱,還隱隱感到歡愉,因為她沖他發脾氣。
像一下子拉近與她的距離,在彼此深知對方秘密之後,又更親近一步。
望著那溫潤秀美的側顏,心頭漫開一抹軟意,他緩聲道︰「你進宮領賞,皇上果然允你一願,听說你討的賞賜是一塊能請動太醫院大國手們出診的御賜令牌,主要是為了師尊的哮喘舊疾?」
「……嗯。」朱唇輕抿,不再多話,但胸房起伏已漸漸緩下。
「本侯原先還抱著希望,結果確實落空。」
……你可願再求一次賜婚,把自己嫁予本侯?
蘇練緹氣息微紊,眸光一直沒轉向他。「是侯爺抬愛了。」一顧,「侯爺能得這一世一生,自該尋一門好親事,滿錦京多的是高門閨秀、才女佳人,任侯爺挑選。」「可惜本侯與那些女子無法交心。」他清淺一笑。「我與你才算真正的知根知底,不是嗎?本侯圖的就這一點。」
她放開垂簾,眉目仍淡淡斂著,好半晌才與他對上。
鵝蛋臉上的怒色早已消散,對他,她總是縱容寬待,沒法兒生氣太久,她低柔啟聲——
「可我不願意。」
「本侯知道。」五官清俊舒朗,全無火氣。
四目相接,蘇練緹忽覺心房刺疼刺疼的,她扛住那股想縮肩拱背環住自己的沖動,沉靜揚唇,「民女會時時擦亮雙眼,看侯爺如何在朝堂上翻雲覆雨,成為東黎第一權臣。」「好。」他頷首,目光瞬也不瞬。
以為把事都說開了、說通了,她也跟著點點頭,突然記起什麼似又道——
「對了,親手為侯爺裁制的衣物已完成,發帶也繡好了,看侯爺哪晚得空可以來絲芝小院一趟,我……」等等!
不對!大大不對!
她怎會要他夜里過來?
這樣理所當然,好像他入夜靈時闖她的香閨是再尋常不過的事!
天啊,她這是完全遭他制約,把他那些很不應該的行徑都看成了正常嗎?
見她驟然停頓,又見她咬唇一臉懊惱,宋觀塵立時意會過來,不由得再—哈大笑,照樣笑到美眸濕潤潤,非常不厚道。
「本侯……哈哈哈,好……好……哈哈哈——本侯定然選蚌夜黑風高的時候前去拜訪,試一試姑娘為我裁制的新衣!」
蘇練緹惱到都想敲自個兒腦袋瓜,臉蛋一下子又紅通通。
她一雙柔荑在鼓鼓的胸脯前交叉急揮。「不用的不用的!豈敢勞駕侯爺親臨?我、我……民女會親自將新衣送至寧安侯府,明兒個一早就送,侯爺日理萬機,見天忙得團團轉兒,入夜且好好歇息,睡飽覺,養足精氣神,不用來的!」
「可本侯想去。」
「真的不用,民女……」
「本侯想去。」
「民女送去侯府就好,明兒個就送,真的真的,侯爺好好歇下,我……」
「可本侯在你那兒才有辦法合眼深眠、睡一頓飽覺。」語氣淡淡漠。
「啊?」她傻掉。
宋觀塵輕眨墨睫,似嘆似笑。「你那兒,像我的小桃源。」
「……」她喉頭一噎,心中凜然,氣息又不穩了。
就在她怔怔然與那張清風明月般的俊龐對峙時,前座負責趕車的侯府車夫突然出聲令馬匹停下,不待宋觀塵問話,車夫已隔著車廂板門低聲稟報——
「侯爺,前頭街心上被一輛大型馬車給堵了,瞧那勢態,應是車軸斷裂,正趕著換那根車軸。」
「是哪家馬車?」宋觀塵問。
「瞧見車前掛牌了,是瀚海閣卓閣老家的馬車,除一隊護衛隨從,馬車周遭尚圍著數名丫鬟和嬤嬤,小的猜想,馬車內至少有四、五名以上的卓家女眷。」略頓,「俟爺,卓家有人過來了。」
宋觀塵一听到是瀚海閣卓閣老家的馬車,下意識已留意起蘇練緹的神情。
丙然不出他所料,與他同乘一車的姑娘五官頓時發僵,即使離她尚有一小段距離,都能感覺她呼吸不對,直到听到卓家滿車皆是女眷,她交握的雙手明顯放松許多。
然而就在此際,馬車外響起一道溫文儒雅的男子清音——
「在下瀚海閣卓閣老之孫卓溪然,向寧安侯爺賠罪。今日天朗氣清,領著家中幾位妹妹郊外踏游,不料回程車駕有異,顧及到滿車盡是府中未出閣的女眷,不好在大庭廣眾下拋頭露面下車換乘,遂不得當街修繕馬車,阻了侯爺去路,還望寬宥。」
去路被擋,還是被一群女兒家所擋,宋觀塵很能夠寬宥。
但事情不對,真的很不對……又或者得說,實在是太對?他愕然察覺,與他相對而坐的姑娘再次緊繃,繃到渾身發顫,交握的十指無意識般掐進自己的肌膚中。
她並未避開他的注視,卻是杏眸圓瞠,潤潤黑瞳中爍著近乎倉皇的水氣,什麼都沒有掩下,什麼都忘記掩住,任他一瞬間看個清楚明白。
這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吧?
他想,是尋到那人了,那個曾令眼前女子傷透芳心、嚇得她再也不敢將自己交付出去的卓家人……原來是馬車外與他說話的這位卓家長孫——
卓大公子。
卓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