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桂花氣味兒的風吹過原野,穿梭滌蕩,拂得草海生波,亦拂得她滿身香氣……
那陣陣香風彷佛滲進膚孔中,往四肢百骸拓開,不知因何令她有些沉醉。
悲傷抽離,周身輕盈,意識被不知名的柔軟團團包裹。
她似乎睡著了,伏在桂花樹下的墳塋前,不知不覺墜進黑甜鄉。
等她張開雙眼,沒有桂花樹,沒有草海,更不見什麼墳頭。
她發現自己醒在十八歲這一年。
時值正霖二十二年。
她人在東黎錦京,仍每日每日幫著師父經營「幻臻坊」,師弟和師妹尚未成親,但出身北陵的師弟已在北陵建起莊子,嘗試大量飼養師父當年游歷四方時、在北方大雪山中所尋獲的雪蠶,並將雪蠶所吐的冰絲供給「幻臻坊」織繡所用。
三十多歲的她把日子活回了十八歲,一開始以為作夢,畢竟除了是夢,不可能是其他。
夢回錦京,回到師父尚健在、「幻臻坊」仍是京中最具名氣的織繡坊之時,回到她仍青春純真、未被「情」字亂了本心之時。
十八歲這一年,她會與卓大公子相識相戀,一步落紅塵,然後再藉由一幅令正霖帝絕世驚艷的屏風繡作,得以向皇上求到指婚的聖恩,不顧師父勸阻,執意將自己嫁進瀚海閣卓閣老府中,成為卓大公子的妻。
然,此際,一切尚未發生,她懷著感念之心品味夢中每個時刻,亦靜靜等待下一瞬夢醒……但是啊但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那個「夢醒時分」竟遙遙無期。
原來不是夢嗎?
從來……就不是夢啊!
她一開始毫無頭緒,不知這一切到底是如何發生,推敲到最後甚至會想,許是孩子真隨在佛祖身邊修行,有了法力,心疼她這個阿娘了,才偷偷許了她這樣一個不可思議的運道,讓她有機會去避開錯誤,走出一條康莊大道。
只是如果真若她胡思亂想的那般,那……那孩子法力似乎還不夠,僅能顧及到她這個阿娘,沒能耐再去顧及那位「臉燒傷叔叔」了。
就上一世的記憶,她們母女倆是在正霖二十八年逃離錦京,然後在師弟和師妹的莊子窩了半年,而「正霖」這個年號其實僅到正霖二十九年,正霖帝在這一年初冬因急癥駕崩,之後新皇登基,年號「進熙」。
如今的東黎,新皇進熙帝,時值進熙元年。
如此算來,上一世的她此際實是駕著小馬車帶萱姐兒滿世界游蕩中。
上一世是那樣,到得這一世,她並未成親,沒有孩子,十八歲「醒來」之後一直留在錦京,照顧師父,努力撐持,成為「幻臻坊」主事。
而從她「醒來」之後,她便開始留心朝廷每月發出的邸報,留心朝堂動向,留心起那位身為皇城大司馬兼寧安侯的男人——
宋觀塵。
她十八歲這一年,甫及弱冠的宋觀塵剛從蒼陀山習藝歸來,其父宋定濤為官拜一品的輔國大臣,其一母同胞的親姊宋恆貞入宮多年,原是貴妃,亦在這一年受正霖帝冊封為後,填補已空缺近三年的後位。
在前世,對于朝堂之事與內廷的種種小道消息,蘇練緹是不太關注的,這一世卻將目光停留在宋觀塵身上,並非故意為之,卻是自然而然就留意起他這個人。
與他並無任何交集,僅靜靜看著听著。
看他仗著藝高人膽大,幾次助三法司破案逮凶徒。
看他接下皇帝不由分說塞給他的「燙手山芋」,臨陣點兵,率領一支五千人的勁旅趕往南邊增援,成功打下關鍵一役,將南雍的侵犯阻于邊界大河以南。
看他最終接下皇城大司馬一職,錦京九門盡在他掌控中。
她也听著,听那些說唱絕佳、舌粲蓮花的說書客們編寫出一折折段子,述說著他的功績和逸事,她知曉很多事是故意夸大,故意說得高潮迭起,惹得人一顆心都快從喉中跳出,但她卻也如其他百姓那樣,听得津津有味。
一切甚好,她改變了上一世的命運,即使大齡未嫁,日子仍過得有滋有味,只是時不時腦中會有一個念頭浮現,想著,如若她能在宋觀塵被水寇劫走之前就「醒來」,那樣不知有多好。
她一定會想方設法提點他,說不定能保住他的臉,不受火舌毀顏。
除了這一點令她深深惋惜外,其余真的都很好很好。
而她一直以為宋觀塵會春風得意一輩子,她亦樂見那樣的結果,卻再次見識到世事有多麼難以預料!
「罪臣寧安侯宋觀塵,多年來掌皇城軍務,仗權私養死士,行暗中刺殺之務,正霖二十八年更親率死士暗殺瑞王,時值瑞王為國出使北陵,國使被殺,險釀兩國之禍,如此膽大包天,藐視皇恩國法,喪心病狂,無絲毫悔過之心——
「朕初登基,本應大赦天下,然此亂臣賊子不懲不能安民心,今當車裂于西市口,曝尸不殮,以正視听。」
皇家告示一出,滿城騷動。
蘇練緹亦是多方打听才勉強拼湊出一個輪廓。
正霖二十八年與宋觀塵邂逅在五狼山連峰下的騰雲客棧,想來那時他現身北地,實是為了刺殺出使北陵的瑞王。
瑞王是正霖帝唯一的一母同胞手足,他與正霖帝這位「皇帝哥哥」相處起來一向融洽,在皇帝面前他插科打諢、說唱逗笑,什麼事都能鬧,雖是個閑散王爺,在正霖帝面前說話卻十分管用。
宋觀塵不僅殺瑞王一人,更將當時隨行出使的瑞王世子一並了結,但他做得不夠絕,不知是有意抑或失誤,竟讓一名十二歲的少年小僕給逃了。
只是宋觀塵為何要殺瑞王父子?
她不禁回想起上一世在騰雲客棧,孩子偎在他懷里,天真問他——
……有人用火燒你,那人實在太壞太壞,是大壞蛋,你有沒有打回去?
她記得他笑笑作答——
正打算狠狠打回去,不會讓他們跑掉的。
她隱約推敲出什麼,但不敢斷定。
只覺得瑞王府的人如果是他心中之惡,依他行事作風,除惡務盡才是最安全的,就像上一世他面不改色命人除掉卓家派來的那些人那樣,怎會輕易讓一名少年小僕逃掉?
而那名十二歲的小僕真成了他的破口,是他暗殺瑞王父子強而有力的人證。
有人會說,新皇登基,他好歹也算東黎國舅爺,先帝在位時更屢建奇功,就算真是殺掉瑞王父子的罪魁禍首,總得听听他的辯解再行定奪。
可惜的是,咱們這位十六歲登基的新皇進熙帝雖名為宋皇後的嫡子,實際上卻非宋皇後親生。
宋恆貞伴君多年一直無所出,人說母憑子貴,這一點用在她身上倒是不通。
當初正霖帝之所以讓她晉升填補後位,原因之一很可能正是因為她的無所出。
皇後沒有親生嫡子,宋氏的外戚勢力便相對減弱一些,即便宋恆貞後來分別從品級甚低以及難產故去的兩名嬪妃那兒抱養了一雙兒女,但畢竟不是從她肚子里爬出來的,因此進熙帝對于勢力龐大的宋家,大抵沒什麼感情,甚至想除之而後快都有可能。
出了這樣的事,宋氏一門大受牽連,但為人子的進熙帝顧及所謂的「以孝治國之道」,最終仍不忍讓宋恆貞這位「母後」過于傷心,所以宋氏僅宋觀塵一人被判大闢之刑,宋定濤則被拔官奪爵,皇家賜與下來的幾處宅第以及金銀珠寶盡數上繳,算是被用較「溫和」的手段抄家了一番。
午時三刻,西市口。
進熙帝口中的「亂臣賊子」遭斬首後,雙手雙腿亦遭肢解。
所謂「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獲死刑無法求取全尸,此為大不孝、大悲哀,實是對受刑罪人最大的懲處,更遑論還得曝尸、無旨不得收殮,若為其至親之人豈有不痛徹心扉之理!
而稍稍值得慶幸的是,此時正值秋後,風里帶著濃濃霜寒,初冬將臨未臨,第一場小雪欲落而未落,遭車裂成六塊的尸體即使棄在地上曝曬,應也不會太快就腐爛發臭。
入夜,白日里趕著來觀看行刑以及擺攤營生的小老百姓們早已盡散,喧囂吵嚷的西市口終也乖乖靜下,像只懼生又怕冷的鵪鶉,蜷伏在黑夜中,靜得沒半分聲響。
驀然間,更夫打響梆子,高嚷著——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
那報時的敲節聲兼提點的嚷嚷,令今晚負責守那六塊尸塊的老衙役頓時瞠開困乏渾濁的雙目,努力挺直身板。
「嘖嘖,這車裂之刑可不是砍掉腦袋瓜便罷,斬首還得斷四肢,血都流干,人都死透,卻還得守著不放,欸,這差事……當真苦了老哥哥您啊。」
……人都死透了嗎?
當真?
如若死透,怎地一股冷笑直在內心漫開,嘲弄那不該有的一時心軟?
那一夜殺盡瑞王父子及其一票護衛,獨獨放過遭主子狎玩的少年小僕,大錯啊大錯……
老衙役粗嗄聲音透著疑惑。「你這小伙子……咱沒見過啊,老馬呢?今夜怎不見他出來?」
年輕漢子笑道︰「咱家馬大叔有朋自遠方來,不小心喝高了,正在家里頭醉得呼呼大睡,我曾隨他打更巡夜過,所以今晚就出來撐撐場面。」小伙子十分殷勤,從懷里掏出東西遞上。「咱嬸子說,遇上您這位老哥哥要曉得孝敬,這袋煙絲是好貨哩,您要不嘗嘗?提提神啊!」
老衙役的兩眼在夜里發亮。「嘗嘗!嘗嘗!」
不一會兒,鼻中彌漫旱煙微辣的氣味,吞雲吐霧生出白煙團團。
年輕漢子突然一個驚跳,把抽煙抽得正舒爽的老衙役嚇了老大一跳。
「怎麼啦?」有些沒好氣。
年輕漢子下巴努了努地上那顆頭顱,微顫聲道︰「沒……沒事,只是剛剛像對上眼了,瞅著咱倆似的,定然是咱眼花又多心啊,沒事沒事……」
老衙役原不覺如何,被他一說,頸後都有些涼,不禁低聲罵,「小伙子生得高高壯壯,膽子卻跟耗子一般,象話嗎?」兩眼下意識往那頭顱瞥了去,暗暗吞咽唾沫,嗓子壓得更低——
「都讓你孝敬這一袋好貨了,有些事不教教你說不過去,走,到前頭轉角那兒,咱們邊抽邊聊,反正都死成這般了,咱就不信他還能遁走。」
于是老衙役兩腳開開蹲在牆角邊,花了兩刻鐘頗享受地抽完一桿子旱煙,跟人說了不少話。
那年輕漢子听了甚多寶貴經驗談之後,滿懷感謝樂呵呵地離開,他走得並不急,卻像眨眼間便沒入暗處,不見蹤跡。
衙役揉揉有些昏花的老眼,拖著慢騰騰的腳步回到原本留守之處……瞬間寒毛豎立,兩腿陡軟!
地上,空無一物!
不見軀干,不見四肢,連腦袋瓜也不見,什麼都消失不見!
都死成那般,死得那樣透,竟、竟當真遁走了?
「依我看,那名老衙役包準不會讓自個兒有事,不聊不知道,一聊嚇咱一大跳,老衙役懂得的事可多了去,就幾塊尸塊不見罷了,難不倒他啦,看是要連夜尋幾塊木頭假扮,又或者弄來幾塊豬肉豬蹄裝一下,怎樣都能蒙混過去。」
年輕漢子在完成師姊交代的「調虎離山計」之後,施施然模回自家的「幻臻坊」,後院屋里燭火通明,顯示負責幫死人「遁走」的兩名女子也已返回。
這兩名女子,年歲略長的是他的師姊,年歲雖輕卻已作婦人妝扮的,則是他的愛妻兼小師妹方景綿。
「你還有心思擔心到老衙役身上了?」方景綿輕啐了聲,推他臂膀一把。「快跟我去燒些熱水提來,你安靜些,別驚動到師父。」
聞言,眸光一直停留在遭車裂酷刑尸身上的蘇練緹終是回過神來。
她淺淺勾唇,抬首委婉道︰「要麻煩師弟和師妹了。」
辛守鴻連忙搖手,表示沒什麼的,方景綿則長聲一嘆,憋了一整天的話終于問出——
「師姊跟寧安侯……可曾深交?他、他可曾許過師姊什麼諾言?」
「……諾言?」辛守鴻一手搔著後腦杓,滿臉迷惑。
方景綿紅著臉、腳一跺,決定把話講白了。「欸欸,就是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私訂終身那樣啦!」
辛守鴻登時瞠目結舌。
而面對師妹憂心詢問的蘇練緹卻是笑出聲來,她搖搖頭。「並無。我與他從未相交,我便如錦京百姓那樣,人人識得他寧安侯,而他並不識我。」
「那師姊為何冒險替他收尸……」
蘇練緹靜了兩息,低幽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受如此酷刑,宋氏一門在新帝眼皮子底下怕要不得安生,若求不到聖旨開恩,這尸身八成就要這般支離破碎,不得全尸,亦不知何時才能安葬……我瞧著不忍,只得拖累師弟師妹陪我一塊涉險。」
方景綿急道︰「什麼拖累不拖累的?咱們是一家人,師姊的事就是我的事,只是他、他都成這模樣了,師姊妳想哭就哭,不要強顏歡笑,真有什麼事就說出來,千萬別悶在心里。」
「啊?」蘇練緹眨眨眼,都要發傻了。
「師姊……師姊好可憐,原來心中一直有人,如今這人卻……卻是……」辛守鴻眼眶發紅,鼻頭也跟著紅了。
這一對寶里寶氣的師弟師妹,蘇練緹簡直快昏倒。
她啼笑皆非,起誓般舉起三根蔥指,道︰「真的不是,我與他真的毫無交集。是真的!」
被那鄭重口吻說服的方景綿咬咬唇。「……當真?」
蘇練緹頷首。「真的不能再真。」
方景綿明顯吁出一口氣,還拍拍自個兒胸脯。「那就好、那就好,師姊沒有傷心難過,那就好。」隨即一把勾住自家相公的粗臂,嬌聲輕斥。「還愣著做什麼?燒水去呀!」
辛守鴻根本來不及再說什麼,人已被妻子拖走。
不到半個時辰,幾桶熱水陸續被辛守鴻提進屋里,蘇練緹也已將幾大迭的干淨棉布備妥在一邊,屋中有兩大張方桌合並在一起,鋪上三層厚棉布作底,萬事俱備,可以好好出手了。
接下來的事,蘇練緹沒有再讓師弟師妹留下來幫忙。
她十分堅持地要師弟帶師妹回房歇息,辛守鴻基于私心,亦不願妻子多看或去踫觸那男子尸身,遂順了師姊的意思。
至于方景綿最後之所以願意回房,很大的原因在于,若要修復寧安侯尸身,她的專精在刺繡,丈夫則強在織錦,然,合他們夫妻二人手藝卻也勝不過師姊一人。
她家師姊一出手,確實沒其他人什麼事了。
夜更深沉,屋中燭光猶亮。
蘇練緹將清水兌入裝著熱水的大木桶里,並將血已流干且幾乎結凍的軀干和四肢浸入溫水里,然後用軟毛刷子輕輕刷洗,將沾黏在切口上的泥塊和血塊小心翼翼刷去,最後再用清水滌淨,包進淨布中仔細擦拭。
先是身軀,再來是雙臂和雙腿,她將清理干淨的男子身體一塊塊擺在合並而成的桌上,最後是男子的頭顱。
她替他散了發也沐了發,擰吧拭淨後重新梳理,並以發帶高束。
「侯爺的玉冠似在行刑時摔碎了,我這兒也沒能備上,這銀白色發帶是用雪蠶冰絲編成,算是我勉強拿得出手的,要請侯爺湊合了。」
捧著男子頭顱細心清理,內心沒有害怕,有的是滿滿的唏噓和悵惘,而她讓師妹以為她沒有傷心難過,卻不完全是那樣。
上一世,當她帶著孩子踏上開闊眼界的旅途,每一日過得那樣充實自在,而孩子時不時憶及他、談起他時,原來在錦京的他正在經歷這些。
還是會揪心疼痛,為他的下場靶到難過。
明日一別,就盼……後會無期。
果然是後會無期,不管是上輩子抑或這一世,茫茫生死,世事難料。
將他沾土的七竅一次又一次弄干淨,那半張殘顏最不易清潔,皺起的一道道疤痕底下全夾帶髒污,幸得她手巧又深具耐性,連換了三盆水才將他整張臉整理到令自己覺得滿意。
比較讓她費神的是他的雙眼,嗯……應該說,是他的兩片眼皮子。
她嘗試用按摩之法揉軟他眼眶周圍的肌理,希望他能完全合眼,但成效不彰。
實在不行了,她干脆壓著他的眼皮往下,但一松手,那眼皮又淺淺掀開,試了好幾回,結果都一樣,逼得她不得不放棄。
「欸,好啦,侯爺真不願閉目,那就張著吧,隨閣下高興。」話一出,她自個兒先是愣住,跟著搖搖頭無聲苦笑。
她竟是對著他嘆氣兼賭氣。
全因他的眼吧……略帶灰濁、無絲毫生氣,然兩道眼皮半掩不動,底下的眼珠似在靜謐中垂視著什麼,便讓她有些恍惚了。
亂想什麼呢?
內心再次苦笑,她起身將整理好的斷首放到屬于它的位置。
全數拼湊好了,她取出針線,開始做她很擅長的事,穿針引線,仔細將車裂酷刑過後的殘軀一塊塊縫接上。
……是一張頗為秀美的鵝蛋臉。
女子輕垂頸項,神情無比專注,眉目凝肅中有股渾然天成的柔軟,好像她再怎麼被惹怒、被欺負了,也不會對人口出惡言,天生就是這般好脾性,溫柔似水……
蘇練緹是從男人的斷頸處開始縫合的。
將頭顱接上,從里邊的肌理、脂質,到最外邊的皮膚,她盡一切可能做到最好。
從未想過從師父那兒學來的這一門巧藝,有朝一日會用在這樣的事上頭。
但不幸中的大幸是,她至少能為他做這一件事,上一世沒能償還的債,今生且讓她報這一份恩。
「我家師弟和師妹恰巧從北陵的大莊子送了一批冰絲回來,豈料一回錦京就被我這個師姊『威逼』,逼著他們夫妻二人隨我一起犯案……」縫好頭顱後,她緊接著縫合男子四肢,屋中甚靜,她不自覺閑聊般說起話來。
「還好師父住的院落是在另一頭的彩園,離我這個絲芝小院尚有段距離,而入夜了,在前頭干活的管事、伙計、織工、繡工以及大小裁縫師父們也都不在,咱這屋子里兀自鬧騰,也不會引得旁人留意,嗯……侯爺且安心。」
說著,她本能覷了他一眼,想想又覺自己話著實太多,但……能對他一吐胸中無形壘塊,即使是她單方面說著,竟也感到淡淡圓滿。
于是她收回眸光,指尖捻針再動,禁不住喃喃又道——
「我想侯爺定然不知我那孩兒了,畢竟這一世,我徹底避開,不去求皇上的指婚,再沒他瀚海閣卓家什麼事……我也沒想嫁人,就守著師父的心血過一輩子。」輕輕嘆息,嗓音微帶笑意。「但還是想告訴侯爺一聲,我家萱姐兒念你甚深啊,時不時把你掛在嘴邊,動不動就想回錦京尋你,有時都讓我這個當阿娘的好生吃味呢……啊!」
她驀地訝呼,因那一條正被她扶在臂彎里縫合的男性臂膀突然一動,也不知是因她捧抱姿勢所造成的,抑或是自然而然形成的,總之那蒼灰色的手掌恰恰搭在她腕間,將她虛握了。
「侯爺這是在顯擺嗎?覺得孩子看重你、心系于你,對你心心念念著,都要勝過我這個當娘的,你挺樂的?」
一陣訝然過後,她俏皮地沖著他皺起瓊鼻,將他的手掌擱回原位。
「侯爺還是安生些吧,別鬧我。」
欸,她究竟怎麼回事?
真把尸首瞧作活人一般不斷想與之對話,她這是犯哪門子胡涂?
猛地用力甩頭,把亂七八糟的雜想甩出腦袋瓜,穩下心神,她再次定靜下來,將後續的事一一做完,但求盡善盡美。
終于,指尖捻針穿過最後一道,從容而慎重地打上一個死結,完成所有縫合。
收拾好針線,她再一次細心梭巡自己落在他身上的手筆。
確認無一絲錯失後,她悄悄吁出一口氣。
佇足在他身側,一只柔荑撫上他頸項細致無比的縫線,她低柔幽喃,那是只供給自己听取的聲音——
「瞧啊,這樣才齊整。」
……這樣才齊整。
這樣……才齊整……
齊整比什麼都緊要,她一顆心落回原處,並未一下子就撤回手。
她在男子頸部斷痕上撫過又撫,彷佛想靠著這般撫觸,一撫再撫,撫去那道已臻完美的縫痕。
她這是作夢,完全是妄想罷了,自己亦清楚得很。
彎唇無聲笑了笑,她重振精神,幫眼前赤luo蒼白的男性軀體套上早就備妥的里衣里褲,有過上一世的嫁人生子,她心態上早非什麼都不懂的黃花大閨女,加上對他的憐憫惋惜,她出手又穩又輕柔,不帶半絲遲疑。
套好他的貼身衣褲後,接著幫他穿上中衣和成套的外衫衣物,再妥貼地系好腰帶,就連襪子和長靴也沒落下,老實說,過程頗有些艱難,但到底是一一完成了,終是幫他穿戴得整整齊齊。
「匆促之間,能備上的衣物鞋襪就僅這些了,還是只能請侯爺多擔待。」
真的費力置辦了,在她想得到的範圍內,搶著極短的時間安排好這一切。
而一切辦妥,她渾身忽感無力。
雙膝無端驟軟,只得靠在桌邊,她緩緩落坐在臨近桌邊的一張圓凳上,曲肘支額,雙眸近近對上那張毫無血色的男子蒼顏。
望著他好半晌,彷佛百無聊賴,又似乎有滿滿的話堵在胸臆間。
她究竟想對他說些什麼?
人都死透了,還有什麼話好說?
會不會……有沒有一種可能……他,寧安侯宋觀塵,在那誰也不知的茫茫下一世,他亦如她這一世般重生?
「倘若侯爺也能如我這樣幸運,那……那我希望,希望侯爺能重生在美好時候,別再受任何苦楚,要讓自個兒好好的,一直那麼好,令誰都欺侮不了你。」
她發願般低喃,一手貼熨男子那半邊殘顏。
綿柔的女子掌根貼著他的嘴,拇指指月復按著他的左眼眼皮,幾是將他半邊的慘不忍睹全都覆蓋住。
「我細細思量過了,盡避天已寒、地也凍人得很,侯爺還是不好在這兒久留,能早些入土為安最好……師弟師妹的馬隊明兒個一早就要啟程回北陵大莊子,數輛馬車上皆會塞滿行李和裝箱貨物,他們會將侯爺混在貨物中一並帶出,我也會跟著出城,然後在城郊外選一方寶地將你安葬,可好?」
久久等不到回應,而這再自然不過,怎麼樣她都不可能等到回應。
「嗯……好吧,既然靜默無語,那侯爺便是認同了。」
她抿唇笑,對那凹凸不平的殘顏撫過又撫。
沉靜了好半晌,那低柔女嗓又揚,吟歌一般徐緩蕩開——
「送你一程路,了卻一切緣,不管侯爺到了何處,都能好好的,那樣才好啊,那樣……我也才能安心。」
她靜望著他,縱容般綻開笑意,接著撤回手,她攤開一方寬大的純白棉布將他從頭到腳輕輕蓋住,就讓他停尸在近處,毫無忌諱。
爾後,她簡單洗漱,淨了雙手雙足,卸下外衣直接臥在臨窗的羅漢榻上。
屋中燭火漸微,她沒想再將火光續燃,一片幽微中,她面朝外邊側躺。
男子仰臥、躺得直挺挺的身形被棉布勾勒出委婉起伏的線條,朦朦朧朧落在幾步之外,伴著那樣的他而眠,蘇練緹不覺膽寒,反倒有種難以言喻的珍惜和踏實感,覺得這一世的他無論如何了,總有她為他安置後事,不令他孤單無依,亦不讓自己憂思輾轉。
于是靜靜掩下雙睫,她心很平靜。
想著,錦京北郊十里的白梅陵,梅花快開了吧?
將他葬在那片默林,該是合宜的吧?因為不管上一世抑或這一世,他身上、發間總隱隱透出寒梅冷香……
然後墳地只能建得小小的,墓碑上也不能堂而皇之刻上姓名。
她還想,待事情全辦妥,是不是得暗中知會宋家一聲,讓他的親人知曉他的去處?
安靜想著,思緒漸沉,直到想不動了,她允自己就此睡去。
伴著他的尸身,她無所顧忌地進入一片黑夢里,睡得無比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