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假日的早晨,章佩築頂著一頭亂發走出房間,睡衣是松垮垮、領子成荷葉的T恤,則是高中時期的運動褲,完全看不出來平日那高冷的老師模樣。
「你起來啦。」
章女乃女乃穿戴整齊地從房間走出,看上去滿面春風,手上還提著一個小旅行袋,肩上背著上回生日,章佩築送給她的斜背包。
「你要出門?」章佩築有些訝異地看著她手上的旅行袋。
「我要去花蓮三天兩夜,上次不是有跟你說了?」
「有嗎?」她瞠目,「沒有吧。」
「沒有嗎?」章女乃女乃回想了一下,還真想不起來到底有沒有跟孫女講過。「年紀大了,記憶不好,可能我忘了說了。」
「你最近好像很常出門玩?」一個月大概有兩次吧。
「就跟鎮垣的媽媽她們出門去玩啊,她們人真好,跟她們出去玩很開心。」章女乃女乃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好像真的出去太多次了,還是我以後……」
「我沒有要阻止你出去玩的意思。」怕女乃女乃誤會,章佩築連忙解釋,「我只是好奇問問而已。女乃女乃你常去玩是好事啊,我最近研修課程有點多,沒辦法常帶你出去,是我比較不好意思。」
「不要放在心上,沒關系,女乃女乃有朋友照顧,你就不用一直顧著女乃女乃了。」女乃女乃拉起孫女的手,輕拍手背,「你自己也要多跟朋友出去玩才對,交個男朋友也好啊。」
凝望著她的女乃女乃眼楮閃亮亮的,章佩築下意識避開去。
「這種事……還早得很啦。」
「你都二十八歲,哪里早了。」章女乃女乃不以為然的瞪她一眼,「那個鎮垣不是約你好幾次嗎?你跟他出去看看嘛,我覺得他真的不錯的。」
章佩築敷衍了笑了笑。
「女乃女乃,你等我一下,我送你出門。」
「不用啦,車子會在路口那邊收人,我自己過去就好。」
對講機突然響起,章女乃女乃本想去接,卻又突然一個頓步,轉頭對孫女道︰「我有個東西忘了拿,你接一下對講機。」
「噢。」章佩築上前拿起話筒,「找誰?」
「女乃女乃在嗎?」
這低沉的愉悅嗓音一入耳,她就知道是誰了。
「你來接我女乃女乃?」
「這次的花蓮旅游我也要去,游覽車已經停在路口了,我過來接女乃女乃。」
這人叫別人的「女乃女乃」怎麼都叫得那麼順?
「我叫她下去。」
「你要不要順便一起去玩,還有一個空位。」左鎮垣熱情邀約。
「你要去?」
「對啊。」
「那我不去。」
「喂……」
他的抗議聲一出,章佩築就把話筒掛上了。
「女乃女乃,」她轉頭對房間大喊,「某人來接你。」
「是鎮垣吧?」
「你早知道對講機是他打上來的吧?」
章佩築斜眼看著「心機」深的女乃女乃。
「我真是忘了帶東西。」章女乃女乃拿起一罐面霜,「我忘記帶保養品了。」
「好啦。」章佩築幫她把面霜塞入行李袋。「開心玩喔。」
「你自己在家要小心。」
「放心啦,我都幾歲人了。」
三天後,女乃女乃從花蓮玩回來了,買了不少伴手禮,還是左鎮垣幫她提上來的。
章佩築開門看到女乃女乃,開心的喊,「你回來……」一看到後面的左鎮垣,立刻閉上了嘴。
「我幫女乃女乃提東西上來。」他連忙解釋原因。
「女乃女乃,你可以叫我下去幫你提啊。」章佩築沒理他,只看著女乃女乃。
「鎮垣說要幫我,就給他幫忙了。」女乃女乃對孫女指示道,「幫我們倒杯茶,這一路走過來,滿熱的。」
「我不用啦。」左鎮垣把掛在手上的數袋伴手禮拿進客廳,放到沙發上。
章佩築瞧他額上都是汗珠,撇了下嘴,進廚房打開冰箱,倒了兩杯紅茶出來。
「拿去。」她把紅茶遞倒他眼前。
左鎮垣有些受寵若驚的張大眼,「謝、謝謝。」
道個謝還會結巴。
章佩築裝作不屑的撇了下嘴,轉過身時,嘴角不自覺的翹了翹。
發現自己竟然竊笑的時候,她納悶的蹙了蹙不解的眉頭。
「女乃女乃,你買了什麼?這麼多東西?」章佩築好奇地翻著袋子。
「就……麻糟、女乃油酥條、漂流木餅,一些名產,有些是你姑姑要啦。」章佩築翻了個白眼,「姑姑叫你搬大理石來你也會幫她搬吧?」
「大理石我可以幫忙。」一旁的左鎮垣答腔。
章佩築忍不住轉頭白了他一眼。
不知道章佩築跟姑姑的恩怨情仇的左鎮垣一臉懵的傻站著。
「游覽車還在等鎮垣呢,佩築你送他下去。」
「沒關系,我自己……」他接收到了擠眉弄眼的女乃女乃的暗示。「噢,那個……那個電梯好像要感應扣,我沒有感應扣好像沒法下去。」
「一樓不用感應扣。」章佩築冷冷地說。
借口立刻被打槍的左鎮垣只能尷尬的笑。
「佩築,人家送我回來,你幫女乃女乃送一下啊。」半躺在沙發上的女乃女乃捶著腿,「要不是我腿酸就自己送了。」
「好啦。」章佩築一臉無奈地去玄關穿鞋,拿起鑰匙。「走吧。」
在電梯里,左鎮垣試探性的問,「你跟你姑姑感情不太好嗎?」
他只記得她說小時候姑姑用扶養她們的名義報稅,讓她們無法領清寒補助,可現下看來,好像更嚴重。
可能也跟他一樣,另有其他讓她記在心上的仇恨吧。
章佩築瞟了他一眼,「我小時候會窮到餐費、班費、學雜費遲繳,還被栽贓為小偷,她妻啟大部分的責住。」
電梯里的氣溫頓時降到冰點,尷尬到讓人不知如何是好。
怎麼他老是這麼容易就讓她撿到槍?
他懊惱的雙手插在外套口袋,低垂著頭思考要怎麼說話才不會惹她生氣。章佩築自鏡子看到他懊喪的模樣,不知為何覺得有點好笑,深覺自己很沒良心的她還是忍不住掩嘴竊笑,梯門到一樓開啟時,為了不讓他看到偷笑的表情,率先走了出去。
左鎮垣急忙跟上。
走到門外,站在騎樓下,章佩築定了心神回頭道︰「我就送到這了。」
「嗯……」
「還有什麼事要說?」
「我要怎麼做你才肯原諒我?」他誠心誠意的問。
「那很重要嗎?」
「很重要。」他斬釘截鐵道。
「你就把我當成學校的老師這樣就不用在心里頭糾結了。」
他無言看著她。
「反正我們的生活是可以沒交集的。」她無情地說。
他突然抓起她的手,嚇了一跳的她下意識想抽,他使力讓她無法動作,另一手從口袋抽出來,與她的掌心相疊。
她感覺到有個硬硬的東西被放在她手上。
手離開時,他就轉身跑了,不給她任何拒絕機會。
一輛機車險些撞到他,緊急剎車時,章佩築差點尖叫出聲。
「抱歉。」左鎮垣快速跟機車騎士道歉,一溜煙不見蹤影。
「這個人真的是……」驚魂未定的章佩築不知該給他什麼評價。
低頭看著被他強硬放在掌心的物品——是一個紙制小盒子,上頭畫有原住民的Q版可愛圖案,她當下心底就有底,打開一看,果真是一條色彩繽紛的圖騰編織手鏈,頭尾綴有串珠。
手鏈雖漂亮,但——「這不是我的風格啊。」
她的穿衣風格一直都很簡單樸素,身上幾乎不戴飾品,平日在家更是T恤、牛仔褲打發,從不會費心在這上頭。
但她還是把手鏈拿起來在腕上比畫。
她白皙得近乎沒血色的膚色,倒是因為手鏈的斑爛色彩而顯得紅潤了些。
她想起女乃女乃常叫她穿彩度高、亮一點的衣服,這樣看起來比較有精神,但她不願意,衣服幾乎都是淺淡的顏色,或是樸實的大地色彩。
她習慣性的不喜歡引人注目,把自己隱藏起來,但如果是一點小色彩的點綴應該也不錯吧……
她思考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把手鏈放進盒子里,轉身走回公寓。
她並不曉得左鎮垣並沒有直接回游覽車的等待處,而是躲在轉角偷看,就怕她把手鏈直接扔了,見她沒扔,還拿出來試戴了一下,他心里真是無限感動啊。
「太好了!」他握拳做出勝利手勢開心地喊,像個孩子一樣原地跳躍。
這下他就有信心繼續追下去了。
雖然滿懷期待,但章佩築帶著學生過來跆拳道教室時,卻一直沒看到她戴那條手鏈。
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左鎮垣確定她是不會戴了,不過他又用她沒有退還來安慰自己,他還是有希望的。
姑姑為了要拿伴手禮,又上了章佩築家。
「東西都有買齊喔?」姑姑不客氣地一袋一袋點著。
章佩築心想,不是應該要先道謝嗎?
「好,都有了。」姑姑滿意地將紙袋放到腳下。「這是什麼?好可愛。」她拿起放在桌上的紙盒,並擅自打開了。「這手鏈很漂亮耶,媽,給我吧。」
「這手鏈是佩築的。」章女乃女乃指向章佩築。
「放在這邊就是沒有要戴嘛,那干脆給我吧。」姑姑不客氣地說。
「抱歉,不行。」章佩築將盒子拿走,怕姑姑又覬覦,索性戴上。
「佩築,你戴這個手鏈真好看,就一直戴著吧。」女乃女乃鼓舞。
章佩築不置可否地聳了下肩,對姑姑道︰「你買的這些伴手禮一共要三千兩百二。」
章女乃女乃眨了眨眼,心想不是兩千八百八嗎?
她正要開口,章佩築以眼神制止。
外頭代購也是要代購費用的,況且她很清楚姑姑的個性——
「三千兩百二喔?怎麼這麼貴?」在章佩築的逼視之下,姑姑拿出了錢包。「不過我只有帶兩千五,媽,你就算我兩千五就好了啦。」
「呃喔,好、好吧。」
「不行喔,」章佩築決定要硬起來,不再讓姑姑予取予求了。「先代墊的錢是我的,姑姑你跟我算吧,不然去零頭,算三千。」
「啊?三千?」
「不然三千二。」
「你這孩子怎麼跟姑姑還算得這麼精啊?」姑姑大為不滿。
「賺錢很辛苦,當然要算得精啊。」以為小學生好帶嗎?家長好處理嗎?
「好啦好啦!連跟姑姑也這麼計較,也不想想跟我買產品我都有打八折耶。」姑姑沒好氣的拿出三張藍色紙鈔,扔在桌子上。
那些產品明明就是你強迫推銷的,誰要用那麼貴的保養品。
章佩築在心里月復誹。
「女乃女乃,你把錢收起來吧,我們該吃飯了。」章佩築對女乃女乃道。
「今天吃什麼?」姑姑問。
「我們要出去吃喔。」章佩築對姑姑露出毫無溫度又不失禮貌的微笑。
「干嘛出去吃?浪費錢。」她就是想來白蹭一餐的啊。
「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吃?」女乃女乃邀約。
「不過各付各的。」章佩築不忘說,就怕姑姑又厚臉皮的要女乃女乃付錢。「你知道女乃女乃現在退休了,只靠我的收入在維持家計生活,實在沒有多余的錢呢。」
「你說這話就不對了,」姑姑抓著機會指責,「這是在說女乃女乃吃你的嗎?是不是很不甘願?」
「我養女乃女乃自然是心甘情願的,但我沒有要養姑姑。」章佩築把話說直白了。
她之前礙于女乃女乃的面子一直對姑姑隱忍,現在她不想再忍了。
「我也沒有要你養!」姑姑怒道。
「那你還要跟我們去吃飯嗎?」
「去受氣嗎?你當我白痴喔?」姑姑提起伴手禮,怒氣沖沖地走了。
尷尬的左右為難的女乃女乃不知如何是好。
「干嘛跟你姑姑吵啊?」
「女乃女乃,她每次都來拗我們,你看她身上穿的戴的哪樣不是比我們好,我們還幫她做業績,應該是她請我們吃飯才對吧。」
「唉……」女乃女乃嘆氣。
「反正她過幾天氣消了,又會裝沒事跑來,你不用在意啦。」
「唉。」章女乃女乃充滿歉意的看著孫女。「都是我不好,讓你受委屈了。」
「女乃女乃,我從沒有覺得你有錯,不好的是姑姑,你不要想太多。」
「唉,我也不是不清楚她在打什麼主意,但總是我女兒,我也不好說太絕。」章女乃女乃又嘆口氣後,忽然綻放笑顏,「不過她倒是做對了一件事,介紹了鎮垣給你。」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啊!
章佩築雖然很想反駁,但不知怎地話到唇瓣卻吐不出來。
她猜應該是不想跟女乃女乃為了左鎮垣那個人吵架的關系吧。
應該是這樣。
嗯,沒錯。
「女乃女乃,我們去吃飯吧。」
怕女乃女乃又開始稱贊左鎮垣怎地怎地好,章佩築趕忙將女乃女乃拉出門,順便把話題轉移了。
一看到章佩築送學生過來,左鎮垣立刻跑出教室迎接。
「總教練好。」學生有禮貌地異口同聲打招呼。
「你們好。」左鎮垣笑著道,「去把道服穿上,等等跟教練一起做暖身操。」
「好。」一年級的小朋友個子還小小的,應答聲帶著女乃味,十分可愛。
「麻煩總教練了,我走了。」
章佩築總是把學生送到就走人,幾乎不給左鎮垣多開口的機會。
「噢……好。」左鎮垣突然發現她長袖的袖口隱約露出一截繽紛。
他不假思考就拉起章佩築的手,將袖口往上拉。
「干嘛?」章佩築立刻把手抽回。
「我只是看到……」他眼色充滿興奮,「你戴了。」
章佩築本還想說有袖口遮掩,他不會發現的,怎麼眼楮這麼利?
「女乃女乃叫我戴的。」右手罩住了手鏈。
「這樣嗎?」他還是控制不住嘴角的咧得大大,「你戴很漂亮,真的很漂亮。」
「這誰戴都漂亮的。」章佩築拉下袖口遮住。
「你戴特別漂亮。」
他夸個不停,讓她不知怎地覺得有些難為情。
「我走了。」
她有些無措的迅速轉身走人。
看著她疾走的背影,左鎮垣喜不自勝的笑著。
「……教練,總教練!」
一名教練的聲音喚醒他。
「怎、怎了?」回過頭的他神色還有些恍惚,嘴角揚起的角度始終不墜。
「該做暖身操了。」
左鎮垣回過神來,「學生都到了?」
「全到齊了。」
「好,進去吧。」
進教室前,左鎮垣仍戀戀不舍的看著章佩築消失蹤影的走廊。
她終于戴了他送的禮物了。
超開心!
翌日,章佩築上班前,特地把手鏈拿下,本來就沒在戴飾品的手腕不過就戴了一兩天而已,怎麼就有感覺殘留,老覺得那兒很空。
下午放學後,章佩築把參加跆拳道的學生帶去教室,左鎮垣一過來接學生,視線立刻往她的手腕上溜。
她下意識垂下手,讓袖口落到手掌處來遮掩。
奇怪,這種好像做錯的感覺是怎回事?
學生被教練帶走後,果然听到他以失望的口吻問,「你今天為什麼沒戴了?」
「不方便。」
「怎麼不方便了?」他納悶的問,「那個帶子扁扁的,應該不會妨礙做事情吧?」
「嗯……濕了,踫到水濕了,所以放著晾干。」
「原來如此。」他如釋重負的一笑。「的確,編織的東西就怕踫到水,太容易濕了。」
「嗯啊。」
兩人之間突然就安靜了下來,章佩築心想她干嘛還待在這不走,真是莫名其妙。
「我走了。」
「老、老師。」
「干嘛?」
「我記得你今天值班,」值班表都會寫在教師辦公室的告示板上,很容易就看到。「我載你回家好不好?」
「不用了,我自己搭公車就好。況且你家跟我家又不順路。」
「順啊,而且我要拿東西給女乃女乃。」
不要叫別人的女乃女乃叫得這麼順口啊。
「什麼東西?我幫你拿就好。」
「不行,我答應女乃女乃要親自送過去的。」這可是能光明正大上她家的借口耶。
「我幫你拿,她不會介意的。」
「我答應女乃女乃的就要做到。」左鎮垣義正詞嚴。
「隨你便。」
「你真的不順便搭便車嗎?」他以討好的眼色看著她。
「不要。」
「噢。」他失望的垮了臉。
干嘛用那種小狽臉看著她啦。
章佩築假裝無視的轉過頭,「我走了。」
值班結束,章佩築巡視辦公室一圈,才關燈鎖門離開。
走到校門口時,一台車停在她前面。
車窗搖了下來,「章老師,一起走吧,反正我們的目的地都一樣啊。」
又是他!
真是鍥而不舍耶。
左鎮垣見她沒有馬上拒絕,立刻把車門推開。
「上來吧。」
章佩築躊躇了下,想說反正順路嘛,讓他載也是省錢省時間。
「路上不要跟我講話。」她言明在先。
「沒問題。」左鎮垣用力點頭,開心得很。
她想,這個人真是喜怒形于色啊。
倒是自己的作為好像在欺負他似的。
章佩築抿了下唇,將異樣心思拋開,彎身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