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秋風颯颯,綠花落盡。
飛花落葉飄啊飄的,鑽入窗,飛入簾,落在銅鏡上。
他看著鏡中的自己,再抬眼看向窗外。
明月已上枝頭,慢慢的爬得更高,離開了殘枝,在夜空中,散發著淡淡的光芒,看來既美麗又孤寂。
他幾乎能夠看見,看見她在那皎潔的月下,孤單一人的身影。
若心有所思,便隨心而去嗎?
他能嗎?可能貪圖她的心?
明月在窗外,漫步,輕移,悄悄爬升。
許多年前,他早知不可能憑他一人就能獨自解開她身上的血咒,他沒有那麼不知天高地厚,可他卻也沒想到竟然會那麼難,牽連如此深、那般廣。
方才,你也听見了。
二師叔的話,悄悄涌現。
別說是其他,就是要她放下,都難如登天。
那話語極輕,如清風流水,可字字句句,卻都打在他心上。
那怨、那很積累千年,你以為你能化解多少?
他當下沒有回答,他只看見她赤紅著雙眼,流淌著血淚的小臉,猶在眼前。
人一生,不過百年而已。
男人轉過那一半俊美若仙,一半丑惡如鬼的面容,直視著他,輕嘆。
就百年而已啊。
那喑啞的聲,在暗夜里響著,警告著他。
應天,你可想清楚了……
動也不動的,他坐在原地,听風起,看葉飛,想著,許多許多該與不該。
當月出窗格,他終是忍不住,反手收了鏡,起身回房,拉了床頭繩穗。
床板自動上揚翻開,露出通往地道的階梯,他走下去,穿過那陰暗的地道,從另一處出口走了出來。
出口是間地窖,被拿來堆放藥材,這兒早已出了應天堂的院落,他拾階而上,推門而出。
秋風迎面襲來,嘩啦嘩啦的,將滿地落葉吹了他一身,像是要阻他前行那般。
或許他該要回去,回應天堂去。
她有千年惡恨,他只一生百年,如何能解,
可他怎能就此算了?
怎麼能夠?
風颯颯的吹著,蕭蕭不停。
他能看見她在長滿芒草的河邊月下,滿身是血,斷手綁著刀,一臉狠辣無情的模樣。他能看見她狼狽不堪的趴在豬圈里,渾身是泥,眼底的冷漠孤絕。他能看見她在雪地里,翻找著傾倒的梅枝;能看見她在他懷里,因惡夢瑟瑟抖顫;能看見她在眼前,津津有味的把食物送入口。
他也能看見她惱恨的看著白露與蘇爺,看見她在暗夜月下藏著不給人知的驚與恐,看見她對冬冬不自覺展現的溫柔。
看見,她隔著片片飛雪,隔著殘花落葉,隔著天井,隔著一室,凝望著他的眼。
她從來不澆花,可花開時,她總會看著,眼里總有些許柔情涌現。
她很少彈琴,但若興起,彈奏的曲子,卻教人不自主佇足傾听。
這不是你的事。
二師叔的忠告,猶在耳邊。
這因果,不是旁的人能解。
可他放不下,無法松開她的手。
她有心,他知道。
過去十二年的點點滴滴,盡在心中,都在眼前。
他看著眼前深黑的夜,當所有的一切都攤開,他只清楚一件事。
他想要她的心。
若一生不夠,那就這樣吧。
有多少,他就討多少。
能貪一點,是一點;能有一些,是一些。
握緊雙拳,他深深的吸了口氣,明知此刻自己選擇的路,有著千苦萬難在前頭等著,他仍是舉步朝那長滿芒草的湖邊走去。
湖面上白霧茫茫,什麼也瞧不清。
可他知道鬼島在那里,就像他知道,她在那里。
月在天上,蒙蒙的,教前方的鬼島,更像異域。
他提氣離岸,躍上半空,踏水而行,頭也不回的沒入白霧中。
未幾,鬼島出現在眼前。
暗夜里,水聲輕輕,霧在他前方散開,他落地後,緩步往前行去。
鬼島迷林,靜無聲,漸漸的連水聲也消失無蹤。
不久,前方林葉漸開,老屋乍現。
驀地,一黑影在他靠近時,飛掠而來,黑色的羽幻化成劍,朝他臉面直擊,他伸手以指夾住那羽劍,來人見是他,停止了攻擊。
他看著人熟悉的臉面,松開了手指,冷聲道。
「別用我的臉。」
黑衣人微怔,眼中浮現困惑不解,但仍收劍而立。
見蘇里亞那模樣,他再吸口氣,收攝心中惱恨。
「是我的錯,想來你也不記得多少張臉。」瞧他一臉困惑,宋應天苦笑,緩聲再道︰「不急,相由心生,將來你會有自個兒的模樣的。」
蘇里亞眼里仍有困惑,但他不再一副挨罵孩子的模樣了。
瞅著那精怪化生,他扯了下嘴角,道︰「罷了,你下去吧。」
蘇里亞沉默頷首,腳尖一點,躍上半空,翻身化作玄黑大鳥,飛入林中。
他看著那黑影消失之處,心知自己再不能這樣下去。
許多年前,他早學會控制自己的脾氣,誰知這些年,卻越來越壓不住那煩躁火氣。
若心有所思啊……
他抬眼,看向眼前寂靜老屋。
想來,也沒別條路好走了吧?
他是栽下去了,也只能隨心而去。
自嘲的笑了笑,他在月下舉步再往前,步上階,踏上廊,月兌了鞋,推開了門。
門里是他屋室,卻如以往那般,睡著一人。
她蜷縮著身子,像個孩子般,以雙手環抱著自己,神情有些不安。
下一瞬,她因惡夢驚醒過來,匆匆爬起。
看見他,她微微一愣,殘留驚恐的水漾雙眸,浮現些許迷茫和脆弱,還有因為看見他而起的安心。
那柔軟依戀的神情,教他不由自主的上前,抬手輕撫她汗濕的小臉。
「沒事,是夢罷了。」
她微微一顫,旋即因為想起他這陣子的作為,惱怒的伸手拍開了他的手。
他扯了下嘴角,卻沒因此受挫,只垂眼看著她,湊得更近,低頭張嘴,緩緩吻她微涼的唇瓣。
有那麼一瞬間,她像是想要閃躲,可她做不到,他知道。
她害怕那惡夢,而他是解決夢魘的良藥。
月光靜靜灑落。
她唇微顫,如蘭的吐息悄悄也顫。
他吻著她,一次又一次。
夜很深,情方熾。
在這深深的夜里,他褪去了衣,伸手拉掉了她的衣帶,將她摟進懷中,和她廝磨糾纏。
「阿澪,人都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當她全身發燙,神魂都無法自已時,他看她緊閉雙眼,忍不住癌身在她耳畔,悄聲問︰「你說,這事真的假的?你可曾想我?」
那雙眼,無比深黑,那情意,萬般濃烈,教她推不開、避不掉。
她唇微顫,合上眼不想看清,卻清楚感覺到他的佔據,仍能听見,他在她耳畔,在她最不能自已時,沙啞開口。
「我很想你……」
「好想你……」
他貼著她熱燙的耳,聲如蟻語,卻鑽入心。
秋風吹著葉,飛上無盡黑夜,拂上她熱燙的身體。
心一直跳,如撲火飛蛾,拍翅不停,像是要破胸而出那般。
她喘著氣,有好半晌都無法思考。
一朵葉,隨風翻飛,經過。
她可以听見,卻不敢睜眼。
他仍和她在一起,就在她眼前,沒有退開,她只要睜眼就能看見。
他希望她睜眼,她不想,不敢。
怕被他看得太清。
可他依然看著她,她知道,能清楚感覺到他灼灼的視線。
不知過了多久,他撫著她汗濕的小臉,不再堅持,沒再壓她身上,卻也沒起身,只抱著她翻了身,拉來絲被蓋上。
可即便如此,那由他而來的濃烈情意,卻沒有消退,只悄悄的,如他環抱著她身子那般,裹著她的心。
她不想睡在他懷里,害怕自己會更加依戀,越加沉迷。
莫名的慌,上心。
她翻身想走,他卻摟住了她的腰,將她拉了回來,壓著她的心,讓她緊貼著他的胸口。
身後的男人雙臂如鐵箝一般,扣著她,不放。
「醒了?」他在她身後,啞聲道︰「既然醒了,便來回我吧。」
她屏息,只听他再問。
「阿澪,你可曾想我?」
一時間,耳又熱,教心又狂跳,讓渾身發燙。
月在夜中,緩步輕移。
她面紅耳赤,張嘴想反駁,卻說不出口,那深切的情意,仍裹著她,那麼鮮明,如此溫暖,讓她幾次張嘴,都吐不出聲。
輕輕的,他笑了。
那笑,萬般低沉沙啞,帶著些微的甜,淡淡的苦。
他沒有催逼,只用掌心覆著她的心口,用鼻子蹭著她的頸窩,悄悄嘆了口氣,然後擁抱著她,閉上了眼。
不知過了多久,她感覺到他放松了下來。
听著他規律的呼吸,她知他睡了。
悄悄的,她睜開了眼。
落葉在月下,一片又一片,隨著風,翻著,飛著,遠揚。
那雙熱燙的大手,仍在她腰上,擱在她心上。
我很想你……
他的聲,在腦海里輕輕回蕩著。
好想你……
她心跳又快,只覺身又燙,耳又熱。
夜很靜,好靜。
不由自主的,她抬起手,覆住了他在心口上的大手。
愛,是這世上最虛幻的東西,人們口中的情愛,皆是虛情,都是假意。
她知道的,不會忘記。
可他沙啞的聲仍在。
我很想你……
窗門外的雲與月、枝與葉,不知怎,都變得朦朧了起來。
她閉上眼,听見他說。
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