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小雪初晴。
阿澪張開眼,看著前方半敞的門外,竹林在雪地里,隨風輕輕搖曳。
幾乎在瞬間,她就領悟到這不是她的屋室,那擱在她腰上的大手,緊貼在身後的溫暖軀體,當然更不是她的幻覺。
該死,她不該再這麼做了。
她真的真的不該再來找他,她不能老是想要靠他逃避那一切。
可昨夜,噩夢又來。
她記得自己忍著沒來找他,她不知自己為何會在這,然後她看見了那傾倒在地上的酒罐,看著罐口那濕潤的酒液,聞著那酸甜梅香,她驀然想了起來。
昨夜為了遺忘那夢魘,她到廚房拿了酒來喝,只是她自個兒在春末時釀的梅酒,並不濃,但很香甜,讓她微醺。
她沒有醉,她不記得自己醉了。
但當她提著那罐酒回房時,他開了門。
那男人星眸半張,衣衫半敞,長發披肩的倚在門邊,朝她伸手。
也給我嘗一些吧。
他對她笑著說。
她記得他那慵懶的模樣,看來該死的誘人,她當著他的面,喝了一口酒,然後將酒含在嘴里,伸手抓著他的衣襟,將他拉了過來,吻了他。
她記得他從她嘴里嘗了那梅酒,記得他將她抱了起來,帶回房里,月兌了她的衣,和她糾纏廝磨。
那些本來被她遺忘的一切,全都一一浮現腦海,教她渾身發燙。
他和她一起喝光了那壇梅酒。
她甚至不能把一切怪到酒醉上頭,她沒有醉,沒真的喝醉。
他也沒有。
他知道她想要什麼,喜歡什麼。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甚至不是第二次、第三次——
讓她更加羞惱的是,昨夜下了雪,無星也無月,當然更不是滿月。
羞慚和自我厭惡,滿布全身上下,她起身抓起衣衫套上,想再次悄悄溜走,卻在這時,看見那片烏鴉瓦當擱在桌上,它已經燒好了,還讓人上了色,烏黑的鳥羽,烏黑的爪,可在那烏鴉瓦當的外圍,還有著一只回頭鳳凰,鳳凰的長尾和飛羽,成環形圍繞著那只烏鴉,一雙眼定定的看著它。
鳳凰困住了它,就如他困住了她。
可讓她疑惑的,是那只鳳凰不是白色的,是黑色的。
這屋里所有的鳳凰都是白色的,那是他袓師爺的記號,他的徒子徒孫,都以白鳳凰當作徽記,所以鳳凰樓里的鳳凰也都是白色的,可這塊瓦當上的鳳凰卻是黑的。
那男人燒好那些瓦片和瓦當後,在瑯琊闖島那天早上,便已將壞掉的瓦片和瓦當一一換掉,有多余的瓦片和瓦當,他就堆在廚房角落。
她本想去把那烏鴉瓦當找出來,翻半天卻沒看見,原以為他把它給扔了,她不讓自己在意,也不去追問,反正那也只是她一時沖動之下想亂他才做的東西。
誰知他非但沒將它扔了,還添了鳳凰。
好似他知她為何要亂他的瓦當那般。
心頭,莫名亂跳。
驀地,身後傳來聲響,她聞聲回頭,一時間,氣微窒。
他醒了,卻沒起身,只曲起手肘,以手掌支著那張俊美的臉龐,側躺在凌亂的被褥上,露出經過一整個夏季,被曬得古銅發亮的肌膚。
霎時間,臉又紅。
男人黑發垂地,有幾縷烏絲橫過結實的胸膛,卻有更多如飛瀑般披散在他身後,他用那睡眼惺忪的眼看著她,揚起嘴角,露出讓她心跳又漏一拍的迷人微笑。
「早。」
怎麼有男人可以看起來這麼秀色可餐?
她著惱的挪開視線,想轉身走開,卻一腳踩在一張宣紙上。
阿澪低頭一看,看見那張紙上,寫著她自小就熟讀的上古巫文,她挪開了赤足,看著那一字一句,有些驚訝。
才短短時日,他已進步了許多。
「怎麼?」他看著她的神情,好奇問。
為什麼你要做鳳凰?
她抬眼看他,這問題幾乎就要月兌口,然後才想起,自己不該再和他有更深的牽扯。
但他很聰明,該死的聰明。
她從沒遇見過如他這般天資聰穎的人,這家伙是天之驕子,非但從小就學習陰陽奇術,還有鳳凰樓當靠山,擁有天下資源,又想試著解開她身上的血咒,為的還不是他自己。
她千年也沒遇見過一個如他這樣的人。
她該要做的,是利用他,在事情發生之前,從他身上得到更多能保護自己的東西。
所以她張開嘴,啞聲說︰「你在學巫文字?」
他挑眉,微笑點頭。
「是。」
「我以為你把大黑金剛杵還回去了。」
那日雲娘來之前,他刻意讓她看,看他做了什麼事,她方知他偷來的大黑金剛杵里,藏有上古神人書寫的大智慧,讓她驚異的,是那些記錄的文字很像她從小學習的巫文字,雖然不盡相同,但很相似。
他讓她看到的不多,但有一些東西,很像紫荊那兒的老巫覡自古流傳下來,召喚操縱供奉地守護者的咒文。
「我是還了。」他半爬起身,坐了起來,教那絲被幾乎就要溜走,讓她心頭又跳,一時有些閃神。
可到頭來,那條滑不溜丟的絲被,還是撐住了,沒有因此完全滑開。
他沒有錯過她臉上又起的紅雲,倒也沒趁機捉弄她,只噙著笑,從枕下撈出一只銅鏡說︰「不過我早知物主會找上門來,所以在那之前,我便已用這萬象寶鏡,將其中內容轉錄了下來。」
說著,他反手將那銅鏡往上一照,頓時有成千上萬亮著白光的文字繞成圓柱,浮現空中。
阿澪一愣,只覺無言,難怪那天他那麼干脆的就把辛苦偷來的金剛杵還人家了。
搞半天,這男人根本就先把內容再弄了一份出來。
他抬手撥弄那些上古文字,它們便如轉輪一樣的轉著,他隨意點選其中一字,除那字之外,其他字都瞬間消失,下方卻有更多字句冒了出來。
「這字是鳥,下方這些是其釋義,記錄著世間各種鳥類及其習性,其中還有圖畫,這不難懂,一看便知。只是文字不只花鳥蟲獸,尚有其他無圖畫附注,這些無圖文字,要了解其意,若無人傳授,便如無字天書,難上加難。」
她看著眼前那博大精深的天書,心跳飛快,這東西不像闇之書那般復雜,但這里的東西,全是最基本的事物,上頭記載著這天下久遠之前的事物,有些甚至是她從來不曾看過的。
有那麼一瞬間,她幾乎想要抬手查看其中記錄,可她沒有表現出來,只鎮定的道。
「若我教你,你能把你手中的劍給我嗎?」
「不行。」
他笑看著她,抬起手臂,讓那纏繞在其上的黑劍浮現手臂,給她看。
「不是我不願意,只是這把鳳凰護臂劍已認我為主,除非我死,是不可能換主人的。」
她壓著想要妥協的沖動,強迫自己把視線從那天書上移開,看著他說。
「那鎮魔珠?」
「那也不行。」他曲起一膝,把手肘擱了上去,再次拿來撐著自個兒的腦袋,微笑再道︰「你該知道,那不是誰都可以用的。」
她沒辦法不去注意,他肩頭上多了一道齒痕。
那是被她咬出來的。
昨夜的激情,驀然浮現腦海,教她氣微窒。
阿澪飛快挪移開視線,讓自己看著一旁的書架,冷聲說︰「闇之書是魔人之書,能從中習得黑闇之術的,都不是什麼好東西。若我哪天哪日真拿來拘誰,那人也是罪有應得。」
「可你懂得黑闇之術,我也懂得,不是嗎?」她尚未將腰帶完全系上,他可以看見那輕薄的衣衫之下,她柔女敕的雙腿,那美好的景象,讓他揚起嘴角,卻仍不忘一心二用的說︰「再說了,你怎知,那人不是如你一般,都是情非得已?」
她聞言,心又緊,只能改口再問。
「那你可以給我什麼?」
這話,教他抬眼。
她仍側身看著那書架,沒瞧著他。
可即便她一臉冷若冰霜,他仍能瞧見,她悄悄將手緊握成拳,能感覺到她的緊張。
「你若教我習得當年從先代巫女學會的巫文字,我就將所有我自小習得,能防身避禍的符文法陣,全都教給你。」
她一怔,終于回身看了他。
他凝望著她,微笑再道。
「我知你也懂得不少,但這麼多年下來,你想來也早該知道,你所學的那一路,和我所習得的步數不同。這天下很大,你我所學所知皆有不同,不同的地區,妖魔也各有各的不同,唯一的共通點,是無論是哪兒的人或妖,都想要得到你的血。」
這話,教她臉微白。
他見了,心微緊,可仍是開口繼續道。
「這些年,我一直透過關系在追查你身上的血咒,可就我所知,千年以來,除了你和一位妖怪之王夜影,沒有其他人或妖,真的曾透過闇之書轉化之後,還能保有完整意識。」
「我沒有被轉化。」這話,忍不住月兌口。
他听了,點頭改口︰「你是被下了咒,不死咒。」
「那是不一樣的東西。」她啞聲說。
「哪里不一樣?」他問。
被他這麼一問,她,沒有回答。
「你被下的不死咒是闇之書里的咒術。」他看著她說︰「有妖怪說,妖王夜影之所以會得到那麼強大的力量,是因為你用闇之書轉化了他。」
她臉一白,心更驚,不知他竟知道這麼多。
「還有妖傳聞,說夜復印件不是妖,是人。」
這一句,更讓她愕然。
即便她沒有回答,他光看她的神情,就知道這傳聞,不只是傳聞。
「你和他不一樣,是因為被下的咒術不同,你能永生不死,他也一樣,可他得到了力量,你卻沒有,反而因為體內的神之血,到處被追殺,或許是因為他體內沒有神之血,也或許不死咒只是沒有完成的……我們就先稱其為強化咒吧?這兩咒術,會不會根本就是同一個?還是本質上就有所不同呢?」
他說著,笑了笑,道︰「當然,我這是閉門造車,自己瞎攬和,說不得連個邊都沒沾著,只能惹你見笑了。」
她沒有笑,只瞪著他看。
在這之前,她根本沒想過,這兩種咒術可能是同一款,但仔細想來,它們的咒術結構確實是一樣的,只是一個簡單些,一個更加復雜。
她是知道,蒼穹之口的魔人受了傷,卻寧願躲在地下,不敢動用闇之書里的咒術強化自身,就是怕在轉化中死于非命,但那魔人是否真把咒術拆了一半,用在她身上?
難道,真有這可能?
她本思索著要告訴他多少,能告訴他多少,可至此,她忽然明白,和他合作,或許是最好的辦法。兩千多年來,不管她怎麼做,總無法逃月兌那些妖魔的追蹤,她是弄到了錢,也輕易就能弄到權,可再多的錢、再大的權,也不能保她平安,她日日夜夜都心驚膽顫,從不敢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
可這九年多,他卻不曾讓任何一個妖魔闖進來,就連那瑯琊,也沒真的闖進島中,而是被困在迷魂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