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春暖花開時,風帶來血的味道。
她拉開門,循著血味走去,不多時,便在林中看到了一只烏鴉。
這烏鴉的體型特別大,幾乎就和老鷹一般。
阿澪不是沒看過烏鴉,她見過許多這種黑色的大鳥,可在鬼島上,沒有活物能在沒有他的同意下,自行出入。
那只烏鴉在這時看見了她,它試圖張開翅膀逃走,卻飛不太起來,只踉蹌走了幾步,就又再次倒下。
滿地的飛羽在它倒地時飛揚,她再看才發現,它右側的翅膀斷了,胸月復前的鳥羽染著血,所以它才飛不起來。
這八成也是它為何在這里的原因。
它誤闖鬼島,入了迷魂陣,所以才受了傷。
闇之書里有飛天之術,她幾乎在第一時間就學會了,幾年前她剛到這兒時,曾試圖從空中逃走,當時她還戴著鎮魔珠,她試了好幾次才有辦法忍住灼燒的疼痛飛上天,然後才發現鬼島的迷魂陣通天達地,就連上空也無所遺漏。
她不甘心的試了許多次,才終于死心不再繼續嘗試。
雖然她在地面上仍看見高空的飛鳥來去,但那些飛鳥好似也知這兒不對勁,從來不曾飛低下來歇息。
這麼多年來,她還是第一次看見有飛鳥誤闖這禁區。
誤闖的人倒是有一個,那少年是和冬冬一起的,後來也幾乎立刻就被宋應天找到,送出島去。
她本不想理會這烏鴉,那男人大概很快就會發現有活物入了島,可那大鳥拖著斷翅的模樣,萬般狼狽,讓她想起了自己。
她遠遠的看著它。
它也遠遠的看著她,用那雙小黑眼,緊盯著她。
草地上,有幾根染血的鳥羽散落在那里,在春風吹過時,飛揚起來。
那黑色的飛羽,飛過了眼前,閃著黑亮的光澤。
她伸手抓住了其中一根,看見有妖獸在黑天黑夜里追著它,一路追過湖面,它被咬了一口,卻也啄去對方一只眼,然後它在混亂中,沖進了鬼島的迷霧,重重墜地。
那景象,如此熟悉。
她能感覺到它的恐懼與害怕。
或許是因為在它身上看見自己,她朝它走去。
當她靠近,那只烏鴉顯得更加緊張,戒備的用那雙烏黑的眼直盯著她。
她可以看見,它滿是羽毛的胸口,因為恐懼快速的起伏著。
阿澪在它身前蹲下,朝它伸出手,在它張嘴抬爪攻擊它之前,先觸踫到了它。
別怕。
她告訴它。
沒事,我不會傷害你。
那黑色的大鳥眨著眨眼,看著她,幾乎在瞬間就安靜了下來。
她從小就能操控鳥獸,她能和它們說話,能迷惑這些動物。
她以拇指輕撫它的腦袋,有那麼一瞬間,幾乎想要就此了結它的性命。
折翼的鳥,不能飛,還不如死了痛快。
這念頭在腦海中閃過,可當她扣住那只烏鴉的脖頸時,腦海中卻浮現了男人溫柔的笑。
它只是需要一點時間……
她能看見他的笑,和那雙溫柔的眼。
你不會的,我知道……
她真該讓他看看他有多麼愚蠢。
可不知怎,看著眼前的黑色大鳥,她卻一直看見他的臉、他的笑,還有他赤腳站在雪地上朝她伸出手的模樣,讓她無法真的狠下心來。
可惡,該死!
她暗咒一聲,松開了那鳥的脖頸,伸出另一只手,替它將折翼的斷骨接了回去。
它吃痛掙扎,試圖從她手中逃開,她沒有阻止它,只是松開了手。
它飛了起來,然後再次墜地,它身上還有傷,別的傷,她可以看到那鮮紅的血從它起伏的胸口涌出。
阿澪沒有再理會它,她能做的已經做了,她轉身走開。
可那一整天,她都能嗅聞到那血腥味。
那一夜,下了雨。
第二天,血腥味淡了些,卻沒有散去,她拉開門,看見那只昨天試圖逃跑的烏鴉,不知何時,竟出了林子,上了門廊。
它想辦法上了門廊躲雨,她可以看見門階上有它掉落的黑羽,和它一路流下的血跡。
听見開門的動靜,它緊張的抽搐了一下,卻沒有力氣逃走,只能警戒的看著她。
它受傷的翅膀依然攤開著,無法收起,它甚至沒辦法好好站著,就那樣癱躺在那兒喘氣。
阿澪看著它,她原以為這折翼的烏鴉命不久矣,活不過幾個時辰,可它活了下來。
它是只勇敢的烏鴉,它啄瞎了攻擊它的妖獸。
她欣賞勇敢這項特質。
看著色的大鳥,她在門廊上,留下一碗魚肉。
那天稍晚,她再回來時,看見碗里的魚肉已空,那只黑鳥仍在門廊遠處。
一天又一天過去,它慢慢的能站起來。
她每天都會給它一碗食物,有時是饅頭,有時是雞湯。
它什麼都吃,漸漸的,也越來越靠近門口這里,甚至不介意她再次伸手觸踫它。
它是只聰明的鳥,從來不曾試圖攻擊她,即便她沒特別迷惑它,它也不會對她張牙舞爪。
阿澪很快就發現,不知是不是因為撞到了腦袋,傷了腦子,它沒有被妖獸追殺前的記憶,除了那段逃命的過往,它想不起來任何過去。
想不起來,有時也是種福報。
她想著,不再查探翻搜它的腦袋,只給了它一碗水,看著它低頭喝水。
幾日後,她回房時,看見宋應天不知何時到了她房里,蹲在那只烏鴉面前,著迷的看著那只黑色大鳥。
「它受了傷?」他問。
「有妖物在追它,它才誤闖了鬼島。」她淡淡道。
他朝那只烏鴉攤開手掌,她看見他掌心里,擱著一小塊豆沙泥。
那烏鴉用那雙黑眼看著他,然後低頭啄食,吃了它。
他揚起嘴角,問︰「你幫它取名了嗎?」
她沒想到他會問她這問題,她原以為他會堅持把這烏鴉送出島去。
「我沒想要養。」她說。
「它傷好之前,得待在這兒,總要有一個名,總不能這只鳥、那只鳥的叫吧?」他站了起來,回頭看著她微笑,「幫它起個名吧。」
她無言看著他,沒有回。
「當年我帶白露回來,她不記得過去,不記得自個兒的名,三嬸她們問我她叫啥名,因為剛好是白露時節,我便幫她起了名叫白露。」他看著她,說︰「要不現在節氣剛好走到清明,就叫它清明吧。」
「白露知道她要是在清明被撿回來,從此便要叫清明了嗎?」她面無表情的問。
「知道啊。」他眼也不眨的笑回︰「我問過她,她沒反對啊。」
「我是不是該慶幸,我還記得自己的名,要不我不是也得叫個秋分、立冬、霜降什麼的?」
她沒好氣的語帶嘲諷,誰知他竟開口笑著回。
「寒露、小雪也挺好听的啊。」
敢情他當初還真想過要幫她取這些名啊?
她傻眼看著他,忽然慶幸自己當年為取信于他,說了真名。
「你若不喜清明,那換一個好了,我想想,它是烏鴉,全身漆黑,那就叫阿黑或阿烏?阿鴉,大黑——」
「蘇里亞。」她再受不了他的無腦取名法,月兌口就道︰「它叫蘇里亞。」
他聞言,笑著說︰「蘇里亞嗎?這是梵文吧?這名不錯,上古傳說中,日神便是三足金烏,叫蘇里亞挺好的。」
沒想到他知道這來由,她一怔,抬眼朝他看去。
他笑看著她,只朝她伸手,道︰「來吧,吃飯了,白露今兒個,帶了青團和潤餅的材料來,正在前頭包著呢。」
她沒握他的手,只從他身邊走過。
他看著自己懸在半空中的手,笑了笑,收了手。
這幾個月,他的身體日漸好轉,她又不肯踫他了,雖然如此,倒也沒給他臉色看就是了。
他知她為何不肯再踫他,就如那日她為何抽手一樣。
這女人,不想知心啊。
前些日子發現這事,他有好一陣子,認真考慮過是不是要干脆繼續裝病好了,但若是騙來的同情憐憫,可也不是他要的。
這陣子,他有時會看見她看著遠方天際掠過的飛鳥,表情怔怔忡忡的,不知在想些什麼。
或許在想著,她就如籠中之鳥一般吧?
身旁的鳥,挪移了一下雙腳,他垂眼看它。
他一點也不意外她會收留它,但他懷疑她知道它是只精怪。
她對妖怪、魔物十分敏銳,可精怪是萬物化生,非妖非魔,血不是黑的、臭的,也不渴求她的血,所以她才沒有察覺。
可這事她遲早也會發現的,精怪命長,傷愈也快,它很快就能再次展翅飛翔。
蘇里亞嗎?
她是巫女,這名不會沒有來由,她從前曾祭祀過日神吧?
他真希望她肯親口同他說說她的遭遇,可惜這女人對過往前塵絕口不提。
至少,如今他知道自己的方向沒有錯,她體內的血咒和大黑金剛杵所記載的事,確實是有相關的,她月兌口而出的神只之名,只更加印證了這事。
「蘇里亞。」他輕聲開口叫喚那烏鴉。
那黑色大鳥抬眼看他,一雙黑瞳十分沉靜。
「從今往後,這便是你的名了。」他微笑看著它說。
烏鴉直視著他,沒有抗議,也沒反對。
他將視線從那烏鴉身上收回,舉步朝前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