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來……以芳大翻白眼,真想把身後的男人拖到暗巷里面暴打一頓,打得他們三天三夜下不了床,以後看到女人就會心底產生陰影。
可是不行,娘下過死令,她要是敢糟蹋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名聲,就要打斷她的腿。
她從來不敢懷疑娘的話,別看娘親溫婉柔順,性子像棉花似的,可那是在外人面前,在女兒跟前……雙面人吶!
唉,她自己當了一輩子雙面人,也非要把女兒訓練成雙面人才罷休。
悶,她長得沒有弟弟妖嬈美艷,可打十三歲後身形初現,就經常引得亂七八糟的男人尾隨,偏偏今日回得晚了,她不得不鑽小路往家里趕,這才……
是,她非常後悔,就不該同林侍郎家的姑娘較勁,反正自己的名聲已經好到驚人,就算棋藝輸林綺嬌一頭也沒關系,干麼非要論個輸贏,以至于一盤棋從下午下到入夜方畢。
她低頭越走越快,一面走一面忖度著,那人是否認得自己?如果認得,她能不能動手?如果動手,會不會惡名外露?到時需不需要殺人滅口?煩吶煩吶……
穿著夜行衣在屋頂四處亂竄的蘇木有些意外,這個時辰以芳還在外頭?
他認得尾隨在以芳身後的男子,他叫張財寶,是京城有名的浪蕩子,成天斗雞走狗、眠花宿柳,正經事半點不做,他家里是開糧鋪的,幾代經營,有些家底。
張家就這麼一個兒子,身邊女人無數,但幾年下來,別說孫子,就是一顆蛋也沒看見影子,前幾日砸下重金求到師父跟前,希望能醫治他的不孕。
師父不耐煩,讓他出手。
不難治,就是腎虛了點兒,可既然是神醫,自然要有神醫價位,于是一瓶金匱腎虛丸要走他五百兩銀子。
不過吃個三、兩日,他便覺得精力無窮,能夜御數女,立馬介紹那票狐群狗友來買藥。
蘇木看不過眼,多囑咐了兩句,讓他節氣保身,至于他有沒有听進去……看這樣子,恐怕是沒有。
蘇木跟在兩人身後,沒急著出手,因為腳步虛浮的張財寶VS.力氣驚人的鄭以芳,這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硬闖,自找死路的人不必路標,都清楚奈何橋該往哪個方向走。
但蘇木好奇,在外頭再規矩不過的以芳會怎麼對付?想著想著臉上揚起兩分惡趣味。
以芳越走越煩,再走下去就要到家門口了,她沒打算曝露身分——假設他不認得她的話。
這機率應該不低,因為與女裝的自己打交道的通常是後院女子,而男人數量稀少。
深吸氣,她走進無人巷里,天色很暗,只有大戶人家門外掛的兩盞燈籠隨風搖曳,她停下腳步,轉身對上身後男子,彎眉一笑……
真是美麗吶,她美得清晰,美得亮麗,美得有氣質,這輩子御女無數的張財寶從沒見過這麼美麗的女子,比萬花樓、傾笑閣的姑娘更令人心動。
以芳這個笑靨,讓張財寶的心瞬間化成一灘柔水。
「姑娘,小生姓張,名財寶,是京城人氏,旺家糧鋪是家里開的。」他出口就將身家全抖出來。
商戶?很好,這會兒可以確定他不認識自己。
「公子為何一路尾隨小女子?」
「在下對姑娘一見傾心,盼得姑娘回眸相顧。」一雙賊兮兮的眼珠子直盯著她,嘴角出現微微的濕潤,他控制不住自己的雙手,它們有意識地朝她伸去。
以芳慍怒,退開兩步,可他並不打算收手,張財寶仗著身高優勢把她逼到角落,試圖一親芳澤。
但她強壓怒眉,揚聲輕笑。「這樣啊,要不我出道題,若公子能答得上來,我便隨公子同去,如何?」
同去?意思是想怎樣都隨他?意思是鬧到天昏地暗也無妨?他急道︰「只要答得上來就行?」
「是。」
「姑娘快問吧,雖然在下不才,沒能考上舉人,卻也讀過幾年書,是個有功名的秀才郎。」
他痴痴地看著以芳,心道︰不過是個小女子,學識有限、見識有限,能問出多難的題目?他自信地挺挺胸口,腦海里早已勾勒出被翻紅浪的綺麗場面。
秀才也算功名?以芳忍住笑,用崇拜眼神望向他。「公子學富五車、才高八斗,必能為奴家解惑。」
「是是是,姑娘盡避提問。」他搓搓兩手,笑得口水直流。
她拉下笑臉,陰沉地看向張財寶,聲音陰森森問︰「請問公子,我是什麼時候死的?」話問完,眼楮上吊,黑瞳不見,只剩白眼球。
倏地,一股麻冷從他的背脊直往腦門竄上,手腳瞬間失去力氣,牙關不斷顫栗,張財寶大口大口喘著氣,他勉強自己轉身,想跑但兩腿虛浮得厲害,一步、兩步……一口氣沒提上來,竟昏了過去。
看著他癱軟的身子,以芳嫣然一笑,膽子這麼小,還敢為惡?這種一咬很甜,卻越咬越渣的甘蔗男,不知道禍害過多少良家婦女?
走到跟前,以芳猶豫地看看左右,確定沒有人,這才提腳「輕輕地」往他的重點部位踹下,劇烈疼痛讓他驚叫一聲、清醒過來,眼楮暴瞠望向以芳,這時遠方一顆小石子射過來,準確無誤地射上他的穴道,下一瞬他再度進入昏迷。
以芳沒發現石子,只是舒口氣,感激他……昏得好。
她頭也不回地轉身,走得飛快,漸漸地小跑步起來。
只不過……身後那是……腳步聲?張財寶醒了?他又跟過來?是沒嚇夠還是那腳踩得太輕?
這……這這分明是在逼她使用終極暴力啊,于是她握緊拳頭、蓄勢待發,然後猛一轉身,揮拳朝來人捶去。
砰!接住了!
蘇木暗道一聲僥幸,幸好運起內力,幸好沒小看她的拳頭,要是去景陽崗的人是她,現在「武松打虎」要改成「鄭巾幗打虎」了。
「是你?」
發現蘇木,以芳聲音中有掩不住的喜悅,而他回望她的目光里帶著滿滿的欣賞。
她很聰明啊,居然用那招對付張財寶,當然他更滿意的是後面那一腳,那腳至少能讓自己再賺進八、九千或上萬兩銀子,娶妻娶賢,要是娶到這種能讓丈夫發家致富的似乎也不錯。
這輩子他沒想過成家,但念頭興起,他竟然沒有排斥?真怪……
「這麼晚了,怎麼還沒回家?」
她沒發現,他也沒發覺,他依舊握住她的手腕,只是兩人的手不再停留半空中。
「甭提了,是我過度自信,怨不得旁人。」對于反省這種事,她一向做得很徹底,想從娘親棒子底下逃生,必須具備這種基本能力。
「怎麼說?」
「今兒林家姑娘邀我下棋,邀請是明面上的說法,事實上是下戰帖。京里人都傳國公府家的姑娘琴棋書畫皆上乘,所有常有不服氣的想與我比拼。」
「所以……」
「怪我目中無人,認定要贏個傻姑娘還不是信手拈來的事兒,為爭取完勝後有時間在外頭逛逛,便讓丫頭隨府里的馬車先回去。」以芳道。
「逛逛」是為著見蘇木,听說蘇木離開皇宮,而蘇氏醫館開張,她便想著去尋人。因為以笙對蘇木有無解的敵意,他絕不會同意陪自己出門;因為日前宮中一晤,她就老想他,醒著想、睡著想,連吃飯這麼重要的事也想,情況太嚴重,嚴重到她懷疑自己得病,所以非見他一面不可。
她喜歡遇寶閣那把弓,可再喜歡也沒有日思夜想,她也喜歡留君樓的香香姑娘,但她心大,再喜歡的東西,得了便得,不得便算了,往往轉身就忘得一干二淨,獨獨對他不一樣……她越來越懷疑,自己真的是一見鐘情了。
「然後呢?」蘇木問。
「沒想林綺嬌有備而來,為今日一戰,特意拜在棋聖門下,勤習棋藝三年,默背棋譜無數,她專攻我的弱點。」
「她知道你的弱點?之前曾經較量過?」
「對,在三年前,沒想她對輸贏如此計較,日夜想尋我再次較量,于是這盤棋從下午下到入夜。」說到這里,她展眉一笑。「我贏了。」
「你說她對輸贏如此計較,為什麼不讓讓對方,免除後患?」
「哪有那麼容易。」她長嘆。
「本來就不難。」
「你不懂,萬一我輸了棋,日後肯定會有更多人上門找我挑戰,書畫就罷了,反正外頭有許多署名晴川公子的畫作……」
「晴川公子是你?」蘇木訝異,她如此才華洋溢。
抬眉對上他的目光,要是過去,她肯定直接點頭認下,可……那是蘇木,她皺眉,不想對他說謊也不想在他面前演戲。
原因?不明。理由?說不清。
見她不語,他笑問︰「不好說?」
吐氣,再吐氣,以芳撇撇嘴。「沒什麼不好說的,晴川公子是以笙,不是我。他從小學什麼都快,九歲時他的字畫就能賣得高價,那回我同他出門,半路上我們在文齋停下馬車,他拿字畫下去賣。
「有人認出是國公府的馬車,那時以笙年紀太小,而哥哥們習武,不擅字畫人盡皆知,所有人便認定晴川公子是我,從此以訛傳訛、將錯就錯,因為以我的名義字畫能賣得更高價。」
自古女子能成大家者少,物以稀為貴。
蘇木一笑,點頭表示理解,以芳細細審視,發現他眼底並沒有鄙夷不屑,見他如此,她松口大氣。
以芳豁出去了,決定實話實說。「我擔心這回輸了,下次要是有人挑戰我的琴藝怎麼辦?總不能讓以笙男扮女裝代我出戰,所以我堅持打敗林綺嬌,維持我完美不敗的形象,沒想這一拖延,天色就晚了。」
因為擔心有人跟她比試琴藝,她早放話不在棋藝上打敗她她是不會跟人比試琴藝的。
她連琴藝也是浪得虛名一並交代,然後等待他的驚訝或難以置信,但他表現得自然而然,這讓她再度松口大氣。
「林府沒派馬車送你回府?」
「林綺嬌不甘吞下敗仗,一怒之下趕我離開,不讓府里馬車送我回家,所以……」
三度試探,她聳聳肩、攤攤手、大翻白眼,做足不規矩、缺禮儀、強烈違反大家閨秀原則的不雅動作,用原形等待他的反應。
但……還是一樣,沒有不屑,沒有吃驚,彷佛在他眼里,她本來就是這副德性,天曉得她有多感激與感動。
他知道她在想什麼,卻沒說破,拉起她的手,說︰「太晚了,姑娘家獨自在大街上行走危險,我送你回去。」
「多謝蘇公子。」她太高興了,下意識恢復溫柔文雅,還做了個滿分的屈膝禮。
這會兒蘇木的「自然而然」消失,在微微的驚詫之後,他掩唇失笑。
如果沒有方才欲置人于重傷害的動作,如果沒看見她如何對付張財寶,這副柔弱模樣確實能把人給唬過去,可惜……蘇木搖頭。「何必違背天性,演一個不是自己的鄭以芳?」
這句話,將她最後一分懷疑剔除,她笑開懷,反手握住他的。
他們一路走,一路說話,她沒有向人交代自己的習慣,可是她把自己全向他交代了。分明話題沒有引到那里,可他硬是知道,破壞力強大的潑皮猴子不是以笙而是自己,硬是知道自己阮囊羞澀,一堵牆、幾首曲子,替他們姊弟掙得多少銀子……
事後以芳想起今晚,便會聯想到以笙的床邊故事——國王的驢耳朵。
他是她的宣泄口,于是她在一個晚上,把該說不該說的事全說透了。
只是這麼想的同時,以芳卻沒懷疑過,為什麼在過去的十五年里,她從沒感覺秘密憋不住,而在遇見他的第二回合,秘密就讓她難受到必須找人傾吐。
這一條路並不長,但走得再慢也終究會走到家門口。
她舍不得分開,覺得話未說盡、心未滿足,但也知道時間不早,說不定娘親已經在里頭跳腳。
看見她的依依不舍,蘇木有幾分竊喜,撩起她額間被風吹散的碎發,彎下腰,在她耳邊道︰「每逢五、十、十五……三十日,我都會在辰時進宮為貴人請平安脈,其他時間若有事可以到蘇氏醫館尋我。」
這是在交代自己的行程?以芳笑了,甜甜的笑、滿滿的歡愉,她突然感激起林綺嬌。
「好,我會去找你。」
他給了交代,她給了承諾,他們在第二回見面便給了對方真誠與信任。
蘇木在月下看著她敲開國公府大門,看著她再三顧盼,竊喜的感覺越來越甚。
隱憂成真,以芳看著虛弱的父親,眼淚撲簌簌掉下來。
鄭國公在戰役中受了重傷,為安定軍心,密而不發。
幾個兒子大怒,接手軍務、謀定戰策,一口氣打得蠻人退避三千里,他們殺紅了眼,狠狠滅掉敵軍數萬人,經此一役,蠻人只要听到鄭家軍三個字就嚇破膽。
以幗、以復、以岷領軍回朝,大軍行進速度緩慢,至今尚未進京。
以銨、以泗悄悄送父親回府,他失血過多,身前身後數道傷口,嚴重化膿,一路高燒不斷,最近兩日甚至出現幻覺囈語。
眼看著太醫們走出房里,他們一個個垂頭喪氣、愁眉皺眼,以芳隨手扯住一名太醫衣袖,用力過猛,江太醫的衣袖被整個扯下來,手臂一涼,心更涼,這姑娘好生激動……
「太醫,我爹情況怎樣?」
江太醫把被扯下的衣袖套回去,一手壓在肩膀上。「老夫已經盡力,只是……」
以笙上前一步問︰「只是無力可使?」
江太醫看著身前的小少年,那氣勢讓他一時間應不了話,這鄭國公府的少爺姑娘都非凡人。
來不及等他回應,以芳用力抹掉眼淚,二話不說往外沖。
以笙見狀,連忙拉住她。「你要去哪里?」
「去找蘇神醫救父親。」
「蘇神醫不在京城,你別白跑。」
「那怎麼辦?太醫說爹沒救了。」
她不要啊,爹爹說等他回來,要送她一柄瓖滿寶石的彎刀,爹爹說等他回來,要給她帶一匹神氣的大馬,爹爹說等他回來,要帶她去明月樓看看賣藝不賣身的妓子長什麼模樣……他們約好了要做很多很多的事。
「不會的,你別擔心,讓我想想辦法。」以笙焦頭爛額。
「等不及你想,爹爹等不及,我也等不及。」
一甩手,以笙被她甩得連轉兩圈,幸好下人及時將他扶住,否則肯定要撞牆,以芳沒多看弟弟半眼,轉身往外跑。
仗著力氣大,一甩一個、一踹一串,小小的以芳把宮廷侍衛一個個打飛。
不是她手下不留情,也不是她不顧慮形象,是情況太危急,她顧不得演戲。她一面哭一面跑,最後被十幾個宮衛將她攔阻在御花園里。
可是圍著之後呢,誰敢拿刀子往她身上招呼?她可是鄭國公府的姑娘,鄭國公和幾個兒子剛打了勝仗、立下大功勞,皇上樂得很,成日笑呵呵的,誰敢在這當頭踫鄭國公府姑娘一根汗毛?
以芳哭得很大聲,一面哭一面含糊不清道︰「我要找蘇木,你們別攔我行不?」
一張精致的小臉哭成這樣,誰看見誰的心都會碎,可偏偏她動作粗魯,一出手就有人倒下,強烈的違和感讓人無法形容。
怪了,只听說鄭家六少爺天生神力,一腳就能將樹給踹斷,沒听說鄭家小姐也有這等本事?莫非鄭家兒女,一個個都如此與眾不同?
「要不,鄭姑娘在這里等著,屬下去稟報皇後娘娘?」
「不行啊……」一來一往的要耽誤多少時間,爹爹都出氣多入氣少了,要是再晚一點回去,見不著爹爹怎麼辦。
不行?可宮里自有規矩,她這樣子……宮衛們苦惱了。
連個小泵娘都攔不住,宮里養你們這群人不必花米糧的嗎?
御史大夫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那票人就像餓狼,見著誰都要撲上去咬一口的,平日里沒事都要招惹出幾件事兒,免得閑到月兌褲子放屁還嫌褲子系得不夠緊,如今這麼大一樁事……頭痛吶!
這是第三次了,第三次蘇木在永春殿前面看見這名青衣女子。
永春殿是嫻貴妃的宮殿,她雖膝下無子,但看在娘家當年的從龍之功,皇帝給了她貴妃之位。大約是明白自己不再年輕,很難再有孕,因此她對燕瑀極其討好,而燕瑀對她的女兒玉珍公主也分外照看。
身為一個母親,這般替女兒打算無疑是聰明的,因此即使是皇帝也不阻止燕瑀與嫻貴妃走近。
蘇木悄悄地跟在青衣女子身後,見她穿牆,走進明喜宮。
猶豫片刻後,蘇木看看左右,從腰包里尋出一根鐵線插進早已鑰蝕的大鎖中,翻攪幾下,喀地一聲大鎖彈開,他拉開鐵鏈,推開大門跨進明喜宮里。
明喜宮一片荒蕪,雜草都快比人高了,遠遠地他看見青衣女子……不,是青衣女鬼在一棵桃樹下徘徊不去。
幾經考慮後,他走上前,不避不閃,目光直直對上她的眼楮。
她似乎被嚇到了,瞠大的雙眼中一片茫然灰白。
「你是誰?」蘇木問。
「你看得見我?」她回看蘇木,越看眉心摟得越緊,片刻後不知想到什麼似的,松開眉頭,透出一絲笑意。
蘇木沒回答,卻將目光轉向樹根處。
女鬼不介意,隨著風飄上樹,兩條紙片似的小腿在樹梢晃來晃去,莫名其妙地輕笑起來。
「為什麼不離開?早點離開能早點進入輪回。」
她撥了撥樹上的綠色桃子輕道︰「心願未了。」
蘇木不喜多事,他清楚後宮中生生死死,冤枉的女人多了去,但是對她卻有股難以控制的感覺在胸口沉重。「我能幫你嗎?」
听他這麼說,她一躍下樹,再次認真地與他對望,她繞著蘇木,轉過兩圈、三圈、四圈,像跳舞似的,但蘇木並不曉得,她的目光數度在他耳後停留。
「你在做什麼?」
她沒回答,只是笑得眉更彎、眼更眯。
她莫名其妙的快樂,對上他莫名其妙的沉重,無解的情緒在兩人身前蔓延開來。漸漸地,她的身影變得模糊,她笑著朝蘇木揮揮手,慢慢消失。
舒口氣,他離開明喜宮,只是每走一步便帶起兩分遲疑,覺得自己似乎不該就這麼離開。
正準備推開早已斑駁的朱紅色大門,這時一隊宮衛朝這里巡來,他直覺閃進空間里,耐心等待宮衛離開。
蘇木看一眼身處的空間,這是個手術室,伴隨著自己穿越而來,各種藥物、手術工具都很完備,可惜的是他無法將里面的東西帶出去,也無法帶任何人進來,東西倒是可以帶進來,所以這些年,他陸陸續續往里頭堆進不少東西。
蘇木不理解,老天爺讓他帶一個沒有作用的手術室過來,目的何在?
宮衛離開後,他閃身走出空間,不久遇見慈慎宮的宮女紫衫朝他走來,蘇木見過她幾次,合理猜測她是敏姑姑培養的接班人,兩人之間有沒有特殊關系,他並不確定,但敏姑姑確實待她不同。
通常這種「儲備干部」有資格驕傲,但紫衫並不,相反地,她謹慎細心,行事低調,低調到讓人幾乎感覺不到她的存在。
「蘇公子,皇後想召您說話。」紫衫道。
「好。」蘇木點點頭隨她前行。
師父出宮前再三叮囁,讓他與後宮貴人建立關系,對這種討好上司的事,他一向不屑,但這回不同,與皇太後、皇後娘娘談話,並不讓他感到厭煩。
因為不管是皇後的溫良慈愛、皇太後的親切和藹,或者皇帝的寬厚睿智,都讓兩世失怙的他感受到溫情。
蘇木沒刻意與紫衫說話,卻能知道她在暗中觀察自己,宮里的人,一個個都帶著七巧玲瓏心,他不介意自己被觀察,泰若自然地往前走,然而下一個轉彎,他遇見燕瑀。
他認為燕瑀是刻意等在這里的,每次進宮,這時分,蘇木總會經過這條路,看著燕瑀勾起眉角、暗自得意的表情,今天……有戲?
燕瑀掩飾不了憎恨,他討厭蘇木、討厭所有比自己更亮眼的男子。
蘇木不過在宮里住上幾日,又進宮數回,就讓母後和皇女乃女乃開口閉口都是他,連父皇也常召見他,燕瑀硬給劉公公塞銀子,劉公公這才透露一句「皇上與蘇小神醫相談甚歡」。
相談甚歡?憑什麼?父皇每次見到自己,不是訓話就是責罵,搞清楚,他才是父皇的嫡子,即使是燕幀也得靠邊站。
宮女們更不像話,只要聚在一起就在討論蘇木,說他好看、本領高,說他性格令人激賞。
激賞個屁,不就是個幾兩銀子便能打發的大夫,他算哪根蔥?
燕瑀筆直朝蘇木走去,挑釁似的,蘇木往左、他往左,蘇木往右、他往右,就是不讓他走過。
蘇木眼底凝上冷酷,嘴角卻掛出笑意,往旁邊一站,等燕瑀先離開。
他偏不,往蘇木跟前一杵,抬高脖子與他對視。該死的!他們不是同年?為什麼他高自己一顆頭,讓他失了氣勢。
身高上的落差讓燕瑀心頭火更旺,他冷笑道︰「听說你在後宮混得風生水起,要不要說說,巴結了誰?」
蘇木瞄一眼紫衫,她縮起脖子,低頭看地,這態度……擺明不想出頭?
只是眼下不出頭,背後會不會說幾句公道話可就難講了。
實話說來,當主子的可不容易,倘若不得人心,奴才在私底下隨便弄點小事,就能害主子運氣背到底,要不,皇太後怎會不待見燕瑀?皇上怎會知道他的一言一行?
蘇木沒回話,只是淡笑著。燕瑀蠢,卻沒太大的心機,他喜怒形于色,從不隱藏自己,說好听是瀟灑恣意,說難听便是愚昧至極,若非惹惱群臣百官,否則嫡子身分擺在那里,皇上怎會遲遲不立太子?
這種人能在後宮順風順水活到十九歲,只能說是皇上子嗣稀少,而他唯一的對手仁德寬厚,否則早被啃得連骨頭都不剩。
「你沒事到處逛是想做什麼?招蜂引蝶?」
他這是在暗指皇帝的妻妾不守婦道?這話要是傳出去……蘇木眼珠子一轉,果然,紫衫的嘴角往上微勾。
「二皇子慎言。」
「你這當奴才的不必慎言,反倒是我這個主子得慎言?哪來的規矩。」暴戾在眼底成形,他滿臉的得意。
蘇木沒接話,但視線轉到他用寬袖掩住的右手……這人連作戲都做得很糟啊。再次確定,他能順風順水活到現在,真的是上天庇佑。
見蘇木不接話,燕瑀又道︰「听說你很會把脈?」
「作為大夫,這是基本功。」
「給本皇子把脈!」燕瑀攤出左手,下垂的右手微握拳,長長的銀針從掌中露出寸許,他帶著期待等蘇木朝自己伸手。
蘇木沒上前,反而退後兩步,手背在身後,一樣用寬袖掩住正在作怪的右手。「何須把脈,觀看面相便可窺知二皇子病征。」
「你說我有病!」他陡然拉高嗓子,眼中噴出兩道火。
蘇木不疾不徐道︰「眼袋是胃經起始點,二皇子眼下墨黑,代表氣血渾濁,而您頭發微紅,鼻頭腫大,應是有脾熱之癥,平日里應該會經常覺得頭痛、心煩,對嗎?」
啥?還以為是課業繁重、父皇期許過高,才會讓他經常頭痛心煩,沒想竟是……燕瑀忘記計劃,急轉身,想往太醫院尋人看病,沒想他才旋身,一個銀角子朝他後膝處飛撞。
燕瑀反應不不及,雙膝一軟跪落地,急切間雙手揮舞,也不知怎地,那根抓在掌心的銀針竟透過衣服、皮膚、皮下組織插進心包處,要是再多上一寸便會刺破心室,形成心髒填塞致死。
此刻,燕瑀還不知道自己做了多蠢的事,只覺得在一陣刺痛感傳來後,胸口痛得要爆開似的,氣都喘不過來了。
蘇木彎腰去扶,迅速將他胸口銀針拔出,往旁一拋,五指揮過,一陣無色無味粉末沖進燕瑀鼻息。
蘇木道︰「二皇子別擔心,你所患非急癥,慢慢調養便是。」
燕瑀沒被他的話安慰到,因為轉眼從「心煩」變成「心絞痛」,這是多大的病征啊,若非急癥,豈會演變得這麼快?
他用力推開蘇木,命內侍扶起自己,滿頭大汗、全身虛寒,一拐一拐地離開。
蘇木看著燕瑀的背影,沒笑但眉眼間全是笑意。
因為他狠狠幫了以芳一把,他送出去的藥粉比「倒松貼」更好用,從現在起,他的亢奮只能維持三到五息,隨著房事越頻繁、時間越短,終至……無法行事。
重點是,天底下能察覺病因的大夫,除了自己,只有師父,頂多再加上一個早已失蹤的趙文。
能不能醫?能,但這竹杠……敲起來肯定無比響亮。
燕瑀離開後,蘇木加快腳步往慈慎宮走,只是前方一陣嘈雜聲阻止了他。
宮里是個重規矩的地方,平日里,宮女內侍走路都小心翼翼、深怕弄出太大動靜驚擾貴人,怎有人敢在此生事?
「我要見蘇木……」是以芳?蘇木心頭一緊。
發現蘇木,宮衛們松口氣,連忙讓出一條路。
以芳也發現蘇木,她想也不想飛奔上前,蘇木直覺運起內力、展臂相迎。
砰!
那力道……宮衛們目不忍睹,這麼個文弱小生被鄭姑娘一撞,怕是要飛出三丈。
眾人下意識閉起眼楮,再張開……咦?居然沒事?蘇小神醫是運氣太好,還是也天生神力?
蘇木是對的,迎接她的熱情之前就該蓄足內力。
他捧起她淚眼模糊的小臉,心扭成一團,分明告訴過自己數十次,以芳不是「她」,可是淚水滿面的以芳還是讓他有了聯想,想起那年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投進他懷里,緊緊扯住他的衣襟,一次兩次三次反復問︰「為什麼好人不長命?為什麼他這麼年輕會死去?」
他沒有答案,因為他也想問老天同樣的問題。
輕輕為她拭去淚水,蘇木問︰「怎麼了?」
「蘇木,求求你救救我爹,我爹快死了。」
宮衛們睜大雙眼。胡扯啥啊,鄭國公好好的,正帶著大軍班師回朝呢,皇帝都下了聖旨,返京當日要大皇子、二皇子親率朝臣百官到城門口相迎。
散播不實謠言、動搖軍心是要砍頭的,但是……誰會詛咒自己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