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在眼簾間閃爍。
溫暖的鼓動緊貼著她,在耳邊輕響。
阿澪有些困惑的睜開眼,只看見自己的手,和一只大手交握著,而她整個人正枕在某人的胸膛上。
搞什麼?
她一僵,飛快抽回了手,跳了起來,瞪著那無故消失了十天,又突然出現的男人,惱怒的低咆。
「王八蛋!你在我房里做什麼,!」
男人以手肘半撐起自己,側躺在被窩里,睡眼惺忪的看著她,一臉好笑的道。
「欸,你別惡人先告狀,這兒可是我房里啊。」
她拾眼一看,才發現這兒真是他的房,她再一僵,惱羞成怒的再道︰「是你房也是我先到的,你不會去別的地方睡嗎?」
「我累啦。」他打了個呵欠,眼也不眨的道︰「睡下了才發現你在這,想走你又抓著我的手不放。」
「我抓你的手?怎麼可能?!」她怒斥。
「我怎知,你睡迷糊了吧?」他一聳肩,只道︰「我見你睡得這麼好,怕抽手會吵醒你,這才繼續睡下的。況且,你難得都來為我把被窩暖好了,我不睡這兒,怎麼對得起阿澪姑娘你的心意?」
說著,那男人已經躺了回去,還拉好了被子,閉上了眼,邊道。
「我幾日沒睡,你要睡夠了就請自便吧。」
她怒得直想踹他一腳,可方才她沒看清,他這一說她才發現眼前這一向把自己打理得干淨整潔的他,難得蓬頭垢面的,髒得像路邊的野狗一樣,臉上還有未退的瘀青,和一雙因為睡眠不足冒出來的黑眼圈。
抬起在半空的腳,不知為何竟端不下去,然後他又開口。
「對了,前面桌上有籃梨是給你的,可以潤肺涼心。」
听到他帶了梨給她,阿澪楞了一楞,不由得放下了腳。
「那有一半是要給白露的,你別全吃了,出去記得把門拉上。」
這話,讓她火又上心,腳跟一旋,轉身拉開門大踏步的走了出去。
當然,她完全沒有回身關門,只讓他的房門大大的敞開著,任秋風自由來去。
她一路走到前廳,半點不客氣的把桌上的秋梨一顆不留的全給吃了。
秋梨退火,她吃完又一陣想睡。
盡避秋日驕陽當空,她依然跑去客房好好睡了一覺。
這一覺,無驚無夢,莫名好睡。
再醒來,已又入夜。
她听到了他活動的聲響,瞥見一抹奇異的光透窗閃爍著,她爬到了門邊,從門縫中往外偷看,只看見那男人在對面他房里,盤坐在地,他的身前浮著一顆巨大的光球,起初她還沒看清,再一細看才發現那光球是由無數上古文宇所組成。
她見狀渾身一震,往下查看,只見光球之下是一只裝著紅色液體的琉璃瓶,一個小型的見聞法陣罩著它,映射出上方的光球。
不用問,她就知瓶中液體是她的血。
那男人正伸手快速撥轉著那些組成圓環的上古文字,將其一一拆解,他很快就解開了一半,但那些圓環解了又由內生成更多,他利用掌中的小型八卦鏡,設下一道道八卦屏障,阻擋著它們,將其反射阻斷,他幾乎就要成功了,她可以看見那光球越來越小,明知他定會失敗,她心中仍不由自主的升起一股希望,她沒有成功,不表示他不會成功,他用的八卦鏡是百煉鋼鍛鑄的,他將其打磨得無比明亮,比她當年用的銅鏡,還要明亮許多。
可就在這時那八卦鏡再撐不住,忽然就這樣在他手中碎裂開來。
可惡!
她握緊了拳,萬般惱怒,幾乎要咒罵出聲,幾乎在同時,被阻斷的文字再次重新連成圓環,組成光球,眨眼就還原成原來的大小。
他楞看著眼前的光球,和掌心中破成碎片的八卦鏡,露出苦笑,然後撤去了見聞法陣。
光球消失無蹤,那男人將八卦鏡扔進了紙簍里,拿來一本書冊,提筆寫了一陣,這才擱下筆,拾起裝著她血的琉璃,支著頤,垂眼看著它,在月下沉思許久。
她不知他在想什麼,可她知,這定不是他第一次試圖解開她的血咒。
他一定試過無數次,才有辦法拆解那麼多層環面,動作那麼快。
她從沒見過他在白天拆解過,那表示他都是在晚上試的,難怪他白天老是昏昏欲睡,一副懶人樣。
驀地,他嘆了口氣,將那琉璃瓶和書都收到了木盒里,藏在地板下,倒頭又去睡了。
她很想看他在那本書里寫了些什麼,可她知現在不是時候,只小心的將門拉上,悄無聲息的爬回地爐邊鑽回被窩里躺她,卻一夜無眠。
各種思緒在腦海中飛快轉動。
這人若知她身上有血咒,必對她的事知曉更多。他試圖解開她的血咒,對他有什麼好處?難不成是想拿其當籌碼控制她,抑或是他也想要得知長生不老的方法?
她在心中冷哼一聲。
長生不老沒有人們想象中那麼好,可即便她說破了嘴皮子,怕也沒人會信。
人很蠢,總要自己走上那一遭才知道,可真的領悟事不由心時,什麼也都來不及了。
到得了天大亮,她听到男人起床活動的聲音,方裝作無事的起身。
她拉開門時,剛好看見他走進澡堂。
知他一時半刻不會出來,她赤著腳,飛快走到他敞開的房門內,翻出他藏起來的木盒,將里面的書冊拿出來翻看。
果然,那本書冊是他這兩年的記錄,他將每一次的嘗試都記載下來,從他用了什麼方法,到最後的結果,全都沒有遺漏。
讓她錯愕的,是他在其中寫的那些散落不同頁面的注記。
白塔巫女,神之血,以妖咒強化?妖之咒,真是妖咒?
黑暗之術,妖咒之血,卻能生肌活人?只因神之血?
莫是神亦妖,妖亦神,本同源?
人神之差,壽命長短?妖、神之別,神智清明與否?
人可成妖,亦可成神?
神造的妖?人造的妖?神亦人造?
妖能否成人?轉化是否真不可逆?
獸人,精怪,非人卻似人,非妖卻如妖,真是天造?
妖物魔獸擁有強化的血肉,記憶有所缺失,或致尚失人性?
轉化失敗?失敗的原因?神之血?
阿澪仍保有人性,是否仍有過往記憶?
尋找失落的上古文本——闇之書。
她震懾的看著那些散亂的字句,一時間有些混亂,這人知道的比她以為他知道的更多,可他在說什麼,神造的妖,神亦人造是什麼鬼?神是妖,神與妖本同源?怎麼可能?
還有獸人和精怪是怎麼回事?不是天造難道有別的可能——
驀地,腳步聲傳來,她猛地回神,才發現她竟跪在原地看了大半天,她匆匆把那本書放回木盒里,再藏回原處,迅速從對外的拉門跑了出去,可那些字句仍在腦海里轉。
他在想什麼,想妖與神都本是人?
她還以為他只是在尋找長生不老的方法,可他想的卻不只如此。
在這之前,她只顧著躲藏,只顧著報仇雪恨,她是那麼的痛,那麼的恨,以至于不曾想過其他,不曾去想人何如成妖,成魔,更別提獸人、精怪和人的異同差別,當然更不曾去想他字句中暗示的那件事。
人神之差,壽命長短——神、妖之別,神智清明與否——
她臉色蒼白的在樹林里瞎走一陣,只感覺一顆心在胸中飛奔狂跳。
強化——轉化——失敗——
她用闇之書轉化過夜影,她以為失敗一途,唯死而已,可若不是呢?仔細回想,闇之書里並未說失敗會死,只說此為禁忌之術,非人人可成,過程可能致死,如若失敗,須付出難以挽回的代價。
她不想死,當時她只想活下去,活下去要那些背叛她的人付出代價。
夜影沒死,他撐了過去,成了妖聖魔王。
可在那個當下,他確實也失去了他的記憶和人性。
他殺死了紫荊。
那突如其來的回億,讓她氣一窒,停下了腳步。
她清楚記得那個當下,記得夜影伸手掏挖出紫荊的心,記得他如何因此發狂,記得她在那時有多麼瘋狂。
她還以為她早忘了,早將那一切拋諸腦後,可往事如昨,歷歷在目。
寒風乍起,卷起片片落葉。
她試圖將那舊日回憶推開,卻忘不了紫荊死不瞑目的淚眼,忘不了夜影的發狂,忘不了他千年無望的夢游夜行。
忽然間,只覺喘不過氣——
她試圖繼續往前走,卻在下一瞬間,彎腰吐了出來。
她昨天都在睡,整天都沒吃什麼,只吐出了一堆黃水,但那反胃的惡心感卻沒有因此減退,她跪在秋風落葉之中,不斷干嘔,嘔到淚水都涌了出來,雙手都在顫抖,卻仍听見夜影顫抖的懇求在耳邊回響。
你要還是個人,就不要拖她下水。
她喘著氣,再受不了的咆哮怒吼出聲。
「你以為我想嗎?以為我想嗎?!我怎麼知道你會撞見她,怎麼知道你會殺了她?」
話聲未落,另一個微弱的聲音就在心中響起回蕩。
可紫荊是守門人。
她知道紫荊是供奉地的守門人,大巫女要培養她接任白塔巫女時,就告訴了她供奉地是在做什麼的,告訴她供奉地的守門人需要做些什麼,告訴她無論如何,都必須守護供奉地的守門人。
那是白塔巫女的第一要務,甚至比保護王族都還要重要。
她兒時曾被送去和紫荊一起學習如何召喚操縱守護者,如何封印法陣,她們因此成為好友。
可夜影轉化後喪失了記憶,他是變得如此強大、那麼可怕,而她需要夜影控制那些妖怪,控制那些魔人,所以她想也沒想就騙了他。
她知道夜影一出來就會遇見紫荊。
紫荊是守門人,封印一破,必會前來關門。
她知道。
但她為求自保,依然讓夜影誤以為她是紫荊,才教他誤殺了那個他深愛的女人。
秋風颯颯,教落葉飛揚,圍繞在她身旁。
恍惚中,仍能看見紫荊同她一起學習陣法,一塊兒綁藥草束,一起利用水花制造彩虹,一起被老巫覡稱贊責罵,一起受罰、一塊兒歡笑。
你要還是個人,就不要拖她下水。
夜影這麼說,微顫著低聲懇求。
她不想的,不曾真的想害紫荊,可在那個當下,她還有什麼別的選擇?繼續在蒼穹之口過著那生不如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日子嗎?夜影不需要她,可即便那魔人已死,那些妖魔依然就在一旁,仍然不會放過她——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人人都為了私利保己,為何她就不能?
為何她就不能?!
可她仍能看見紫荊倒在地上的身影,看見她未合的淚眼。
她張嘴喘著氣,卻壓不下胸中劇痛。
紫荊的死,是她的錯。
她知道,比誰都還要清楚。
天雷乍響,一聲又一聲,未幾,傾盆大雨隨之而下。
她緊握雙,不甘的昂首怒瞪著天,眼中熱淚,再無法遏止,驀然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