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月華皎皎,皇城燈火熠熠,恍惚中,仿佛一條臥躺而眠的金龍。
蘇雲苒散著一頭烏亮青絲,僅著錦白色中衣,披著件交襟長循,坐在窗邊大炕上,望向窗槻外的暈黃月色,在心底無聲的嘆了口氣。
她真不明白,翟砡究竟圖她什麼呢?她雖有美貌,出身卻是如此不堪,當初能嫁給翟砡,還是衛國公府為了攀權而鬼迷心竅,方會促成這樁荒唐至極的婚事。
可她始終不懂,當初翟砡大可拒絕衛國公府,為何他會接受這樁婚事?京中盛傳,翟砡戀慕她的長姊,這樣的傳聞又是從何而起?
霍地,遠處傳來一道埒亮沉穩的琴聲,蘇雲苒一怔,豎耳聆听片刻,只手攏緊身上的長循,起身出了內寢。
守在外間的蕙兒與芷兒打著盹兒,蘇雲苒放輕步履,在不驚動兩人之下,悄悄推開門,出了偏殿。
她循著琴聲來到紫微宮後殿花園,池邊水榭里,亮著數盞宮燈,外邊可見一身黑衣的尹常忠心耿耿守著。
蘇雲苒持續提步往水榭走去,尹常發覺她的到來,只是抬眼覷上一眼,隨後便低下頭去,充裝沒看見她。
她感覺得出來,翟砡身邊的親信對她甚是小心翼翼,而她自當嘵得,這必定是翟砡的吩咐,紫微宮里的太監宮人,甚至于大內禁軍或影衛,方會待她如此。
琴聲清揚,抑揚頓挫,余音裊裊……這首樂譜出自知名的挽歌「薙露」,听著不禁令人陡生悲涼之感。
蘇雲苒停在水榭入口,望著端坐在黑漆琴幾後方的翟砡。
他身披一襲玄色繡紫蓮紋飾的薄料大蹩,一頭如墨長發披散于身後,低掩美目,一雙如玉大手撫在琴弦上,嫻熟地彈奏著璋殍琴音。
蘇雲苒單手攏緊身上的長循,心頭隨著曲調淒愴的琴樂,陣陣收緊。
一曲既畢,那雙白皙大手按住琴弦,樂音戛然而止。
翟砡緩緩揚睫,迎上蘇雲苒發怔的目光,笑道︰「王妃還未歇下?」
「王爺為何要彈奏如此不吉祥的樂曲?莫非……」
「本王素來喜愛這樣悲壯的挽歌,樂曲本是如此,何來吉祥與否之說?」
蘇雲苒不禁要想,如翟砡這般地位的人,怕是對這樣的樂曲避之唯恐不及,他卻絲毫不避諱,甚至親自彈奏,仿佛這挽歌是喜樂。
他當真視禮教如無物,離經叛道,唯我獨尊……可為何,方才他的琴音處處透著寂寥,仿佛曲高和寡,無人賞識。
許是月色太迷離,抑或方才他的琴音太過震懾人心,蘇雲苒竟忍不住對翟砡起了探究之心。
她在琴幾另一側的黃花梨機子落坐,端詳起他掌下的那把七弦瑤琴。
「王爺這把琴可是難得一見的好琴,應當是出自京中知名造琴師之手。只是……這把琴是用桑木制成,桑木,桑木,聞者必傷,如今再奏這一曲『薙露』,相輔相成,意欲使人斷腸。」
翟砡嘴角餃著一彎淺笑,俊秀若靜玉,他淡淡凝視著她,眼神已不見往常的銳利。
人生在世,難逢知音,他怎樣也意料不到,能解他琴音的人,尋尋覓覓,不在天邊,正在身邊。
倘若早一點識破她的偽裝,他與這位知音便不會白白蹉跑了六年之久。
說起來,若不是她按捺不住,讓江信上奏彈劾蘇家,只怕他會把她徹底忘在青侖。
「你懂琴,想必亦能彈奏一手好琴。」翟砡沉嗓道。
蘇雲苒輕輕搖動蟒首,道︰「我那一點雕蟲小技,哪里能與王爺高超的琴技相比……我曾經在京中結識一名琴師,听說她從前在酒樓為酒客彈琴,雖是墮入風塵,卻專情于京中某個名門公子,後來那位公子背棄了諾言,選擇迎娶京中名媛,此後,琴師離開了酒樓,大隱隱于市,在京中開了間琴鋪,如遇京中貴族酒宴,她偶會受聘于貴族,為其彈琴助興。後來,有一回,她在酒宴上與名門公子重逢,名門公子佯裝與她素未相識,傷透了她的心,從此她心如止水,專心于制琴,她親手制的琴,只賣有緣人,我有幸得她相贈一把琴,只可惜,出嫁時未能一並帶走,就留在了衛國公府。」
見她一臉惋惜,翟砡月兌口道︰「本王明日便遣人上衛國公府取琴。」
蘇雲苒有些驚詫,回道︰「我曾經托江御史前去為我取琴,衛國公府已經把琴給賣了,不知去向,看來是緣盡了。」
「那名琴師可還在人世?」翟砡又問。
「不在了。」蘇雲苒嘴角輕揚,眼底是掩不住的惘然。「我出嫁那一年,恰逢琴師病逝,我沒能相送一程,心中甚是遺憾。」
翟砡心中一軟,溫聲道︰「琴師能得你這樣的知音,此生應當無憾。」
蘇雲苒揚起那雙水潤的黑眸,輕聲道︰「自那之後,我便明白世間哪里有真情?男子貪戀美色,美色之前,尚有權勢,女子窮其一生卻只能依附夫君,這是何其可悲的事。」
翟砡目光灼灼,仿佛能一眼洞悉她心思的道︰「所以,聰明如你,你不屑得獲任何男子的關愛,更不屑靠著依附他人而得來的權勢,你想要自己手握權勢,是不?」
蘇雲苒微微一笑,並未否認。她眸光晶亮,笑意盈盈,即便脂粉未施,仍是嬌媚動人。
望著月色下的如斯美人,翟砡心頭一陣蕩漾,竟然有些走了神。
她朱唇微啟,笑問︰「王爺,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不知當不當問?」
「但問無妨。」他亦笑,甚是俊麗,仿佛踏月而來的仙人。
「王爺既然對蘇皇後並無情意,為何京中盛傳王爺心儀蘇皇後,方會接受了與衛國公府的親事,眾人皆雲,蘇二小姐是蘇皇後的替身。」
「倘若本王真把你當作蘇雲錦的替身,又怎會把你扔去青侖?」
「難道不是因為蘇二小姐的鴛鈍愚蠢嗎?」
想起新婚夜里,他大發雷霆的模樣,蘇雲苒不禁露齒失笑。
翟砡含笑反問︰「你真以為,本王會娶一個不知底細的女子?」
蘇雲苒一怔,背脊爬上寒意。
翟砡直勾勾盯著她,道︰「當初是蘇雲錦心儀于本王,卻被本王所拒,為了挽回顏面,衛國公府想方設法的將她嫁入東宮,後來衛國公生怕此舉會觸怒本王,便又請來說客,游說本王與衛國公結為親家。」
「京中流傳那些繪聲繪影,難道王爺都不生氣?」蘇雲苒听越覺著困惑。
「好事者往往是張嘴就言,哪里還管真相與否?本王之所以會答應衛國公府的親事,純粹是想蘇雲錦死了這條心。」
「死了這條心?」蘇雲苒一臉不解。
提及已逝的蘇皇後,翟砡面上明顯流露不耐的道︰「難道你不曉得,蘇雲錦嫁入東宮後,依然對本王糾纏不放,為此,當時皇太子與本王心生芥蒂,本王實在無奈,只得草草娶了蘇二小姐,借此自清。」
听罷,她面露震驚之色,不敢置信真相竟是如此。
「如此說來……王爺早就知道衛國公府的蘇二小姐是個笨姑娘?」
「本王只知蘇二小姐愚笨,卻不知蘇二小姐並非衛國公所出。」
聞言,蘇雲苒掩下雙眸,神情透著幾許倉皇的難堪。
攏住長硝雙襟的縴手一緊,她起身,無措的道︰「夜深了,王爺早些歇息,免得累壞了身子。」
見蘇雲苒轉身欲走,翟砡隨即起身,碩長身軀敏捷地越過琴幾,一把拽住了她。
「別走。」他揚嗓低喊,身上那件薄蹩滑落于地,宛若兩人逐步撤下的心防。
蘇雲苒詫異撇首,面上仍有著清晰可見的一抹狼狽,頰畔亦透著殘紅。
「你的身世非你所願,你又何須覺得慚愧?」翟砡一語道破她亟欲隱藏的心思。
蘇雲苒別開眼,沉默片刻方道︰「打從我知道自己身世的那一天起,我便恨透了衛國公府……于衛國公府而言,我是一個恥辱,于我而言,衛國公府等同于仇人,每回我見到叔父,他眼中對我只有憎惡,其余的人更是視我為不祥,我雖然心有怨怒,卻也明白,在世人眼里,如我這樣出身的人,定是被唾棄不齒的,
縱然我無錯之有,那又如何?我的出身,如同身上一個丑陋的烙印,至死也抹不去。」
她緊咬下唇,半掩的秀眸隱約有淚,可神情依然倔強不降。
翟砡見她這般堅韌,不由得心生憐惜,將她拉近身前,而後摟入懷里。
蘇雲苒怔忡的任由他擁住,身子雖是有些僵,卻不若先前那樣抗拒。
「既然你無法決定世人會如何看待你,你又何必在乎世人的目光?本王被視為禍國殃民的妖孽,本王從未介懷,反而坦然處之。」
「……王爺這是在安慰我嗎?」她心中一暖,嘴角上揚。
「本王不曾這樣哄過旁人,你可是第一個。」他悄悄收攏雙臂,將懷中的軟玉香軀抱得更緊了。
蘇雲苒可說是獨自一人在衛國公府磕磕絆絆長大的,每當她傷心落淚時,沒有人會這般好言安撫她,更無人陪伴在她左右。
她當真不敢置信,如翟砡這般出身高貴之人,竟然不在乎她卑微的出身。
興許是他本就視禮教于無物,方能待她毫無成見……只怕她作夢也想不到,世上不在乎她出身的人,竟然會是這個手握至高皇權的夔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