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言鎧然的胃口比季恩潔預料中的還要好。
他點了二十顆餃子,一碗酸辣湯,還有一份卷蔥酥餅,再配上「老相思」特制的幾盤鹵味小菜。
這些平民小吃對言鎧然來說應該是粗茶淡飯,沒想到他卻也吃得津津有味。
他似乎不覺得,他那一身西裝革履的商業菁英形象,與這里樸素簡潔,不,甚至可說是簡陋的擺設,徹底格格不入。
眼前言鎧然月兌去西裝外套,卷起淡藍色襯衫袖子,修長大手握著鐵筷,一顆接一顆夬起水餃的神態,反而有股怡然自得的慵懶。
這是季恩潔從未見過的景象,她覺得這個言鎧然好陌生。
送上最後一盤小菜時,季恩潔忍不住停頓一下,多看了正在進食中的言鎧然幾眼。言鎧然的視線正好揚起,與季恩潔四目相接,兩人視線觸踫的那一刻,時間仿佛跟著靜止。
他那雙深邃的鳳眼,還是一樣深不可測,黝黑的眼瞳像兩顆磁石,散發著美麗的光輝。
他似乎一點也沒變,還是一樣這麼冷靜,仿佛世界全在他的掌握之中。
季恩潔看見言鎧然慢悠悠的勾起嘴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她的心跳悄然快了幾拍,一個閃神,差點把手里的托盤打翻。
她凜了凜心神,站直縴細的身子,收回放在他臉上的視線,表情略帶一絲局促地問︰「小菜還合言先生的胃口嗎?」
「不管是餃子,還是小菜,都十分合我的胃口。」
言鎧然淺淺微笑,毫不吝嗇的給予贊賞。
季恩潔不禁看得直發愣,只因為她熟知的那個言鎧然,不會輕易對人笑,更不隨便贊美別人。
她收回先前的話,言鎧然已經變了——抑或者,不是變了,而是他忘了。
「言總他……失憶了。」
剛才進屋之前,曹秘書喊住她,一開口便是這麼一句震撼人心的話。
這種難以置信的事,竟然發生在言鎧然的身上!當時的季恩潔,整個人僵在原地,只能瞪著曹秘書那一臉為難的表情,剎那間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失憶?」
沉默良久,她才吐出這句干澀的疑問。
「季小姐,你應該還記得,三年前你和言總準備協議離婚的時候,言總到美國進行投資勘?」
看見季恩潔十分艱難地點了點頭,曹秘書才又繼續接著說。
「其實……那一次的勘察,言總在路上發生了一場嚴重的車禍,他在醫院躺了好幾個月才康復。」
聞言,季恩潔登時震驚得臉色發白。
她竟然完全不知道這件事!再怎麼說,她也是言鎧然的前妻,為何沒人告訴她這件事?
「為什麼那時沒人通知我?」
曹秘書神情復雜的覷了覷一臉震驚的季恩潔,說︰「那時季小姐已經簽了離婚協議書,是言董娘下了封口令,不讓外界知道這場車禍,為防走漏風聲,所以才沒有人通知季小姐。」
原來如此。
听見昔日婆婆的稱謂被抬出來,季恩潔頓時覺得身子一陣發涼。那個嚴謹而不苟言笑的高貴婦人,總是用著鄙夷的目光看待她……一想起昔日婆婆的神態,她胃部緊縮,竟然有點作嘔。
四年前,她和言鎧然在一場慈善晚會上結緣,當時她不過是幫忙看顧恩師委托主辦單位拍賣的字畫,而言鎧然剛巧買下了那幅字畫。
將字畫送至他住所的過程中,他們兩人結識了,之後是一連串步調快得讓人目眩神迷的相愛過程。
直到現在回想起來,季恩潔仍然感到不可思議。
當初交往幾個月後,她與言鎧然就閃婚了。
在不被各方祝福的情況下,他們私下舉辦了一場低調的婚禮,言董娘氣得一度住院休養,更是不計一切代價,動用集團資源向外界封鎖消息,仿佛他們的婚姻是一件天大的丑聞。
現在回想起來,封鎖消息已經不是頭一遭,言董娘早已用慣這招應變措施。
「言鎧然……真的不記得我了?」
當季恩潔從震驚中過神,她依然想向曹秘書求證。
「對,現在的言總已經不記得季小姐,他也忘了自己過去曾經有一段婚姻。」曹秘書一臉尷尬的解釋著。
季恩潔聞言僵了僵。
原來,他誰也沒忘,獨獨忘了她,更忘了兩人過去的點點滴滴。那段婚姻對他來說,真有如此不堪?
竟然讓他在遭受重大沖擊時,選擇性的忘了他們有過的酸甜苫辣。
「季小姐,請你別介意,言總他——」
看著亟欲替上司解釋的曹秘書,季恩潔將苫澀藏起,笑笑地打斷他的話。
「我不會介意的,我們已經離婚,既然他已經忘了我,這樣一來我們也可以避開那些不必要的尷尬。」
「所以……不是季小姐找言總過來的?」曹秘書斟字酌句的問清楚狀況。
「當然不是。」
季恩潔不曉得為何曹秘書會產生這種誤會,她板起臉孔,義正詞嚴的否認。
一听見她斬釘截鐵的否認,曹秘書的表情明顯松了口氣。
不知為何,季恩潔總覺得曹秘書的反應有些古怪,但又不方便問太多。
畢竟現在的她,已經不再是言太太,哪里有資格過問言鎧然的私人秘書。
「我原本以為,言鎧然是發現我在這里開了店,所以才會過來見我,現在听你這麼一說,我才知道原來一切真是偶然。」
季恩潔笑笑地說,內心卻有點悲哀。
原本她還以為,言鎧然是特意來找她,並且假裝不認識她,好借此刺激她。沒想到,他根本不是偽裝,而是真的已經不認得她。
「不瞞季小姐,言總失憶之後,很多喜好有些改變。」曹秘書說道,「言總會來季小姐的店里用餐,我相信純屬偶然,希望季小姐別誤會。」
听出曹秘書話里強烈的暗示,季恩潔臉上的笑容不減,一派淡然地回應。
「曹秘書可以盡避放心,我不會對言鎧然有任何誤會,我跟他已經沒有任何關系。」
說完,季恩潔轉身就往屋內走。
「那個……季小姐。」曹秘書又追上她,臉色變得更加古怪。
季恩潔不解地轉過身,曹秘書跟在言鎧然身邊多年,個性沉著穩重,今天怎麼會看起來這麼浮躁?
「我很抱歉,我不是故意想傷害你,而是因為言董娘的關系……季小姐,你也知道言董娘的個性。」
「曹秘書想說什麼,就直說吧,我不介意。」
只要是與言董娘有關的話題,通常代表著不愉快,季恩潔對此早有各種慘痛的經驗與教訓。
「最近言董娘正在幫言總安排相親,她不希望言總出什麼岔子……季小姐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曹秘書幾乎是望著地板,表情艱難的說出這席話,他內疚得什至無法直視她的雙眼。季恩潔怔了下,立刻會意過來。
曹秘書這是在擔心她會告訴言鎧然,他們過去曾經是夫妻,有過感情牽扯?
「我明白曹秘書的意思,你放心,我絕對不會向言先生透露任何事。」
弄清楚曹秘書的用意後,季恩潔口氣平靜的給出保證。
「季小姐,對不起,我……」
「你是個很盡責的秘書,我很敬佩你對言家的忠心,放心吧,我不會壞了言董娘的計畫,畢竟,天底下有誰膽敢違抗言董娘呢?」
季恩潔自我解嘲的微笑著,把話說完後,旋即轉身入屋。
曹秘書卻沒有立刻跟進屋內,只是一臉古怪的杵在門外,目送著季恩潔離去的背影。
「我可以再來一碗餛飩湯嗎?」
如同中音提琴般醇厚的嗓音,忽然從頂上飄落,正坐在庭院里曬太陽,手邊嫻熟地忙著包餛飩的季恩潔,愣了一下才抬眼看向那張熟悉的臉龐。時光對這個男人非常寬容,只是為他添上更加成熟的男性魅力,那張英俊的臉龐上,除了眉心有兩道淡淡的折痕,除此之外,找不到一絲歲月的痕跡。
看來那場車禍沒傷到他的俊臉,老天爺果真特別眷顧這個男人。
言鎧然興致盎然地看著季恩潔,見她熟練地拿起薄如白膜的餛飩皮,再從大瓷碗里挖了一勺鮮女敕的肉餡,手勢敏捷的包成一朵白胖餛飩,最後擱在干淨的大瓷盤上排列整齊。
那一個個拖著魚尾巴似的白胖餛飩,大小整齊畫一,看上去新鮮可口,讓人食指大動。
言鎧然將目光移到季恩潔的那雙巧手上,她的指節縴細修長,看起來像是一雙藝術家的手,沒想到卻是一雙能施展味蕾魔法的廚師之手。
鎧,我的手指頭可不是吃的,你別再啃了,好癢呵……
驀地,那道令他感覺無比熟悉的女人聲音,又在耳旁響起。
季恩潔不意然的抬起眼,瞥見言鎧然的神色有異,高壯身軀僵硬在原地,她頓時心生不安地緊盯著他。
「你……還好嗎?」
看著他不對勁的模樣,她仍然做不到無動于衷。
即使已經過了那麼久,即使……他對她曾經是那樣的冷酷無情。
言鎧然抬手揉著太陽穴,在她身旁的空椅凳坐下,一雙有型的濃眉深深皺起,見狀,她趕忙起身,入屋倒了杯溫水給他。「不舒服嗎?喝點水吧。」
季恩潔將馬克杯交到言鎧然的手里,卻反被他一把圈住手腕,她嚇得一震,當場愣住。
言鎧然抬起異常銳利的眼神,口氣急切而激動地問︰「我是不是認識你?!」
「言先生,你弄痛我了,請你放手。」
季恩潔強裝鎮定的瞪著他,這個男人卻沒有放開她手腕的打算。
「你認識我。」言鎧然篤定的說。
「對,我認識你,你可是言慎集團的大總裁,全台灣有很多人都認識你。」
「我說的不是那種認識,而是像朋友一樣的,或者更深入的認識。」
她听完笑了笑,平靜的迎上他犀利的審度目光。
「不,我不認識你,如果我讓你覺得熟悉,那大概是我剛好長著一張大眾臉,所以讓你錯認了,或者,我正好跟你某位朋友長相神似,所以你才會誤以為我們曾經認識。」
「不是你的臉,而是你的聲音,還有你的……餃子。」
說著,言鎧然下意識望向盤子里那一顆顆白胖的餛飩。
季恩潔忽然低聲笑了起來,說︰「我的聲音更大眾,言先生應該是把我認成別人了。至于餃子嘛,畢竟是祖傳的老口味,也許言先生曾經在別的地方吃過類似的口味,所以混淆了。」
她明明認識他,為何要一再裝成陌生人?
言鎧然不解的凝視著她,然後又看向被他緊緊握住的白皙手腕。
她的手腕如此縴細,仿佛輕輕一折就碎,肌膚雪白如紙,與肌膚上沾附的面粉幾乎快融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