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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掌佳茗 第六章 炒茶功夫深

作者︰季可薔類別︰言情小說

算著日子,驚蟄過後,就該是采收今年第一批春茶的時候了。

這段時日,陸振雅除了偶爾來正房陪月娘與陸元吃頓飯,大部分時候都是在書房里,就連晚間也是直接在那邊歇下。

「你發什麼呆?」一道幼女敕的童嗓拉回月娘迷離的思緒。

她一凜,抬眸望向正蹙著眉頭、嘟著小嘴瞪著她的陸元。

今日天色晴好,已有了春暖花開的跡象,陸元興致高昂,一早用過早膳後便來尋她,拉著她來到花園一處涼亭,說是要與她斗棋。

春喜領著幾個小丫鬟在涼亭的竹椅鋪了軟墊,竹桌上則擺上一壺茶並幾盤瓜果點心,一大一小便下起了五子棋來。

月娘只用了三分心思在棋盤上,七分卻是想著自己的心事,終于被這機靈的小鬼頭發現了,不滿她的走神。

「輪到你下了。」他悶悶地提醒。

「喔。」月娘隨意掃了一眼盤面,落下一子,就這一步,輕輕松松斷了陸元處心積慮、好不容易才快要連成五子的局勢。

小男孩一看,又氣又急。「你耍賴!」

月娘秀眉一挑。「我怎麼耍賴了?」

「你、你跟我下棋不專心,還、還弄壞了我的棋!」小男孩指控得其實有點心虛。

月娘看著他微微一笑。

這一笑,可把他窘得臉紅了,別過頭不敢迎視她燦亮亮的眸光,拿起一碗糖蒸酥酪,郁悶地吃著,臉頰吃得一鼓一鼓的,像趴在枝頭上偷食的小松鼠一般伶俐可愛。

越與這孩子相處,月娘越覺得這孩子本性純善,氣性雖說瞥扭點,也只是純粹的孩子氣,不帶壞心的,前世她那個嫡母所出的弟弟,才真的是被寵得無法無天。

她不禁伸手揉揉他的頭,小男孩一驚,連忙躲開,羞窘地嚷嚷。

「說好了你不準模我的頭的!」

「有嗎?」

「有!我前日就警告過你的,還有大前日、大大前日,也都警告過了!」

月娘故作歪頭想了想。「好吧,你似乎是有說過,但我沒答應你啊!」

笑盈盈的模樣可惹惱了小男孩,偏又不知該拿她如何是好,想打她嘛,自己人小力微打不過,何況她好歹也算是個「長輩」,不好那麼無禮的,可跟她辯,自己又總是辯不過她,若要不理她,從此不與她玩,自己又好像有點舍不得……

不對不對!可不是舍不得,是因為自己是君子,既然與她有了約定。每日都要與她好好相處一個時辰,自然要說到做到。

爹說過,君子一諾千金,他可是很有信用的。

小男孩說服了自己,沒好氣地斜睨月娘一眼,哼哼兩聲。「你都是個大人了,還這般耍賴,怪不得爹說過『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你說什麼?」月娘又驚又喜。「你還這麼小,你爹爹就已經開始教你啟蒙了嗎?連聖人說的這麼深奧的話你也懂得?」

「還好啦,爹爹也才剛開始幫我啟蒙,學了點《三字經》……」陸元吶吶的,有些不好意思,但一轉念,又梗著脖子驕傲道︰「但是爹爹跟我說的每句話我都記得,他說這句話就是表示女人跟小孩子一樣,都很難教。」

月娘聞言,噗嗤一笑。「我知道你爹爹是什麼時候跟你說這句話的了,是不是你調皮搗蛋不听話的時候?」

「我、我哪有!」

「你爹爹的意思主要是你這個小孩子很難教,很令他心煩。」

「才不是呢!元元最乖了,元元听爹爹的話……」陸元急著澄清,表示自己真的是一個乖巧體貼的好小孩。「元元一點都不煩,元元不煩人……」

說著,小男孩忽地哽咽了,眼眶泛紅。

月娘見狀,頓時心疼起來,連忙放軟了嗓音。「元元怎麼了?姨姨開玩笑的,你莫氣惱,是姨不好,姨說錯話了。」

「元元、不煩人,元元、是乖小孩……」小男孩邊說邊打嗝,兔子般紅紅的雙眼顯得分外可憐。

月娘忙握住他的小手哄著。「對、對,元元最乖了。」

「那我娘……為何不要我?」

月娘一愣。

「爹說、娘不在了,我問他娘去了哪兒,他說娘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後來我听到有人說,我娘是跟爹爹和離了,她丟下爹爹不管,也不要元元了。」

月娘目光一凜。「是誰說的?是誰說元元的親娘不要你了?」

「姨,好痛!」

月娘一怔,這才驚覺自己心中一時氣憤,將陸元的小手抓太緊了,她忙松開,輕輕替他揉著。

「對不起啊,元元,姨弄痛你了,姨幫你呼呼。」說著,月娘低頭,在那微現紅痕的小手上輕輕吹著。

陸元怔怔地感受著手上暖暖的氣息,又抬起頭來,望向滿溢關切的眉眼,這樣的溫柔美麗,正是他幻想中娘親的模樣……

不對!她不是他的娘,她是一個壞女人,是來跟他搶爹爹的歡心的。

可如果她真那麼壞,為何要對他如此溫柔,為何每日都要花時間陪他一起用餐、一起玩耍?

陸元小小的內心,有道不清的迷惘與悵然。

月娘吹過他幼軟的小手,又憐愛地撫模他的臉頰。「元元告訴姨,你是听誰說你親娘不要你了?」

陸元一震,側頭躲開臉上那輕柔的撫觸,覺得自己的小臉好像有點發熱,他懊惱地嘟起嘴。「反正就是听見有人說的。」

「什麼時候听見的?」

「就有一天,我在午睡的時候。」「你不知道說話的人是誰嗎?」

陸元一凜,垂下眸,好一會兒,才低聲喃喃。「不知道。」

月娘瞧著他有些心虛的小模樣,猜想他其實知道的,只是不願與她說,也許是怕替那人惹上麻煩。

這孩子的確是個單純心善的,就更顯得那個背地里嚼舌根的人格外可惡……月娘目光一轉,瞥向被她支開,此刻正遠遠地坐在涼亭外等候著的女乃娘鐘氏。

自弄丟小少爺那回,鐘氏教她罰了半年月例,又敲打了一番,這段時日倒是事事循規蹈矩,服侍起元元越發精心,看似已吃足了教訓。

只是看人不能只看表面,這女乃娘究竟藏著何等心思,還須仔細觀察,無論如何,若真是鐘氏在元元耳畔嚼舌根,即便她是鐘嬤嬤的女兒,也絕不能輕饒。

這件事,她必須得查清楚……

月娘回過神來,陪著陸元吃了幾樣點心,便親自將他送回壽安堂,陸老太太見她來了,特意拉著她叮嘩,要她好生照料陸振雅,別讓他太過辛苦操勞。

她也很想照顧自己的夫君,問題是也得讓她能見到他啊!

月娘暗自苦惱,離開壽安堂後,驀地下定決心,問跟在身旁的大丫鬟。

「春喜,早上吩咐廚房炖的參耆山藥雞湯,可炖好了?」

「稟大女乃女乃,瞧著這時辰,應該是差不多了。」

「你去廚房端過來,陪我送去爺的書房。」

春喜一愣。「大女乃女乃要去大爺的書房?」

「是。」

「可是大爺的書房向來門禁森嚴……」

「你的意思是連我這個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也不能去?」

「這……」春喜為難了,很誠懇地望著月娘。「大女乃女乃,您莫嫌棄奴婢不會說話,奴婢只是不希望您惹惱大爺。」

「我知道,你忠言諫主,我不會怪你的。」月娘淡淡一笑,明眸炯炯有神,閃耀著堅定的光芒。「只是這書房,我今日一定要去。」

月娘領著春喜來到外院的書房時,正好見到一個相貌清秀的小廝鎖了門走出來,春喜認出這小廝,對月娘低聲解釋道︰「大女乃女乃,那是司墨,他與掌硯兩個平日是負責侍候大爺筆墨的。」

司墨一抬頭,也看見了春喜,又見春喜身旁盈盈站著一位雪膚花顏的少婦,不禁一愣,猜想到對方的身分,連忙低眸不敢多看。

「司墨,這位是大女乃女乃。」春喜介紹道。

「小的見過大女乃女乃。」司墨恭敬地行禮。

月娘受了他的禮,淺淺一笑。「廚房今日炖了參耆山藥雞湯,我想著這雞湯補神益氣,所以送一碗來給大爺。」

「大女乃女乃心思細膩體貼,大爺知道了必是歡喜的,只是可不巧,大爺現下不在府里。」

司墨雖只是個年輕小廝,說起話來卻是進退有度,想必是經過陸振雅用心教的,月娘暗暗點頭。

「大爺不在府里,是去哪里了?」

「去了制茶坊。」

制茶坊?是去監督制茶的進度嗎?月娘微微蹙眉。他身子不好,照理說這事交給外頭的管事去處理就好,又何必他親自跑一趟?

正憂慮著,只見一道高大的身影匆匆行來,月娘定楮一瞧,竟是宋青。

「大女乃女乃!」宋青乍見到月娘也在,臉色隱約一變。

月娘察覺到了,卻是先按捺住,只溫聲問道︰「宋青,你怎麼一個人回來了?你沒陪在大爺身邊嗎?」

「大爺吩咐我回來……拿點東西。」

「什麼東西?」

宋青欲言又止,似是猶豫著自己該不該說,月娘心念一動,轉頭對春喜及司墨說道︰「你們兩個先暫且退到一旁。」

「是。」

春喜與司墨都退開了幾步,月娘才低聲問宋青。

「你老實與我說,大爺情況怎樣了?以他如今的身子,在府里強撐著理事也就罷了,怎能還在外頭奔波?萬一他病情又發作了,該如何是好?」

宋青目光閃爍,想了想,終于決定如實吐露。「大女乃女乃,大爺是吩咐我回來拿藥丸的。」

月娘一驚。「為何要你拿藥丸?可是他又發作了?」

「大女乃女乃莫急,大爺如今情況還好,只是……」

「只是怎麼了?你快說啊!」

宋青又猶豫了。

月娘轉念一想,心下有數。「你不願與我說,想必這事與陸家在外頭的生意有關,既如此,我也不多問,只須把我的話帶給大爺,讓他且記『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于陸家、于我們一家老小而言,再潑天的富貴都比不上他這個當家主事的人能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

月娘話說得真誠,滿溢關切之情,宋青听了,不免有些感動,忍不住開口試探。

「大女乃女乃之前告訴我關于逍遙子神醫的事,屬下已然打听到了他的下落……」

月娘聞言大喜,連忙追問。「那你可請他來醫治大爺的病了?他何時會來?」

宋青面色凝重。「屬下還沒能見到神醫本人。」

「為何?」

「屬下托了中間人,想與神醫搭上話,神醫只是不理,那中間人說這神醫性情孤介、脾氣古怪,生平唯一喜好就是愛喝茶,屬下便送上了陸家所產的貢茶為禮,哪知神醫只是嗤之以鼻,說是陸家的茶他早就嘗遍了,也沒什麼可稀奇的。」

「那位神醫真那麼說?」

「是。」

怎麼會這樣?若說神醫對陸家的茶不屑一顧,那當時陸振雅是怎麼求到他來為自己醫治的?

月娘仔細回想自己在陸振雅留下的那本手記里所讀到的內容,卻一時捉模不到關鍵,只得暫時作罷。

「這事我來想想,無論如何,總會有一款茶能引得那神醫心動的,即便他將這全天下的好茶都嘗遍了,我們也能再制新茶……」月娘驀地一愣。莫非打動那位神醫的並不是陸家現有的茶,而是後來新制的茶?

宋青察覺到她的異樣。「大女乃女乃,您可是想到什麼了?」

月娘回過神來。「是想到一些關鍵之處,容我再仔細琢磨琢磨。」

宋青緊盯著她,見她神色坦然,不似作假,點了點頭。「屬下先去替大爺拿藥。」

司墨拿鑰匙開了鎖,讓宋青進書房拿藥,宋青在暗格子里翻出一小盒藥丸,揣入懷里,欲離開時,回頭一看月娘仍站在書房外頭的院子里,眉頭深鎖,頗有憂色,腳步不覺一滯。

看來大女乃女乃對大爺確是有幾分憐惜關心的,大爺如今一意孤行,誰的話都不肯听,連老太太也說不過他,說不定還真得靠這位心思剔透又伶牙俐齒的大女乃女乃,才能勸得動他……

宋青尋思著,咬了咬牙,折回身子,來到月娘身前。

「大女乃女乃現下若是無事,可否隨屬下走一趟制茶坊?」

月娘訝異地揚眉,沒想到宋青會突然有這般請求,卻是毫不猶豫地應允。「好,我同你去。」

每年驚蟄過後,便是開始采摘春茶的時候,茶農常雲「茶葉是個時辰草,早采三天是個寶,遲采三天變成草」,因此看準了時機采下第一批茶芽極為重要。而在驚蟄與清明之間所采的春茶即是所謂的「明前茶」,采摘時茶葉女敕芽初綻,形如蓮心,數量稀少,也格外珍貴。

剛采下的新鮮茶葉名為「茶菁」,為了使其所含的水分減少,需進行「萎凋」,在竹篩上晾曬,此時茶葉逐漸變得干燥,葉片柔軟,並散發出陣陣香氣。「萎凋」過後,再進行「殺菁」,也稱「炒菁」,即將茶葉在熱鍋上不停翻炒,令茶葉的香氣充分散發,接下來還有揉捻、燥干、烘焙等等工序流程。

隨著宋青來到陸家的制茶坊,月娘一時之間宛如走入了時光隧道,彷佛看見一個扎起長辮的姑娘,日日辛勤揮汗,不停地晾茶、炒茶,幾乎沒有喘口氣的時候,活得謹小而慎微。

她悠悠尋思,不覺停住了腳步,凝視前方那一道窈窕素雅的身影。

宋青見她不走了,感覺奇怪,低聲問︰「大女乃女乃,您是看到什麼了嗎?」

她看見的,是過去的自己。

月娘微微苦笑,眨眨眼、再眨眨眼,那道朦朧的身影已消逸無蹤。

「沒事,我們繼續走吧。」

「大爺就在前頭的炒茶房。」

宋青在前頭引路,月娘走得極慢,邊走邊打量,有些正忙碌的茶工偶然抬頭一看,見宋護衛領著個如花似玉的少婦進來,忍不住多瞧了幾眼,卻是立刻就被宋青嚴厲的眼神給瞪回去。

對眾人好奇的目光,月娘並不以為意,只是緩緩走著,穿過一個整齊空曠的小庭院,便來到炒茶房的入口。

這里,可以說是整個制茶坊的核心,是最重要的一道工序。

尤其是陸家特產的龍井,因屬于綠茶的一種,無須烘焙,要求在炒制的過程中同時進行揉捻的動作,特別考較炒茶師傅的功力,陸家所制的龍井茶之所以能名聞遐邇,甚至成為進上的貢茶,其中著墨最深的,就是陸振雅。

茶樹人人會種,可沒有人能如與陸家契作的茶農一般,種出的茶樹能長出最鮮女敕、瑩潤如玉的茶葉;茶葉人人會炒,也沒有人能如陸振雅親自教的師傅一般能炒出形狀最完整、香氣最獨特的茶葉。

這其中種種訣竅,造就了陸家龍井茶的獨一無二。

抖、搭、折、捺、甩、抓、推、扣、磨、壓,這十大炒制龍井茶的手法便是陸振雅獨門研究出來的,他記錄于自己的手札上,還配上詳細的圖文解說,她若不是因緣際會得到了那本手札,也不能練就一身炒茶的手藝,在那利欲燻心的蘇家找到立足之地。

月娘來到炒茶房門口,原以為自己會看到眾位炒茶師傅一人就著一個大鐵鍋,一番熱火朝天、忙碌不已的景象,不曾想里頭卻是一片靜寂,只有一個身姿挺拔清瘦的男子站在一個鐵鍋前,一旁有幾個青衣少年圍觀。

那炒茶的男子,正是陸振雅。

月娘怔怔望著,只見他穿著一襲樸素的靛藍長袍,將墨發梳成髻,只簡單地以一根黑木竹簪綴飾,風姿凜然,眉目端凝,雙手在那蒸騰著淡淡霧氣的高溫炒鍋里利落翻飛,根根修長的手指就如同在變著戲法一樣,勾引著人的視線,不忍須臾稍離。

好美!

月娘記得自己前世每每在閱讀那本手札時,腦海總會隱隱約約浮現一道人影,她看不分

明那人的容貌,卻彷佛能看清那人炒茶時的每一個手勢,是那麼瀟灑飄逸,如行雲流水,令她不由得感到心動。

可如今,當她親眼目睹本人,她這才知曉自己還是低估了他,他雙手的每個起落、每個翻騰,都遠遠超出了她的想象。

這才是完美,才是真正的行雲流水。

月娘不禁悄悄屏息,只覺得心韻怦然,一陣陣地悸動著,震顫難抑,幾欲跳出胸口。

不行!這心跳得太快了,她撐不住。

月娘手撫胸口,極力壓抑著,深深地吸氣,一遍又一遍地嘗試鎮定自己過分激動的情緒,卻是徒勞無功。

一股暖暖的情意在她胸臆間流轉著,如絲如綿,細細纏繞不休,纏得她整個人臉發紅,心發慌。

陸振雅也不知是否發覺了她的存在,一轉頭,那清明的眸光宛如實質,朝她的方向逼迫而來,她氣息一震,急忙別過臉。

該如何是好?她竟不敢迎視他的眼神!

明知他其實看不見,明知那看似炯亮的星眸其實並沒將她的倩影落進眼里,她還是慌,還是羞怯,彷佛情竇初開的大姑娘,見著自己的心上人,卻是又期待又怕受傷害。

她是敬重他、是景仰他,甚至對他慘澹的遭遇有著難以言喻的憐惜,但一個女子對男子的戀慕?她從未曾想過。

可此時此刻,單單只是望著他炒茶的身影,她竟有些沉淪了,竟是亂了心,守不住女兒家一片痴情。

「大女乃女乃,您怎麼了?」見她一動也不動,只是傻傻站著,宋青感覺到不對勁,低聲問。

她一凜,定了定神。「我沒事……」嗓音沙啞得連她自己听了都羞窘,連忙咳嗽兩聲,清了清喉嚨。「只是覺得奇怪,為何是大爺親自在炒茶?其他大師傅呢?」

宋青沉默一息,苦澀回道︰「都走了。」

都走了?

月娘訝異瞠眸,瞪向宋青。「怎麼回事?」

「自從那日大爺與大女乃女乃的喜宴過後,蘇景銘約莫是被掃了面子,對陸家的茶葉生意越發緊迫盯人起來,不僅連續搶走了幾筆訂單,還私下安插了釘子進制茶坊,日日傳著各種閑言碎語,鼓動咱們的茶工,幾個炒茶的大師傅受到蠱惑,嫌大爺給他們的待遇不夠好,紛紛改投了蘇家。」

月娘聞言恍然,蘇景銘那人本就善于花言巧語、玩弄人心,此時必是趁著陸振雅病重,無暇顧及許多細節瑣事,發動了一波波攻勢,挖角、埋暗樁、搶訂單,確實很像那個小人會使出來的卑鄙手段。

宋青也忿忿不平。「那些個見利忘義的東西!也不想想他們如今能有那般高明的炒茶手藝,都是得自大爺的悉心指點,如今見陸家有了危難,竟是一個個另尋高枝攀了!」

「自古人心難測,大爺聘用這些炒茶師傅時,難道不曾與他們簽訂契約?」

「工契自然是有簽的,只是當時正值陸家失去家主、風雨飄搖之際,大爺感念他們幾個願意留下來與陸家同甘共苦,就在契約條款上讓了步,只簽了五年,就這一、兩年,約期陸續都滿了。」

月娘黯然一嘆。「這時主家前景未明,又有蘇家遞出橄欖枝,許以厚利,也難怪人心浮動。」

宋青恨恨地磨牙。「也是因為大爺身子不好,才沒能防患未然,讓那蘇景銘有機會見縫插針,著了他的道。」他頓了頓,語氣更加沉重。「這陣子大爺的病越發重了,卻硬是強撐著要見府里內外那些管事,漸漸地他雙目失明的事情就瞞不住了,再加上他許久不曾在外露面,外頭就有了傳言,說大爺眼楮瞎了,連自己的生活都打理不好,又哪來的精力掌管陸家繁雜的生意?那些個不懷好意的人,都私下議論著大爺恐怕是……時日無多了。」

難怪呢,最近她見府里許多下人行事都有些浮躁,每每趁她不注意時偷偷盯著她瞧,她原以為他們是對她這個初嫁的新婦感到好奇,如今想來,說不定也有忐忑探究之意。

他們是怕萬一大爺不好了,她這個大女乃女乃撐不起陸家,這府里就要敗落了吧!

月娘尋思著,眉間攏上一抹淡淡的陰霾。

宋青還持續說著。「那年老爺與府里幾位資深的管事因船難去了,陸家就曾經歷好一番風波動蕩,若不是大爺年少有為,震住了外頭那些豺狼虎豹,恐怕陸家早已垮了,如今陸家能東山再起,都是多虧了有大爺在。」

月娘听明白了宋青話中含意。「所以他若是不在了,也等于陸家家業不保,到時自是樹倒湖孫散。」

「大爺深知自己若是繼續待在屋里養病,外頭的流言蜚語就越發止不住,人心越發惶惶不安……」

「所以他今日才堅持出門,親自來制茶坊走一趟?」

「是。」宋青應道,臉色越發忿忿不平。「哪知過來一看,連最後兩位大師傅也撒手不干了,只留下幾個尚未出師的年輕徒弟,可采摘下來的新鮮茶芽等不得,若不及時炒制,只怕今年這批明前春茶便毀了。」

「陸家的明前龍井可是茶中極品,宮里那些貴人還巴巴等著呢!若是趕不上船期送上去,金鑒殿上的那位萬一惱了,說不得就治陸家一個辦事不力、欺君罔上之罪。」

「大爺也是憂心如焚,這才賭著一口氣,自己上了。」

可想而知,如果是她,也會這麼做,只是……

月娘咬了咬唇。「他的身子哪里禁得住?這一炒,可不僅一、兩個時辰,炒上一整日都有可能。」

「屬下也是這麼勸大爺的,可大爺就是不肯听。」

宋青話語才落,就見陸振雅的身子微微晃了晃,顯然有些支持不住,一個徒弟上前替他擦了擦額上的汗。

炒茶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耐得住長時間的高溫烘烤,想她從前都每每感到萬分煎熬,何況他身染寒毒,眼楮又看不見,該是如何痛苦與折磨!

她心疼。

月娘想著,深吸口氣。「宋青,你且將藥丸給我,先把其他人都帶開,我來勸勸大爺。」

宋青一愣,見月娘神色堅決,終是點了點頭,將藥盒交給她,自己對那些圍觀的少年們揮手示意,命他們跟自己一同悄悄離開。

不一會兒,偌大的炒茶房內便只剩下月娘與陸振雅兩個人,陸振雅應是略听到些動靜,只是他忙著專心炒茶,一時也無暇顧及,只繼續做著翻炒的動作。

月娘輕移蓮步,深怕驚動了他,走得又輕又慢,待來到離他身旁幾步遠處,才看清楚了他臉上已有隱忍的模樣。

眉峰摟著,額角不時因疼痛而抽搐,鬢邊汗滴涔涔,臉色比平日所見又更蒼白了幾分。

如今的他,怕是只憑一股意志力在撐著,不許自己稍有放松,更不許自己倒下去。

因為他一倒,這表面鮮花著錦、內里岌岌可危的陸家,怕是沒人能再撐得起門戶了。

月娘注視著他越發隱忍的表情,心疼不已,盈盈走過來,抽出懷里的素棉手絹,輕輕替他按拭著鬢邊的汗水。

他沒理會她的舉動,只專注著工作,又過了片刻,驀地感到太陽穴一陣激烈的抽疼,身子站立不穩,微微晃了晃。

這回月娘可不能只擔憂地光看著了,連忙上前,摟住他一邊臂膀,穩穩地扶住了他。

「是誰?」他語帶不悅。

「爺,是我。」清柔的嗓音如一泓湖水蕩漾。

陸振雅一愣。「是月娘?」

「是。」

「你怎麼來了?」

「給爺送藥來的。」她打開藥盒,拈了一顆藥丸。

縴縴蔥指將藥丸送至干澀的唇邊,即便陸振雅看不到,也能感覺到那指尖細膩柔軟的觸感。

「爺,吃藥。」她軟軟地說。

他不由得張口,咬進了藥丸,她很快便端了一盞溫茶來,服侍他喝下。

她看著他吃下藥丸後,仍不見好的臉色,心中難受。「爺,宋青說你已在這兒炒了將近一個時辰的茶,應是累了,不如歇歇吧。」

他搖頭。

「爺,你這樣苦熬著,只是更傷自己的身子而已。」

他只是漠然著。「你回去吧,別管我。」

「我怎能不管?」她不免有些著急。「爺是妾身的夫君,是我終身的依靠,我可不願自己早早便守寡了!」

他臉色一變。「你說什麼?」

她放軟了嗓音。「爺,我知道自己話說得急,可你想想是不是這個理?俗話有雲『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可莫要顧此失彼。」

他默了默,面色深沉,淡淡揚嗓。「你以為我不懂這個理?但這批明前春茶若是不及時趕制出來,誤了進宮的船期,陸家的命運同樣會走進死胡同。」

語落,陸振雅伸手將她推離自己身邊,拒絕她關切的態度明顯。

她咬唇看著他持續不斷地炒茶,甚至因一時沒注意,手指被鍋邊燙了個水泡,終是忍不住,上前抓住他燙紅的手。

「爺,我來吧!」她自告奮勇。「我來炒這鍋茶。」

他一怔,回過神來,劍眉一撐。「你莫胡鬧。」

「不是胡鬧,我認真的。」

「你以為這炒茶是隨隨便便就能上手的嗎?要細細感受每一片女敕芽的形狀與干燥的程度,隨時控制溫度的變化,還得依據不同的情況,有不同揉捻茶葉的手法,別說一個初上灶的新手了,就連有積年經驗的老師傅往往也是形似而神不似。」

「爺若是不放心,就在一旁盯著我啊,試試我成或不成,就當是給我一個考核也好。」

他臉色越發難看。「你明知我如今目不能視物,又如何盯著你炒茶?」

這倒也是。月娘尋思著,驀地靈機一動,也不管男人樂不樂意,一個乳燕投林,就輕輕巧巧地鑽進了他的懷里。

「你做什麼!」他震驚了。

她抿唇一笑,縴細的背脊倚著他胸膛,又自顧自地拿起他的雙手,搭在自己手上。

「爺,你就這樣帶著我炒茶,這樣你就能感覺到我是怎麼炒茶的了,你就這樣教我,什麼時候該抖、什麼時候該甩、炒鍋的溫度如何、茶葉揉捻成形的程度,你都能感受到了。」

「你……」

「我開始炒嘍!」

月娘不由分說,綿柔玉手先是捧起一團茶葉,輕輕撫模揉捏著,細細感受此時炒菁的火候,心中有了計較,方才利落地翻卷快炒起來。

陸振雅听她真的開始炒了,又急又惱。「你可別壞了我這鍋茶!」

「爺若是擔心,就親自帶著我啊!」她輕快地回應,一點也不怕他著惱。

他深深地吐氣,壓下懊惱的情緒,無奈之余,只得從了她的提議。

骨節分明的大手先是圈住了那柔細的皓腕,接著順勢滑下,穿過她蔥蔥玉指間,宛如十指交扣的姿態格外親昵而曖昧。

他任由她依在自己胸懷,從後頭圈摟著她,牽著她的手,與她一同炒茶。

捺,將茶葉壓平在鍋底,使茶葉光潤、扁平。

抓,使手中的茶葉里外交換,並快速地整理條索。

甩,將茶葉成弧形高拋出去,由上方落回鍋底,順勢排列整齊,還能在滾動中使已發軟的葉片包住細女敕的茶芽。

壓,將另一只手放在炒茶的那只手上,雙手在茶葉上反復碾壓……

兩個人、兩雙手,密密地依偎相貼,隨著白茫茫的霧氣,跳躍舞動著,一個利落的抖甩,瑩潤如碧玉的茶葉揚起,在半空中翩然飛舞,再輕盈地落下。

月娘看得欣喜,臉蛋紅撲撲的,一股從未曾領略過的喜悅在胸臆間翻騰。

「爺,我做得好嗎?」她興奮地側過臉,想听自己最景仰的人一句稱贊,卻不曾想柔軟的櫻唇意外擦過他胡渣點點的下頷,隱隱感到刺痛,偏又滋味好到令人不舍離開。

她的唇軟軟地貼著他,而他這才恍然驚覺,兩人的姿態是如何親昵,懷中的女子又是如何嬌柔,一股淡淡的馨香撩撥著他的鼻。

兩人一時都愣住了,就這麼動也不動,靜了好片刻。

她終究沒能忍住,大著膽子啄了他的唇一口,才轉回頭來,心口怦怦跳著,如小鹿亂撞,臉蛋羞得又熱又燙,連脖頸上的肌膚都染上了一抹淡淡粉色。

陸振雅自是看不見她的嬌羞,但他的心也跳得慌,思緒凌亂,腦子彷佛都糊了似的。

她努力定了定心神,繼續炒起茶來,他卻逐漸松開了她的手,心頭一陣陣地震顫著。

她炒茶的手法極是熟練,絕對不是個新手。

就連那幾位經過他點撥的大師傅,這麼多年了,也只得了他七、八成炒茶的功力,而這女子卻是比那些積年老師傅更加功力高深。

若不是她先天條件略差了些,成就怕是不僅如此。

「爺,你怎麼不說話?是我炒得不好嗎?」她見他久久沉默著,有些忐忑。

「你的手不夠大,又太軟了些,炒茶時手法倒是用得不錯,只是手勁便略遜了幾分。」

那也沒辦法啊!月娘盯著自己的手,輕輕嘆息,原主的這雙手確實是小,她前世的手也不大,但至少經過經年累月的磨練,可比這雙手堅韌有力多了。

「就算手勁小了些,我這樣炒茶,也能及格了吧?」她試探地問。

他頓了頓,微微頷首。「嗯,比我想象得好。」

她聞言大喜。「那爺可同意由我接替你來炒這批春茶?」

他沒立刻回答,默然半晌,驀地抬手轉過她下頷,強迫她面對自己。「你究竟是誰?接近我有何目的?」

月娘一震,怔忡地望著他深邃無垠的眼眸,良久,幽幽嘆息。

終究還是被如此質疑了呢!

月娘無奈,靜靜睇著眼前神色冰凝的男人,淡定揚嗓——

「這個問題能否容我將這些茶炒制完成後,再回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