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蘭說話算話,雖然狀元紅很貴,雖然經常賣到斷貨,但黑敘生辰這天,大白天的,趁著賀巽上朝,一群人吵吵嚷嚷進了牽姝閣。
晴蘭大方開壇相請,是壇喔,不是壺,還讓大紅牌香香姑娘唱歌,青青姑娘跳舞。
香香的歌聲多軟啊,一句句好哥哥、好情郎,好到酒不醉人人自醉,連賀小扮哥也紅了臉。
青青姑娘的舞蹈多撩人啊,一個靠近,身上帶著汗水的馨香味兒,讓白子、黑子連聲喊——我要娶媳婦!
晴蘭終于理解,大臣們為什麼喜歡在這種地方釋放壓力,為什麼會在這里傳遞著不為人知的消息。因為女人的酥胸里,最能讓男人放松心情。
晴蘭沒喝酒,因為待會兒要見四空大師,好把周勤身邊的三五鳥事告訴他,藉著他的嘴傳給賀巽,希望這些「鳥事」能讓他妥善利用。
但她不想破壞氣氛,便假裝微醺,她想和他們一起在靡靡之中放松心情。
白叔方酒量不行,三杯下肚開始胡言亂語,現在正繞著青青姑娘轉圈圈。
晴蘭用手肘撞撞賀洵胸口,笑道︰「喝一杯嘛,喝完說不定就成了狀元郎。」
「不喝,我還小。」
「不小了,最近大嫂打算幫阿洵相看幾個姑娘。」
晴蘭的話鬧出賀洵一張大紅臉,他推開她湊過來的臉,「別亂說話。」
「我可沒亂說,來,慶祝我們家阿洵轉大人,喝一口。」她逼賀洵喝酒。
賀洵討厭酒,他不喜歡無法自控的感覺,但晴蘭笑得那樣歡暢……他為她感到慶幸,因此即使不樂意還是喝下她遞過來的酒。
酒入喉,喉頭的灼熱感讓他嗆著。
一陣猛咳,他不小心把桌前的茶盞給弄翻,頓時羞惱,倏地起身猛拍衣服上的茶漬。
看見他的狼狽,晴蘭笑個不停,他傲嬌地瞪她一眼,急急跑到外頭找小廝換衣服去。
今天黑敘也開喝了,活二十幾年,連親爹都不拿他當兒子,這是他頭一回過生辰,被人在乎的感覺……真美妙。
跳完舞,白叔方坐到晴蘭身邊,攬住她的肩膀說︰「嫂子,你太好了,我真喜歡你。」
「很榮幸被你喜歡。」一壇狀元紅買他一晌歡樂,值得!如果賀巽也像他,能輕易被酒收服,她不介意把滿倉狀元紅全往家里搬。
他捧住她的臉,認真說︰「真的!如果有你這麼好的老婆,我絕不會去招惹夏媛希。」
招惹夏媛希?晴蘭呵呵笑兩聲,自信滿滿地拍拍胸口,張開手心,從小指一根根往回收,「嘿嘿嘿,那已經是過去的事啦,現在你們家老大已經被我收服。」
「不對,偷偷告訴你哦,夏媛希那個女人膽子可大著吶,二皇子成親多年、膝下無子,好不容易在楊側妃肚子里種上一個,她竟敢動手。」
她對楊嬛動手了?
「真假?然後咧?」
今生夏媛希除了與侯府之間的關聯外,對周勤無法起到其他作用,再加上皇帝對賀巽的看重,祖父與父親的地位遠非前世可比,周勤不再對祖父言听計從,祖父對周勤也沒有前世那般熱絡,兩方關系遠遠不如楊家與周勤。
「皇上下旨,七尺白綾結束夏媛希性命,她死便死了,卻害得你祖父被連累,官位丟了,連你父親兄長們也降職二、三等。」
祖父不當首輔了?也好!丟了官、切除翁婿關系,侯府不會摻和奪嫡了吧?
「所以夏媛希死了?」晴蘭問。
「就是沒有才氣人吶,你可知老大做了什麼?他居然允諾三年的玉礦收益交換夏媛希詐死、離開皇子府,他還幫夏媛希更名改姓!這是抗旨吶,為那種女人擔上這麼大的風險,你說老大心里在想什麼?」
五分薄醉的黑敘听見了,急忙捂住白叔方的大嘴巴。
白叔方推開黑敘,他太憋太悶、太為晴蘭不值,「放開我、我要說!」
晴蘭沉下臉,彷佛被人悶揍了一拳。
賀巽在想什麼嗎?白子不清楚,她卻能猜得出來,他想彌補心中缺憾,想扳正當年的陰錯陽差,他對夏媛希的心思……不曾改變。
「爺把夏媛希安排在哪里?」
「在樂知巷里,那宅子多大多貴多好啊,老大自己不住,卻讓夏媛希搬進去,太可惡了,你說說,夏媛希是不是狐狸精轉世?」
樂知巷?她知道啊,那圜子造景听說前任屋主花了七、八年才完成,每個院子都精雕細琢,打造出與京城大宅截然不同的風貌,她原本打算用來開一家高級且隱密的娛樂處所,沒想……他拿去用了啊。
眼淚未流下,她先一步用力抹去,起身,卻被黑敘攔住,「嫂子,你去哪里?」
她搖搖頭,「去走走逛逛,你照顧白子。」
酒氣上頭、昏頭脹腦的黑子被白子一把拉下,還沒坐定,白子手腳纏上來,同他要酒喝,邊要還邊喃喃道︰「我真討厭夏媛希……」
看了兩人一眼,晴蘭快步走出廂房,小廝見狀迎上前,「東家……」
她深吸氣,假作無事,「把三位爺伺候好了。四空大師過來的話,轉告他我臨時有事,過兩天再去尋他。」
察言觀色慣了,小廝發現她臉色有些不對,問︰「東家要不要用點醒酒湯?」
「不必,我沒喝酒。」她沒醉、沒傻、沒呆,她只是心碎,還以為漸入佳境,以為已經承攬他的愛情,原來並不是。
誤會真是大了呀,他落實夫妻關系只是因為……抱歉,因為想迎接夏媛希而做的鋪陳。
他以為給她一顆甜棗,她就會歡天喜地接受他的安排?
她想笑,但臉上每根肌肉都僵住了。
賀洵換好衣服回到廂房,卻發現晴蘭不在。
他推推黑敘問︰「大嫂去了哪里?」
「去……逛逛?對、去逛逛。」黑敘搖頭晃腦,醉得更厲害了。
有什麼好逛的?牽姝閣是她的地盤,到處早就走熟走遍了吧。
「黑子,你說老大是不是很壞?他腦子肯定壞掉,才會看上夏媛希……」
「要不要咱們拿刀去樂知巷嚇嚇那尾千年狐狸?」
賀洵心頭一驚,不會吧?他們把這事兒告訴大嫂了?該死!就說喝酒誤事。
他跳起來,頭也不回地往外沖。
敲開樂知巷宅子大門,晴蘭與夏媛希面對面。
不幸婚姻磨掉夏媛希的自負驕傲,再度面對晴蘭,她的怨慰更深。
為什麼前世今生她都過得比自己好?前世輸在出身也就罷了,可是今生,她明明拿到一手好牌啊!
「夏晴蘭」不是應該被踩在污泥里永不翻身?為什麼她已經成為夏晴蘭,還能夠活得風光明媚?
看看夏晴蘭,她多漂亮、多艷麗、多自信,那是被絕對寵愛的女人才能養出的絕代風華,反觀自己,蒼白憔悴、虛弱茫然……
不對的,不可以這樣的,她才是「夏媛希」啊,她才是承恩侯府的嫡女,她有最好的家世,她順心遂意的嫁給周勤,她應該永遠高高在上、睥睨俯首的夏晴蘭,為什麼到頭來,她會狼狼從雲端墜跌,而夏晴蘭還待在雲端上。
夏媛希滿心後悔,不該嫁給周勤的,糊涂走過一遭她終于學會,有權有勢不及有情有義。
她錯了,她不該輕蔑賀巽,不該自以為能夠駕馭周勤,不該看不清男人心。
賀巽才是真正愛她的那個人啊,他願意為自己承擔風險,願意許她一個全新人生,這樣的男人才堪作良配。
只是……夏晴蘭站在前面。
第二次選擇,她必須在夏晴蘭跟前低頭。
不要!她輸掉前世,再不願輸掉今生,她已經是夏媛希,夏媛希天生就該比夏晴蘭高貨,所以……賀巽只能是她的!
對,她把賀巽借給夏晴蘭四年,如今夏晴蘭得全須全尾將賀巽還給自己。
深吸一口氣,她抬高下巴,驕傲地看向晴蘭,「我知道你為什麼來,你沒猜錯,我可憐了,卑微了、失敗了,站在你面前的不再是過去的夏媛希,你很得意對嗎?你想嘲笑當年我讓你代嫁對嗎?」
晴蘭看著夏媛希的眉眼,刻薄、怨慰,她的眉宇間充滿忿恨,現在的她不是高門貴女而是下堂婦,尖酸得讓人不忍多看。
「沒錯,我是後悔,後悔將賀巽讓給你。只不過很可惜啊,經過那麼長的時間,你仍然無法收攏他的心,他還是像過去那樣愛我,愛得無怨無悔、義無反顧,當年他為了娶我,求皇帝賜婚,而今他甘願為我違抗聖旨,甘願為我砸下千金萬金,面對這樣濃烈的感情,你說我該怎麼辦才好?」得意一笑,她又道︰「我別無選擇啊,我只能紆尊降貴,為他更名改姓一輩子陪在他身邊。」
「一個傷害皇嗣、被賜七尺白綾之人,何來的尊貴?」晴蘭輕問。
臉色變換間夏媛希凌厲了眉目,「你瞧不起我。」
「是你做出讓人瞧不起的事,人之所以尊貴,從來不是因為別人的目光,而是因為己身的作為。」她緩聲道。
是這樣的嗎?所以她前世是夏媛希的時候,眾星拱月、才名在外,今生是夏晴蘭的時候,一樣風光霽月、令人高看,所以不管是否交換身分,她都會活得比自己光鮮亮麗,而她只有被踩在泥地里的分?
像被打了記悶棍,夏媛希望著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曾經那張美麗臉龐屬于她,也曾經痛恨那張像極母親的臉……
所以不管她是夏晴蘭或夏媛希,都注定輸得一塌糊涂?
不……不對、不會,沒有這種注定,她可以翻雲覆雨,可以改變一切,至少……至少賀巽深愛自己,不是?
「你來這里,想要什麼?」夏媛希問。
「你說呢?」
「要我知難而退?」
「你會嗎?」
「我為什麼要?在我最艱辛無助的時候,賀巽把我從地獄中撈出來,他深愛我,他寧願為我犧牲生命,為我撐起一片天,我為什麼要退讓拒絕。」
問得好,夏媛希為什麼要?
男人願意用自己的未來交換她的新人生,願意披荊斬棘為她鋪就康莊大道,有這樣的愛情做支擦,她何必知難而退?該知難而退的是不被在乎的那一個呀。
晴蘭不得不承認,夏媛希的話無比正確。
堅強的意志在瞬間瓦解,晴蘭懷疑了,懷疑自己來這一趟有什麼意義,只是想看清楚橫在眼前的問題有多困難?只是想確定自己該往哪個方向?只是想讓不確定的愛情驅逐出境?
四年了,她汲汲營營,與他並肩齊心,四年了,她以為自己近乎完美,她以為有這樣的基礎,愛情能夠禁得起風雨,哪里曉得……愛情只是她自以為是的想像。
見夏晴蘭臉色煞白,她被打擊到了?很好。
夏媛希趁勝追擊,「嫁給周勤這些年,我學會一件事,在婚姻里面,不被喜愛的那個才是不重要的妾。」
楊嬛是什麼身分?小小側妃膽敢如此囂張,仗恃的不就是周勤的寵愛?而今立場交換,是自己讓賀巽無法放手,是自己得到賀巽的全部愛情,誰是正妻、誰是小妾?總要蓋棺那日方能認定。
晴蘭下意識點頭,哪有什麼寵妾滅妻,是當妻子的從來不在丈夫的心里。
乘興而來,敗興而歸,指的就是她這種情形?不管是不是,這一仗晴蘭都輸了,她很清楚,該知難而退的是誰。
晴蘭不知道自己可以跑得這麼快,她穿著一身男裝,滿身狼狽的進府。
一路從前院跑到後院,跑過花園、經過兩個院子,最後她停在賀巽的書房前面,看過半晌後,才舉步向前。
「少女乃女乃。」護衛對她點頭招呼。
「爺在嗎?」
「在。」稟告過後,護衛讓晴蘭進門。
賀巽從滿堆奏摺里抬起頭,在看見晴蘭那刻,他下意識笑開。
情況越來越嚴重,每每想起她就忍不住愉悅,但凡看見她,嘴角就控制不住上揚、心潮澎湃……他呆啊,怎麼會不曉得,「大哥哥」老早老早就變身「大野狼」?
「怎麼來了?」
還以為昨晚的用力盡心會讓她今兒個下不了床,沒想她一早就吆喝人出去浪,看來今兒個晚上得再加把勁兒才行。
以前他覺得男人有病,為什麼非得在女人身上證明自己的能力,現在他理解了,理解這種證明,確實會讓男人驕傲無比。
「有事想問問你。」
合上奏摺,他走上前,雙掌搭在她肩膀,「問吧。」
「你對夏媛希……是真的?」笑容快要撐不住了,偽裝的快樂消失中。
她問的是——你愛夏媛希……是真的?
他卻以為她指的是「以三年玉礦收益交換夏媛希一條性命……是真的」。
目光凝在他臉龐,她不放過他絲毫表情,然後她看見了,羞慚從他臉上一閃而過。
很好,答案確定。
「對不起。」他說。「我會補償你的。」他又說。
賀巽錯了,她不想要他的抱歉或補償,從過去到現在,她求的都是同一件事——真心、真意、真情。
傍不起是嗎?給不起就別給,她不會逼迫他拿假意來代替。
她沉默,他不語;她仰頭看他,他俯首望她,兩人就這樣對峙著,好像誰先別開眼誰便輸了。
「是真的嗎?」她想再度確認他的心。
「是的。」他開口,給的是她不愛听的答案。
是的的,他愛夏媛希、愛到甘心拿性命前途去交換;是的,他愛夏媛希,在婚姻里面不被喜歡的才是小妾。
答案出籠,是她追來的,可她卻退縮害怕、無所適從了……她的勇氣昵、驕傲呢?它怎麼可以集體失蹤?
慌亂了手腳,她告訴自己,不能輸掉氣勢,她必須理直氣壯,她必須……振振有詞。
吸氣、握緊雙拳,她抓住他的衣襟怒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我很清楚。」
「清楚自己獨斷專行?清楚自己冒著砍頭危險,非要救下一個謀害無辜生命的惡人?清楚此事泄露,死的不是一個賀巽,而是一整個賀家?你要祖母、小叔因為你的‘清楚’而犧牲?賀巽,你怎麼可以這麼自私啊,在你心里,是不是天底下除了夏媛希,其他人都不重要?」
「不會危險的,我有把握。」
「把握?你當真以為皇帝倚重你便可以欺上瞞下、肆無忌憚?你當真以為朝廷沒有賀巽,大周就要亡國?你當真以為周勤會為三年的利益低頭,皇帝就會為更多的利益,對你做的事視而不見?」
「我沒有以為任何事,但你放心,我行事周全,不會發生你想像的那些。」他將她抱進懷里,試著安撫。
晴蘭狠狠將他推開,退後兩步指著他冷笑,「賀大人果然有底氣,連皇命都可以不看在眼里,可我不行啊,我是個惜命的小女子,如果你非得做這件事,對不起,我不奉陪。」
「不奉陪」是什麼意思?分道揚鑣?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小表橋?
不可以!他不允許她離開自己。
陰沉了面容,他語帶恐嚇,「我們是夫妻,你和我綁在一條船上。」
換言之,他落實夫妻關系、他對她的浪漫溫情,只有一個目的——逼她噤聲?逼她同意與夏媛希和平相處?
炳哈,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事。
「我會泅水,可以隨時跳船,要不……信不信,殺人這種事不是夏媛希的專利,我也會啊,樂知巷是吧?金屋藏嬌是吧?為了保命,我不介意對她下狠手。」
「誰告訴你樂知巷的?」聞言,他擰了眉目。
「我想知道什麼事,需要誰來‘告訴’嗎?你以為天底下只有你最能耐,無人能當你的對手?」她輕嗤。
「你窺探我的行蹤?」賀巽詫異,他沒想到她會把對付周勤的手段用在自己身上。
「如果我不窺探,請問什麼時候才會知道,夏媛希的刀已經架在我脖子上?」
他扣住她的身子道︰「別說這種話,夏媛希是你的姊妹,她不會傷害你。」
「她不是我的姊妹,她殺了我的王嬤嬤,她是個不折不扣的魔鬼。」
「王嬤嬤的死不是她的錯,是承恩侯世子夫人動的手,她恨你母親。」
夏媛希是這麼對他說的?她竟為了保全自己,連疼愛她的母親都能出賣?她……何止是魔鬼啊。
至于他,這種漏洞百出的話他竟照單全收?天吶,愛情果真會讓人變笨。
「你相信她還是相信我?」
「你對她有偏見。」
「如果我告訴你,我有人證物證,證明夏媛希是凶手呢?」
「以你的能力,想制造多少證據都不是難事。」
能力?制造?他認定如果她和夏媛希有一方是魔鬼,那人必定是她。
好失望呀……說好的信任呢?說好的並肩呢?原來在愛情面前,那些通通不算數。
挺直背脊,咬緊下唇,她緩聲道︰「你有你要守護的,我也有,夏媛希早該死的,我絕對不會讓她活著。」
即便不當賀家媳婦,她仍要守護祖母與阿洵,當年她護不了王嬤嬤,但現在……她將竭盡所能。
「不要踩我的底線。」她在逼他失控。
「夏媛希是你的底線,那我是什麼?」
「你是我的妻子!」
妻子?那個不被愛的、必須在小妾跟前俯首的女人?
搖頭再搖頭,她把頭搖得像波浪鼓,咬牙切齒道︰「我發誓,我會用盡一切辦法讓她消失……」
然下一刻,沖動的他掐住她的頸子,手指收縮之際……她能呼吸,只是疼痛,那痛,痛進心底。
「我警告你,不許動媛希一根寒毛,但凡她有個意外,我絕不輕饒。」
他恐嚇她,他希望她適可而止,他在賭,賭她的良善本性、賭她的恐懼,賭 在所有的條件下,她願意退讓。
可他不知道,他的賭注把她的心逼進牛角尖。
望著賀巽,晴蘭自問︰為什麼啊,為什麼愛上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為什麼要自討苦吃?為什麼總是在愛情里傷殘?是因為……她總是做出錯誤選擇?
閉嘴了,她不辯解不保證,只是垂下的眉睫里面裝著濃濃的失望,她對他失望,也對自己失望。
見她不語,賀巽以為她低頭了。
賀巽松開手,卻赫然發現她白皙的頸子上出現五個青色指印。
他後悔,罪惡感狠狠敲上,他想撫上她的傷處,想對她說抱歉,她卻像受驚的兔子般,驚惶地往後退,望住他的眼光中充滿防備。
她的驚懼讓他無法再進一步,手停在半空中,久久不落。
兩相對望,數息後,她拉起疏離的笑容,再退後兩步,低聲道︰「我明白了。」
這次是真的明白了,明白該在兩人中間築起一道牆。
曾經那道高牆是他築起的,她費盡千辛萬苦終于把高牆打掉,然而現在她必須把滿地的瓦碟一塊塊拾起、壘上,必須……再次當陌路女子。
轉身,沉重的腳步像她沉重的心情,她用力扣住笑容,用力壓抑絕望,用力把傷心憋住,用力告訴自己……從愛情中覺醒。
晴蘭與匆匆回府的賀洵在書房門口打照面,他看見她頸項上的指印,怒眉豎起。
「大哥對你做了什麼?」
他的關心酸了她的鼻息,但晴蘭驕傲說︰「你該擔心的是我對你大哥做了什麼?別忘了,我有多強悍。」
說完,拍拍賀洵的肩膀,她往自己的院子里走去。
賀洵怔怔地看著她的背影,她沒說的話,背影全替她說齊了。
一怒,他大步跨進書房,踫地,把門關上。
「大哥,你要為夏媛希傷害大嫂到什麼程度?」
「與夏媛希無關,別把過錯冠到她頭上。」
「那與什麼有關?大嫂脖子上的指印怎麼來的?」
賀巽被噎住,須臾道︰「她讓人窺探我,調查媛希。」
賀洵搖頭,「錯了,大嫂沒讓任何人做這種事,她之所以知道夏媛希,是白子、黑子酒後說漏嘴。我不懂大哥為什麼非要救夏媛希?如杲你一定要拿她來傷害大嫂,那麼,和離吧,以大嫂的本事,她可以讓自己過得更好。」
撂下話,賀洵頭也不回地離開。
賀巽大怒,又是和離!一個個都盼著他們分離,為什麼?
他失控地抓起硯台狠狠朝門砸去。
晴蘭聚精會神地描著花樣子,是要繡在嫁衣上的。
忠勇侯麾下的大將李大勇要成婚了,娶的是李侍郎家的嫡女程湘。
未立功之前,李大勇數度上李侍郎家門求娶,一再被拒。名門淑媛怎能嫁給籍籍無名的小卒?只是男有情女有意,再多的阻撓也離間不了兩人的感情,程湘寧可被父母送進家廟,也不願另嫁他人,她鐵了心等待李大勇成器。
就這樣一年一年,她等成二十三歲的老姑娘,依舊無怨無悔。
此次忠勇侯率兵將北方蠻夷打退三百里,皇帝龍心大悅,廣封諸將,因此李大勇從一個小小的七品守城小吏混成二品前鋒營統領,這會兒李家哪還會反對這門親事。
李大勇親自到衣樓,要為心愛的女子求得一襲嫁衣。
衣樓不僅是京城最大的繡莊,全國上下還擁有三十間鋪面,五百多個裁縫與繡娘,只要定女人,都以能穿著衣樓的嫁衣出嫁為榮。
但即使鋪子這麼多,活計也已經接到明年三月,便是公主求上門也騰不出手來做,哪還能接下李大勇的請求。
而晴蘭接了,並且一針針慢慢織就。
因為這段教人心疼的愛情,因為有情人終成眷屬,因她需要這樣的甜美來掩蓋苦澀,更因為她求而不得的東西,有人求了、守了、堅持了,並且最終得到。
揉揉發酸的肩膀,試圖減緩酸疼,只是心口上的酸澀揉壓不去,只能強行吞下,深吸口氣,再次提筆。
丹雲進房,稟道︰「少女乃女乃,二少爺和黑爺、白爺來了。」
晴蘭清楚他們來做什麼,只是這種事安慰不得。
放下筆,輕道︰「我也有事要同他們說,讓他們進來吧。」
丹雲出門,她讓白芯進屋捧來三個木匣子。
賀洵快步走到桌前,他望住晴蘭,緊握雙拳,額頭浮起青筋。
他沒見過一個人,可以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消成這副德性,她雙頰凹陷、臉色慘白,唇間的血紅消失,眼底有著掩不住的疲憊。
很多天……沒法兒睡了對吧?
「這輩子,我只認你這個大嫂。」賀洵沒頭沒腦地說出這句。
桀驚不馴的少年長大,不再與她對峙,他認下她的好,願意心疼她了,這教她難平的心氣稍稍平息。
「別說這種話,家和才能萬事興。」她用一抹再輕不過的笑容掩飾自己。
「大哥太過分,他怎麼可以……」賀洵目光中隱含慍怒。
「天底下但凡有幾分本領的男子,誰不想三妻四妾,何況是你哥哥。」
她說的雲淡風輕,可每個字都剜著心,她不知道要切下多少刀,心才會碎得透澈?她以為親手築起的窩巢夠牢固,能百折不摧,沒想致一陣風揚起,梁斷瓦破,她被困在原地,進出不得,只能望著滿室頹圮,哀悼自己的辛勤。
她想調頭離開的,只是走後,她還剩什麼?
很多鋪子、很多錢、很大的生意……卻沒有一個可以帶給自己安慰的親人。
留下,她還有好哥兒們、祖母和林嬤嬤,離開,她便與他們斷了線。
她試著說服自己,人活一輩子,總有那麼幾段路上會遇見坎坷不平,總不能一瞧見坑窪就繞開,不跨跨看,不拿泥沙填上,不搬石頭鋪平,不昂首走過去,她怎麼會曉得興許走過去後,會是一條坦途。
只是……留下啊……天天看著听著想著,那苦會滲進骨髓里,教人痛不欲生。
晴蘭天性頑強,她想為親人再堅強一回,但是……好困難,她對自己的堅強沒有把握。
于是矛盾、左右搖擺,于是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白叔方道︰「對男人來說,沒有什麼朝朝暮暮、情牽一世的破事,老大就是遇上個喜歡卻得不到手的,等嘗過滋味,確定不過爾爾,自然會回心轉意,嫂子別擔心,夏媛希比不過你。」
「沒錯,嫂子是最好的。」
他們是賀巽的兄弟,為賀巽鞍前馬後,從無異心。當初夏家易女而嫁,他們還想要拿斧子去卸下承恩侯府大門,沒想如今……她心中的感動,真真確確。
晴蘭把匣子分別遞給白子、黑子和賀洵。
「每個里面有五萬兩銀票和房契。」
這是結算出清?像燙手山芋似的,他們一個個忙把匣子推回去,異口同聲道︰「我們不缺這。」
「別急,先听我細說。」
「嫂子別想說服我們,打從一開始往嫂子身上投銀錢,我們就賴定嫂子了,你不能不管我們。」
「我沒有不管,放心,這些錢不是退股。」
「不然呢?」
「樹大分枝,便是親兄弟到最後也得分產各自過日子,雖然現在大伙兒住在一塊和樂融融,可日後的事終究難說,也許哪天就覺得不舒坦了,倘若有自己的小家,不開心時就回去住上幾日,能減少些許磨擦。
「阿洵尚未與相公分家,我不能從公中拿錢替你籌謀,便先從我的鋪子里抽出一部分銀錢置辦房宅,也是運氣好,竟能找到三間連在一塊的宅子,難得的是離賀府不遠,我便一起買下,往後你們隨時想住便住,想回來便回來。」晴蘭細細分說。
她這是擔心夏媛希把後院弄得烏煙瘴氣,擔心他們為夏媛希與大哥爭執,所以未雨籌謀?
可她替每個人都籌劃,那自己呢?他們有地方可以避開,她能躲到哪里?
沉重在眉間凝結,三人噤聲不語。
為緩和氣氛,她又道︰「有宅子也好說親事啊,要不,沒家沒宅沒恆產,誰敢與你們攀親?」
「啥都沒有也不怕,我們有嫂子。」黑敘道。
「我能讓你們靠一輩子?」
賀洵頭一仰、肩膀一挺,「現在大嫂讓我們靠,往後我們讓大嫂依靠。」
他在暗示,暗示他們會是她最堅強的堡壘。
她並不害怕夏媛希呀,她害怕的是心力交瘁,害怕手放不開,害怕自己對愛情過度貪婪,以至于面目可憎。
但是她不想談論夏媛希,轉移話題問︰「說說看,你們喜歡怎樣的女子?」
黑敘想也不想回答︰「早說過了,就要嫂子這樣的。」
「我是獨一無二、絕無僅有的。」她玩笑道,可分明用的是再輕松不過的口吻,不曉得為什麼硬是讓人听出心酸。
「寧缺勿濫,如果找不到,我們就賴嫂子一輩子。」白叔方耍無賴。
「沒錯,我們決定蹭嫂子一輩子飯。」黑敘跟著耍。
賀洵順勢接話,「時辰不早,大嫂讓人備飯吧,往後我們都在這里用膳。」
晴蘭懂的,他們想陪伴自己,不想她胡思亂想,可是他們有各自的前程,怎能把心拴在她身上?
舌忝舌忝干涸的嘴唇,晴蘭道︰「我明白你們在擔心什麼,放心吧,女人韌性很強的,何況哪個女人沒經歷過這種事,熬著熬著也就過了。」
「我陪大嫂熬。」賀洵固執道。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終歸得努力過才能論斷輸贏,嫂子不能不戰而降。」
「嫂子記得,你不是孤立無援、孤軍奮斗,你有我們。」黑敘道。
他們三人的強力支持,將她的矛盾踹開,讓左右搖擺的心思固定了位置。
好吧,決定了,她決定為他們留下。
她清楚自己不是不戰而降,而是早已戰過、拚搏過,也早就落敗,但有他們在……不怕了。
之前處境那樣差,她都過關斬將一路走到今天,現在有這麼強大的後援,她不怕的,不怕孤獨、不怕不被喜歡。
其實世事如刀,本就日日摧折女子的浪漫天真,她早晚要磨圓稜角,銷毀志氣,最終成為面目模糊的婦人,她只需要稟著初心,扼殺妒嫉、看淡感情,便不會教自己猙獰。
她只需要聰明賢慧,勤勞安分,里外張羅一大家子,最終……她會成為家族的體面,會被高高地供奉著,成為千篇一律的典範。
她就當這種女人吧,拋開愛情、放下執念,一生一世一雙人不過是少女心底的夢想,而夢想往往無法成真。
她早該想開的,田野山林、美食書本、生意鋪面,沒有男人的天長地久也不差呀。
望著哥兒們,她試著笑得豁達。
從不把錢放在心上的黑敘,把銀票往前一推。
「這錢我不要。」
白叔方瞪他一眼,這會兒是談錢的時候嗎?他們應該討論的重點是嫂子好嗎?
賀淘沉下臉,一樣把晴蘭給的匣子往前推,「我也不要。」
白叔方氣笑了,一個這樣、兩個這樣,難道沒人曉得,現在銀子不重要好嗎?
然下一瞬,黑敘、賀洵有默契地互看一眼,異口同聲道︰「就這麼辦。」
啥?這麼辦?怎麼辦?白叔方皴起眉頭,有什麼是他沒參與到的嗎?
「把話說清楚。」白叔方道。
「這時候,最好讓嫂子轉移心思。」黑敘道。
「忙碌是轉移的最好方法。」賀洵接話。
「把錢給嫂子(大嫂),讓她多開幾家鋪子。」兩人同聲道。
白叔方恍然大悟,向來把錢當命看的他連忙把匣子也推出去,「好方法,讓嫂子忙新鋪子,夏媛希留給我們來對付,直到把她給整死,不再礙人眼珠。」
「不是夏媛希,是章雨蘭。」賀洵道。要賀家為那種女人背負欺君大罪,想都別想。
「明天我去幫嫂子找鋪面。」白叔方道。
「最好是連在一起的,免得嫂子東奔西跑。」
「我去給嫂子找幾個護衛,和可靠的車夫。」
「我去訂一部好點的馬車,別讓大嫂受顛簸之苦。」
你一言我一語,三人討論得熱火朝天。
然而,外頭倉促的腳步聲響起,三人同時轉頭,看見滿臉慌亂的白芯踉踉蹌蹌跑進屋里,見到他們,立刻跪下來磕頭,哽咽道︰「三位爺,救救少女乃女乃吧,爺要打死少女乃女乃了。」
啥!怎麼可以?那是他們的嫂子呀!
三陣風似的,白芯還沒回過神,他們已經飆出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