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姑上程家門,有幾個村人見著了,程欣月沒多做解釋,但明白依柳大娘的性子,八成會不服氣的上門來討個說法,不料,等了好幾日都不見柳家人上門。
人家不尋來,她自然也不會去找事,柳家來提親的事像是沒有發生過。
這事過後,陶姑成了意外之喜,原本基于愧疚,她買了點作坊的醬菜回去,沒想到嘗過之後,竟主動帶著兒子上門說要跟她批醬菜,賣到別的村子去。
程欣月聞言,自然是欣喜的接受了。
陶姑做了幾十年的媒人,人面廣,這生意從一開始就極好,最後不單賣到自己村子里,還賣到了城里和塞外的幾間大客棧。
入夏後,藥田里原本種下的幼苗開始茁壯,隨風飄揚,仙鶴草長勢極好,到了夏末入秋就能收成。
原本在程福山身旁的天下一看到程欣月的身影,立刻朝她飛了過來,她淺淺一笑,抬起手,讓它落在她的手臂上,輕柔的撫模它。
程福山看到天下諂媚的飛過去,不禁撇嘴,沒急著朝她走去,而是先將手洗淨。
「今日回來的倒早。」這大半年來,程欣月幾乎全耗在作坊里,若不是天黑他親自去找人,她都要住在作坊了。
她露齒一笑,膚色因為炎夏,時常曝露在太陽下而顯得略黑,但他知道她底子好,只要過個冬天就能白回來。
「鄭大哥來了一趟,說是老爺子有事找。」她的臉小,襯得一雙大眼楮特別清潤明亮,嘴角有個淺淺的小渦,微笑抿嘴時就會露出來。
他挑了下眉,這才注意到鄭遇竟然跟在後頭。
鄭遇一對上他冷淡的眼神,拘謹的對他點了下頭,目光不經意的看向程家後院,驚訝竟然別有洞天。
出身華聖堂,他一眼能認出院里種的都是些邊疆常需的止血草藥,不到兩畝的地,若能豐收賣出去,是一筆不小的進項。
「阿福,我留鄭大哥在家吃頓飯。」程欣月知道他不喜鄭遇,特地警告的看他一眼,「我去灶房,你陪陪鄭大哥,別失禮了。」
程福山沒答腔,等程欣月一走,直接將人無視,逕自走向一旁的雞舍。
程家養的雞,也不知道是因為伙食好還是程福山手段好,養出來的雞吃飽了在院子里活動也不會禍害藥田,且每只母雞都勤下蛋,久了也能換一筆銀兩。
因為知道程欣月每每都會讓鄭遇拿雞蛋回去,與其讓程欣月發話讓他听了覺得刺耳,程福山倒不如主動先給他。
這大半年來,醬菜鋪子的老夫婦和鄭遇跟程欣月的關系拉近不少,除了程欣月的醬菜替醬菜鋪子多了筆營收之外,主要還是因為老爺子扭傷了腰,身子一直不見好轉,食欲、精神都不佳,程欣月拿了程福山打來的野雞炖成當歸四逆湯送了幾次後,老爺子的身子骨好轉,自然對程欣月親近些。
程福山對此不置可否,這樣的恩情在他眼中看來,不過就是一報還一報,無法感動他。
收了十幾顆雞蛋放在竹籃里,程福山隱隱覺得不對勁,天氣好,雞蛋的數量怎麼反而少了?
看著一只只精神奕奕的母雞,他斂眉思索了會兒,最終面上不顯的將竹籃子的雞蛋全交到鄭遇手中。
程福山的靠近令鄭遇的眼楮微睜了下,這小伙子長得挺快的,這才多長時間沒見,又高壯了不少。他受寵若驚的接過竹籃,月兌口道︰「老爺子年紀大了,前幾日我听他的言下之意,是打算將鋪子收了。」
老夫婦在邊疆過了一輩子,獨子是個讀書人,在南方有份差事,早早想讓老人家到南方一家團聚,但老夫婦不舍得,如今年紀大了,倒也想過上兒孫承歡膝下的日子。
程福山睨向他,「我阿姊可知情?」
「方才我隱諱的暗示了她。實不相瞞,老爺子之前便試探過我,可惜我只有一身力氣,並沒有本事,身邊銀兩也不多,不然我也想將鋪子頂下。老爺子如今找上姑娘,是想問問姑娘是否有意願。你和程姑娘若有興趣,就把醬菜鋪子頂下來,這是筆不虧的好買賣。」
程福山眼神銳利的盯著他,「若我們頂了下來,你呢?」
鄭遇搔了搔頭,老實的露出一抹笑,「若你不嫌棄,我自然樂意留下,繼續當個伙計,但若是無法……我不過就費點心神去找份新的活計。」
鄭遇識字又有力氣,並不怕找不到活,只不過在醬菜鋪子做久了,對這鋪子有感情。
看著他略微落寞的神情,程福山沒有被觸動。這世上他唯一在意的只有程欣月和多多,瞄了眼一旁的天下,勉為其難再加上這只臭鳥。
他知道這大半年來,作坊的生意挺好的,程欣月手上有些銀兩,只是要頂下一間鋪子只怕還是不夠,他看著藥田,草藥長勢雖好,但要等收成,至少還得再等上一、兩年。
看著程福山的神色陰沉,鄭遇後悔自己點頭進門,只是當時程欣月開口,他想起之前嘗過她特地帶來鋪子的小點心,每一種的味道都極好,一時鬼迷心竅想要打擾一頓,卻忘了程家有這個向來不喜他的小伙子在。
「程姑娘的手藝好,之前送來鋪子的小點味道能趕上我們街上賣的。」鄭遇尷尬的說道,「今日我真有口福,回去若讓芳蘭知道,肯定羨慕。」
「芳蘭?」程福山的神情微變,「芳蘭是誰?」
鄭遇听到程福山的問話,紅了臉,不過因為他長得黑,所以看不出來,只瞧見他的耳尖泛紅,「芳蘭姓蔣,是我未過門的媳婦,她跟我一起在華聖堂長大,我跟她有個約定,只要等存夠銀兩,我們倆就成親。」
媳婦?成親?「原來你已經有媳婦了。」
「還沒成親。」鄭遇連忙解釋,「還沒拜堂,就不算成親,不能壞了芳蘭的名聲。」
程福山心中壓根不在意這麼一丁點的差異。「原來你已是有家室之人,跟我說說你媳婦。」
程福山突如其來的熱絡,莫名的令鄭遇有些毛骨悚然,但還是老實交代,「我自幼與芳蘭在華聖堂長大,她跟我一樣無父無母,但她的處境比我更艱難些。這世上我還有個弟弟叫鄭安陪在身旁,她卻孑然一身。我八歲那年,她進了華聖堂,當時她不過六歲,長期吃不飽,長得特別瘦小,初來乍到難免被欺負,我見她可憐,便將她帶在身邊,長大後自然走在一起。這些年我在醬菜鋪子干活,芳蘭則在城里繡鋪當繡娘。我們倆商量好,等存夠了銀兩,買間屋子,就把我弟弟從華聖堂接出來,一家人生活在一起。」
這幾年他和芳蘭都很努力,只是城里的房子價格不菲,但兩人的想法未曾改變。他們都是苦過來的孩子,如今積蓄雖不多,卻不曾抱怨,一心只想踏實的完成夢想。
「听來,你倒是個重情重義的。」
程福山突如其來的夸贊弄得鄭遇有一瞬間感到困惑茫然。
程福山倒是不認為自己的態度轉變有何不妥,直言道︰「不過當繡娘不好,刺繡的活兒傷眼,你若疼媳婦,就不該讓她繼續做這活計。」
鄭遇被程福山的一番話說得心生內疚,他也知當繡娘對眼楮有損害,只是他們倆無父母又無背景,只能做這些靠技術的活計過日子。
「是我沒本事。」鄭遇突然情緒低落,「以後等我日子好過了,肯定不會辜負她。」
他很想硬氣的讓芳蘭不用再干活,但現實逼人不得不低頭,更別提若是老爺子夫婦真將鋪子給頂讓了,他還得重新找活。
「只要有心想做,何必等以後?我阿姊很欣賞你,所以我相信你是個有本事的人。」
鄭遇不解的看著程福山,不得不說程福山有張十分俊秀的臉,但他偏偏在這樣好看的一張臉上感到一股冷冽的氣息。
「鄭大哥早點成親,讓她別當繡娘。若將來我阿姊頂下鋪子,我也不希望她太累,所以鋪子由你們夫婦倆照看。若不能頂下鋪子也無妨,我阿姊的作坊再多收個人也不是難事,你讓你媳婦過來,我回頭先給你支筆銀兩,讓你倆成親。」
鄭遇掩不住心頭的震驚,「這可不成,無功不受祿,怎麼可以平白無故的受你銀兩?」
程福山將鄭遇的慌張看進眼底,撇開妒意後,倒能大方欣賞鄭遇不佔人便宜的性子。
「放心,這筆錢不是白給,」為了讓鄭遇安心接受,程福山說道,「我阿姊之于我甚于生命,所以你以後只要跟你媳婦盡心為她做事便成。」
鄭遇看著程福山清俊的眉眼,腦中飛快的閃過一個念頭,但又覺得不可能,他們明明是姊弟。
似乎看出鄭遇心中的疑惑,程福山勾了下嘴角,「我與阿姊沒有血緣關系。」
簡單的一句話讓鄭遇對程福山的態度轉變找到了答案,「原來,你喜歡程姑娘。」
「她是我媳婦。」程福山大言不慚的說,這可是他第一次大大方方的在外人面前這麼宣告,覺得心情挺好的。
鄭遇看著程福山的神情,忍不住輕笑。
「你弟弟叫鄭安,多大歲數?」
鄭遇想也不想的回答,「今年十二。」
「十二?」程福山點了下頭,「這個年紀正好,看他是否願意離開華聖堂,跟著多多去書院讀書識字,也不是當奴才,就是作伴。多多雖聰慧懂事,但畢竟年紀尚幼,一個人在書院,我始終不放心,有個人照看著也好。」
鄭遇聞言,神情有些激動,萬萬沒想到程福山連自己的弟弟都做好安排,「這……真的成嗎?」
「我既然開了口,自然就成。不過……」程福山目光銳利的盯著他,「盡快成親。」
雖然程福山依然端著迫人的氣勢,但鄭遇倒不再害怕,「回頭我便跟芳蘭商量。只是我弟弟自小就對書冊沒興趣,脾氣執拗,只怕不願意待在書院里。」
「無妨,小孩子家家,打一頓就乖了。」程福山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回道。
鄭遇的表情微僵,當著他的面,大剌剌的說要揍他弟弟,這樣好嗎?
程福山不覺得不妥,自揭瘡疤的續道︰「我阿姊最常說的就是小孩子得管教,以前我不听話,挨的打也不少。不過你現在瞧瞧我,成了多好的一個人,這都是我阿姊的功勞。」
明明是丟人的事情,卻被他說得得意洋洋。
鄭遇聞言失笑,他確實想讓自己的弟弟多讀書,以程福山強硬的功夫,說不定真能讓鄭安乖乖听話。
「雖說不知鄭安是否會听從安排,但還是得跟福少爺道謝。」自小受盡欺凌,如今對未來有所期待,鄭遇心中既激動又感激,他認為程福山對他的安排,值得他尊稱一聲少爺。「這輩子除了狄將軍外,福少爺也是我鄭遇的恩人。」
程福山對當恩人沒有半點興趣,反正安排鄭遇的事,說到底還是為了自己和程欣月。
「不用叫我什麼少爺,」程福山可不想搞得自己與眾不同,「你就跟我阿姊一樣叫我阿福就成。」
鄭遇沒有堅持,點了點頭同意。
等到程欣月叫兩人吃飯,在飯桌上,她驚訝的發現程福山與鄭遇之間的相處有了天差地別的改變。偏偏她開口問了,兩人只是笑笑帶過。
直到送走了鄭遇,程欣月直接問︰「老實說,出了什麼事?」
「也沒什麼,」程福山自動的替她收拾了桌面,「鄭遇的人不錯,你的眼光挺好的,我方才听他提到他的媳婦,他想成親,你別擋著。」
程欣月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鄭大哥要成親,我也擋不著。」
「他們年輕,存的銀子不多,所以我打算給他們一筆銀子,讓他們早點把親事辦了。」
程欣月不是個愛管閑事之人,為了生意和作坊才勉為其難的與人相交,程福山比她的性子更冷,向來自顧自的過日子,現在突然關心起旁人,她狐疑的看著他。
「鄭遇的媳婦是繡娘,你之前提過,死去的外婆也是個繡娘,早早把眼楮熬壞了,所以鄭遇早些成親,在你頂下鋪子後,他便能順理成章的帶著媳婦一同在鋪子里干活,你多了個信任的人手,也不用將時間全耗在鋪子里。」
程欣月感興趣睜了下眼,「我是有心思想要將鋪子頂下來,卻沒把握自己手邊的銀兩足夠,所以這事兒還得跟老爺子探探口風再說。」
「這事兒你別煩,將草藥賣了就成。」
「可是—— 」
「早個把月收成,不過是少了點分量,幾個銅錢的事兒,你先跟老爺子把事談定。」
听他大爺似的口吻,程欣月不以為然,但仔細一想,覺得可行,雖說草藥還未長到最好的時候,但不影響功效,只是秤重時分量會少些。
「你可有察覺這幾日雞下的蛋少了?」
「少了?」程欣月倒沒把幾顆雞蛋放在心上,只是覺得程福山的表情有趣。
這小子如今比她更在意家里營生,連母雞一天下幾顆蛋比她還清楚,難保將來除了懂得種草藥,還真往養雞大戶發展。
「許是天氣熱,不下蛋。」
程福山搖頭,「我瞧著每只母雞的精神都挺好的。」
「你就當是天氣熱,反正不過是少了幾顆蛋。」
程福山原本也沒打算計較少幾顆蛋的事,只是听程欣月的口氣,他輕皺下眉頭,「听你的口氣,是知道蛋為何少了?」
程欣月看他對家里的母雞如此上心,也不再瞞他,「我沒親眼瞧見,不過前幾日翻車壞了,你去幫著幾個師傅修,我見天色已暗,便先回來弄飯菜給你們填肚子,正好瞧見有人在咱們家的院牆附近偷偷模模,許是心虛,看到我便溜了。」
如今听程福山提到家里的雞蛋少了,她猜八成真被偷了,丹陽村里的村民雖多為務農,但都重名聲,偷拐搶騙的事少有,如今偷到他們家來,應該也是有不得己的苦衷。
她非善人,但礙于程福山的神力,不想他因沖動而惹禍,所以不打算追究。
「左右不過是幾顆雞蛋的事,算了。」
程福山雙眼危險的微眯了下,他不解向來從不吃虧的她為何不計較。他可以如她所願的不計較幾顆雞蛋,卻無法不計較她明知偷兒是誰卻不打算追究。
在他心目中,程欣月最該在意的除了多多,就只有他,至于其他人……他的眼底閃過一絲暴戾神色,程欣月不需要大發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