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有了?」
謝皎月輕啜一口香茗,以碗蓋輕撥浮在茶碗表面的茶沫子,聞著茶香,神情陶醉。
「回夫人的話,似乎真的有了。」回話的人面色蒼白,戰戰兢兢地打著哆嗦,連嘴唇都失了血色。
「我要肯定的答復。」「似乎」听來太籠統,她費心養了一群奴才都成了廢物,只會敷衍了事。
「呃!這……好像……呵……確診了,有一個多月身孕,就在二小姐落水後不久懷上的。」從老大夫身邊的藥童打听到的,胎象不錯,服兩帖安胎藥就穩住了。
「呵!呵!呵!倒是會勾人的,女兒出了事竟然還有心思干那回事,我真小看顧九娘那賤貨了。」謝皎月臉色難看地將手中茶碗往地上一丟,地上登時滿是碎裂的瓷片和茶渣。
「二小姐身子不適,老爺一回府就陪著梨花帶淚的顧姨娘,這一來一去生了憐惜,還不好生寬慰一番。」唯恐受到牽連的婆子移禍江東,將事兒往顧九娘身上推。
「倒是我給了她機會,順著竿子往上爬,好個深藏不露呀!連我都瞞過了。」真是賤人,多大的年紀還懷孩子,這是向她炫耀嗎?即使容貌不再也能勾住男人的心。
「女人要使心機呀,男人是扛不住的,夫人妳得留心點,別讓狐狸精把老爺的神魂都給迷了去。」都幾年了,老爺的心都拉不回來,若是再生個兒子,恐怕夫人的地位更岌岌可危了。
刺史府的下人一大半都是謝皎月從娘家帶來的,是平遠侯府幾代上下的家生子,還有人的家人仍在平遠侯府里當差,因此對謝皎月的忠心無庸置疑,絕對是可靠的。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當主子的好了,下面的人也跟著沾光,所以他們全偏向謝皎月,听她的話辦事。
而另一部分是陸敬之到任後才添置的,雖然是前院的人,為大人的親信,可銀子一砸下,還是收買不少人。
換言之,刺史府邸里里外外都掌控在謝皎月手中,除了少部分人外,她可說掌握府中大權。
可是在這麼嚴密的監控下,為什麼還百密一疏,竟然讓顧九娘有了身孕,這不是在打她的臉嗎?
盛怒之下的謝皎月有幾分難堪,好些年前起丈夫就不踫府中妻妾,連她也像守活寡似的看著丈夫來來去去,他會留下過夜,僅此而已,卻沒有魚水之歡,不管她怎麼撩撥,他都一句「我累了」,背過身不予理會。
但是顧九娘有孕了,這不是在下她的顏面嗎?
府里的下人精得很,哪個不是睜著眼楮看著,她和丈夫的床笫事他們最清楚,誰不知道兩人之間空有夫妻之名卻已無夫妻之實,她這塊旱地久無耕耘,草枯地干。
而顧九娘卻滋潤得很,三天兩頭搞出叫人面紅耳赤的動靜,一些下人都有所動搖,受寵的才是王道,也許過不了多久就抬為平妻了,與正室平起平坐或喧賓奪主了。
女人的地位取決于男人的態度,平遠侯府壓得了一時,壓不了一世,隨著老爺的一再升官,或許有日會凌駕侯府之上,以娘家為靠山的謝皎月又能風光到幾時,強求來的姻緣如沙丘,根基不穩,狂風一掃便化為千里平原。
「早就迷了去,我敢動他的心肝肉兒一根寒毛嗎?」他防她像防賊似的,沒有必要,她絕不往顧姨娘的院子去。
「夫人……」她這恨到無力的模樣真是有點可憐,出身名門的夫人高不可攀,委身窮小子是老爺的福氣,他竟不知珍惜,棄如敝屣,真是太可恨了。
「我不是讓你們給她下藥,為何還有了身子?你們給我說說到底辦了什麼好事!」十幾年了,就算沒搞壞身子也該絕了生育能力,憑什麼好吃好喝被人伺候著的她都生不出來,那賤人卻有通天運氣,事隔多年還能再懷上一胎。
「這……」玄了。
眾人回答不出來,默默低頭。
那避子偏方是放在香囊中的,以二十七種香料混搭而成,氣味清香而幽遠,淡淡地,似有若無,令聞者心情愉悅。
這是宮里流出的配方,主要是避子,懸掛在床架上方,香囊繡著花鳥圖,頗為生動。
「沒人可以給我一個答案嗎?」究竟哪里出了紕漏。
一群臉色發白的人再度無語,跪成一排,他們也納悶著,平時沒人動過的香囊怎會失去藥性。
看著每一張熟悉的臉孔,謝皎月心中的怒火如竄升的竹子,節節升高。「既然沒能好好做事,那就杖斃吧!」
人命在她眼中毫無意義,平遠侯府是以戰功起家,雖因怕功高震主棄武從文,但仍有不少子弟兵在軍中,見慣了生死的謝家人心如鐵石,即便是女眷也有一顆剛硬如石的心。
「夫人……」
「不要呀!夫人……」
「夫人,再給我們一次機會……」
眾人齊聲求饒。
「我要的是有用的人,而不是光吃糧食的廢物,在十幾雙眼楮底下還能出差錯,我要你們何用。」
「夫人,奴……奴婢好像想起什麼。」一名容貌娟秀的丫頭連忙跪著往前,雙手伏地。
「說。」
「負責打理顧姨娘屋里的秋荷半年前出府嫁人了,奴婢們心想她應該換過香囊內的香料了,為免顧姨娘起疑心,奴婢們便避免踫觸香囊,以免啟人疑竇。」
顧九娘本身十分機敏,對屋內的擺設了如指掌,一有變動立即察覺。
「妳是說藥效過了?」居然有這麼荒唐的事。
「有……有可能。」她不敢打包票,但八九不離十。
謝皎月眼神冷厲掃過一圈底下跪著的人。「這半年來,有沒有人去換過香料?」
「……」一片鴉雀無聲。
「好,真好,我養了一屋子不敢擅作主張的下人,你們真給我長臉了。」蠢笨如豬。
「夫人……」他們也是照章辦事,主子沒交代的事誰敢輕舉妄動,一個辦差了全家遭罪。
「你們的腦子都給豬吃了嗎?養條魚還能撲騰兩下。」謝皎月怒斥,三十出頭還不到四十的她眼尾已有一條條細紋。
她和顧九娘相差沒幾歲,可是兩人一比較,謝皎月明顯老了許多,面容憔悴,而顧九娘是益發嫵媚,艷色逼人,一舉手一投足都散發女子誘人風情,如海棠正盛。
若說顧九娘是陸青瑄的姊姊一點也不為過,母女倆長得極其相似,都有著花一般的美麗容顏,差就差一個是嬌花初綻,一個是開得極致的艷。
「夫人,有孕了還不一定生得出孩子,妳這時氣壞了身子還不是庸人自擾,老爺不見得心疼。」一名倒三角眼的婆子搓著手,眼中散發著一股陰森森的猥瑣。
「終于有人說了句人話。」這話听得舒心。
「日子還長得很,『意外』這種事也不是人力控制得了,就算待在屋里不出門,誰說沒個踫撞呢!」對孕婦而言,一點小疏忽就保不住孩子,吃的、用的、穿的,包括園子里的花,處處是可鑽的漏洞。
謝皎月一听,滿意的點頭。「這事就交給妳去辦。」
婆子驚慌的連連搖頭。「不行呀!夫人,老奴手腳遲鈍反應慢,時常這里痛、那里痛的,怕心有余而力不足。」
「妳想推拖?」她一臉慍色。
「不不不,是老奴真的有心無力,怕一時使不上勁反而壞了夫人的好事,打草驚蛇。」一張臉乍青乍白的婆子嚇出一身冷汗,她動動嘴皮子還行,真要害人還少了一顆熊心豹子膽。
「不去?本夫人先打妳四十板子。」她還沒見過不怕打的人,生與死,一句話,任憑選擇。
「夫、夫人……」苦著臉的婆子都快哭了,五官擰成咸菜干。「老爺把陳娘子招進府了。」
「哪個陳娘子?」謝皎月眉頭一皺。
「民兵團陳教頭守寡的妹妹。」城里有三個民兵團,其中以陳教頭帶的人數最多,為人也最為豪爽。
最主要的是能打,他帶的民兵一天只操練兩個時辰,可一點也不輸正規軍。
「她來干什麼?」一個寡婦也不怕瓜田李下,拈酸吃醋的謝皎月暗火直燒,貓爪子撓胸般難受。
「夫人,妳忘了陳娘子最擅長什麼?」她提醒。
「還有什麼,不就是……」舞刀弄槍。
看夫人若有所思的神情,鼻上長瘡的婆子也不藏著掖著了。「陳娘子善武,老爺請她來保護有孕在身的姨娘,在孩子落地前,只要老爺不在身邊她就要寸步不離的跟著。」
「什麼?」謝皎月大怒。
「還有秀婉姑娘……」
「哪來的秀婉姑娘?」寵妾有孕不能侍寢,他又要納新人嗎?陸敬之眼中可還有嫡妻的存在!
婆子小心翼翼的提起。「秀婉姑娘是百草堂的醫女,她醫術卓越,頗受人敬重,不過她對解毒更用心。」
「解毒、解毒,原來他還防著我呢!」聞言的謝皎月發出陣陣冷笑,心底卻悲涼至極。
至親至疏是夫妻,這話一點也沒說錯,當年的榜下擇婿她是得到心目中的如意郎君,用綁、用威嚇的拜堂成親,她以為一旦成了他的人,兩人便能如同神仙眷侶般舉案齊眉、連枝比翼,羨煞旁人。
新婚之夜他是被下了藥,因此有了夫妻之實,次日含羞帶怯的她一醒來正想與夫君訴說衷情,他卻冷著臉推開她,一副失去清白的悲憤表情說他已有婚約在身,他的未婚妻還在等他回鄉迎娶。
什麼未婚妻,木已成舟還想著別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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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的磨合期總是有的,起先不情不願的陸敬之在妻子有了長子之後,看來是死心了,不再提起家鄉的那個人,夫妻間的關系漸入佳境,沒多久肚子里又多了一塊肉。
誰也沒料到他暗中籌謀了許久,什麼人也沒知會的瞞天過海,與吏部官員串通好,迅雷不及掩耳的收拾行囊準備外放,讓措手不及的她傻眼,只能待在京中待產。
最令她難以置信的是秦姨娘的出現,當她帶著兩個兒子千里迢迢趕去會合,站在縣衙門口迎接她的竟是大月復便便的女子,秦姨娘的兒子和她家老二相差不到六個月。
換言之,丈夫一到任便納了妾,隨即圓房,迫不及待的播種,日夜耕耘,好送她一份椎心刺骨的大禮。
好個狀元郎,這一刀捅得真深,讓她痛得幾欲昏厥,良人瞬間變狼心狗肺,給她狠狠一擊。
不過有平遠侯府在的一天,陸敬之便不敢休她,權勢這東西真好用,當官的還是得敬上三分。
「夫人別動怒,從長計議。」總會找到一擊必中的機會。
謝皎月嘴角一勾,露出戾色。「他越不讓我動她,我就越要動她,鹿死誰手,各顯神通。」
顧九娘早該死了,她之前的做法太仁慈了,顧忌這個、顧忌那個的錯失良機,因此才讓那根小小的刺落地生根,長成擋住她頭頂一片天的參天大樹。
「我沒動怒,是心寒,將近二十年的夫妻了,我卻從未走進他的心。」一廂情願的逼婚就那麼十惡不赦嗎?她也就對他動心而已,後來還不是欲用娘家的勢力助他平步青雲,他卻不肯接受。
陳娘子的到來,秀婉姑娘的隨侍在側,想到丈夫對一個姨娘無微不至的照顧以及叫人嫉妒的痴情,痛到近乎恨的謝皎月眼底閃過一抹狠意,誰跟她過不去,她就讓誰過不下去!
「夫人,男人不是女人的全部,妳還有孩子,要為他們多想想。」她那殺千刀的外頭也養了一個女人,她吵過、鬧過,最後放棄,人在心不在有何用,以後為她養老送終的是兒子,不是丈夫。
「孩子……」目光乍地清亮的謝皎月想到她的兩子一女,高門女子的傲氣仍有些不甘心。「下去吧,我再想想。」
她得好好的謀劃一番,看要用什麼方法將顧九娘從丈夫的心底徹底抹去,讓這顆糾纏不放的惡瘤化為烏有。
謝皎月想的不是如何化開夫妻間的心結,而是鏟除異己,她認為只要沒有顧九娘,丈夫便是她一人所有,其他女人不足為懼,她彈指間就能一一滅殺,給她們一個風水寶地安葬。
「是,夫人。」
眾人散去後,八扇彩繪牡丹如意花樣大屏風後頭走出一位身姿裊娜的少女,眼帶桃花、唇點胭脂,細細描繪的眉像柳條,彎彎一垂。
「娘,妳何必跟那賤人生氣,妳是天、她是泥,還不是任我們踐踏,妳還真當是個玩意兒不成。」不過是個賤妾,還能越過她這個正室嗎?她越在意才是越給那賤人臉面,把個小妾捧到天上去。
「閉嘴,誰準妳用粗鄙的字眼口出惡言,妳是正經出身的千金小姐、大家閨秀,要端莊賢淑、體態優美、言行舉止合乎禮,把高門大戶的儀態展露無遺。」她的女兒只能是進退得體的貴女,而非橫眉豎目的市井潑婦。
「娘,人家不是在妳面前嘛!裝了一整天我也會累。」也就在母親這邊她才稍微能放松一下,否則背挺直、笑不露齒、行不搖裙,飯只能吃三分飽,實在太折騰人了。
看到女兒嬌懶的模樣,謝皎月無奈的揮退服侍的丫頭、婆子,給女兒留點顏面。「有外人在的時候要挺住,不可有一絲不正經,娘辛苦的教養妳是希望妳比娘爭氣。」
她的一生就毀在一個男人手上,一眼誤終身。
榜下擇婿太不可靠了。
「娘,妳別為我擔心,妳的句句教誨我都記得呢!沒給妳丟臉。」全城百姓誰不知她有才有貌,是女子楷模,舉凡良家女子紛紛仿效,希望能成為第二個陸青黛。
才女陸青黛,才貌雙全,又稱玉璧仙子。
「要矜持、不驕矜、眉帶春風、眼若秋水。」謝皎月好還要更好,不時盯著女兒的各種神態、語氣。
「是,娘。」她慢慢坐正,右手往左手手背一搭,笑眼盈盈、眉目生波,靜中有抹婉約的清媚。
「不要怪娘嘮叨,娘全是為了妳好,規矩沒做好,吃虧的是妳自己。」她能教她,卻無法代她與人周旋。
「我知道,娘,全天下的人都把我捧得高高的,不停的奉承我,唯有娘待我真心。」娘是世上待她最好的人,不求回報。
謝皎月笑著往女兒眉心一點。「沒白疼妳。」
陸青黛眉帶得色的一笑。「娘,妳的眼光不要放在後院一畝三分地,爹的庶子庶女根本上不了台面,妳何必在意顧姨娘肚子里的那一個,她想生就讓她生,咱們還怕她不成。」
「萬一是兒子呢?」女兒她還真不當一回事,一份嫁妝而已,嫁好嫁壞還不是拿捏在她手中。
陸青黛一滯。「最多分家時多分一份小頭,府里的錢財都娘管著,妳還擔心他和哥哥們平分家產?」
依現今律文,長房承嗣,分去家產的一半,剩下的一半由嫡子再分去一半,剩余的半份再撥出一半為祭田,余下庶子們均分,待嫁女也可分得一份嫁妝,但為數不多。
謝皎月嘴角一抿的看向女兒。「娘手里的錢財是外院撥來的,雖說看來不少,用于一府的開支還有剩余,可是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妳爹手上的肯定更多,而我從來不曉得他有多少銀兩、田莊、私產。」
震驚不已的陸青黛倏地起身。「妳是說爹他……」
她點頭。「所以這個孩子不能留。」
陸家的家產只能給她的兒女,沒庶子、庶女的分。
「娘,我曉得怎麼做了,既然爹請了陳娘子和季秀婉,咱們就由他們最料想不到的人下手。」她眉尾輕挑。
「喔?」謝皎月嘴角一揚。
「二妹妹心思純淨、心性良善,我說什麼就做什麼,著實惹人憐惜,讓人舍不得傷害她。」可那張越來越美的臉,卻讓人很想劃下幾刀。
「妳知道三閑向我求娶她嗎?」她本來想留給自家女兒,蔣家在京城是望族,蔣三閑是長房嫡孫。
陸青黛一哼,表示看不上,但也不想便宜庶妹,她不要的男人只能在溝渠中腐爛,這話題就此揭過。
「我想做個香包送給二妹妹,再送些燻衣物的香料,顧姨娘有孕了,她總要走動走動。」陸青黛話鋒一轉。
母女倆心照不宣,露出已然得手的笑容。
至于香料內加了什麼,也只有她們清楚了。
「啊!誰?」
忽地被人往後一扯,毫無防備的陸青瑄倏地驚呼,小巧玉白的小臉失了血色,多了抹驚慌。
「別怕,是我。」低低的聲音暗含笑意。
「三、三閑表哥?」不會吧!肯定弄錯人了,一心只有聖賢書的讀書人怎會出現在這里。
蔣三閑笑聲略低的放開捂住殷紅小嘴的手。「借我避一下,有點小事……」
「你去做賊了?」她冷不防冒出這句。
差不多,但她沒必要知道太多。「出了點事,暫時沒辦法回去,只好和妳閑磕牙。」
表情一僵的陸青瑄回頭一看,一身黑衣打扮的少年映入眼中。「三閑表哥,這是我的屋子。」
「我知道。」不是她的香閨他還不屑進。
「……那你知不知道男女有別,我十三了,不是三歲。」女子閨閣豈是他想進就能進,未免太膽大妄為。
像挑肉似的,他上下將她看了一遍。「是長大了,亭亭玉立,我見妳的第一面還畏畏縮縮的,個頭還不到我胸口。」
他記得最清楚的是那雙驚惶失措的澄澈大眼,骨碌碌地像不解人事的小小鹿兒,好奇卻又膽小,只敢躲在姨母身後偷看他,他一個眼神看過去又趕緊躲起來,煞是有趣。
不過在落水之後似乎有些變了,譬如現在。
以往的她見著有外男肯定會驚聲尖叫,抱著頭往床上一躲,被褥拉得高高地裹住整個身子,露出水靈靈的雙眸與他對視,要哭不哭的抖著唇,叫他趕緊走,不許嚇她。
而此時她只是微微變了臉,鎮定的像只是發現大耗子的小泵娘,雖然害怕卻冷靜沉著,想著法子要把耗子趕出去。
這不是他認識的陸青瑄,至少非十三歲的她。
但她又是她,他最後一次見到她時的調度有方,儼然已是歷經一番風霜的明艷小熬人……
眼神一黯的蔣三閑輕輕一晃腦,晃去兩個重迭的身影,雖是同一人,卻又有些許的差別。
十三歲的她,和二十三歲的她。
「別逗了,三閑表哥,我這會兒也不高,伸長脖子僅到你肩膀,你這幾年長得很快,一下子就竄高個子,修長如竹。」她已經不記得他倆初相見的樣子,恍若隔世。
呵!不就是上輩子的事,她死時正是二十五歲生辰的前一日,所有人都遺忘了她,卻不知是誰在她枕畔放了一支小金釵,做工不是很好,瓖了一朵小金花,釵身刻著流雲。
那時的她已沒多少氣力了,但仍很珍惜地握在手中,想著若有下輩子她絕不再听大姊的話,嫁入表面風光其實根子已爛到底的慶國公府。
只是她也料想不到下輩子沒來,眼楮一閉卻回到尚未進京前,剛長開的臉還有點稚女敕,卻難掩日後的國色天香。
她的容貌救了她,同時也害了她,因為這張臉,莫名招來無數的妒恨,連她都不知道的人暗中潛伏著,就為了毀了她的花容月貌,來消弭一時的怒氣。
她不害人,人卻來害她,著實可笑,骨肉至親的姊妹傷她最深,她從來不曉得大姊對她的恨有如山一般高,就算將她千刀萬剮也不能泄恨,非要她生不如死方可罷休。
「羨慕?」他挑眉一逗。
「不羨慕。」她是女子,長那麼高干什麼。
仰天看星星嗎?
「心口不一。」他取笑。
「是嫉妒,個高的人看得遠。」她一語雙關。
陸青瑄在心里自我厭惡,她就是長得不高才看不見人心,一再將居心叵測的人看成好人,以為人家是真的待她好,委屈自己也要送她金屋銀樓,誰知是金銀堆砌而成的深坑,空有富貴卻刀光劍影,沒有將來可言。
「不用嫉妒,日後我牽著妳的手走,有多遠走多遠。」曾經的遺憾他不願再發生,這一次他會牢牢地捉住。
「三閑表哥,你作夢還沒醒嗎?怎麼盡說些夢話。」她是很想抱緊金大腿,可細胳膊沒力,怕摔得更慘。
「妳不信我?」已經很久沒人敢質疑他,久到他忘了他有過年輕的時候,也曾躊躇彷徨。
「信你什麼,別忘了半個月後就要秋闈了,這是你出人頭地的機會,還不回去看書。」雖然明知他一定中舉,但世事難料,她都能重生了,還有什麼事不會發生。
陸青瑄也擔心變量,事無絕對,在未成定局前都有可能翻盤,她希望表哥金榜題名,成為真正的金大腿。
「我能考上。」輕而易舉的事。
聞言,她噗哧一笑。「大話誰都能說,要能榜上有名才是真本事,光耍耍嘴皮子是成不了事的。」
「嘴皮子也能干別事,不一定用來說話。」蔣三閑目光深邃,盯著女敕如櫻桃的小口。
感覺到他如狼的目光,捂著口的陸青瑄不自覺往後退,粉頰微熱。「你……你不要一直看著我。」
「怕嗎?」他語氣放柔,怕驚嚇到她。
「怕。」她很想說不怕,但此時她真的有些發怵,他看她的眼神並不尋常,讓她心口撲通撲通的狂跳。
「不用怕我,以後我會常來,久了妳就習慣了。」他必須讓她適應他,進而依賴他。
「什麼?」她愕然。
好……好像哪里不對了,在進京前兩人的交集不多,這個時候他應該努力備考,足不出戶地與四書五經相伴。
看她驚訝又不解的神情,蔣三閑心情愉悅。「我說要娶妳這句話不是虛言,最遲在年底前定下名分。」
「嗄?」她呆住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在急什麼……
急?
沒法形容的感覺,陸青瑄心里很慌,她覺得不對勁了,可又說不上來哪里出了差池,但是隱隱約約地,他似乎很急迫,被什麼追趕著。
「嗄什麼,又犯傻。」他笑著輕彈她眉心。
「你……你是當真的?」他還沒放棄嗎?
她以為他只是說說而已,為了救她一事負責。
蔣三閑一個箭步到她面前,以額抵住她玉額,一手托著她後腰不讓她後退,一字一字的說︰「我、要、娶、妳。」
「可、可是……母親不會同意……」她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語無倫次,面對他的靠近,她整個人都懵了,腦袋有點發暈,眼前一堆星子在她頭上繞呀繞的。
「我們不用經過她,姨母有時神智不清。」那個女人的心里只有自己,好妒又高傲,始終看不清楚她自個兒是誰。
已為人婦還常以平遠侯府的嫡女自居,她骨子里是瞧不起寒門子弟,端著架子高高在上。
但是她偏為一個男人動了心,自以為遷就他,那個男人應該欣喜若狂的膜拜她,對她愛重如命。
謝皎月的心里還自認是平遠侯府的人,而非某人的「拙荊」,她忘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始終以平遠侯府嫡女自傲,沒想過她是嫁出去的女兒,是陸敬之的妻子。
就是這點令陸敬之不喜,他明明是明媒正娶娶了媳婦卻像個贅婿,成親頭兩年還住在侯府,若非他以兩人有子不便再借居為由,否則恐怕還不能搬出侯府,置屋自住,像個被人豢養的面首。
他深以為恥。
听到「神智不清」四個字,陸青瑄忍不住笑出聲,不就神智不清嘛!不然怎會弄出許多荒誕不已的事。「咦!不對,我的丫頭們呢?」
錦兒是母親的人,總是時不時的窺探她,將她的一舉一動回報,她在屋里做過什麼事從來瞞不了人,她在許久許久以後才知道養了條蛇在身邊,錦兒不叛主,因為她的主子不是自己。
至于若兒倒是個好的,可惜不夠機伶,當了她的陪嫁丫頭不到三年就死了,死時身無寸縷,她是被奸殺的。
而她沒法為丫頭報仇,因為奸人致死的凶手是慶國公府大爺,也就是她的大伯,死了個丫頭對他而言不痛不癢,他還嫌不夠盡興,反過來辱罵她連條狗都養不好,隨便玩玩就不喘氣。
不過不會了,這一次她會保護若兒,不叫她死得冤屈。對于慶國公府她避而遠之,絕不會讓大姊的三言兩語哄得進入坑里。
「我讓她們睡了。」他說得雲淡風輕。
「睡了?」听起來好吊詭。
「一點迷藥。」他不想讓人知道他來過。
陸青瑄眼角一抽。「你怎麼會有這種……下作的東西?」
「有銀子就買得到。」一點小事。
她牙一咬。「你哪來的閑錢?」
「是有點。」為數不少。
「母親給的月銀夠你揮霍?」不是她要說人小話,謝皎月的銀子捉得很緊,除了她自己和她所生的子女外,旁的人都掐得剛好夠用而已,誰想藏私房那是不可能的事。
因娘親的緣故,陸青瑄常收到她爹給的銀子或珍珠、翡翠之類的小玩意兒,可是她往往留不住,剛一到手,後腳她的大姊、三妹便會借故借用,她心有不舍卻也開不了口拒絕,眼睜睜看她們明搶暗奪拿走她的東西。
她的首飾盒是空的,銀子常常不夠用,連剛做好的衣裙尚未穿上身就很快地成為姊妹們的新衣,閨閣千金的屋子空得不如一名二等丫頭,她欲哭無淚,只能默默忍受。
這種事一多,她的娘親也察覺到了,後來她再有得到金的銀的飾物、上好的布料、皮毛,顧九娘馬上派人收走代為保管,她要用時才拿出去,過後又收回去,這才有不算太難看的小私庫。
「我爹是當官的,妳知道吧?」沒有窮縣令,只有窮縣民。
「嗯。」她點頭。
「我爹生前累積了不少財物,他偷偷地告訴我藏在哪里,我們離開縣衙時便取出帶走了,一整迭的銀票,失火的前一天我已收拾好細軟,準備母親一入土便啟程投靠姨母,火一燒起時我隨手拿了包袱,里面全是我的身家……」
他說時眼光利如刃,冰寒刺骨,似乎早知道有那場大火,提早就葬了親娘,從火場沖出的他衣著整齊,毫不凌亂,臉上沒有半絲煙燒的黑灰,從容不迫地指揮眾人救火。
陸青瑄悄悄的咽了口唾液。「很多?」
「養得起妳。」他露齒一笑,頓時春光明媚,讓人有片刻的眩目。
真好看……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啊!不好,她怎麼看入迷了,金大腿不是她能褻瀆的。「呃!八字還沒一撇,三閑表哥說早了。」
板著一張臉的蔣三閑給人疏遠、冷漠的感覺,令人望而生畏,不敢靠近,可是一揚眉而笑時,那身後像是鍍了金,滿室桃花香,金光灼灼耀人目,冷峻的面容驟然俊美無儔,宛若天上花神下凡塵。
「萬事不用妳操心,妳等著嫁人就好。」他話說得極滿,彷佛已見到她披上嫁衣的嬌羞樣。
聞言的陸青瑄嘴角抽了又抽,不知他哪來的自信,首輔大人的心思真叫人猜不透。「你該走了。」
「趕我?」他戲謔地勾唇。
「閑人閑話多,我承受不起。」她也怕名聲有損,世人對女子的名節看得很重,重活一回的她可不想落個滿身污泥。
他一笑,看出她的不安。「本來我是來知會妳一聲,小心姨母的手伸得太長,不過妳好像已曉得顧姨娘有了身孕,我枉作一回好人。」
「咦!你怎麼會知道?」這件事知情的人並不多,若非她是重生也不會知道這事。
「閑人閑話多。」他用這句話回她。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人多口雜,總有人說漏嘴。
「三閑表哥,你真壞。」她不快地一擰鼻。
他輕笑。「壞人要走了,別太想我。」
「哼!」誰理他。
「乖一點,我會再來看妳。」一說完,他輕輕一躍,跳出窗外,身手如鷹隼般敏銳。
「你……你會武功?」怎麼可能,他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嗎?為何身懷武藝。
「以後有空再告訴妳,我真的該走了。」看看星月無光的夜空,他眉間多了一抹陰影。
突地,一道暗影凌空而落,站于蔣三閑面前,視他為主似的拱手一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