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倚嫣趁著蕭陌進宮面聖,終于可以「清醒」過來好好吁出一口氣。
她家侯爺整個很不對勁兒,但這股子不對勁兒中又顯出事事有條有理,像都安排好步驟,不是發瘋亂來。
她已得知那近百具的黑衣客尸身被「倒」在蕭侯府門內一事,此駭人听聞之舉,她家侯爺目無法紀般說干就干,另一方面卻也知道得搶先進宮將事情緣由稟報皇上。
她好歹頭上頂著一個「太後義女」的天家名號,有人敢對她不利,便是與天家作對,相信蕭陌定會好好運用,不教他們定遠侯府吃虧。
所以她家侯爺是「很冷靜」地發瘋,矛盾無端卻殺傷力十足。
太醫被奉上一筆重金請回,喬倚嫣左小臂的傷還是用了自個兒的藥,芳姑姑紅著眼眶幫她上藥包裹,讓她寬慰了好久才勉強露笑。
她趁著蕭陌不在,不僅幫受內傷的素心和丹魄行針,也去確認封大進一家子的狀況。
封大進是在被挪回定遠侯府途中醒來的,完全丈二金剛模不到腦袋瓜,幸得李氏沒被嚇壞,對丈夫說明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解釋得還頗詳盡。
安頓好封大進這邊,喬倚嫣還幫忙治了幾名內傷傷勢較嚴重的護衛,又吩咐老羅總管和雲起陽,一切遵照老大夫醫囑,該用什麼藥就用什麼藥,銀子不用省著花。
然後……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因她家侯爺不知何時回府,人就站在她身後。
果然持續不對勁兒中,發瘋癥狀還沒消除,就在她傻笑想著要不要再次假裝昏倒,蕭陌竟一個箭步靠近,在管事、護衛、他的親兵以及府里僕婢的眾目睽睽下,將她攔腰橫抱,抱得非常之緊。
等等!她又沒暈!噢……不,她快暈了,臉熱到發暈。
眾人愣了幾息後紛紛調開頭、撇開眼,他則抱著她走回寢居,一路上遇到的府中僕婢都是一個樣兒,先愣住接著撇開頭,嘴角偷偷抿笑。
見侯爺抱回自家夫人,芳姑姑點燃燭火將寢居弄得溫暖明亮後,很快便退出去。
喬倚嫣被仔細放落在錦榻上,月兌去繡鞋,蕭陌沒在榻邊落坐,卻是放好她的一雙鞋後就直接坐在低矮的踏腳台上。
想了想,不想讓他擔心,喬倚嫣遂老實招供——
「妾身其實……沒有昏倒,唔……那是裝的。」
「本侯知道。」蕭陌頭微抬仰望她,目光幽深。「當下自然不知,之後就知道了。嫣兒想讓我看著你、听著你,想從我手里把人救下,才使那樣的伎倆。」
她听得鼻頭一皺,隨即輕笑。「什麼『把人救下』?侯爺如此用字遣詞,妾身都覺自個兒真佛心呢。那位姓袁的蕭侯府教頭若被毒聾毒啞,挑斷手筋、腳筋廢去一身武藝,一輩子困在奇岩谷當個啞僕,侯爺且說說,他會不會覺得今日我真是救下他了?」有種活法,叫「生不如死」,她想請那位袁教頭嘗嘗。
見他眼神幽然,喬倚嫣垂下雙眸,菱唇一勾。
「妾身就是小心眼,就是睚訾必報的性情,對方不犯我、不傷我的人那一切好說,若犯我,雖遠必誅,且還要加倍奉還,侯爺算是娶個毒婦進門了。」
她的報復心強,手段凶殘,男人都喜歡溫柔似水、善良和軟的小女人,可惜她假裝不了,兩人一旦相處久了,真性情便掩藏不住。
……他會不會覺得她很可怕?
現在才來懊惱像也來不及,欸欸……咦?
她的一雙秀腕忽地落入男人大掌里。
蕭陌默默地拉著她的手,粗糙拇指一下下摩挲她腕間,挲得她兩肩微縮,十根腳趾頭都悄悄蜷曲了。
像是顧及她左小臂上的傷處,他沒敢有太大的動作,忽聞一聲沙啞嘆息,他將面龐埋在她兩只綿軟的掌心里。
喬倚嫣先是嚇了一跳,跟著心頭發軟,若不是被他輕握雙手,她都想將十指探去撫模他低垂的腦袋瓜,徹底弄亂他的發。
等等!
「侯爺……」她被他嚇著,手心好像……似是……沾染了濕濕熱熱的什麼。
「該是我護著你才是,該要護你周全才是,可我沒有辦到。」再一次記起她身上染開大片鮮血、容顏蒼白的模樣,他的心就像被無形的手狠狠掐住、死死扭絞,幾乎不能呼吸。
在她昏倒那瞬間,他尚未察覺她是假裝,那一瞬間對他而言不啻是天崩地裂,終才深深體悟到她對他有多麼重要。
一生一世一雙人,他也求那樣的緣分,如若往後的日子無她,再也無她,他無法想象自己將會如何,許成了行尸走肉一具,茫然若失,也可能發瘋癲狂,走火入魔。
喬倚嫣有些無措,軟軟又喚了他一聲。
他緩緩抬頭,眼中閃著光,嗓音略啞——
「我都知道的,何氏與蕭家四小姐為何在賞花宴後毒發,臉被毒爛,我知道是夫人的手筆。你在春日賞花宴的那一日其實對與宴的眾人全都下毒了,連太後、郡王爺以及清怡長公主等天家成員,你一個沒放過。」見妻子陣心陡縮,他不禁勾了勾唇,了然般又道——
「解藥是那杯酒。太後向眾人宣告收你為螟蛉義女,並要在場所有人敬你一杯酒,現場僅有何氏以及蕭四小姐沒飲那酒,終才導致毒發。」
喬倚嫣咬咬唇,臉蛋略赭,訥訥道︰「侯爺事前既都瞧出了,怎沒阻我下毒?就不怕妾身一個沒拿捏好,把當日與會的眾人全都毒死嗎?」
「本侯說過的,夫人想玩就玩,想怎麼玩就怎麼玩。」他眼神幽深,彷佛只看得到她。
「就算把我玩死,死在夫人手里,那也很好。」
這是……這是情話吧?
眼前男人竟在對她說情話!
喬倚嫣雙腮上的紅雲更明顯,小手反過來輕抓他的指,輕聲問︰「那侯爺希望妾身替蕭侯夫人和蕭四小姐解毒嗎?想來蕭侯爺已求到皇上面前,皇上若不想接這燙手山芋,大有可能推給你,要你點頭。」
蕭陌道︰「前幾日蕭陽因求醫不成,拿御賜之物為凶器砸傷你一事,當晚我便將被砸毀的幾件小弊材飾物上呈到皇上面前,蕭侯爺亦來得很快,帶著蕭陽跪求面聖,皇上是接見了,但怒氣難消,不管蕭陽如何推諉解釋,動手的人確實是他。」
「皇上當夜就有旨意了?」她那時還想著,打算回門過後再來好好跟蕭陽算那筆帳。
蕭陌頷首。「皇上氣得來回跺方步邊罵邊下旨,由秉筆太監代筆,罰蕭侯爺一年俸給,蕭陽大杖二十、在府閉門思過半年。」他劍眉忽地微斂,沉吟幾息又道︰「蕭侯爺原還想求皇上聖旨,用聖旨命你過府診治妻女,然被蕭陽這件事一攪,皇上正在氣頭上,即便開口討恩典,怕也討不著好。」
喬倚嫣想了會兒,想明白了。
「所以干脆一不作、二不休,派出他蕭侯府中私養的精銳侍衛來搶人。反正皇上那兒已求不到,若能殺盡我身邊的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我綁進蕭侯府,屆時不怕我不妥協。」輕嘆口氣。「這位蕭侯爺也算個人物,從蕭陽出事到我在竹林里遇襲,短短不過三日,他還挺當機立斷也夠狠絕……」
「對不起。」他驀地吐出一口氣,眉間郁抑。
「侯爺有什麼好對不起的?你與蕭侯爺早就沒相干了。」她用力捏捏他的指,鼻子不通般哼了聲。「這世上跟你最相干的人是我呢,其他的阿貓阿狗都給我滾邊去,就算是皇上都不讓蹭……妾身決定了,替不替蕭侯夫人和那個蕭詠貞解毒,我自個兒看心情辦事,不需侯爺的寶貴意見了。」
像把她惹惱了,因他不自覺想代替蕭侯爺向她道歉,而她著惱的表情是如此可愛,連說的氣話都像情話。
喬倚嫣瞪他一眼。「侯爺盯著妾身直瞧,是想看出一朵花嗎?那可難了,妾身徹頭徹尾就是毒婦一枚,你以為我精通的是醫術嗎?實錯得離譜,在奇岩谷所學,醫為輔,毒才是我引以為傲的強項,侯爺信不?」
眼前男人沒有立即答她,卻是從踏腳台移坐到榻上,兩人的手還相互抓握著。
他低聲嘆息,上身向她傾去,額頭遂抵著她的額心。
喬倚嫣就是這麼容易取悅,如果取悅她的那人是他的話,僅小小一個親昵舉措都能讓她身子發軟、心尖直顫。
她安靜下來,听著他微啞嗓音緩緩蕩開——
「記得不?春日賞花宴那日,有人拿你為由頭將我拐到小池畔,那時何家小姐揪著我,我腦中想著事並未避開她的親近,你後來問我,那時我在想什麼,我一時答不出,便把你惹怒了。」
她略抬頭,鼓著兩頰。「自然要怒啊,都、都那樣被妾身撞見,還一句解釋也無,豈能不惱火?」
他薄唇像似愉悅地揚了揚,決定老實招了。
「那時我先是想,自己怎這麼輕易被拐?跟著又想,原來事情牽扯上你,我連腦子都不好使了,也是那時才徹底明白,嫣兒于我而言非同一般……然後接著又想,何家小姐與蕭家四小姐將我拐去,蕭詠貞便罷了,畢竟與我有血緣關系,但何綺此人若想利用男女之防出個什麼『意外』嫁禍給我,那我豈不是太憋屈?」
喬倚嫣听得小嘴微張,都忘記要眨眼。
蕭陌繼而又道,語氣更沙啞——
「最後不得不想,自己是否要先下手為強?小池就在眼前,池子盡避不大,但深度是夠的,足夠淹沒兩具姑娘家的尸身,我把她們倆了結,再往另一邊翻牆到另外的院子里,若無其事回到賞花宴上……正想著,嫣兒就來救我了。」
他神情淡定,一切是那麼從容。
既從容又無比認真,他不是講假話。
「瞧,本侯也不是什麼良善之輩,隨意就能動起殺念,夫人說自個兒是毒婦,毒婦配惡徒,那是天生絕配了。」
喬倚嫣從腳底麻到頭頂心,又從頭頂麻到四肢百骸。
如果那時她沒有現身,她家侯爺為了杜絕一切意外發生真會開殺戒,莫怪她燒著一把心頭火撞見他跟何綺「親近」,他朝她而來的表情會是如釋重負。
他那時定然松了口氣,以為什麼意外也不用發生,卻未料她會跟他鬧。
再有……他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說話?也、也太撩人心弦啊!
她評然心動,眸眶泛紅。「……什麼毒婦配惡徒……天生絕配的……侯爺越來越會說情話,都不知打哪兒學的?」
他粗獷掌心探上,撫著她的頸、她的頰,嘆道︰「嫣兒知道是情話就好了,這樣的情話,這輩子我也只會說給你听。」
道完,他偏首去尋她的唇,一掌托著她的後腦杓,一下子攻進那綿軟芳腔內,大有要將她一口吞進肚月復的火熱激切。
喬倚嫣嗚嗚咽咽著,喜極而泣的淚順頰滑下,那些溫燙液體不是被他拭掉,就是被他吮去,她的氣息里盡是他,看到、嗅到、嘗到、踫觸到的,全部是他。
他留意著她臂上的傷,擁著她躺下,高大身軀虛懸在上方,護住她也困住她。
「嫣兒那時惹得我好生氣。」說話的同時,他松解了彼此的腰帶,生著無數繭子的手掌慢騰騰滑入她衣衫底下,那一身水潤清肌令他再三留連,而他更愛的是她細細顫顫的輕吟。
喬倚嫣想逮住他的手,想讓自己能好好听他說話,但不能夠……她帶傷的左臂一直被他扣住,右手一貼上他發燙剛硬的身軀,便著迷般一直撫模下去。
她喘息,眸光朦朧,下意識辯著。「我那麼乖,才沒有……沒有惹你生氣……」
「你有。」斬釘截鐵,語氣微忿。「你說要把我拱手相讓。」
「……啊?」有、有嗎?
「還敢給本侯裝傻!你說我若有喜愛的姑娘,喜愛到想把人迎進府給名分,你就把定遠侯夫人的位置拱手相讓……試問本侯還能喜愛誰?除了你喬嫣兒,還能喜愛誰?」
他根本還沒正經開罵,她怔怔望他,眼淚已啪啦啪啦地流。
「你哭什麼哭?」忙著幫她抹淚。
「你、你說的……說喜愛我……」連鼻水都哭出來了,還好她家侯爺眼捷手快,抓來丟在枕邊的一條素帕立時擦了過來。
蕭陌粗聲罵。「廢話!」
「嗚嗚……可是妾身就是……就是想听這種廢話嘛,侯爺願不願再說?」
渴望的眸光、紅彤彤的鵝蛋臉,粉女敕唇瓣逸出俏皮卻帶乞意的話語,彷佛很堅強的神態卻透著可憐兮兮的氣味兒……他的妻,面對她所認定的「敵方」時,可以極度剽焊凶狠,卻總在他面前流露出女兒家的模樣,既柔又軟,好欺負得很,也太容易招人心疼。
他再次深吮她的女敕唇,不知這一吻是否能傳達他深抑在內心的情。
他是如此拙于言語、拙于表達,但為了她,且放手去試了。
熱切的薄唇挪到她耳畔,吮著那可愛的耳珠,低柔帶啞地傾吐——
「嫣兒,我心悅你,非常非常,此生……怕已不能無你。」
蕭陌抬起頭,以為會見到一張笑得無比燦爛的嬌顏,結果,眼前女兒家的容顏是嬌,但下一瞬,嬌美五官卻微微皺成一團,菱唇扁了扁、扁過又扁,然後……放聲大哭!
她邊哭還邊試圖往他懷里鑽,沒被他扣住的右臂緊緊攬住他的頸,他朝她壓下,听到她本能發出的悶哼嚇了一跳,以為壓壞她了,想撐臂起身察看,她又死死攬住不肯讓步。
這樣……太美妙,卻也……不太妙啊!
蕭陌今夜進寢居時,他能以項上人頭發誓,一開始他完全沒要讓兩人演變成眼下這般勢態。
再怎麼說,她身上有傷,而他也久未回到寢居,他僅是緊張她的傷勢,加上內心有著許多話、許多事不吐不快,他以為對她說清楚、道明白之後,可以讓她好眠,而自己亦可好眠,但……他與她之間的事,永遠難以計量,如今又訴盡情衷、放任情感自流,如何還能忍住?
所以她不肯忍,而他也忍不了。
一雙男女便如寶劍尋到那唯一的劍鞘,唯一的歸所,喜愛心動到了極處,再無任何方法去宣泄、去表示,最終只能結合。
兩具身子成為一個,彼此變成對方的一部分。
被熾熱焚燒了心魂的兩人已深深結合,緊緊連成一體,憐惜著、熱愛著、馳騁著、放縱著……
也許她被弄疼了,她察覺不到。
屬于自我的東西全都支離破碎,唯有在他懷里才能尋回完整的魂與魄、心與神。
再也許,是他被弄得更疼更痛,當下卻也感受不出。
只有團團熱氣涌來,不由分說將他團團包裹……
然後是那沉澱多年之後化成如琥珀的痛,陳年蔓生在他心間的忿恨和不痛快,就這樣毫無預警被抹除了去,令他往後想起,不過是淡淡的一抹笑……
全因,他已有她。
這一晚,定遠侯府男女主人的晚膳傳得甚晚,都到戌時了才讓芳姑姑領著兩名暫代素心和丹魄的小丫鬟送膳進屋。
蕭陌已在寢居的小室中浴洗過,又跟芳姑姑討了熱水和干淨棉布,後者瞥見喬倚嫣小臂傷處的包裹略見血紅,不禁問——
「夫人是不小心踫撞到了嗎?等用完膳,奴婢過來替夫人重新上藥。」
喬倚嫣臉紅紅睞了鄰座向來寡言的男人一眼,咬咬唇道︰「不必麻煩芳姑姑,是侯爺給撞出來的,自有侯爺擔著。」
芳姑姑方才就偷偷瞄到,寢居內室那張大大的架子床內實在凌亂不堪,她幫夫人裹好傷時明明還整整齊齊,待侯爺進房後到傳膳,被褥就變得皴巴巴,幾顆枕子還亂擱,再走近幾步,某種旖旎情動的氣味彷佛未散,惹得都三十好幾的她也要跟著臉紅。
豈料蕭陌突然不當鋸嘴葫蘆,從容頷首,對著芳姑姑道︰「是被本侯踫撞出來的沒錯,你家夫人我自會擔著。」
芳姑姑怎麼听都覺「踫撞」二字似有另一層意思。
不敢多想了,她兀自鎮定地替主子們布好第一輪菜色,隨即退出,待「逃」到院外廊道上,她吁出長長一口氣的同時做出一個小女兒家的舉措——
她閉住雙眸,發出嘆聲,兩手捧住自個兒發燙的臉蛋,搖頭再搖頭,上半身亦跟著搖動,彷佛既害羞又無比陶醉。
「欸欸……呃?」她維持著捧頰的姿勢兩眼一張,不遠處轉角的燈籠下,一名高大黝黑的中年漢子倚柱而立,望著她的表情似笑非笑……噢,不!他確實在笑,她清楚瞧見他翹起嘴角。
「芳姑娘這麼晚還沒就寢?」男子沒有試圖靠近,因前頭有過幾次經驗讓他明白,若想與眼前這位如蘭似菊的女子相交,絕不能搶快,治大國如烹小鮮,追求眼前的她亦同此理。
「歐陽教頭不也還沒睡?」芳姑姑不愧是喬倚嫣的身邊人,一樣挺能演,此刻的她恢復成尋常端莊模樣,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但紅到快滴出血的臉蛋很難騙人,更不可能騙過身為定遠侯府護衛頭頭的歐陽義。
「剛盯完府里輪班巡邏的手下,是該去睡了。」說著,他伸展筋骨動了動,借機走近兩步。
芳姑姑本能想退,但沒有,躊躇了會兒,禮尚往來般回答起他問話——
「我也差不多忙完,等會兒吩咐灶房燒好熱水送到主子寢居,便也沒事。」其余的事皆安排好婢子們各司其職。「那就請歐陽教頭好好歇……」
「我也正想去要些熱水回房,一道走吧。」他率先轉往灶房方向,走出幾步後回首問︰「怎麼了?」
「呃,沒……沒什麼。」芳姑姑快步跟上,跟在他身後。
忽听歐陽義感嘆道︰「今日當真又亂又忙啊,終于一日也近尾聲,白日時候將近百具黑衣客尸身送回蕭侯府,芳姑娘能想象得到嗎?蕭侯府里竟沒一個主子敢出來接。」
「啊?是、是嗎?我听說了……大街兩邊擠得都是人,你們拉那十輛板車過街,實在太震撼。」原是跟在對方身後,一下子變成並肩同行,她自己沒察覺,身畔的歐陽義面上不顯,內心卻笑得好生愉悅。
「侯爺這一招是險,劍走偏鋒,但效果奇好。」
「是這樣嗎?那……歐陽教頭最終是什麼看法?效果奇好又是怎樣的效果?」她想知道得多些,有什麼事也好同自家夫人說說。
「芳姑娘既問了,在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只是今日在竹林里那一場打斗,在下這一身衣褲皆被扯破劃破,如此衣衫不整同你談聊實在有愧,還是待我清洗一番換上干淨衣褲吧,在下動作很快,不會讓姑娘久等的。」
他適才伸展身體時,她便已瞧見,他上衣的腋下、兩袖以及褲子膝蓋處皆有被劃破和月兌線的痕跡。
「你月兌下來,我幫你補。」話月兌口而出,非常自然而然,但一道完,芳姑姑就悔了,雙眸瞬也不瞬,像被自己的話嚇著似的。
歐陽義已不年輕的黝黑面龐微微笑出細紋,那表情在一路紅紅燈籠的映照下顯得格外溫煦。
「恭敬不如從命,那就有勞芳姑娘了。」
「……嗯。」
另一邊主人家的寢居內,喬倚嫣尚不知她貼心的身邊人正被覬覦中,她有些「自身難保」,因為她家侯爺對「喂食」一事突然好執著,不僅把芳姑姑布好的菜色一一喂進她嘴里,還為她加餐飯繼續喂第二輪。
「好飽,不吃了。」她可憐兮兮哀求。
這一頓晚膳吃進她小肚子里的分量確實較以往多出不少,若餐餐被這麼盯著喂食,她肯定會變成大胖呆。
她慣用右手,如今是左手被劃傷,動作起來還算伶俐,且又不是要她穿針引線、繡花制鞋做什麼細膩的活兒,不過吃飯罷了,她單靠一只手都可以辦到,但她家侯爺似乎不這麼認為。
蕭陌聞言微皺眉心,他正喂食喂得頗覺樂趣,妻子食量卻已踫頂。
沒繼續為難她,他就著喂過她的箸子和調羹大口解決余下的食物,秋風掃落葉般席卷席面,既然是喬倚嫣吩咐廚下做的,必然都是他愛吃的菜色,色香味全,滿足了味蕾,填飽他的五髒廟。
之後夫妻倆簡單漱洗,芳姑姑安排的婢子們進屋收拾干淨,送來熱水和熱茶後又退下。
蕭陌將燭火移近,剪開她小臂上的包扎,動作很輕很利落,完全沒弄痛她。
當那一道約六寸長的劃傷再次映入眼底,他胸口被死死掐緊的感覺再次興生。那一劃從她的肘部開到腕處,再劃得長些就要傷及腕脈,唯一慶幸的是傷口不算深。
他用她藥箱里特制的金創藥為她裹傷,再用干淨厚布細心包裹,當一切完成後,他再次將峻龐埋進她手心里。
這一次喬倚嫣沒有察覺他的淚,卻感覺到許多的吻,他在她的指尖、指月復和掌心上落下無數個親吻。
「侯爺既說心悅我,見傷在我身,定然很舍不得了?」她語氣有股得意勁兒,又想鬧他似的。
「嫣兒是我心尖上的人,傷在你身,痛在我心,豈能舍得?」
從容淡定的表情,薄唇吐出鄭重又肉麻的字句……噢!噢噢噢——她家侯爺不開竅便罷,如今開了竅,說起情話來「殺傷力」著實太強呀!瞧,把她拐得都臉紅耳熱、暈頭轉向了……
她望著他傻笑,女敕頰忽被不重不輕捏了一記,將她神智召回幾分。
「嫣兒往後再敢說要把本侯相讓給誰這般的話,你……你就等著領家法。」
喬倚嫣還以為「拱手相讓」這件事,兩人已揭過了,原來還沒嗎?
「家法?咱們家哪來家法?才沒那種東西呢!」她皺起秀挺鼻子。
「誰說沒有?本侯就是家法。」他將她抱到大腿上,箍著那柔軟身子低頭就吻,懲罰般輕咬她的唇瓣。他喜歡听她說「咱們家」這三個字。
喬倚嫣沒被制住的一手掄起小拳槌了他胸膛幾下,力道軟到不行,根本是半推半就任他吻個夠,心里也笑到不行了。
纏綿好一會兒,她被吮得微腫的唇終于稍稍重獲自由。
她嬌哼了聲,道︰「原來侯爺拿自己當家法了呢,那妾身只好乖乖受著了。」
他額頭又來頂著她的,鼻尖摩挲她臉膚女敕肌,舉止有著滿滿的佔有欲,說出的話更是如此——
「還有那位姓顏的呆傻公子哥,嫣兒也不可再任他抱來抱去,哼,年紀小小不學好,你是他隨便能抱的嗎?他再敢犯界,觸我底線,本侯拿他的頭當球踢!」
什麼……什麼?
喬倚嫣花了好一會兒功夫才弄明白,他話中的「呆傻公子哥」指的是哪位。
「天賜才不傻好不好?他書讀得可好了,文章作得也好,我讀過的,頗有自個兒的見地,他也不呆……呃,唔……」不禁咬唇遲滯了。
她頭一甩,據理力爭。「好吧,他是有點呆,但那也是書生意氣的一種表現,是天真又熱血的少年郎,很俊俏很可愛的……呃!」驟然收聲,男人目光如炬,近距離被他緊緊盯住真不是好玩的啊!
那時回門在玉湖別業與天賜重逢,她家侯爺由著她跟天賜廝混,就沒听他說過半句「不準」的話,還以為他根本不在意,她也就懶得解釋,萬萬沒料到他會在對她坦露情意後大爆發。
這、這算什麼嘛?
她東看西瞧、前思後想的……好像嗯……咳咳,只有一種可能。
「侯爺該不會那時就吃起天賜的醋,捧醋狂飲到了今日……吧?」柳眉一挑。
然後,她就宛若得到解答般看到他剛硬峻臉漲得通紅。
她晃著蜂首,整個人都快醉了,笑得鳳眸彎灣。
「原來侯爺是醋了,還醋了那麼久,倘若憋壞,妾身哪里舍得?」語畢,獻上紅唇,努力又努力地想將胸房滿溢的情感傳遞出去。
……
在經歷這樣漫長又險惡的一日——
遭近百名刺客襲擊、為在意的人受傷、親見摯愛血染半身、無端惶恐與無盡的驚懼,好似命中之燭就要被無情地掐滅那殘存的最後一絲火苗……
但,一切都不打緊,他們都挺過來了,在彼此懷里復原。
明明是那樣糟糕開始的一天,在一日將盡的此時此際,卻是美妙得猶如美夢中的美夢、幻境中的幻境,如此不可思議。
而明日將如何?
俗事雜務常伴身,偷得閑時一時閑。
所有待定的、未解的、煩惱的事,且待明日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