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得好,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鎮遠侯府的李老夫人病倒在紫雲觀,觀主診治的結果是服食過量巴豆所致。
听到這個結果的時候,李老夫人的表情很精彩—— 這是事後觀主告訴李素月的。
原本像李老夫人這個年歲的老人最是保重身體,老人腸胃原本就虛弱,她偏又服食過量巴豆,身體于是一下子便垮了,在紫雲觀將養了幾日卻始終不見好轉,李老夫人一行于是急匆匆地趕回京城去了。
只可惜,在勉強拖延了三五日後,李老夫人到底還是就此撒手而去。
恣意妄為了一輩子的李老夫人,恐怕怎麼都想不到自己最終會命喪在一包巴豆粉上。
鎮遠侯府全府縞素,換孝衣,閉門守孝。
有好事者,打探到李老夫人過世的前因後果,立時便熱心地當笑話散播了出去。
人人都說這才真是害人不成反害己,與此同時,李玉蓉這個鎮遠侯府的庶長女名聲也一下就跌落谷底。
不顧自家祖母年事已高,敢讓她服用巴豆以坑人,鎮遠侯府這位庶長女真可謂自找死路,很是繼承了李老夫人的衣缽,果然不愧是其一手帶大的心愛孫女。
從始至終,李老夫人便是為李玉蓉著想,受她慫恿,甚至茶中所下巴豆粉加倍也是出自李玉蓉的授意,可惜事與願違,事情發展月兌離她的預料,最終導致了李老夫人就此一命嗚呼,她也由此失去了自己在鎮遠侯府最大的倚仗。
倚仗沒有了,身上又多了孝,議親之事徹底涼了,等她出孝之後,會是何等光景,李玉蓉完全不敢想象。
嫡母不喜自己,甚至可以說是厭惡至極;父親近些年對姨娘越發淡了,對自己的婚事也毫不關心;姨娘倒是有心,可她那個尷尬的身分不但于事無補,還給她扯了不少後腿。
每思及此,李玉蓉就忍不住悲從中來,在祖母靈堂上哭成了個淚人,只可惜除了收到一些冷眼嘲諷之外,什麼都沒有。
丁翠英安靜地跪在靈堂上,臉上無哀戚之色,眼中無淚,只有冷漠。
想害她女兒,卻禍延自身,對這樣的婆婆她生不出一星半點的哀思來,若非時機地點不對,她甚至想拍手大笑,再說上一句「蒼天有眼,報應不爽」。
李懷、李闊兄弟跟母親的想法差不多,全程面無表情,亦無淚意,至于侯府的其他庶女,雖有哀傷,但沒有一個像李玉蓉那般真切地悲痛,恍若天塌地陷一般。
庶女們都覺得,李玉蓉不傷心才不正常,才是不孝,畢竟滿府孫輩兒,祖母疼的由始至終便只有一個李玉蓉罷了,其他人不過有吃有穿,待遇有時還比不上別府的一個得寵丫鬟。
嫡母和她所生的兩個嫡子根本不像與她們生活在一處,這些年見過的次數屈指可數。
鎮遠侯府的庶女們心里苦,可卻無處可訴,她們在祖母的靈堂之上灑淚,與其說是哀思祖母,不如說是在悲憫自身。
眼見著一年大似一年,親事卻全無著落,嫁妝更是無從談起,怎能不傷悲呢?
誰還不知道自家是個什麼境況嗎?家中資產早就被父親敗光了,日常開銷甚至全靠他腆著臉到嫡母面前去討,兩個嫡出兄弟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才有的,說出去都沒臉見人。
可自打嫡母生下嫡次子後,基本上就不肯再見父親,于是這些年她們生活得越發困苦。
她們不是沒想過去嫡母面前裝乖賣好,可嫡母一點兒機會都沒有給過她們。
想想也是,她們尚且能生活在自家姨娘身邊,可嫡姊卻自小便養在庵堂,在那種清苦的地方一待便是十幾年。身為母親,嫡母如何能看她們這些庶女順眼,沒有折磨她們已經是她宅心仁厚了。
「哭什麼哭,听得人心煩。」
鎮遠侯李業被庶長女的哭聲鬧得煩心,忍不住吼了出來,這下靈堂上原本便稀稀落落的哭聲戛然而止,果然耳根一下便清靜了下來。
其余庶女和她們的姨娘們個個噤若寒蟬,將自己的身子越發往角落縮去,硬生生跟貴妾小江氏和她的女兒李玉蓉劃分得涇渭分明。
對此,丁翠英只是譏諷地揚了下嘴角。
李業一臉陰沉地看著庶長女,「妳也有臉在這兒哭?要不是妳,妳祖母會死嗎?」
李玉蓉縮在母親懷中不敢抬頭,小江氏想往李素月身上扯,但在張口的瞬間又把話咽了回去,姑母已經不在了,侯爺對她們母女也不如以往,再直接當面攀扯李素月只會惹來夫人母子三人的仇視,得不償失。
「喪門星。」李業對庶長女吐出了這三個字。
李玉蓉身體一顫,淚水不禁奪眶而出,卻咬緊了牙關不敢再哭出半聲。
「侯爺怎麼可以如此說蓉姐兒,這要是傳出去,她可如何是好?」小江氏無聲抹起淚來,徐娘半老,風韻猶存。
李業卻是冷嗤一聲,「難不成她如今的名聲便好听了不成?無事生非的蠢貨。」原本可以相安無事,偏偏自作聰明去招惹別人,如今偷雞不著蝕把米。
不過,如此也好,母親過世,她的私房銀子他就可以拿來用,輕松些日子。
李玉蓉跟母親一起默默抹淚,卻也無從辯解,這次的事確實是她一時想得簡單了,但祖母身體一向康健,又有誰能想到不過小小一包巴豆粉就讓她老人家魂歸離恨天。
到底人算不如天算!
最讓李玉蓉心中意難平的是,明明已經是一個身無長物的窮酸道姑,可嫡妹的架子端得比她這個侯府姑娘還高,對她的鄙視嘲諷毫不掩飾。
站到對方面前,即使對方什麼都不說,她都覺得自己生生在氣勢上被壓了一頭。
憑什麼?嫡母無論從人才還是相貌樣樣都比不過姨娘,不過就是仗著娘家有力,嫁妝豐厚才成了正室,若不是姨娘當年嫁妝太薄,她才應該是鎮遠侯府的嫡長女,而不是如今這樣身分尷尬的庶長女。
如果不是後來姨娘壞了身子不能再有孕,但凡有一子傍身,也輪不到嫡母生出嫡子來。
每憶及此,李玉蓉心中都是恨極。
「祖母過世,妹妹卻連面都不露,這是不是不太好?」心中過多的嫉妒戾氣讓李玉蓉沒能一直保持沉默下去。
李業還沒來得及開口,丁翠英已經搶在丈夫之前出了聲,「她都已經是無父無母無家的出家人了,府里的事還跟她有什麼關系?既然沒有關系,出現做什麼?到時怕不是要被人再說句惺惺作態了。」
李玉蓉咬著下唇,不敢接話。
「蠢貨。」李業送給庶長女兩字評價,但轉過頭來,李業還是對妻子說道︰「可有往紫雲觀中送信?」
「沒有。」丁翠英回答得很干脆。
「為什麼不送?」
丁翠英拿起一迭紙錢往火盆里添,一邊用鐵筷翻著紙讓它們燒透,一邊面無表情地道︰「沒臉送,而且她已經出家了。」
李業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是的,他們都沒臉,當年的事誰心里都明鏡兒似的,那就是個由頭,可李素月卻是真真切切的在庵堂里生活了十幾年,如今或許是對父母親情失望透了吧,干脆直接出了家。
丁翠英說的也是心底話,她是真的沒臉再面對女兒,這麼多年她虧欠女兒太多。
這次婆婆去紫雲觀的事,她事前竟毫不知情,事後還是婆婆抱病回府才知原委。
月兒出家是對的,這府里又有誰對她真的上心呢?
別人打上門去,他們這些血脈至親卻一無所知,所有的一切都只能她自己面對,如今對她懷著惡意的人過世了,他們哪來的臉給她送一封報喪的信?
雖然沒有人送信,但李素月還是在幾天後從來紫雲觀進香的香客嘴里听到了這件事。
她也不過就是在三清殿前多上了一炷香罷了,逝者已矣,事兒翻過了,除此之外,她也不會再為對方做什麼,她從來不被他們期待,她也不會對他們有什麼期待。
所謂親情,也是需要經營維系的,然而她跟鎮遠侯府的親情緣太過稀薄,甚至還比不上一個庵堂里的小尼姑,真的是沒什麼好說的。
「小師父在三清祖師面前許了什麼願?」
又是那個坐輪椅的殘疾男子,這兩天她看到他的次數有點兒多。
李素月想著,對他行了一禮,漠然道︰「世上許多事靠求神拜佛是解決不了的。」
「小師父此言有理。」
李素月從他身前走過,沒有繼續跟他交談的意願。
「表妹!」
突然一道突兀至極的喊聲從前面傳來,緊接著便見一條人影快速地朝這邊奔跑過來,對方在她面前恰好及時收往腳步,一臉討好地朝著她笑,嘴里又喊了一聲,「表妹。」
「滾。」李素月橫眉冷對,只有一個字回敬。
卓瑋玠手中的折扇在臉前展開,遮住了自己上揚的唇線。
丁武平訕訕地伸手在腦後撓了撓,「表妹,我錯了。」
李素月完全無視他,徑直從他面前目不斜視地走過。
「我真錯了,我不該同妳耍心眼,表妹妳多聰明啊,是不是?妳只是當時沒拆穿我罷了。」丁武平死皮賴臉地追上去。
「不是,」李素月意料之外地搭了他的腔,丁武平還來不及高興,就听到緊跟著的下一句話,「我只是沒想到你會那麼自作多情。為了防止你以後再亂表錯情,請跟我保持陌生人的距離。」
「這樣講多傷感情啊。」
「對不起,我們僅有親戚情誼。不過那是我出家之前,現在,我們是陌生人。」
「啊—— 表妹妳還生氣呢?事情都過去這麼久了。」
「我捅你一刀,跟你道個歉,你是不是不到兩個月就完全不記得這件事?」她是那麼大度的人嗎?這人怕不是對她有什麼誤解吧。
「我……」
「哦,對了,像你這種天生缺心眼的問你是多余的,皮糙肉厚的,可能一刀還未必能捅進去。」
丁武平的心被扎得有點兒狠,眼里有著萬千委屈。
月表妹妳變了,妳不再是領著我上房揭瓦,甩各種黑鍋給我背的表妹了,妳直接毫不留情地對我人身攻擊了。
咱們從小一起上樹掏鳥,下河模魚的情誼就這樣一去不復返了嗎?
我怎麼能想象自己跟一個哥們一樣的人訂親成婚生娃過一輩子的情形,所以我就使了個小心眼拐了個彎兒表達了一個立場而已,誰知道後果會這麼嚴重!月表妹妳竟然直接使了殺手 啊。
丁武平忍不住伸手模了模,幾十棍軍棍打下來,現在才剛消腫而已,教訓已經很深刻了好不好。
雖然表妹對自己愛搭不理,還偶爾往心窩子扎刀子,但丁武平依舊不離不棄地追隨在她的左右。
目送那對表兄妹走遠,卓瑋玠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手里的扇子,眼中滿是興味之色。
這位丁鮑子一出現,一貫在人前平和有禮的李素月立時便活潑生動了起來,似乎一下就撕掉了身上的那層偽裝,她跟丁武平的關系想來確實是很好的。
「找個人去查查這些年李道姑在庵堂的生活情況,重點是她和丁武平之間的事。」卓瑋玠以扇掩口低聲對身邊的護衛吩咐,有一名護衛領命而去。
對這些毫無所覺的李素月一路伴隨著某人的嗓音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表妹,這地方好小啊,身子都活動不開。」這是丁武平參觀完小院後真實的感想。
「那你給弄個大的地方啊。」李素月連眼睫毛都沒動一下,直接就回嘴。
「這沒問題啊,地方我都瞧好了。佔地也有小二畝,周邊有十幾畝田,養活妳一個人那是綽綽有余。」
李素月將沏好的茶放到他手邊,波瀾不驚地道︰「沒少費時間吧。」
「還行,主要是兩個表弟費的心多些,我就負責掏銀子。」丁武平大剌剌地說,半點兒邀功的意思都沒有。
「錢全你掏的?」
「那倒不是,」丁武平笑得有點兒不好意思,「我就出了個大頭。」
李素月忍不住一笑,調侃道︰「舅母就沒削你?」
丁武平嘿嘿憨笑,拒絕回答這個有點兒傷心的問題,李素月也不深究,反正答案她心里也有數。
「地方都有了,那表妹妳什麼時候去住啊?」
「你就是為此而來的吧?」她點明。
「嗯。」丁武平承認得無比坦蕩。
李素月也不為難他,爽快地就給了他答案,「隨時可以。」
「啊?」
李素月不吝給他解惑,「我在這里本就是掛單。」
丁武平由衷地說了句,「我覺得自己又被妳坑了。」
李素月只給了他一個無害的微笑,讓他自己去體會。
「果然是這樣,」丁武平用力擼了一把腦袋,最後泄氣地說了句,「反正從小也被妳坑習慣了,沒啥。」
李素月臉上的笑容擴大,不忘落井下石,「活該,誰讓你跟我耍小心眼的,還自作多情。」
丁武平一臉苦色,「表妹妳宰人太狠了,我娶媳婦的錢都搭進去不少。」
「活該!」李素月悠然地啜了口茶,全無半點兒愧疚之色。
「你們家那老夫人沒了,妳知道嗎?」
「嗯,听觀里的香客說的。」
他忍不住露出幸災樂禍的神情,「這可真叫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啊。」
李素月笑了笑,沒搭腔。
丁武平又自顧自地往下說︰「他們沒給妳遞消息估計也是自知沒那個臉,哪里有當祖母的這麼禍害自己嫡親孫女的,真是個渾人。」
李素月淡定喝自己的茶,彷佛什麼都沒听到。
「我听表弟說,這觀里的飯食特別難吃,我看妳果然是清瘦了不少。」
「他們夸張了。」李素月還是為紫雲觀的做飯大師父辯解了一下。
「這里有沒有什麼好玩好看的地方,走之前領我轉轉唄。」
「嗯。」
「齋飯真那麼難吃?」丁武平忍不住又跟自家表妹確認。
李素月笑道︰「供給香客的齋飯味道還不錯。」
丁武平頓時一臉被打了的神色,咽了口唾沫,小心求證道︰「所以上次他們來,妳故意帶他們吃道眾飯食?」
「對啊。」李素月承認得毫無壓力。
丁武平一臉感慨地說︰「果然,做妳兄弟也免不了被坑的命運,這一刻我竟然感覺十分舒暢,不是一個人倒霉的感覺真好。」
李素月搖頭,對他有點不忍直視。
「算了,妳就領我在山上隨便轉轉好了,咱們還是抓緊時間回去的好。」
「行。」她都沒意見,隨他。
帶他四處逛逛的期間,丁武平就像一只安靜不下來的猴子,跟在李素月身邊喳喳呼呼,上竄下跳,多了一個人,倒像是身邊跟了一群人一樣的熱鬧。
好在,李素月對此十分習慣,並沒有想毀滅他的沖動出現。
為了能早一點兒趕回去,最後丁武平也就在紫雲觀里轉了轉,便拉著表妹坐上馬車一路快馬加鞭離開了。
收到他們離開消息的卓瑋玠笑了笑,自言自語似的說了句,「我們明天也回吧。」
想看的人已經走了,徒留無益。
眼前山頭不太高,一座道觀便坐落在山頭上,山腳下有著十幾畝地是道觀的田產,山上有樹有竹,有花有草,風景挺宜人,道觀的匾額之上鐫刻著「一塵觀」三個行書大字。
丁武平指著匾額面帶得意地道︰「吶,這地方以後就歸妳了。」
李素月微笑。
丁武平手往後一揮,「去叫門。」
一個小廝上前去叩門,很快,觀門從里面被人打開。
打開觀門的人內著月白衫,外搭水田無袖長褂,腰間系絲絛,頭上束巾,儼然是一副女道士的打扮。
李素月臉上露出訝異之色,「梅香,妳怎麼出家了?」
梅香上前跟他們見禮,行的還是俗家福禮,見禮之後才回答道︰「奴婢沒有出家,只是為了來觀中伺候姑娘才改了道裝。」
先看到了梅香,在觀內再看到菊香的時候,李素月是真的一點兒都不驚訝了。
道觀分了三進,第一進,除了供奉三清的大殿,還有供奉月老、文昌君和送子娘娘的偏殿;第二進,有供香客暫歇的靜室和散心的花木扶疏庭院;第三進是觀中人起居生活的地方,這里房舍最多,佔地也最多。
觀中並沒有供香客停靠車馬的地方,而是將地方設在了觀外,這樣牲畜的動靜便不會影響到觀中人休息,也有專人看顧。
廚娘幫佣之人,丁武平他們一並替她準備好了,完全不需李素月再費心。
當一行人在後院客房落坐之後,丁武平接過手下捧來的一只檀木盒,放到桌上推到李素月那邊,「這里面是一塵觀的房產田契,以及一部分人的賣身契,還有佃農的契書。」
李素月手按在檀木盒子上,並沒有急著打開,先看向了身邊的兩個丫鬟,「她們……」
丁武平立時道︰「我娘辦事,妳放心,這兩個丫頭是先轉手到我家,又轉給妳的,等于跟鎮遠府沒有瓜葛。」最後他不忘補充了一句,「我們知道妳不願跟那里再有牽扯,也是,誰不煩那家。」
听著他毫不掩飾對鎮遠侯府的嫌棄,李素月笑了,但只要談及鎮遠侯府,她一向都是保持沉默,既不鄙薄,也不附和。
「一切讓舅母費心了。」
「沒事,」丁武平手一揮,大剌剌地道︰「我娘疼妳就跟疼自己閨女一樣,她願意為妳費這份心,換了旁人卻是不行的。」
李素月不禁一笑,她這位三舅母是個妙人,爽利聰慧,卻又從不出鋒頭,安安靜靜地過自己的小日子。三舅母的睿智是藏在生活的點點滴滴里,讓她特別喜歡。
「行了,妳人也被我接回來了,東西我也都交代給妳了,天色也不早,我就回去向我娘復命了。」
「一路小心。」
「安了安了,小爺我行走在外,哪有什麼不安全。」
李素月就听著他這樣的自我吹噓,一路將他送到了觀門外,目送他身影遠去,直到山林掩映再也看不到。
她並沒有就此轉身進觀,而是信步在觀外走動,在夕陽的余暉下欣賞著這片山林之美。
「這里本是處破敗廢棄的道觀,表少爺找了人來修葺擴建了一下,然後就是姑娘現在看到的模樣了。」
「趕工了吧。」雖是問話,但語氣卻是肯定的。
「嗯,」回答的菊香臉上是滿滿的笑,「多用了人工,日夜趕工出來的,就怕姑娘在紫雲觀那邊多受苦。」
李素月倒是一臉的不以為然,「哪里有什麼苦,不過是日子簡樸些,有些事情需得親力親為罷了。」
菊香哼了一聲,「姑娘總是不把這些放在心上,其實以姑娘的身分做那些事本就是吃苦了。」侯府里的庶女活得滋潤清閑,而她們姑娘身為侯府嫡女卻清苦簡樸,這是哪門子的道理?夫人以前雖沒執掌侯府中饋,但夫人的吃穿用度又從來不用侯府負責,可姑娘在庵中的那些年,也沒見夫人想辦法讓姑娘的生活舒適些。
莫不是夫人真以為養在庵堂便應該如出家那些師太們一樣生活?
說到底,還不是因為夫人沒有用心,夫人的心絕大部分還是放在了兩個少爺身上,姑娘那里不過就是偶爾照拂一下罷了。
也或許是夫人覺得來日方長,她有足夠的時間彌補姑娘,可惜,姑娘沒給夫人這樣的機會。這世上啊,多的是人自以為是,然後就錯過了原本不該錯過的東西,夫人和姑娘的母女情分便是這樣被夫人自己硬生生丟掉了。
有些事,她一個做丫鬟的看得清,卻沒辦法幫得上忙,好在她家姑娘是個心里有成算的,從來不等旁人眷顧,不靠旁人過活,依然活得足夠瀟灑自我。
當舅夫人找到她和梅香問她們可願意繼續伺候姑娘的時候,她們都表示願意,然後就轉手身契,最終又回到了姑娘身邊。
「咦,這里還有處泉眼啊。」李素月因為這個發現而顯得十分驚喜。
這是處天然的泉眼,因地勢凹陷而形成了一處不淺的池子,周圍的草木也長得很青翠茂盛。
一塵觀雖是修在這座小山的山頂,卻並不是最高的地方,還有一片突立的山崖,這處山泉便是位于山崖之下。
看著一身道袍的姑娘笑得像個孩子似的蹲在池邊撩水,梅香也不由得笑道︰「這地方可是幾位少爺用心挑過的,就知道姑娘一定會喜歡。」
「一會兒來取些水,山泉水沏茶正好。」
「是。」
主僕三人在道觀周圍轉悠了一圈,在天色漸漸暗下來,這才終于回去。
晚膳四菜一湯,雖全是素菜,但味道卻是十分美味,顯見得掌勺的是個廚藝高手。
見姑娘吃得滿足,梅香忍不住說道︰「這是表少爺專門尋來的廚娘。」
李素月卻是一笑,「他就是吃貨。」
菊香掩唇偷笑,在挖苦表少爺上她家姑娘從來是信手拈來。
飯後,李素月照舊做了晚課。
看著姑娘做著一個出家人所要做的一切,梅菊二香心中頗有些酸楚,花樣年華的姑娘就這樣入了空門,怎能不叫人唏噓惋惜啊。
泉水之畔,琴音繚繞,茶香裊裊,三位年輕貌美的素衣道姑一坐二站,光是看著也令人賞心悅目。
一曲清音結束,一旁響起掌聲,手兀自按在琴弦之上的李素月循聲看去。
「這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沒想到在下竟然在這里也能踫到小師父。」
隨著一陣車輪碾壓在地面的聲音,幾個人從另一邊轉了出來。
看到那輪椅上坐著的人,李素月目光閃了閃,她起身,向對方拱手為禮,「福生無量天尊。」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在她面前,這真的沒辦法當成是偶然。
不過,人長得好看,就算有些小心思,在一定範圍內,她也不介意跟他虛與委蛇。
還俗的話,嫁的丈夫是個不良于行的人的話,是不是不太好?不良于行的丈夫……雖然長得一表人才,到底還是美中不足啊。
她當然沒有打算一輩子出家當道姑,還是會挑個合適的時間還俗的,所以挑選丈夫的事自然也是要放在心上的。
卓瑋玠回以一禮,然後四下打量,口中說道︰「這里的風景不錯,很適合用來修身養性。」
李素月只笑不說話。
「小師父如今是在這一塵觀中修行嗎?」他又問。
「是的。」
「數日不見,道長如今不可同日而語啊。」
她听出了他的打趣之意,不過卻並不放在心上,只是一笑置之,淡聲道︰「讓施主見笑了。」
卓瑋玠笑道︰「相請不如偶遇,既然遇到了道長,而道長又在這一塵觀中,所謂一事不煩二主,不若就請妳再領在下在這觀中內外轉一轉,如何?」
「使得。」李素月轉頭吩咐二香收了琴和茶具。
「道長,不請我喝杯茶嗎?」卓瑋玠適時開口。
李素月只好改了打算,梅香將琴送回觀中,留下了菊香泡茶。
看著碧色的茶湯,嗅得清新的茶香,卓瑋玠品評了一句,「好茶。」
「過獎。」她依舊淡定。
卓瑋玠啜了口茶,道︰「道長身邊的這位小師父泡茶的手法不錯,專門學過的吧。」
「是呀。」
「是家里人派過來服侍道長的吧。」
李素月釋然一笑,如此頻繁的相遇,果然不是巧合啊。
她坦然道︰「不錯。」她以不變應萬變,倒要看看這人究竟打什麼主意。
卓瑋玠卻沒有就這個話題再做深入,而是順勢轉了話題,「觀中應該有信士留宿的地方吧?」
「有。」
卓瑋玠頭也不回地吩咐道︰「去給觀里添五百兩銀子的香油錢,咱們在這里住上幾日清靜清靜。」
「是。」有一人領命而去。
「施主有心了。」對給香油錢的人李素月表示了由衷而又真摯的感謝。
一杯茶罷,李素月便充當了暫時的向導,領著某人在附近轉起來。
大多時候,為了不讓彼此間的氣氛因為不說話而顯得有些尷尬,李素月會時不時主動開口介紹風景,但也僅此而已。
面對陌生人,她本就做不到熱情十足口若懸河,不失禮是她的原則。
逛完了觀外,進入觀內,到月老殿的時候,看著高高在上的月老神像,卓瑋玠道︰「道長信緣分嗎?」
李素月揮動了一下手里的拂塵,面不改色地道︰「貧道已經是方外之人了。」
「道長不知入世才是最好的修行嗎?」
「貧道躲懶,不想選那種太累的修行,出世修行就好。」
兩人出了月老殿又進送子娘娘殿。
「麻煩道長幫我上炷香吧。」
李素月點頭,走到一邊取香點燃,然後替他插到神前。
「道長說我是不是做了件錯事啊?」
「啊?」李素月有些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有此感慨,「怎麼了?」
卓瑋玠臉露懊悔之色,道︰「在下尚未娶親,若是這送子娘娘靈驗無比,不合時宜地就將子嗣送了來,那豈不是要亂套?」
李素月抿了抿唇,按捺住心情,不動聲色道︰「施主盡快娶親便是,不如再去月老殿多燒幾炷香好了。」
「言之有理。」
李素月心中很是無語,但也只能陪著他又一次去到月老殿。
看著兩名護衛將某人搬進搬出的,李素月真想說上一句「既然不良于行,就別沒事老折騰了」。
「事關婚姻大事,總還是要慎重些,扶我起來。」
听到他這樣說的時候,李素月就有些不解,等到看到某人在護衛的扶持下竟然站了起來的時候,她的眼楮都下意識地睜大了。
然後,她還听到那人自言自語似的抱怨,「久不站立,都有些不習慣雙腳落地的感覺了。」
什麼情況?這家伙不是不良于行?不是不良于行他怎麼老坐在輪椅上,有病吧……
「讓道長見笑了,在下自幼身體弱,不能久立,故而常年與輪椅為伴。」
果然是有病啊,這樣的身體,竟然還來求月老賜姻緣,那女方得上輩子作了多少孽啊,可悲啊。
「道長。」
「何事?」
「幫我插下香可好?」
李素月這次卻沒有動,只道︰「施主還是心誠到底的好,莫惹月老怪責,婚姻大事要緊。」
卓瑋玠看著她一笑,帶著幾分笑意地道︰「是極,該是要誠心些。」
在香爐內插好了香,卓瑋玠又看向站在一邊的人,「可若是送子娘娘那里先將子嗣送了來,我這婚姻卻未結成,可如何是好啊。」
李素月暗自深吸氣,壓下竄起的心火,按捺地道︰「施主在婚前潔身自好些,自不會有這樣的煩惱。」這混蛋肯定是知道她的身世的,這是擺明在影射鎮遠府里的庶長女嘛,好想打他怎麼辦?
卓瑋玠突然嘆息了一聲,道︰「在下這身體破敗不堪,總還是想早有子嗣傳承的好。」
這家伙—— 李素月暗自捏了捏手,極力保持著鎮定道︰「若是施主的妻子不介意庶子庶女的話,自然也是無妨的。」你不就是想從我嘴里听到這個嗎,滿足你。
「非也非也,」卓瑋玠搖頭,「在下是有婚娶對象的,只是六禮齊備,總是需要時間的,禮儀講究些,耗時過久,道長說這樣的情況下,在下先求子嗣是否不妥?」
李素月將拂塵從右手換到了左手,道︰「貧道一個出家人,對這些俗世之事如何知道。或許施主去問下自己婚娶的對象,自然便有答案了。」
「是呀,」卓瑋玠贊同的點頭,然後目光直直地落在她的眼楮上,「我正在問啊。」
李素月︰「……」
而在卓瑋玠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隨侍在旁的兩名護衛便已經閃到了殿外去,絕不打擾自家王爺發揮。
「道長,妳還沒有給我答案呢。」卓瑋玠笑著追問。
李素月吸了口氣,一臉冷色地道︰「施主若是閑到無趣來拿出家人尋開心的話,恕貧道失陪。」這是哪家倒霉紈褲子弟,閑著沒事跑來調戲她,信不信惹急了,她真動手啊。
「哎。」他伸手攔住了她的去路。「在下所言句句肺腑。」
「胡言亂語。」她嗤之以鼻。
「我見道長心中便喜,有婚娶之心,不知道長可否應允?」
「滾。」李素月忍無可忍,長得儀表堂堂的,怎麼就不干人事呢?白費了這張臉。
「就不能商量商量?」
李素月指了指他,實在不知道該用什麼話來表述自己此時此刻心中的感想,這人看著像個謙謙君子,沒想到卻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
「道長想說什麼?」他心情甚好地問。
李素月冷笑了一聲,「貧道看施主不只體弱,還耳背,容貧道再提醒一遍,貧道已是出家人,早已斷了紅塵諸事。」
「出家人慈悲為懷,道長與我行個方便不行嗎?」
這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李素月打算繞過他離開,就讓他自己瘋去,不料這人卻又一次攔在了她面前。
她氣極反笑,說出的話就有些不好听起來,「施主,恕貧道直言。以你這樣的體質,便是娶了妻,也不過是害人害己,好好將養,說不定還能多活幾日呢。」
卓瑋玠听了絲毫沒有動氣,反而十分贊同地道︰「便是如此,道長若是應了我,也不會在此事上費什麼精力,只需熬到我身故,自然可以繼續來做這觀中道士。」
「滾開。」這不要臉的家伙!
李素月怒了起來,直接一把推開了攔路的他,一聲驚悚的慘叫聲當即在月老殿內響起,緊接著便是重物落地聲,然後伴隨著「噗」的一聲,鮮血噴到了地磚之上。
面對這一連串變故,李素月目瞪口呆。
「道……長……」
李素月手捂在唇上,用力眨了下眼,真希望是自己看錯了,她沒用多大力氣的啊,怎麼會這樣啊?
「道……長……」
看著那人顫顫巍巍探向自己的手,李素月到底過不去心中那道坎,矮身蹲下,詢問道︰「你不要緊吧?」身體這麼弱就不要隨便出來調戲別人啊。
卓瑋玠一把抓住她的道袍,咳了幾咳,血順著他的嘴角流下,「在下……在下怕是要在觀中休養些時日才行了……噗……」又是一口血落到地磚之上。
「喂—— 」李素月看看再次吐血的人,又往殿外看去,情急喊道︰「喂,你們還不趕緊進來扶你們公子起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