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雨不知何時已然停了。
佇立在正院中央的李眠一身尊貴大紅太子妃袍服,纏金線綴明珠的繡靴下,無聲無息踏著的是高大剽悍東宮精兵親衛,不知在何時悄悄鋪上的厚厚盤花縷銀鮫席一相傳,此乃鮫人所織,水火不侵價值連城,大內密藏不過十丈爾——沒想到卻被隨意鋪在太子妃腳下行踩。
趙玉太子寵妻至斯,可見一斑。
更不用提此刻護衛在李眠四周的近百名侍女太監親衛,一下子便將寬敞的侯府正院中庭塞了個滿滿當當,就連太子跟前第一近侍百福公公都來了。
——太子,這是不放心太子妃在德勝侯府!?
李炎緩緩松開了姚氏,眸底閃過了一絲什麼,隨即不動聲色地抖袖起身,暗暗提了姚氏一把,連忙迎了出去。
姚氏淚痕斑斑的臉龐隱約有絲被窺透的難堪感,恨恨暗咬了咬唇,卻迅速轉換了神色,一臉溫婉賢淑地緊跟著德勝侯上前福身行大禮。
「臣李炎拜見太子妃。」
「臣妾姚氏見過太子妃。」
李眠注視著面前這對「名動京師」的恩愛夫妻,小臉神色淡然,藏住了胸口翻騰溢涌的心緒,輕聲道︰「父親和太太請起。」
「謝太子妃。」李炎直起身子,聲音平靜而恭謹地道︰「太子妃鸞駕降臨,臣未能及時大開中門迎接,還請太子妃恕罪。」
李眠何嘗听不出父親恭順謹慎語氣里的提醒——太子妃回娘家是大事,就該按宮規皇典,先行頒下懿旨到德勝侯府,教侯府能妥貼預備接駕。
她忽然想笑了。
自己從來就看不懂也想不明白這個父親,若說他是最為不羈、不守世俗繁文褥節之人,于朝廷官場之上,又是行止有度步步慎嚴,可要說他耿直端正潔身自持,卻又能于十數年前,不顧世人議論,怠慢發妻新喪再娶,坐視嫡長女在後宅有一頓沒一頓地掙扎求生,受盡欺凌……
她唇畔露出一絲再掩飾不住的諷刺。
李炎目光銳利,如何會錯過長女那刻意顯露出的諷色,他隱于袖口的拳頭緊握,依然沉穩恭敬地道︰「太子妃請移芳駕前往正堂,容臣等依國禮參見。」
「依臣妾看,侯爺也太過拘禮了,這國法還不外人情呢,何況咱們德勝侯府家的女兒回門,自該是親親香香熱熱鬧鬧兒的,哪里用得著這許多冷冰冰的講究?倒像太子妃娘娘是故意回來耍皇家威儀做派,不把爹娘放在眼里了,可咱們家養出的孩子又哪會是那等不孝的?眠姊兒,你說是吧?」姚氏壓下心中不快,笑咪咪地上前殷勤又故作慈藹親和,就要去挽住李眠的手。
「大膽!」
「住口!」
前一句尖叱來自百福,後一句幾乎同時響起的低喝自然是德勝侯李炎了。
姚氏一震,臉一陣紅一陣白,哆嗦著嬌紅的唇兒望向丈夫,滿眼受傷。「侯爺……」
李炎眼神嚴峻,面色黑沉。「都胡說些什麼,還不快向太子妃娘娘賠禮?」
「妾又何嘗說錯什麼了?」姚氏本就心緒不佳,滿肚子的怨氣惱意尚未止息,還得被迫在這個曾于自己手下討食十數年的「女兒」面前行禮低頭,更是憋不住直上竄竄的憤恨,睨了一旁安靜如木頭的李眠,慣常地輕蔑一笑,月兌口而出,「自古孝順大過天,難道眠姊兒你做了這太子妃娘娘,還能不認父母了嗎?」
百福大怒,一擺拂塵就要發火,卻听得李眠輕輕笑了一聲。
「太太又迫不及待想把罪名套在本宮頭上了,」她神情淡然,似是嘆息、似是無奈。「可今時不同往日,太太想是忘了,若論天下何者為大,自然是當今聖明天子萬歲爺。」
饒是深沉如德勝侯,也不禁聞言臉色變了,冷厲地盯住了長女,大手迅速扯過猶滿月復怨憤、不知死活的妻子,一齊重重跪下。
「臣管家不當,縱容妻室失言,請太子妃降罪!」
「侯爺?!」姚氏又驚又怨地痛喊了聲。
李眠低眸看著跪在雨水泥地里的兩人。
就是眼前這兩人,一個缺席她生命中父親的位置,一個糟踐她貧苦零落的前半生。
讓她自幼先是喪母,再而失父,苟且求生……
倘若能選,她自是寧可出身平凡鄉間,父母清貧卻相互扶持,待兒女最大的疼愛與指望,不過是兒子將來能多耕種上一畝田,或是把女兒嫁給能吃上飽飯的人家。
父母兒女,一家口子能好好兒的過著日子,即便吵吵鬧鬧,有這樣那樣的苦惱,但卻沒有陰謀算計,也沒有怨毒疏離。
……也許,德勝侯和姚氏及其兒女便是這樣的一家人。
但她李眠從來就不是他們其中之一。
如今,她有幸嫁得貴婿而成為人上人,站在峰巔之上俯視萬民百姓,包括面前這對「父母」,終能出盡一口憋屈了十多年的苦痛冤氣,讓曾經將她踩在腳下棄于牆角的人,也不得不跪伏在她跟前。
李眠心頭有說不出的悲涼,又有抑不住的快意。
殿下曾反復叮囑過她——他趙玉的妻子除卻當朝帝後外,便只有受盡天下人禮敬跪拜、俯首稱臣的份,再不需向任何人低頭,也再不必受任何一星半點的委屈。
她已是當朝東宮太子妃,更是未來大武的皇後!
人,若能當教人敬畏的強者,誰又願做欺凌同情的可憐蟲?
況且,欠債還債,天經地義……不是嗎?
李眠無視于姚氏對自己的怨毒目光,鳳儀端凝語氣清正地道︰「本宮忝為聖上兒媳,自該維護皇族宗室的威儀體面,如果今日認了太太這番無視國法宮規、皇室之尊的謬論,只把私情置于國體之上,本宮如何對得起聖上和殿下的信重?更是為德勝侯、府招來彌天大禍……父親,您說是嗎?」
李炎神情復雜地仰望著她,默然地拱手抱拳,重復道︰「請太子妃降罪,以正國體。」
姚氏這才驚惶了起來,窈窕如少女的縴腰瑟瑟顫抖,盛滿淚光地望向身旁的夫君……
不,她不信,不信炎郎護不住她!
李眠看著姚氏那副做派,自嘲地笑出了聲來,揶揄道︰「父親果然忠君體國,全無私心,連愛妻佳人幽怨楚楚、我見猶憐都顧不得了,為咱們德勝侯府的百年清譽祖宗基業,父親已然這般犧牲,本宮又哪里忍心不成全呢?」
李炎眼角重重抽搐了一下。
「侯爺——」姚氏狠狠倒抽了口涼氣。
「雖說太太言語不當,按重了說是沖撞皇室,目無王法,可太太總是德勝侯府現今主母,罰得過了,話傳了出去,恐要說本宮趁隙挾怨報復,」李眠微笑。「看在本宮和侯爺的面子上,來人,只賞太太戒尺一柄,《女誡》一部,在家廟中禁閉三個月,靜靜心也就罷了。」
姚氏臉上一陣火辣辣,有種被當揚掌摑的難堪,可又下意識松了口氣……總算,這小賤人還是不敢得罪侯府太過。
思及此,姚氏眉眼間浮現了一絲藏抑不住的得意。
百福忍不住上前,面上猶自為主子憤慨難當。「主子娘娘,請恕奴才多嘴,可奴才著實憋屈得狼了,有些話不吐不快,請娘娘容奴才放肆一回吧,回宮之後,奴才自向太子殿下請罪便是。」
李眠面露一抹遲疑,嘆道︰「……百福公公,你這又是何苦呢?」
李炎神色不動,心中暗暗嘆了一聲。
太子妃今日果然是有備而來,而夫人姚氏……也恣性太久,早忘卻當年的小意謹慎了。
「前回姚氏在輔國公太夫人壽宴上口出穢言辱及先夫人清名,殿下得知大感震怒,您忍著傷心卻還勸殿下一番,說姚氏身為德勝侯夫人,豈有帶頭污蔑侯府名譽的理,定當是有心人蓄意搬弄是非興風作浪……可您听听適才姚氏都說了些什麼?話里話外都忙著將不孝之名往娘娘頭上冠呢!」
「臣妾萬萬不敢有此悖逆之念,百福公公還請慎言——」姚氏淚漣漣地挺直了腰桿,「太子妃娘娘,臣妾好歹也是一品德勝侯夫人,您就許一個老閹奴這樣信口雌黃攀誣臣妾,這是想將臣妾往死里逼嗎?」
「放肆!」李眠冷了臉色,身後眾精兵親衛按劍怒目瞪視向姚氏,那張牙舞爪撲面而來的騰騰凜冽殺氣,嚇得姚氏花容失色慘白寒顫。
李炎深吸了一口氣,語氣威嚴道︰「還請太子妃移步下臣書房一敘!」
——終于逼出你這只老狐狸了嗎?
李眠不著痕跡地垂落濃密縴長的烏黑睫毛,掩住眸底一道精光。
不知何時又開始下雨了。
書房內,李炎坐在下首,身姿挺拔如松,經過刻意壓制,依然有隱隱掩不住的沙場血氣。
李眠居于主位,一身鳳釵華袍,眉目如畫,再不是昔日侯府後院那個蒼白黯淡的小影子了。
……一隅,有個小人兒笨拙攀著窗欞,對自己咧開個缺牙的憨然笑容……
「伯伯是、是誰呀?」
李炎眼神有一絲恍惚……
「娘娘有話請說。」他隨即回神,正色沉聲問。
李眠凝視著父親,面無表情,單刀直入地問︰「府上二小姐近日和成國公世子議親一事,是父親的意思嗎?」
李炎眉心劇烈地跳了跳,臉色微微變了。「並無此事。」
「本宮料想也是如此。」李眠雪白清秀面龐平靜而淡漠。「父親行事素來精明決斷冷眼旁觀,對于太子殿下尚且不願押上一碼,何況名不正言不順的二皇子姻親之家。」
「多謝娘娘提醒,」李炎胸口發沉,面上依然沉穩如故。「臣會好好督察府中內院,不叫殿下和娘娘費心。」
李眠笑了,嘴角那朵小小笑花有著嘲諷和悵惘。「侯爺果然和太太夫妻恩愛情深義重,縱有千斤重擔萬般錯,都願替太太扛了。」
你二人既然深情似海至死不渝,當初又何必將無辜之人牽連進爾等這團狂燒的愛火里,白白填了做祭品?
以愛為名,殺人無數……
「娘娘想要臣怎麼做?」他摩挲著套在大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目光微冷。
李眠端起方才屏退眾人前,百福特地從宮中攜來暖壺斟上的一杯獨參茶,輕輕啜飲了一口,那自月復中漸漸燃起的熱意卻怎麼也暖不透心口的這處涼。
「這話該是本宮問您的才是。」她擱下參茶,微笑。「污蔑皇族,腳踏雙舟……為了替太太遮掩補過,侯爺又願意拿出什麼誠意來換?」
李炎目光幽深地注視著這個大女兒,半晌道︰「娘娘在東宮多年,果然進益了。」
「侯爺過譽,愧不敢當。」她挑眉,似笑非笑。
又是一陣長長的僵凝靜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