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習慣,尹娃做生意時間一到,無赦便會站在街市口,等她。
自然而然接過她肩上貨匣,替她分擔重量,隨她大街小巷游走,吆喝什貨。
一日、兩日、三日……日日不曾中斷。
她招呼客人時,他安靜沉著,站在一旁看書。
書嘛,當然也是銷售中的商品,她特意再三叮囑,不能翻出痕跡、不許弄髒,才允許他一本接一本地讀。
有些客人處于抉擇難關,不知該選甲釵還是乙釵好,在她眼神示意下,他會適時開口,稱贊客人簪戴起來真好。
看——這一招忒管用,目前戰果輝煌,從無敗績,總能讓客人笑吟吟掏錢買釵。
他生得一副誠懇溫良貌,說起話來,輕輕淺淺,不油嘴滑舌,還帶有數分忠厚,教人誤會他絕不可能說謊,他說好看,一定就是真的好看。
但……生得誠懇溫良,一旦遇上她這類生意人,要教壞他,不過是區區幾日的工夫。
加之他身形高瘦修長,任何衣料朝他身上一比劃,暗淡灰蒙的色澤,也瞬間變成「風華內斂,沉穩于心」的高雅顏色;烏龜色腰帶,一系上他的腰,那股青綠則化為「風青玉枝」的詠竹佳句,翠且溫潤……
一頭烏黑長發,更勝絲綢,束冠簪笄綁綸巾,無一不好看,用來展示商品,最最合適。
即便他什麼也不做,光是面帶淺笑,隨興往眼前一站,就是一副美好光景,賞心悅目。
街市的鼎沸嘈雜、人潮洶涌,之于他,全無影響。
街邊作畫的窮書生,甚至悄悄替他繪了墨像,畫下他斂眸讀書的模樣,明明他身旁站著尹娃,窮書生都能自動視之無物,只畫他一身俊逸寧馨。
「你看書速度未免太快。」她剛送走一對母子,轉過身,便見他又換了另一本欲讀。
相較頭一日,他翻開第一本書開始,讀沒幾句就——「尹娃,此字何意?」、「尹娃,這兒我大懂」、「尹娃,什麼叫青樓,藥又是?」。問題一籮筐,時不時要她解惑,到現在,他已能毫無疑問地讀完一整本,提問次數大減,害她頗覺落寞。
「那本好看嗎?」她又問,坐在他身邊,替自己槌腳。
「好看,很有趣。」他不擅評論,心得很簡單,但饜足的神情,代表著滿意。
他像一個空水缸,渴望一瓢瓢注入清水,來多少,接收多少,閱覽過的書、雙眼看見的事、親身經歷的體會,全是那些清水,灌注了他、豐富了他。
「你這樣啪啪啪讀過,真知道書里講什麼嗎?」一目十行也不及他神速。
「我讀很快嗎?」他自己並無察覺,很本能背出其中一頁,她吃驚,取了書對照,還是他替她翻到正確那頁,重新又背了一遍,像個乖乖任夫子抽考的好學生。
念完,等著她夸獎他,閃亮亮的眼神,意圖太明顯。
以為他是胡亂翻書,打發時間,過目不過腦,沒想到,他逐字不漏,她倒也是意外。
看來,得再多進幾本書,才夠應付他的求學欲。
不過她賣得好的,全是些風花雪月的談情論愛,或是孩童喜歡的彩圖書……那些對他來說,怕是內容太淺,要不要也進幾本《論國治策》、《男兒凌雲志四方》、《鴻鵠飛》之類的向學書?
容她再好好深思吧,與錢有關的事(商品賣不出去),皆非小事。
費神深思之前,還是先解決今日的小食,填填肚子重要。
她拉開貨匣下方暗屜,拿出木盒。
盒體方方正正,並無任何花哨雕飾,打開盒蓋,里頭鋪墊著青翠芭蕉葉,葉上,是捏成半圓的蒸米團,作料很單純,白飯與少許鹽,沾些辣椒油,里頭包有搗碎的卵黃。
從一開始的一顆蛋對分,到後來,特地替他多煮一顆,再至擔心他吃不夠,開始裝填滿滿一方盒,有時是甜糕,有時是咸團,有時是烙餅,賺得多時,還會夾上幾片薄薄豬肉……
習慣,真是種要不得的東西。
先前說好,讓他去鄰攤賒帳吃飯,最後,卻都是跟著她一起吃喝。
他倒是好養,幾乎不挑食物,喂什麼吃什麼,她手藝也不好,煮不出啥大菜。
「喏。」她拿走一塊,其余全給他。
不是故作嬌羞小鳥胃、不敢吃多,而是食量確實不大。
日日用餐時間不固定,有時兩頓當一頓吃,忙碌起來時,不吃更是常事,將她的胃給弄壞了,吃太多,反而脹得難受,無法消食。
自從他跟了她——這說法,似乎不太好……但眾人眼中所見,確實相當貼切——該吃飯時,總有他提醒,教她想忘了用膳這檔事,也做不到。
以往可以「懶得吃」或「晚點吃」,現在卻「不得不按時吃」。
仔細算算,如此作息規律,她有多久沒遵守?
孤家寡人時,她飽了,全家飽,少吃一頓又餓不死人,多跑幾趟生意,多賺幾枚銅錢,更加要緊。
添了他這麼個累贅,會喊餓、會指著食攤上的食物說「尹娃,我想吃」、會把餅遞到她嘴邊,只消她張口,便能咬下,還有余力招呼來客,吃飯與做生意絲毫不沖突,她自然不抗拒,由著他喂,等客人走了,她肚子也飽了。
真像回到兒時,吃喝冷暖,全有爹爹留神,一邊忙什貨生意,一邊還會顧及她的需求,怕她餓,怕她冷,怕她在人潮中走散……
角色雖有些錯亂,她明明是照顧人的那方,卻反而更像受他照顧著……
照顧?就憑他這個不知從哪穿來的傻大個兒?
哼哼,該扣的膳食費,她還是很認真有記下,一筆一項,從不馬虎,平均分攤。
「謝謝尹娃。」他用雙手捧過木盒,頗有「臣妾深受皇恩眷寵,感激不盡,此生必定肝腦涂地,為吾皇奉獻一切」的恭敬模樣,惹她發笑。
看,還是她照顧他比較多嘛。
什麼被他所照顧,僅是錯覺——她這般獨立堅強不依賴人,哪需要誰照顧。
內心豪邁想著的她,渾然未察,她吃掉手上那塊米團後,他一邊解決方盒內食物,一邊又喂了她不少口,就連沾在她唇邊的米粒,也是他輕手拈去。
「我覺得,還是你好看。」他像猛地想起了什麼,突然道。
「沒頭沒腦的,說這干麼?」她嘴里咀嚼米團,一臉不解。
他正專注看她,仿佛眼中只有她,輕聲說著話時,眸色溫潤,似隱隱含光,她說不上來,那是依賴還是孺慕,又或者是欽佩或崇敬?
尹娃被瞧了有些頰熱。
想著八成是米團上,抹了太多辣椒油,才會這樣,耳根子熱燙燙的。
無赦補充道︰「方才,我說那姑娘系紅絲帶好看,可是,它更合適你。」如果可以,他希望客人別買走,這樣尹娃就能留著紅絲帶了……
哦,原來是說這檔事呀?尹娃立馬明白。
「傻呀,合適我有啥用,賣得掉,才最要緊,夸我不如多夸客人兩句,你先前一直做得很不錯,要繼續保持下去哦。」拜他「好看」兩字之賜,她多做成了幾筆生意呀,嘿嘿。
也不怪女客人不敵甜言蜜語,方才他說她好看,雖然不實用,听了確實舒心,心花萌綻。
沒有人不吃這一套的。
而她,如花的少女年紀,當然也愛美,可是與生計相較,外表的妝點,一點都不重要。
與其飾物漂漂亮亮戴在她身上,倒不如換成銅板,豐盈豐盈她的小錢囊,更具實質功能。
興許以後,她擁有一間店鋪,不再沿街叫賣,她就有閑情逸致打扮自己,涂丹紅、抹脂粉,當個妖嬈老板娘。
「說謊好累人。」有時他強逼自己欺騙客人,皆須偷偷瞟往尹娃,當自己的夸獎,全是針對她,才能順利離口。
「這哪能算說謊?這叫日行一善,嘴里多說好話,讓別人心情好,多大的善舉呀!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們不做壞事、多說好話,至少也能造造浮屠的半片牆吧。」她自有一套說服良心、說服他的胡說八道。
浮屠,佛塔也。救人一命的功德,遠勝砸錢替寺院造一座七層高的佛塔,那麼口出善言,教人心胸愉悅、眉開眼笑,擁有整日歡喜,起碼值浮屠的半塊磚瓦。
「以後再有紅絲帶要賣,我買,若紅絲帶是我送你的,你就不能再轉手賣掉……」
聞言,她不但不感動,反倒斜眼睨他,眼神里,自然不會是受贈時的動容,只有想教訓他的厲光。
果真她雙臂朝胸前一環,訓人的話語,麻利月兌口︰
「你到底以為你有多少銀兩能揮霍,烏叔早上說得沒錯,你成天跟著我打轉、瞎忙,我也付不起你工資,你擺我這兒的賣發錢若花光光了,你怎麼辦,坐吃山空,錢也不會從天上掉下來,你應該要去找份工作,養活自己。」
雖然有他作陪,一塊叫賣什貨,讓時間過得飛快,半點也不無趣。
偶爾覺得他煩人,纏著問些很呆的古怪問題。
偶爾覺得他單純,像個不解世事的純淨孩子。
偶爾又覺得……他似深潭,沉不見底,明明是少年模樣,卻有一種醞釀陳年的風韻。
少年人不會有的老成風韻。
既像個孩子,又似是歷經歲月風霜的長者,集諸多矛盾于一身。
「工作?」他此刻的神情,正如她心中的「孩子」模樣,困惑,無知,茫然。
「你有沒有擅長做些什麼?」
他默了默,搖頭。
「雖然你說過,你待的那兒,除了樹就是樹……你是樵夫嗎?還是果農?獵戶?」所有靠著山林維生的職業,她全先瞎猜一輪,不管對錯。
他的回應,仍是頭。
「罷了,我再替你留意,看看有沒有店家張貼雇佣紅紙,也要你做得來的。」最先想到的工作,幾乎全是勞力活,搬貨、割稻、扛米袋、趕豬只,倒不是靠勞力掙錢有啥不好,只是她試圖想得更深了一些些……
無論如何想,腦中都是一片空白,無法將素潔無瑕的他,置入氣喘吁吁扛米袋、抑或是踩入泥水,與稻谷奮戰的場面,太突兀、太違和了。
他應該……像兩天前,一場突來午後雷陣雨,毫無預警落下,她急忙收拾什貨,生怕貨物遭打濕,而他,只顧及她。
以衣袖為傘,在她頭頂上方,形成遮蔽,為她阻擋風雨,護著她往屋檐下躲。
她正幸貨物沒濕,他也在慶幸著沒被雨水澆淋,那一副扞衛珍寶無損、成功自滿的得意。
那樣的工作,最最合適他。
尹娃呆了一會兒,默默哧笑想……就是小白臉嗎?
她畢竟是年輕小泵娘,忍不住輕吁了一句蠢話︰「要是你頭發能每十天就長長,賣了當發鬄,起碼甭擔心生計。」留在身邊剔毛待售,不愁吃食用度,養著他倒也毋須掙扎。
「這個我可以。」他馬上接話,雙眸亮了亮,頗為認同她提了好建議。
尹娃面窘,心想︰我胡說八道,你也能當真?我剛說完那句蠢話,自己都想搧兩記耳光,叫自己清醒清醒,面對現實呀!
她還能維持微笑,輕拍他的肩︰「你傻我不傻,羊毛都沒長這麼快。」
「可是我真的……」
「尹姑娘!」
欣喜叫喚,打斷了無赦後言,兩人同時望向聲嗓來處。
富麗華美的馬車停下,濃紫色緞簾掀揭開來,後方是一名相貌端正、俊美爾雅的年輕男子。
無赦不識得他,尹娃倒是熟稔,展顏而笑,起身一福︰「董公子。」
來者,正是董承應,成碧靈心心系系的未來夫君。
董承應下了馬車,快步抵達她面前,目光略帶擔憂,將她自頭到腳瞧一遍,口中解釋道︰
「我今早回城,方知前幾日,碧靈找過你麻煩,她有沒有為難你,是否有哪兒受了傷?」
董承應表現出來的憂心,並非虛假。
「謝董公子關心,我無事,成姑娘只是找我過去,想挑挑喜歡的什貨,可惜我商品一般般,沒能獲得成姑娘青睞。」尹娃不想跟董承應告狀或埋怨,僅僅輕巧揭過,不願鬧大。
要知道,成碧靈尋她晦氣的主因,正是董承應,若由董承應去替她出口氣,成碧靈和她結的梁子,豈不頂天立地、至死難消。
「我不信她只是想買東西,碧靈的個性,我很清楚。」董承應蹙起眉。沒說的是,街邊什貨,怎可能入得了成碧靈刁眼,尹娃這說詞,不足采信。
既然您大少爺很清楚,就該知道,女人的戰爭,男人越蹚渾水,只會加劇戰火呀!況且,您根本是始作俑者!
——尹娃很想這樣吶喊。
然董承應確實待她不錯,她沒道理遷怒他,成碧靈的所作所為,該要自行負責,不能算在他頭上。
不過,她真心希望,他別對她好,省得成碧靈又有理由恨她。
「我代碧靈向你道歉,她被嬌寵慣了,以為凡事定要順她心意,回頭我說說她,不許她打擾你。」
「別,千萬別說她,她哪听得懂人話……呃,我意思是,也不是多大事兒嘛,成姑娘出手大方,我沒有半分損失,與其董公子叨念她,不如將那些時間,拿去陪伴她,我想,成姑娘會更願意乖乖听你勸導。」
「你被碧靈嚇壞了吧,只想息事寧人,不願再招惹風波……」董承應以為她的反應,屬于怕事的唯唯諾諾。
嚇壞是沒有,不願招惹風波是真。
沒兩天就有人上門搞事,哪個生意人樂見?本錢再粗厚,也禁不起這般折騰。
尹娃只回以微笑,亦不辯駁,就讓董承應如此誤會吧,反正也無妨。
董承應由懷中取出黃錦盒,遞向尹娃。
「這是?」她並未伸出手,只是問著。
「去鄰鎮談生意時,偶然瞧見的首飾,想著應該很合適你。」每每董承應外出,總不忘隨手帶些新鮮小玩意兒回來,有時是吃食,有時是書籍,尹娃推拒過許多回,董承應依然自顧自地買。
禮多人不怪,但董承應的禮一多,成碧靈就作怪。尹娃很清楚這一點,自然更不可能去接。
正思忖著,該如何拒絕,眼前白影一晃,無赦已擋在她眼前。
他遠較她高出許多,完完整整將她遮掩于身後。
「尹娃不收,尹娃討厭別人亂花錢,去別家買首飾贈她,不如直接跟她買東西,她才更開心些!」
呃,居然一字不差道畢她的心聲,他越發懂她了。
但大剌剌說給旁人听,都不替她留幾分顏面嗎?
尹娃想由他身後探腦,反駁幾句,說說自己實際上沒這麼市儈,偏偏他擋好、擋滿、擋得密實,仿佛背後長了雙眼,她挪左,他跟著擋左;她挪右,他跟著擋右。
「不是什麼貴重東西,只是便宜的玉鈴鐺發串,戴著活潑靈動,我瞧尹姑娘貨匣里並無這項貨品,才買來相贈。」董承應知尹娃性情,太過金貴之物,打死不收,所以即便玉鈴串所費不貲,他也定要貶其價值,好說服尹娃接受。
邊說,董承應邊打開錦盒。
紅艷綢緞襯托,銀夾綴著兩顆小巧玉鈴鐺,雕工精致,指甲大小的鈴上,精刻著花鳥,圍繞一個福字,很是討喜。
無赦怕她心動,畢竟玉鈴鐺發串確實好看,他這些日子隨她叫賣兜售,多少見聞姑娘家喜好,若連他都覺得這東西不錯,怕是尹娃……
「尹娃,不要收……」他側過身,探掌去握尹娃的手,聲音有些軟、有些祈求。
他雖不懂人世男女饋贈物品,具有哪些涵義,純粹知道,他不喜歡。
不喜歡有人想討好她。
不喜歡她戴上別人送的東西。
不喜歡那男人瞧尹娃的眼神。
全都不喜歡。
她任他軟綿綿握著,沒動手甩開,望向錦盒里的發串之前,先睨無赦一眼。
他一臉犯錯等挨罵的無辜,加上哀求她別被人收買的希冀,揉合成一種微妙眸光,讓尹娃倍覺眼熟……呀,是廟口前的大白狗嘛。
每次大白偷吃廟里祭祀食物,狗贓獲時,它就是這副可憐兮兮樣。
他得寸進尺,了她的柔荑,蠕唇,欲言又止。
即使他不說,她也能猜到他會說些什麼,定是阻止她收董承應的禮。
這哪要他多嘴,收了玉鈴鐺發串,她還想有安生日子過嗎?
玉鈴鐺發串美雖美矣,卻妥妥是招鬼鈴呀!(招成碧靈這只麻煩鬼)
尹娃收回視線,淡淡瞧了發串一眼,默默估量完畢它的價值,便挪往董承應面龐,笑道︰
「董公子實在不用破費,我扱少佩戴首飾,若偶爾簪簪,也都是我貨匣里販售的商品,董公子是出色商賈,定也明白,愛用自家貨,方能說服客人下手嘛。」
略頓,她還替玉鈴鐺發串想了個更合適的去處,補上︰
「你這發串,不如拿回去,贈與成姑娘,有助于增進兩人感情。」最好是你親手簪上,成碧靈還不樂得魂兒都飛了。
成碧靈恨她恨得真沒道理,听听,她如此寬宏大量、不計前嫌,提醒董承應,多花些心思在成碧靈身上才好。
無赦聞言,笑靨立綻,眉宇間的陰鷙,頓時消失無蹤。
忍不住重重握緊她的手,一時忘記拿捏力道,掐疼了她,惹來她一瞪,趕忙松開。
「這位公子是?」董承應並非此刻才發現他,如此月兌俗之人,無論身處何地,皆難掩光華。
「朋友。」尹娃回答。
朋友?
董承應明白,尹娃看似待誰都和善,實則頗有距離,自劃一道鴻溝,可以靠近,卻不能隨意跨過,一如他與尹娃相識數月有余,她態度皆是不冷不熱,更遑論牽手或拉扯。
若是普通朋友,怎能容許在大街上將她握得緊緊,而沒被甩開?
「一個有點煩人的朋友。」她咕噥補充,嗓卻帶笑。
「以前似乎不曾見過,在下董承應,不知公子如何稱呼?」客氣一揖身。
「他初來乍到,以前不曾見過,實屬正常,日後應該有機會常常遇上。」仍是尹娃回話,無赦只顧朝她傻笑。
偷偷探手替她揉手腕,推散他方才握得太出力的淺淺紅痕,董承應那番客套詢問,他壓根沒空理睬。
董承應骨子里流著商賈血脈,善于察言觀色,深諳此時不宜追根究柢,況且,他也並無立場。
又隨口與尹娃寒暄幾句,要她忙于生計之余,也多多照顧自己,若有需要,可隨時來尋他相助。
而後,董承應便坐上馬車離開。
廂簾甫落下,他聲嗓微寒,向小廝交代︰「去查查那男人底細。」
天底下,沒有董承應想查,卻查不出來的人。
正因為是商賈身每一筆生意、每一個合作對象,若不深知底細,又豈能輕易交付信任,
他培養出一組暗訪隊,無論目標何人,只消發話下去,不出一日,欲查之人的祖宗八代、興趣嗜好缺點、平生點滴、家中情況,清清楚楚謄錄成冊,交到他手中。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今天,卻嘗到頭一回敗績。
凡走過,必留下痕跡,這句話,不適用在那男人身上。
他像是憑空而降,未有行蹤足跡,莫名出現、莫名存在、莫名地……就來到這座城鎮。
關于他的身家、來歷,竟是半點斬獲也無。
好,過往查不著蛛絲馬跡,改由近況著手,他居住何處、與誰深交淺談、最常出沒之地,總能牽扯出頭緒。
暗訪隊跟蹤了無赦,發現他泰半時間,全與尹娃在一塊,乖巧隨她叫賣什貨,並未和其他人接觸。
獨獨一件事古怪。
傍晚時分,他與尹娃在街市口分道揚鑣,目送尹娃漸行漸遠,他便會再邁步,往她離去方向前行,不教她察覺,那般的小心謹慎。
此舉何意,董承應不懂,他是在跟蹤尹娃嗎?
再深問暗訪隊,暗訪隊給的答案,卻是搖頭,面有難色答道︰「每當我們追上去,他就不見了。」
董承應蹙眉︰「不見了?此話怎講?」
「屬下無能,沒能跟上他行蹤,他躲藏速度真的太快,前一瞬間,還近在眼前,眨了個眼皮子,他便……消失了。請少爺恕罪!」暗訪隊長屈膝請罪。
董承應默了默,揚手,要人退下。
屬下的本領,他心里有數,他們沒那麼不濟事,否則又怎夠資格,留在暗訪隊效力。
尋常人想逃過他們的追蹤,沒幾分武功底子,不可能辦到。
那男人看起來……一點也不像練家子呀。
X
翌日,董承應親自尾隨無赦,果真如下屬所言,見他甫與尹娃分手,待尹娃轉身走遠,他就悄步跟了過去。
董承應亦帶領屬下,追趕上前。
原來下屬們一點也沒有夸大。
明明雪白身影,正在眼前緩行,衣袂隨步履翻飛,夜風微涼,拂撩他墨色長發輕舞,絲縷分明。
不經意眨眸,林蔭步道上的頎長人影,已消失眼前,似雪消融,無影無蹤。
怎麼可能?
即便是輕功,也做不到如此神速。
快得猶若……鬼魅。
董承應難以置信,也才會有了隔日的再度上街,與尹娃告狀一事。
「他每日都跟著我回家?」尹娃想再度確認,她沒有听錯董承應的語意。
董承應表情嚴肅,如臨大敵,頷首︰「不只我看見,我身旁奴僕們也都親眼目睹,他的確趁你不留神,尾隨你,行徑詭異,用意不良。」
尹娃眸一飄,落回無赦面上,他頭低低的,不敢看她,想來此事不假。她直接問︰
「你真的跟著我,為什麼?」
「我與你同方向……」聲音頗小。
「既然同方向,你干麼在街市口和我道別?」就一同走便好呀。
他抿了抿唇︰「你不罵我,我才說。」
唷,書讀多了,學壞了,膽肥了,敢跟她討價還價。
「你不說,我現在就罵你。」她叉腰哼道,她可不是軟柿子。
「……我夜里睡在那兒。」他頭壓得更低,心虛小眼神瞟走。
「哪兒?」她沒听清楚。
「你家屋頂。」這四字,聲嗓小到不能再更小。
尹娃一時愣呆,沒反應過來。
他落腳何處,這麼久以來,她倒真忘了關心一問。
或許,下意識里,逼自己別管那麼多,總覺得……干涉他越多,越非好事。
對他太過關心,一步一步,超出了朋友範圍。
先是管吃管錢,再來管住避睡,日後,還有什麼能不費心去管?
只管了吃吃喝喝,他一個「穿過來」的人,人生地不熟的……等等,他剛說,他睡在她家屋頂?!
「我家屋頂怎麼睡人?!沒枕沒被,屋瓦又髒又硬又不平坦,你是鳥嗎?!」築巢築到她頭頂上了?
「不難睡的,我覺得極好,而且還能听到你哼歌……」他都是邊听著她的歌聲,愉悅入夢。
她在家做些女紅時,繡繡帕、串串珠,確實會胡亂哼唱些曲兒,全是不成調的東西。
她忍住想揉眉心的沖動︰「你怎麼上去,呀……窗邊有棵樹,你爬樹的吧?」
他沒吭聲,明白這個問題,不好誠實回答。
尹娃不知該氣,還是該笑。
氣他傻,也笑他傻。
「前幾天,夜里傾盆大雨,下了許久,你就呆呆在屋頂上淋雨?」回想那夜,雨聲擾得她睡不好,雨勢頗驚人。
「嗯。」他又是那副無辜神情,溫馴點頭。沒說的是,雨水沾不著他半分。
她嘆氣,為他的不知變通︰「你怎不敲門,求我留你躲躲雨?」
「我怕你生氣。」他的口吻,簡直像個委屈至扱的小媳婦。
「你淋了一夜雨,不曉得尋個地方遮蔽,挨罵也是剛好。」她朝他臂上一拍,很使勁,權當泄憤。
光思及她綣在被窩,蓋得渾身通暖,他卻在屋頂,任雨灑淋……
這貨,半點不讓人省心呀!
幾歲人了,還不懂得照顧自己!
欠罵!
董承應覺得兩人話題重點偏離,有必要好意出聲,提醒提醒︰
「呃,尹姑娘……他該罵的是不軌,不僅跟蹤你返家,還徘徊于你住居附近,你一人獨居,怎知他是不是在尋找時機,意圖闖入你家行竊,或是更齷齪——」
「哦。」尹娃隨口應應,听得不怎麼上心。
董承應所言那些,旁的人也許會做,但無赦……蠢到一定想都沒想過。
他跟著她回家,選擇她家屋頂睡,十成十就只是無處可去,外加太依賴她,沒有第二個原因。
「況且他形跡可疑,我尾隨他時,他竟由我們幾人眼前消失無蹤,快得猶似妖物……」董承應仍想警告她,要她對無赦產生防心。
「妖物若像他這樣溫吞,早早就餓死了。」她才不信無赦動作能快若妖物,若突然消失在董承應眼前,應該是失足摔進哪處坑洞,錯被當成使出隱身術,哈哈。
瞧,他遭她貶低調侃,也只會傻笑,當妖當成他這德性,未免太慘了。
「尹姑娘……」董承應想開口。
「董公子,我跟客人約好要到府看貨,不能與你多聊了,先走。」後頭那三字,同時是說給無赦听,要他背起貨匣,快跟上。
此時不逃,更待何時!
「尹姑娘!」董承應根本留不住人,只能眼睜睜看著,她領著人跑開,全然不買他的帳、不听他的勸,「娘」字語音未盡,化為一聲長嘆,吁吐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