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倏地被惹惱了,一揮手,忘川的水突然嘩的一聲噴起了一片水霧。
遠方的鬼差听見了異樣,立刻群起奔來,就連閻王也親自加入追捕之列。
她驚駭地望向追兵,再怒瞪著他。
這個虛緲得幾乎隨時會化為碎片的幽魂……居然還有這樣的法力?他到底是誰?
「這生死簿只有閻王才打得開,不如請他來幫幫你。」他嘴角淡淡勾起。
「你……你這可惡的家伙……」她又氣又慌地喝斥,不再耽擱,抓緊筆、捧好生死簿便往忘川奔逃。
閻王迅雷般轉瞬間趕到,卻不急著抓那只小表奴,反而震怒地向他咆哮︰
「薄少君!原來是你在幫這個賤奴?」
鬼奴狂奔的腳步微頓,驚訝地回頭一看。
薄少君?原來這個人就是陰鬼妖邪們口中最害怕的那個除厄師!
他閑坐在大石上,無畏而冷淡地輕哼︰「與我無關。」
「若不是你,這賤奴哪來的膽子偷生死簿?」閻王不信。
「那得問問你自己了,這麼重要的生死簿如此輕易被偷取,未免太可笑了……」他冷笑。
「什麼?你這個該被千刀萬剮的臭法師,現在立刻給我滾去陽世投胎!我不準你再繼續留在我的地府!快把他帶走!立刻!」閻王暴喝,大手一揮,數名鬼差速速向前押住他。
她又驚又妒,這個薄少君一點都不想投胎,卻還是有了轉生的機會,而她苦苦等待千年,卻怎麼也等不到一線生機!
真是太不公平!太沒天理了!
由于這一分心,她腳下微躓,就在這時,閻王已從後方撲追而至,伸出厲爪,抓向她的後頸,像拎小雞似地將她抓起。
「啊——」她恐駭驚喊。
「該死的賤奴!把生死簿還來!」閻王暴喝,奪回她手中的生死簿,並將她重重往地上摔去。
她全身幾乎粉碎,痛得蜷縮在地上。
閻王急忙翻開生死簿,不放心地審查里面的記載是否被更動,但只瞄了一眼,他就安心了。很好,生死簿沒被人動了手腳,量這賤奴也無能打開,而薄少君此刻殘存的法力,也無法擅動生死簿了。
「哼!你這死丫頭,居然妄想偷生死簿改命,真是愚蠢又可笑。你也不想想,你連個名字都沒有,怎麼記進生死簿?讓你能成形留在地府,已是對你最大的恩賜了,你竟還不知好歹,不懂感恩?」閻王對著鬼奴啐罵。
鬼奴抬起頭,瞪著閻王,心頭一陣氣苦懊恨。
「是!我是連個名字都沒有的千年孤魂,是地府里最卑賤的一只蜉蝣,但誰規定緲小的我不能有一絲希望?我也想成為一個人哪!」她鼓起最大的勇氣淒然吶喊。
她只想成為一個人,然後擁有一個名字,一個屬于她的名字,一個證明她存在過的記憶……
「……一次就好……就算只有一世,就算只有一時。」她嘶啞啜泣。
「閉嘴!無名就無分,你連鬼都當不成,還想常人?」閻王威霸暴吼。
她一驚,如遭棒喝。
原來……她連鬼都不是啊!她……什麼都不是……
「你就等著被丟進十八層煉獄里去,做一顆煤渣吧!」閻王厲聲判定了她的罪刑。
她害怕虛顫地癱在忘川之畔,滿心怔愣絕望。
「就讓她去轉生一次吧!」沉默地看著這一幕的他,忽地開了口。
閻王臉色一變,轉頭怒瞪他。「你說什麼?」
「她既然想去體驗人的生老病死,喜怒苦痛,就讓她去吧!」他帶著些許的諷刺,再說一鬼奴呆愣地望向他。
「你這個臭法師,少在這里給我胡說八道,快滾!那個智障痴呆的空殼已出生,早就等著你了!」閻王厭惡地揮手,鼓起了一道狂大的陰風。
他俊眉一擰,倏地掙開鬼差,以薄弱的力量格擋住,陰風頓時翻卷成漩渦,掃得在場所有人顛倒難立。閻王亦猝不及防,手中的生死簿失手掉落,被卷到了鬼奴腳邊,頁面翻飛。
「我已經幫了你,生死簿現已敞開,你還在發什麼呆?你不是說你有辦法書寫?那就快寫啊!」他朝鬼奴冷喝。
鬼奴驚傻瞠目。
難不成……薄少君把閻王引來,就是為了幫她?幫她打開生死簿?
閻王又驚又怒,卻也不急,只是狂笑道︰「哈哈哈!太愚蠢了!生死簿除了我,誰也不能書寫,更何況,她又沒有名字——」
他挑了挑眉,冷聲道︰「那麼,我就給她一個名字吧……『渺生』,虛渺求生。現在起,這就是你的名字!」
鬼奴驚喜欲泣地看著他,只覺得全身竄過一絲電流,有如某種力量灌入她幽然的體內。
緲生!
他……薄少君……替她取了個名字……
「你這個多事的法師!你以為你還有法力為她定名?」閻王憤然陰笑,雙手重重一揮,陰風化為利刃,直剌薄少君的魂魄。
「唔……」萬刃穿身,他的形體瞬間抖散。
「大師!」鬼奴驚喊。
快寫……如果你有這份能耐……
他以殘存的法力,虛弱地將聲音傳進她耳里。
她怔凜著,隨即掏出筆,沾了忘川的水,正想將生死簿翻到最後一頁,但手中的毛筆不慎畫到了其中某頁,她一驚,按住一看,一個叫「聞知來」的名字下,壽命被整個涂黑,看不清了。她深怕誤了這人的壽命,也沒有多想,便直接寫下「七十」!
「賤奴!你……你在做什麼?」閻王見她居然真的能在生死簿里書寫,驚吼變色,朝她沖了過來。
她大駭,無暇再管其他人了,她得快點寫下自己的名字,于是再快速翻了幾頁,但一個熟悉的名字卻突然跳進她眼中。
薄少君。
她的手一頓,盯著那個姓名,猛地想起剛剛閻王似乎說他即將投胎到一個痴呆的軀殼之中?
這……就是閻王為薄少君注定的來生?她凜然發顫,再往下看,年壽將近八十,卻得痴傻過一生,甚至,還是個女人……?!
閻王分明是公報私仇啊!
薄少君這樣的大法師,若真轉生成一個痴呆女,他該會有多痛苦?
這樣的一輩子,他會想要嗎?
心高氣傲的他,真的不在乎嗎?
她轉頭看著神魂即將離散的他,沒有多想,直接就提筆將他的姓名劃掉。
「不!住手——」閻王驚恐怒喝,聲音震得整個地府一陣晃動。
她差點被震暈過去,昏眩了一下,還沒回神,就被閻王勒住了脖子。
「你做了什麼?你知道你做了什麼嗎——?!」閻王如雷霆般嘶吼。
她兩眼突睜,幾乎斷氣,手中的筆掉落,痛失寫下自己名字的時機。
而就在這一瞬,詭異的事發生了!
生死薄竟自動地翻到最後一頁,在那空白處,重新浮起了薄少君的名字!
而在這名字之下的注記中,同時顯現了他的新名,以及來生的母親——
薄少春!
閻王一看,倒抽一大口氣,瞠目結舌得雙手一松,倒退一步。
虧他費盡心思,千堵萬防,斬斷所有的可能與機會,結果,他最害怕的事還是發生了!
有史以來最強大的除厄師,即將橫空出世!
怎麼會這樣?
難道,這……就是朔陰之女的可怕願力嗎……
勁風逆轉,狂卷呼嘯,掃得眾鬼都睜不開眼楮,在這一剎那,只見薄少君形體凝聚,法力復蘇,那差點四散的魂魄重新歸位。
他一下子從錯愕到明白,忍不住揚聲大笑。
曾經汲汲營營追求的,得不到;當他放手了,卻又來到他面前。
生命……果然是如此奧妙又難測啊!
「哈……我們都一樣,千機算盡,卻總是事與願違。閻王,這就是命運哪!是命啊……哈哈哈……」
「你……你……」閻王瞪著他,一陣氣結。
「看來,我塵緣未了,得再走一遭人世了……」他笑嘆著,遙望著忘川對岸的陽世之路。薄家的香火,將會一直持續下去了。
閻王怒不可抑,所有的憤恨全都發泄在鬼奴身上,一把扯住表奴的長發。
「你這死丫頭,全怪你,把我計劃好的一切全打亂了!」
鬼奴此時已半暈,根本無力抵抗。
「你篡改了生死簿,慘死千次萬次都不足解我心頭之恨。既然你想成人,那你就替薄少君去投這個蠢胎吧!」閻王森然咬牙,說著立刻在生死簿上被劃掉的薄少君名字旁,補上兩字。
渺生。
「你就去人世受磨難八十年吧,賤奴,滾!」說罷,他將她的元神丟進忘川,讓她灌進一大口忘川的水,並催動陰力,直接將她送往陽世。
「喂!」薄少君低呼,卻已來不及阻攔,因為一股強大的朔陰念力正不停地將他拉走。
他的時辰也快到了……
但他欠了鬼奴一份情,總該償還。
于是,他拋出了一條無形的絲線,飛縱忘川,纏上了鬼奴的手腕,以只有鬼奴听得見的聲音道︰
「靜心地等我吧!渺生,我會去找你的……我們,在人世再相見……」
封印的記憶,隨著絲線一寸寸明現而一幕幕揭開,被忘川洗淨的那一段前緣,清晰歷歷地囪到薄敬言腦海中。
夜風仍不停地吹拂,沙沙的樹影搖曳不止,氣旋籠罩在他和長孫無缺四周,彷佛在為他的醒悟騷動,為這一段早就緊系的緣分悸蕩著。
他的表情豁然開朗,清俊的臉龐瞬間染上了一抹老成深算的神色。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是我欠你一份人情啊……鬼奴……」他盯著長孫無缺,喃喃地說著。
這話一出,瞬間,那條從出生就繞在他手上的紅線便淡去,也從長孫無缺的手上腕消失。
他俊眉高挑起,恍然微笑。
「搞半天,道條線是我自己系上的,為的就是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你。」
難怪沒人能看得見,也無人能解,因為,這是他親手埋下的伏筆。
為她,也為他自己。
「啊……啊……」她發出了難听粗嘎的聲音,又低頭啃著早已像爛泥一樣的面包,看起來又笨拙又怪異可笑。
但薄敬言並未嫌惡,也沒有恥笑,他一臉嚴肅、深沉地看著她。
僅有的一次轉生,一次成人,就只能這樣痴傻狼狽地熬過數十年,然後化為塵煙,不留痕跡。
鬼奴啊表奴,比起這樣的人生,你倒不如認命永遠當個地府深淵的小小蜉蝣。
他在心中感慨著。
「呃……呃……」她垂著頭,舌忝著手掌中的面包殘渣,整個人看起來更加佝僂無依。
他拍拍她的頭,鏗鏘有力地承諾︰
「放心,你這一生,我都會照顧你的。絕不會讓任何人,或是任何魑魅魍魎傷害你。」
話聲剛落,門內的豪宅忽地燈火通明,一陣騷動喧嚷從里面傳了出來。
看來,終于有人發現長孫無缺不見了。
長孫家的門禁和員工管理也未免太糟糕了?
他冷哼一聲,伸出長手,將長孫無缺拉下車,扣緊她的手腕,迎向緩緩滑開的大門,以及從里面涌出的一大群人。
「從現在起,你就待在我身邊吧!」他低沉地喃喃自語。
而長孫無缺,完全沒有听他說話,一如以往,只是傻傻無神地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