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琉玉用原主所受的委屈來令陸東承感到愧疚,同時也暗喻她為何變了一個人。
人在種種磨難中豈能不變?就連他也變了,由一名捧著書苦讀的書生變成手刃敵首的鐵血男兒。
情勢所逼,誰都會變的。
她自個兒若不立起來,能在一群狼的撕咬下活下來嗎?
「娘,大胡子是我爹嗎?」年哥兒板著一張臉,顯得嚴肅,他靜靜地听著兩人的對話,從中听出端倪。
反觀蓮姐兒一臉懵懂,好似听不懂大人們說的話。
「婉娘……」他看看兒子,又望向羅琉玉。
看看兒子臉上的純真,又瞧著孩子他爹眼中的祈求和渴望,羅琉玉勉強的扯了嘴角,「是,他是你爹。」
「可我爹不是死了嗎?」小臉上多了固執,他明明燒過紙,捧過牌位,親眼看爹的棺木埋入土里。
「那是誤會,他只是失蹤了,可別人找不到他,就以為他死了。」
「那我爹真的沒死?」年哥兒看著陸東承,表情擰成一團,猶豫著要不要認爹,他很苦惱,這大胡子居然是他爹。
「是的,別人弄錯了,你爹沒死,他現在回來了。」
「婉娘,多謝了。」她雖然堅持自己與他和離,但仍肯跟孩子承認他的身分。
「我不是為你,孩子們不該承受我們大人的恩怨,他要明事理,知廉恥,不要像他爹一樣死皮賴臉。」她如今也想通了,他早就認出她了,卻裝出兩人素不相識,以養傷為名賴著不走。
一听她提起自己死皮賴臉,陸東承面皮微紅,「我也沒你說的那樣厚顏無恥,一來我真的需要一個落腳處藏身,二來,你們是我的妻小,我想守著你們,看看你們過得好不好……」
基于他的私心,他想和他們多相處一會兒。
在孩子長大的過程中,他從未有一天能陪伴他們,現在他的兒子會讀書了,會像個小大人似的搖頭晃腦的背書,女兒嬌憨可愛,不怕生人,一雙水汪汪眼瞅著他,就讓他的心融化了。
還有妻子,比起以前的溫婉,他其實更喜歡她如今的明艷大方,堅強自信,她看人時一雙水陣盈盈亮,如月般皎潔明亮,彷佛要將黑暗照亮。
「爹。」
听到兒子喊他一聲爹,話到一半的陸東承熱淚盈眶,「嗯!年哥兒,爹回來了,爹對你們的虧欠太多太多了。」
「爹?哥哥,你為什麼喊胡子叔叔爹……」
「他是爹。」年哥兒一副「我很憂傷,別打擾我」的神情,但看得出他還是很高興有個兩眼晶晶亮。
「為什麼于叔叔是我們的爹呢?我們原來的爹去哪兒了。」她搞不清楚為何自己有兩個爹。
「他就是原來的爹。」年哥兒很有耐心的解釋,他是疼妹妹、會照顧妹妹的好哥哥。
「那于叔叔是誰的爹?」她又問。
「我們的。」他不是說過了,妹妹好笨。
「原來的爹和于叔叔是兩個爹嘛!好復雜,蓮姐兒記不住。」蓮姐兒沮喪的扭著手指听著稚女敕的聲音抱怨,當爹娘的忍不住為女兒的天真笑出聲。
兩人互視一眼,羅琉玉先若無其事的撇開臉,當沒瞧見他眼底的笑意,陸東承則好笑她的故作無事。
「娘,蓮姐兒是傻子嗎?」明明是同一個人還說兩個爹,她想要幾個爹呀?
實在看不下去的年哥兒嘆著氣,暗暗思忖著要怎麼讓妹妹變聰明點,她這麼單純會被人騙的。
「蓮姐兒不是傻子,哥哥壞。」小嘴一嘟,鼓起腮幫子,蓮姐兒很生氣的瞪著哥哥。
「本來就是,叫你讀書你不讀,只想著玩。」以後他一定要做個盡責的哥哥,督促妹妹用功。
「我……我有練字……」寫了好多好多的大字,娘還打她手板子,說她偷懶,讓人代勞。
娘好厲害,她都沒說,娘為什麼會知道?蓮姐兒覺得被罰得很無辜,娘說五張大字,可是她交了還是被打。
「你那叫道士畫符,根本不是字。」他每次都要看很久很久才能看出那是什麼,橫、撇、捺不分,全連在一起。
「哥哥——」她氣得大吼。
年哥兒扮了個鬼臉,取笑她字不像字,雞爪子捉不住筆。
「看來得為他們請個夫子了。」若有所思的陸東承撫著下顎,想著該請來當孩子的先生。
「你認為我教得不好?」她念的書比現今的每一個人都多,教出來的孩子將來肯定博學多聞。
看到妻子不快的神色,陸東承回過神想到孩子是誰教的,連忙補救道︰「我是說,不希望你太累,家里家外都由你一人操持,我真的過意不去,想找個人為你分勞。」
「我也想當個富貴閑人,啥事不管的看花賞月,可是養了兩個燒錢的病號,銀子不夠用,我日以繼夜焚燒自己才攢夠你們的藥錢。」
一說到銀子,陸東承二話不說的掏出一物,「婉娘,這些給你。」
「什麼東西?」她瞅著他掏出用油布包著的東西,沒去接。
「長房的私產。」若非二叔針對長房的惡意,他都忘了有這一物。
「長房的私產?」羅琉玉一听,忽覺手上之物沉得很,她不曉得該不該接下,畢竟她已非陸家媳婦。
看出她的猶豫,陸東承眼神放柔,「你就當替他們保管,娘生前原本要交給大嫂,他們才是長房長子,可大嫂以無子為由不肯收,這才交到我手中。」
也許大嫂那時已有預感二叔容不下她,因此做了離開的準備,她不想多擔一份責任留人話柄。
「本來還有一些首飾、布料、珍品,我偷偷給了兩個佷女,當她倆日後的嫁妝,就留下幾張紙當個念想……」
這叫幾張紙?
看著油布包著的一疊契紙,羅琉玉咋舌的扶額,只覺得頭痛,這是房契、地契、數一數有十數間鋪子,三座莊子、兩座莊圜,良田百頃,還有一座茶園……
婆婆于氏是江南人氏,因此除了少數鋪子和田地在京城外,余下皆在湖廣一帶,只要不遭災便獲利甚豐。
一下子暴富,她沒有被財富沖昏頭的喜色,反而眉頭深鎖,想著這些私產,她上哪來的精力打理?
自家親娘給的莊子不大不小,她看管起來游刃有余,自給自足還有余糧,對她來說已經足夠了,足以養活一大家子人,可是陸家長房的私產多過數十倍,又分散過廣,她就算有心也無力去管理,從京城到江南往返一趟要幾個月,她光是坐馬車就顛個半死,哪有余力查帳?看看先前的蔡莊頭就知道,主家沒心力管,地里的收成就被莊頭私下吞了。
「還有這印章也給你,你隨時可以在天下錢莊提領,至于有多少銀子我不知情,各地的收入會直接存入當地的錢莊,再由分號繳交京城總號。」他一直征戰在外,領的是俸祿,開銷不大,自是不會動用錢莊的銀子。
「你把這個也給我?」她有種被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砸中的感覺,還來不及喜悅就先暈頭轉向,眼冒金星。
他露齒一笑,俊目清朗,少了胡子的面容清逸俊美,一瞬間讓人看傻了眼。「男主外、女主內,你是我的妻子,不給你還能給誰?」
「我不是。」他們和離了。
顯然的,陸東承不在意,在他心中,他們還是夫妻,雖然在熱孝中匆忙成親,可也拜過堂,入了洞房。
「婉娘,我們要為這點小事爭執不下嗎?」他抱起女兒坐在大腿上,搔著她胳肢窩逗她咯咯笑。
「這是一大筆銀子,不是零星碎銀。」這是責任,重到她兩肩扛不起。
「我相信你。」都是身外之物何足掛齒?讀書人視金錢如糞土,即使他已是滿手血腥的武將,骨子里還是文人的風骨,不為五斗米折腰。
一句「我相信你」,讓本想推托的羅琉玉心中微微一動,看著前夫的眼里多了脈脈流動的光亮,「好吧!我替你管著,缺銀子再朝我伸手。」
「不會再說銀子不夠用了?」他調侃。
「難說,若你二叔又想朝我身上打主意,恐怕再多的銀兩也填不滿他的無底洞。」陸建生雖然雙腿已殘,可不表示他沒辦法再來找麻煩,只要她過得比他好,他總會想到名目要錢,甚至強取豪奪。
一提到陸建生,陸東承臉上的笑意就淡了。「他搭上六皇子了,這一次我夜探將軍府發現他們有所勾結,青衣暗衛便是六皇子的人,他們利用將軍府的地牢囚禁人。」
「被囚禁的就是你背回來的那個?」以她多年辦案的經驗一看便知那是遭受刑求的人,全身上下都有鞭打、凌虐的痕跡。
「是,他叫江半壁,是我的同窗。」他輕描淡寫一筆帶過,不想多談。
「只是同窗而已?」她目露疑問。
「其他的我不好多提。」六皇子的人還在找人,江半壁的身分不能拽露出去。
羅琉玉冷笑的輕輕一哼,「有什麼不能知道的,他待在我這兒就已經拖累我了,若是我一無所知,一旦有事發生,我要做何反應?你要我閉目等死,還是推你們去送死?」
「婉娘,知道越少越安全……」他是為了她好。
她一啐,「別用這一套哄三歲孩子的話哄我,我藏匿你們還能置身事外嗎?要是別人真找上門,我和孩子只有粉身碎骨的分。」
「娘,我四歲了。」蓮姐兒插話道。哄她好了,她很好哄,只要給她糖吃,她就會很乖很乖,不吵不鬧的听話。
「蓮姐兒乖,大人說話,你不要插嘴。」羅琉玉將女兒抱走,讓她和兒子玩翻花繩。
蓮姐兒一有玩的就安靜了,倒是年哥兒雖然陪著妹妹玩,目光不時瞟向爹娘,想偷听大人們在說什麼。
「沒那麼嚴重,你小題大作了,我們一路走來都很小心,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在躲人方面,他已經成精了。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你可是從青衣暗衛手中搶人,你又說那是六皇子的人,一旦和皇家扯上關系都沒好事,我只是無權無勢的小老百姓,螳臂擋車的事我不會做。」做人要有自知之明,別想著蚍蜉撼樹。
陸東承很後悔把六皇子的事說出來,若是妻子知曉他出事也與六皇子有關,會不會直接將他掃地出門?
為了孩子和莊子里的安危,她很可能會親自一腳踹向他,叫他滾。
「于謹之……不,陸東承,你要想清楚自己是在誰的地盤上,就算你是孩子的爹,只要你做的事危害到我們,我會面不改色的將你交出去,你千萬不要怨我。」天好地好,自己最好,人若無私,那是聖人,世上做得到的有幾人。現在在她心中最重要的,就是保護好自己和兩個孩子。
果然,狠心的女人。陸東承臉微黑,看著一雙正在玩耍的兒女,「江半壁是三皇子的人。」
「他是很重要的人物?」
又是和皇家相關,這麼老套路的事可不可以別再來?
剛穿越來的時候,她以為自己是上吊自殺的可憐婦人,在她穿越後總能好過一些,就算最後淪為和離婦人,她也不會餓死自己,沒有金手指她也能種田,至少不挨餓總有翻身的一天。
可是老天待她不薄,給了她神奇療效的靈液,又買了二牛、四喜這樣力大無窮的下人,意外能打、身手不凡的三桐,她真的很滿足了,平平淡淡的當一輩子農婦也好。
只是打雷總得下雨,風風雨雨隨之而來,上山吸芬多精撿到受傷的「前夫」,然後楣運蓋頂似的引來橫行霸道的陸建生,她無意與人結仇,結果陸建生的背後站的卻是六皇子。
光是這一座大山就夠他們受了,還來個三皇子,皇子相爭,死得最快的就是跑龍套的閑雜人等。
「左臂右膀。」舉足輕重。
她一听,面色微變,「陸東承,你是衰神上身嗎?為什麼招惹的都是我們惹不起的天級貴人?」俗話說神仙打架,小表遭殃,他不知道嗎?
「可不是我去招惹,都是他們自己找上門的。」他也不想扯進儲君之爭,一心為忠君馳騁沙場,偏偏擋了別人的路,成了別人急欲鏟平的小石子。
陸東承想到枉死的父兄,他們至死都不曉得這是別人布置好的陷阱,帶著弟兄們走入死亡之淵。
人如棋,受人擺布,那些矜貴皇子以江山為籌碼,天下是棋盤,走一局錦繡河山,棋子是可以舍棄的,下棋的人輕輕一落子,多少人哀嚎悲嘆。
「那你接下來要怎麼做,先正名還是回將軍府?」她替他考慮起後路,他總要「活」過來,不然當個死人沒名沒分,亡靈一般。
「我想先把我未死的事散布出去,透過三皇子的牽線直接面聖。」他要請皇上將虎威將軍的追封收回,他原就不在意這個封賜,他志在士林。
「三皇子肯幫這個忙?」無利可圖的事沒人敢犯忌諱,听說皇上向來多疑,最忌皇子與臣下交好。
她爹也是因此被流放,因為皇上不是自己打下天下,更多是運氣所致,最怕听見人家道他不是真龍,陳太傅就是說了一句大實話——要不是你的兄弟都死光了,你也坐不上皇位。
這句話直戳皇上心窩,皇上盛怒之下就讓陳太傅一家子都遭罪。
「江半壁。」
羅琉玉懂了,于江半壁而言,陸東承對他有救命之恩,舉手之勞何足掛心
「然後呢,回將軍府?」
有親尋親,無親攀親,樹要夠大棵的才能攀。
陸東承目光一深,轉瞬又眼波柔和,「我會先拿回和離書,申請注銷,因為叔父之意非我所願。」
「無賴。」她一斥,滿面怒色。
好不容易才從婚姻的渾水中月兌身,她對自由的生活十分滿意,雖然無親無戚,可也省了令人厭煩的人情往來,她就是自己的祖宗,不用看人臉色。
而這個不要臉的居然還要拉她下水,非要壞了她的好日子。
「夫妻本是連理枝,共效于飛,比翼成雙,新婚之夜為夫的許下不離不棄的誓言,要陪我走到老的人是你。」老伴、老伴,兩鬢霜白依然為伴,他願執手一生,共偕白首。
「放手。」
他將手覆于她手背上,輕輕握起,漲紅臉的羅琉玉氣得甩手,可是沒能甩掉,她莫名的心慌,氣惱之余又有一絲不甘心的羞意。
「不放。」他笑著。
「陸東承,你有本事了,竟然欺負女人。」甩不開她索性不甩了,和他大眼瞪小眼,比誰眼楮大。
「我只欺負自己的媳婦。」他笑得更開懷,十足的痞子樣,稍一使力便將人拉入懷中。她一哼,眼波溜轉道︰「蓮姐兒,你爹要帶你騎大馬,還不快過來。」
「好!騎大馬、騎大馬,我要騎得高高的,大胡子爹爹快抱我,蓮姐兒要長高。」
看著女兒像爆竹一樣的沖過來,被擺了一道的陸東承只好松開手,為之失笑地抱起女兒,往肩上一放,他無聲地啟唇道——狡猾的女人,讓你得逞一回。
她回一句——我不狡猾,這叫機智。說完,又朝兒子喊,「年哥兒,要不要騎大馬?」
「娘,我……我長大了。」他眼中有著躍躍欲試,從出生到現在,他還不知道被父親抱是什麼感覺。
「你長再大也是你爹的兒子,他還沒老到背不動你。快來,和妹妹一起把你爹壓成老頭子。」羅琉玉一招手。
年哥兒羞澀的跑過來,抬頭看著比他高大好多的男人。
「來,你們還小,壓不垮爹。」陸東承單手一提,就將兒子舉高放在肩頭。
「啊!爹,好高……」年哥兒興奮得兩眼發亮。
「走,我們到外面去,馬要跑了,小子、小丫頭捉緊了,要飛起來了……」
看著爹親帶著孩子在前院玩耍,一個個比尖叫聲似大聲叫吼,羅琉玉不禁露出淺淺笑容,覺得這天倫之樂的情景很不錯。
咯咯……咯咯……咯咯……
呵……呵呵……呵呵呵……
哈哈哈……哈哈……
一陣清揚的笑聲像淙淙流水,十分悅耳,吵醒面容清瘦的男子。
他似夢似醒的睜開眼楮,第一眼看見的是屋梁下方的蜘蛛網,一只黑頭蜘蛛正用蛛絲將斑點飛蛾纏住,拖向蛛網的中心。
他覺得自己就像那只飛蛾,被緊緊纏住,想要掙月兌卻深陷其中,越纏越緊,終至死亡。渾身的痛像火在燒灼,他想自己快死了吧,連娘最後一面也沒見著。
在那陰暗污穢的地牢里,聞著陣陣惡臭的血腥味,他只求速死,不要再面對慘無人道的折磨。
黑暗,是他眼底唯一的顏色。
「爹、爹,還要,蓮姐兒會飛……呵呵喝,飛得好高哦!摘朵雲絨花給娘做簪子……呵寄呵……」
「好,你娘是九天玄女,咱們摘最美的花給娘簪發,她就成了最美麗的仙子。」
「嗯!嗯!扮哥也摘,我們一家都是神仙。」她娘是仙子,她就是小仙子,要穿五彩霓虹衣裙。
「爹,你不要跑太快,妹妹是小瘋子,你別听她的,馬要慢慢騎,不然會跌倒。」
听著兒子懂事的話,陸東承會心一笑。
「我不是瘋子,我是蓮花仙子,我變、我變,把哥哥變成小魚!你怎麼不變,魚呢?」紅的、白的、橙的,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好多漂亮的魚魚圍著蓮花才好看。
「你才是魚,我是人。」
「娘,你看哥哥,都不陪人家玩,我要叫月亮咬他小耳朵。」壞哥哥,她要跟他絕交一百次。
「蓮姐兒乖,娘教你一件事,月亮不會咬人小耳朵,還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哥哥不想玩,你不能勉強他,認為他不好,如果把你的小白兔布偶拿走了,你會高興嗎?」
「不要、不要,那是我的小白兔……」蓮姐兒都快哭了。
「那你要跟哥哥道歉。」羅琉玉不願養成她的小脾氣。
「哥哥對不起。」蓮姐兒嚶嚶揉眼。
「沒關系,哥哥原諒你。」他是好哥哥。
「那我們能再玩飛飛嗎?」
「好。」
「爹,騎馬,馬兒跑……」
馬兒跑?江半壁眨了眨微澀的眼,緩緩轉動頸子,看向窗外,綠葉輕晃,紅花經風一抖,一縷金陽透窗而入。
咦!這兒是外頭?他沒死嗎?
眼再一眨,無數的景像涌入腦海中,被凌虐、被追殺、被人背著跑……
聞著曬過日頭的被褥,有著暖和的味道,耳邊傳來孩子和大人的笑聲,他也忍不住笑了。
原來他還活著呀!
真好。
吁了一口氣的江半壁慢慢將身子往上提,坐正,他看著身上干淨的衣衫,沒有半點補丁,布料不算太好卻很柔軟,穿在身上很舒服,不會硬邦邦的。
再看看一身的傷已被處理過,雖然還能感覺到疼痛,可是感覺已經好多了,應該能下床秋走走。
剛這麼想,他雙腳已落地,試著往前走了兩步。
驀地,他的笑容變大,身體的復原情形比想象中好很多,他以為會致殘,或是留下永難治愈的痼疾,但是看來他是遇到不世神醫了,傷得那麼重也能妙手回春。
其實在他昏迷期間,羅琉玉又喂了他兩滴靈液,她是嘴硬心軟,受不得別人受苦,寧願少喝幾滴靈液,多積陰德。
「半壁兄,你好了呀!今曰著起來氣色不錯,眼神也有神多了。」還以為不行了,沒想到福澤深厚。
陸東承扛著一雙兒女走過來,問候靠在窗邊曬太陽的同窗,他臉上布滿慈父的笑,對自家孩兒呵護有加。
「你是……呃,東承兄,你的胡子呢?」他記得這人原來是一臉落腮胡,活像打家劫舍的土匪。
他爽朗大笑,「被拙荊剃了,她嫌難看。」
遠遠傳來虎嘯聲——
「誰是你拙荊,少往臉上貼金!」
他歉笑,但眼中可沒有半點歉意,卻有幾分自得,「拙荊的脾氣不太好,河東獅吼,還請見諒。」
「又是虎又是獅,怎麼不咬死你?」忿然的嘀咕聲不輕不重,擺明是說給某人听。
不過各花入各人眼,有人愛牡丹真國色,有人偏好菊花淡雅,有人則愛聞梅撲鼻香,有人覺得蘭中自有真君子。
「嫂夫人是性情中人。」夫妻倆的感情真好,叫人羨慕。
想到自己錯過的那名女子,江半壁眼神黯然。
「她是不拘小節、為人率直,因為府中的一場變故,讓她委屈甚多。」陸東承看向妻子的眼神滿是柔情,也有一絲心疼。
「你是指朝廷以為你已死的事?」那時他還覺得可惜,陸家大房一門三父子竟一個也沒留下,忠烈傳家。
「還有我二叔,竟趁我下落不明之際,逼迫我妻子,想強行休棄她,以獨佔將軍府。」他一咳,「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只要你回來,以前的種種都會煙消雲散,化做塵土。」
「這事談何容易,皇上親下的追封,若我沒死豈不成了欺君,全府都得受到牽連。」皇上近年來反復無常,益發多疑,杯弓蛇影。
「耐心點,總會有機會,不過……你那眉毛是怎麼回事?」他掩嘴輕咳,不好笑出聲。「眉毛?」陸東承抖了抖眉,還在。
「你沒發覺你一動就有白粉往下掉嗎?」哎呀!太可笑了,看得他都想捧月復大笑。
「我臉上有粉?」陸東承動了動,果然有白色粉塵。
「咳、咳……下巴的泥巴干了……哈、哈……東承兄,請見諒,我真的忍不住……」
哎!他的傷口又疼了,可疼得厲害也止不住喉頭的笑意一涌而出。
「什麼泥巴?」他的臉上還有什麼?
陸東承將兩個孩子放下,走向井邊打了一桶水上來,人俯向水面瞧,就看到一張柳葉彎彎眉的白臉。
「陳婉娘,你做了什麼?」他黑著臉大吼。
「幫你改運。」笑得眉眼一彎的羅琉玉拿著早熟的甜瓜吃,還招呼孩子們來嘗兩口。
「你這叫改運?」把他弄成娘里娘氣的模樣。
「你印堂發黑,我幫你修修眉好開運,你這人業障很重,最好出家當和尚。」
「花和尚嗎?」他冷笑。
「阿彌陀佛,滿身罪孽,你快去剃度吧!」別老想重續舊緣。
陸東承潑水淨面,洗去不該有的污穢,卻沒法讓濃眉恢復,「婉娘,你我塵緣未了,你等著再為吾妻。」
「去挖耗子洞找老婆吧,恕不奉陪!」她一說完,甩頭就走,帶走兩個玩累的小孩。騎大馬的年哥兒、蓮姐兒真累了,一沾床就睡了。
「呵,東承兄真有福氣,一雙兒女養得玉人兒似的,粉女敕可愛,妻子也秀外慧中、落落大方,難怪你拼了命要回來,不忍放下他們。」那時他都放棄了,心想沒有活路,唯有陸東承咬緊牙關,說有人等他回家。
有人等的感覺真好。他在世二十余年,從不知有人盼著是何等滋味,他娘雖是江府元配正妻,可是太過端正守禮,一直不受父親所喜,連府中的寵妾也敢對她指手畫腳,折辱幾句。
自己過不了那道坎,她因此氣病了,從此纏綿病榻,原本是想以此博取夫君的憐惜,誰知弄巧成拙,父親一听她病了,根本不予理會,反而夜夜留連在妾室屋里。
母親的病是心病,吃再多藥也沒用,她日日夜夜等的是心在別的女人身上的丈夫,而不是唯一的兒子。
「我已經對不起他們一次了,不想再留下遺憾,我要看著孩子長大,陪著妻子終老,我只是一個普通的男人,要的也就是一家平安和樂,沒有太大的野心。」他話中有話的表態。
妻子不願涉入皇子之爭,他就順她一回吧!
江半壁目光一閃,了然于心,「那陸家軍呢,你做何打算?」
雖然目前有他人代管,但他振臂高呼,大部分人還是會向他靠攏,相信他是足以信賴的將領。
陸東承一頓,面色悲戚,「我陸家長房已幾乎斷絕,要再放著不管,恐怕連唯一的子嗣也保不住。」
陸東承暗指陸家二房已投靠六皇子,他的妻子、孩子若無他相護,叔父的手早晚會伸向他們。
「你想怎麼做?」他問。
「進宮陳情。」
「憑你?」他取笑。
陸東承一笑,「還有你。」
「我?」江半壁訝然。
「你身後的三皇子。」
江半壁莞爾,「你這是挾恩圖報?」
「有用就好。」他說得倒是理直氣壯。
「呵,說的也是,你是聰明人。」明哲保身,涉入太深不好月兌身,就如他,已是六皇子陣營中的頭號大敵。
「你呢?」陸東承扶著他,慢慢往回走。
「我呀,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他說得豁達,早將生死置之度外,他們這種人只有兩種下場,一是扶持自己投靠的皇子登上帝位,一是功敗垂成,任人宰割。
「我是指你傷好了之後。」他若再回京城,怕是危險重重。
江半壁笑了笑,朝他一作揖,「那就懇求東承兄收留了,在三皇子回京前多有叨擾。」
「你求我不行,這莊子是拙荊的,要她點頭方行。」他兩手一擺,表示無能為力,家有悍妻。
「東承兄,你夫綱不振。」枉為男子。
他笑著點頭,「有妻一吼也是美事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