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個人怪得很,請我吃飯可難了。」玄鐸看著她起伏不定的表情,竊笑地逗她。
「怪?」東瑩信以為真地瞪大眼楮,「怎麼個怪法?」
「我呢,不喜歡大魚大肉,山珍海味亦不放在眼里。」他擺出一副臭架子。
「那……你喜歡吃什麼?要吃龍膽鳳肉嗎?」東瑩睨他一眼。
「非也非也,」玄鐸呵呵直笑,「我呢,喜歡清晨才掐下的菜尖,枸杞芽兒也行,南瓜花兒也行,就著這股新鮮勁,用素鹽一炒,或者清湯一炖,吃在嘴里最覺可口。」
這不是在故意為難人嗎?這是王府,又不是菜園,哪里來的新鮮瓜菜?就算這會兒派人去郊外采買,也來不及了!
「罷了,改天再請你吧,」他心里不禁有氣,「偏我做的就是大肉大魚,想必不合你胃口,我倒省了事!」
說著端起那瓷盤,回頭就打算倒到門外。
「那豈不可惜?」他一把拉住她,一副樂不可支的模樣,「今天就將就著吃些,改天公主再請我吃頓可口的。」
這是什麼鬼話?她做的膳食,就算不是新鮮瓜菜,難道就不可口了?
「我怕委屈了貝勒爺。」東瑩狠狠地瞪他。
「自從娶了你,我的委屈還少嗎?」他故意回嗆她,弄得她一時間無法言語。
愣怔中,他已經拿起筷子,夾起瓷盤里的佳肴嘗了起來,不料,只嘗了一口,他的臉色竟微變,又繼續嘗了另一口,倏忽沉默。
「不好吃嗎?」東瑩看著他古怪的表情。
「這是……魚?」他有些難以置信地道。
「對啊。」
「怎麼沒刺的?」嘗進口中,滿是鮮女敕的魚肉,不見半根卡喉的細刺。
「你不知道吧,」東瑩瞬間得意起來,「這個叫魚釀——將整張魚皮剝下來,掏出魚肉,挑去魚骨魚刺,剁碎了再釀回皮中,過程復雜得不得了。」
「這是……你親手做的?」玄鐸深深地瞧著她。
「對啊,本公主厲害吧?」她自豪地笑起來,「我這道菜,比宮里御廚做的都好,他們只知道將魚肉剁碎,拌以瘦肉、生,口感太瓷實了,我則用魚肉,拌了豆腐、水菇,又鮮滑又爽口,一般人我還不讓他吃呢……」
話未落音,她的雙頰不覺又緋紅。
一般人不讓……偏讓他吃了,這說明什麼?是否表示,他與她之間,已經跨近了一大步,不再似陌路人了?
「堂堂公主,還有這手藝,真沒想到。」玄鐸低聲道。
「以前在宮里閑著無聊,學的東西也多。」她垂眸,不好意思起來。
倘若她是正牌公主,也不會這樣勤奮好學了……正因為知道自己尷尬的身份,才肯時時刻苦,多學一樣本事,以保護自己。
「東瑩——」他忽然伸手撫了撫她垂落的發絲,「你知道嗎,這世上最最賢慧的女子,恐怕也沒有你這做菜的手藝。」
她一怔,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暖融融的感覺,在心湖四周蕩漾開來。
世人都說她可惡,誰又能料到她背地里聰慧能干的一面?唯有他,唯有他看到了……
若換了從前,他敢這樣擅自觸模她的發絲,她早就一巴掌打過去,但這一刻,她卻全當什麼事也沒發生,就如此自然而然地,沉浸在一種曖昧的氣氛中……
「公主、公主!」一大清早,便見她的婢女冒冒失失地撞進來,臉上盡是興奮的表情,氣喘吁吁。
「怎麼了?」東瑩對鏡梳妝,懶懶的還沒完全睡醒。
「您听說了嗎?」婢女粲笑如花,「額駙告訴您了嗎?」
「額駙到禮部供職的事?」東瑩一猜便跟此事有關,「既然他請得董先生入府,王爺應該不會食言吧?」
「那不過是小事。」婢女卻道,「眼下,還有一樁更為重大的,公主你听了保證喜出望外。」
「哦?」她莞爾,「我倒想听听,如何教我喜出望外。」
「額駙真沒告訴您?」婢女詫異,「哎呀,惠福晉跟王爺都吵翻了,昨晚王爺還獨自在書房睡呢。」
「究竟怎麼了?」這倒讓她錯愕,一直听聞查哈郡王夫婦伉儷情深,怎會如此?
「王爺想立世子。」婢女神秘地湊近她的耳際道。
「這有何稀奇?」她不解其意,「王爺本就該立世子啊。」
「王爺……想改立額駙為世子。」
「什麼」東瑩頓時清醒了大半,「你這額駙是指……玄鐸」
「當然是指咱家額駙啦,」婢女連連點頭,「奴婢只會稱外頭的為納也貝勒。」
「王爺想立玄鐸為世子?」東瑩刷地一下站了起來,「讓他承襲郡王爵位?我……不是在作夢吧?」
雖然她不並在乎這些,但一想到他將會有光輝燦爛的前途,便替他興奮。
她知道,他只是假裝吊兒郎當而已,若無宏圖遠志,怎會成為那間政論曲館的常客?又怎會常與董思成把酒暢談?
「公主,這下您可要揚眉吐氣了,」婢女一笑,「不不不,咱們這一房都要揚眉吐氣了,今天廚房送來的早膳都比平常可口,我說要吃女敕女敕的芙蓉蛋,她們馬上做了,不像平常,得催三催四的。」
呵,看來玄鐸的榮辱,不只關系他一個人,還有她和這屋里所有的人……
「可是,王爺不是一向認可長子的嗎?」東瑩迷惑,「怎麼忽然改了主意。」
「還不是因為咱們額駙請得董先生出關,」婢女平素愛打听,消息比她靈通多了,「自從董先生入住查哈郡王府後,听說替朝政出了不少好主意,皇上都嘉獎呢。王爺現在對董先生特別倚重,立咱們額駙為世子的事,也是董先生提出來的。」
真的?看來,這董思成待玄鐸非同一般……
但如此一來,卻讓她更覺得詭異,憑什麼董思成如此盡心盡力幫輔玄鐸?只因為兩人從前在一起青梅煮酒嗎?
「現在府中上下是什麼態度?」東瑩低吟問。
「惠福晉是氣得病了,趕王爺去睡書房。大房那邊,不知是什麼動靜,听說和婉公主關起門來與納也貝勒商量了一宿。咱們額駙倒奇怪,一大清早叫了壺酒,在房里自斟自飲呢。」
他在喝酒?
男人喝酒,一般有兩種解釋,或者太興奮,或者太愁苦……此刻的他,屬于哪種?
「我到額駙屋里看看。」第一次,東瑩如此說。
成親這麼久,她從沒主動去他屋中探望,兩人分房而居,她甚至連他住的位置也沒怎麼搞清楚。
但這個時候,她必須去看看,心中有一種難言的涌動,讓她不得不去。
出了院門,往西南方向,有水榭數間,他便獨自住在那里,取了名字叫「退思塢」,頗有世外隱士的意味。
東瑩行了數步,卻忽然覺得,這里真是查哈郡王府最潔淨的地方,或許因為一池活水自腳下流過,帶走所有的混濁。
「玄鐸——」
門扉未掩,一眼便能看見,此刻他正伏在案上,似已醉倒。東瑩連忙上前,一把將他扶起來。
「你看看你,大清早的,就喝成這樣,像什麼話?」忍不住責怪。
她若不提醒,他便會被父親責怪,此刻她與他已經有了惺惺相惜的感情,她不能置之不理。
「福晉,是你啊……」他抬眸,醉眼迷離地笑道,「稀客……沒想到,這輩子你還有主動來看我的一天。」
「我有這麼冷淡嗎?」她輕嘆,「你倒說說,大白天的,喝什麼酒啊?」
「阿瑪要選立世子一事,你听說了嗎?」玄鐸沒有半分應有的欣喜,反而澀笑。
「听說……是董先生建議的。」她小心翼翼道。
「董先生一心想助我,可從沒問過我的意願。」
「怎麼?」她一驚,「你……不想當世子?」
「從沒想過,」玄鐸坦率地搖頭,「有哥哥在,我這輩子也不會跟他相爭的……」
她挨著他坐下,默默听著。
她知道,此時此刻,他需要的不是一張聒噪的嘴,而是一雙聆听的耳朵。
「我是妾室所生……」終于,他開始傾訴衷腸,「我的母親很早就去世了,她患有肺癆,而我小時候也是個病秧子。大夫說,母親的病傳給了我,恐怕我是養不大的,建議到廟里撫養,沾些佛光,或可痊愈。阿瑪曾經想過把我送走,但大哥卻執意留下了我……」
這些關于他的故事,她還是頭一次听聞。
「那時候,大哥也才只有六歲,他抱著四歲的我,一直不肯撒手,生怕阿瑪把我送走。我哭鬧的時候,他就哄我睡;我餓了,他就親手喂我湯飯。其實,他自己也只是一個孩子……」
他的一雙醉眼似乎閃動著淚光,而她,亦被深深打動。
「我的身體居然從此漸漸好起來,所以我打小就發誓,不與大哥相爭。其實,論文論武,我並不輸他,但每每在外人面前,我就假裝什麼都不懂,一副頑劣浪蕩的模樣。如此,才會突出他的才華,世人才會對他稱贊。」
原來如此,怪不得他處處隱藏、時時退避,她還一直覺得納悶。
「這一次,我破了例,」他澀笑,「禮部侍郎一職,我從他手里搶了去,可我斷不能再搶了……再搶,我還是人嗎?」
她懂,一切,都是因為她。
難怪古人說紅顏禍水,若非她的存在,他們兄弟依舊和睦,他永遠也不會如此內疚……
「玄鐸,我不在乎你是不是世子,」東瑩听見自己忽然道,「你沒必要——再破例。」
他為她做的,已經夠了,不能再繼續泥足深陷,讓他背負自責的罪名。
「可是,我若非世子,將來你的日子就不會好過……」他深深地凝視她,「唯有丈夫強大有力,妻子才能過上舒心的日子,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
「我不需要,」東瑩感到淚盈于睫,嘴角,依舊保持微笑,「玄鐸,沒有這一切,我也會過得很好。」
她哭了嗎?為什麼而哭?
她知道,只為他眼前的一句話——為他關愛她的心情。
「來,」他忽然伸出手,「過來,坐這兒。」
這片刻,她的思維是麻木的,一片空白,卻可以清楚知道,他是指讓她坐到他的膝間。
什麼都不願去想,轉身,投入他的懷抱,而他幾乎在同時,雙臂緊緊摟住她的腰。
「不要怕……」他在她耳邊低語,「我不會做什麼……只想抱抱你……」
她並不畏懼,此時此刻,叫她做什麼,估計她都會願意。
他的身軀深深環抱著她,暖暖的體溫觸燙她的背心,讓她雙頰發燒。
從小到大,沒人這樣抱過她,印象中,甚至母親也沒有——他,是第一個與她如此親近的人。
不知為何,她很喜歡這樣的感覺,像是傳說中的相濡以沫、比翼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