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從宮里帶出來的胭脂用完了,得到附近的鎮上去買。其實,阿紫一向不太在意擺弄這些花粉的,但「女為悅己者容」,剛剛與心上人互表心意,沒道理不好好打扮。
風亦誠陪她一同前往,順便幫國師采買些谷內日常用物。
兩人騎著馬,在晴日下徐行,有時候,他會微笑牽著她的手,就算不說話,卻讓她覺得幸福十足。
盼了好久,終于等到他如此溫柔的對待,天地間彷佛只剩他們兩個人,這就是所謂的苦盡笆來嗎?
阿紫听著馬蹄聲,聞到曠野中怡人的氣息,有一種暈乎乎的感覺。
絕俠谷地屬中州,與棠州毗鄰,不少商旅往來于兩地之間,互通些重要消息。
此刻,酒樓之中,又值午後閑暇光景,一番熱鬧議論自然展開。
采買完東西,本想在酒樓喝杯茶就回谷去,卻听見鄰桌說得眉飛色舞,阿紫與風亦誠對視一眼,含笑靜靜坐著。
「你們都听說前陣子在棠州發生的大事了嗎?」一人興致勃勃地道。
「太子要迎娶綠柳堡三小姐的事嗎?」有人立刻回應,「還當什麼新鮮事呢!听說聘禮都下了,那楊三小姐也即日會進京,因禍得福,當上太子側妃了。」
阿紫看向風亦誠,擔心他會失落傷感,誰知,他卻平靜得很,笑意依然。
原來,他早已放下。還以為他牽掛著楊元敏,又要教她吃醋好久,原來,是她自己多想了……
「什麼太子側妃,」另一人反駁道︰「是正妃!」
「不會吧?」四下皆驚,「太子早娶了狄國公主!」
「听說,太子與狄國公主貌合神離,素不和睦,這下子有了新歡,正打算休妻呢!狄國听聞後怒不可遏,已派大軍南下,犯我大齊邊境!」
「唉呀呀,要打仗了」一干人等本來聊得高興,但一听聞可能要打仗了,立刻愁眉苦臉的,「這日子還要怎麼過啊?」
「听說昨兒個已經打起來了,邊關的難民都往咱們這兒逃,大伙兒還是趁早囤些糧食吧,別到時候連飯也沒得吃!」
「不會打到咱們這兒來吧?」
「哼哼,難說。听聞狄國士兵善戰,而且個個人高馬大的,咱們南方人哪打得過人家?這新任太子又這般沉迷,依我看,還不如原來那個呢……」有人激憤地道。
「噓,小聲點兒,這可是殺頭的死罪!依我看,新任太子頒的幾條法令,倒還算利國利民,只不過在這件事上,也太不瞻前顧後了!」
「就是,不過一個女人而已,犯得著得罪狄國嗎?依我看,太子倒還罷了,這次的罪魁禍首都是咱們那個寶貝公主!」
阿紫听到百姓提及自己,眉間一凝,風亦誠注意到她表情微動,立刻輕輕握住她的柔荑。
「絛玉公主又怎麼了?」
「听說楊三小姐原本是有未婚夫的,誰知道讓咱們那寶貝公主給劫了,太子前去安慰楊三小姐,這才會產生感情。」一人神秘道。
「你說的是不是真的啊?」
「呿,我在綠柳堡可是有親戚的,是他們堡內人親口說的。」
「你說這絛玉公主也真奇怪,先前多少青年才俊向她提親,她一個也看不上,怎麼就瞧上別人家的菜了呢?」
「新鮮唄,自個兒家種的有什麼稀奇,別人的東西才希罕呢!他們兄妹全一個樣!」
「我才懶得管他們兄妹啥樣,只要不打仗,什麼都成!你們是沒見過打仗,那血流成河的,到頭來,害的還不是咱們老百姓?這兵是咱們出的吧?這糧也是咱們種的吧?憑什麼為了他們花前月下,就讓咱們喪了命?」
「當年楊貴妃還被勒死在馬嵬坡呢,為什麼?還不是因為天怒人怨……」
阿紫再也听不下去了,雙頰似火燒油灼般熱燙,直立起身,沖下樓去。
風亦誠擱下茶錢,快步跟著她,卻見她並未走遠,只立在街角處,扶著牆,悵然發怔。
原來和煦的心情,因為無意間听到的一番議論,頓時蕩然無存。
「別太在意,老百姓茶余飯後說說閑話,總難免的。」
「議論我倒是無所謂,」阿紫悶聲回道,「反正我從小被議論慣了……可是二哥,自從他做了太子,每天只睡兩三個時辰,日夜勤政,只為了中興大齊,他們這樣說他,讓我真的很難過。」
風亦誠凝眸,大掌撫上她的肩,無語安慰。
「二哥從小受了許多苦,周皇後在世的時候對他諸多刁難,後來娶的狄國公主也是父皇強行安排的,雖然表面上沒什麼,但二哥從沒真心笑過。」阿紫疼惜道,「好不容易他愛上楊姑娘,我心里想著,這大概算他有生以來最大的歡愉了……誰知道,卻惹出今天這番局面。」
靜靜听著,風亦誠沒插一句嘴,就這樣陪她站著。
他素來不是能言之人,她也明白,不過,此時此刻,有他在身側,她心頭的激動也莫名得到舒緩。
「來——」忽然,他伸出手,對她一笑。
阿紫不解地望向他,卻也由他牽著,步至街頭。
人潮熙熙攘攘,卻有一賣雀兒的小販,正吹著口哨命那雀兒當街表演,或者飛去餃來一朵花兒,或者飛回叼出一面小旗,這有趣場面倒也吸引了不少人圍觀,只是都沒人願掏錢。
風亦誠湊上前去,在那小販耳邊低語了幾句,掏出一些碎銀,小販大力點頭,拿出張紙條,讓他在上邊寫了什麼。
隨後,口哨聲又起,那雀兒竟餃起方才的紙條,直飛至阿紫肩上。
她錯愕,頃刻間,彷佛領悟了什麼,攤開掌來,讓雀兒把紙條擱在她手中。
陽光下,幾行清晰的小字映入眼簾。原來,他的字寫得這樣漂亮。
紫霞閣中玉生煙,千拾殿下總成約。
青山綠水無賞期,明月梅花終有夢。
他曾說過,生平最大的願望,便是與心愛之人行走江湖,青山綠水共賞,明月梅花一夢……他的意思,她已懂得。
這一刻,四周頓時變得好安靜,她眼里只看得見他一人,緩緩朝她走來。
「亦誠,我想回京一趟,」她低語道,「有些事情,逃避不能解決,畢竟,我先是絛玉,然後才是阿紫。」
「我陪你。」他素不善言,只說這樣一句。
然而,只這一句,與他執手相握,便已足夠。
離開京城不過數十日,回來時,卻像過了一輩子。
眼前一切,皆是那般陌生、令人窒息,比起絕俠谷的超凡月兌俗,在這里一切的快樂逍遙頓時都像被吞沒了似的。
阿紫換了宮裝,前去見父皇。
說起來,當她年紀漸長,與齊帝的感情似也疏遠了許多,還記得幼時常在父皇膝上玩耍撒嬌,摟著父皇的脖子要听故事,听了一個不夠,又再要一個,齊帝也樂于放下國事,陪她瘋。
已經有多久沒跟父皇單獨說過話了?好像自從去絕俠谷學武,面紗之下多了一個絛玉公主,就沒再和父皇親近過。
這次回來,她得跟父皇好好談談,聊一聊二哥,再聊一聊她,他們兄妹倆混亂的情事,以及此刻危機的國事,都不可不談。
齊帝正坐在案後,凝筆寫著什麼,見她進來,淡淡一笑。
彷佛一世不見,父皇鬢間又添了幾許灰白,自從榮嬪去世之後,蒼老一日勝一日,明明才四十多,卻已像六十。
「怎麼,不戴面紗了?」齊帝看著她笑。
「兩年前就不戴了,父皇現在才發現?」阿紫努努嘴,一如既往嬌嗔道。
的確,自從她遇見風亦誠,就很少戴了。
「這兩年,父皇的確對你不太關心,」他拉著她坐下,仔細打量她,「越來越像你娘親了,不過,倒比她漂亮許多。」
「我倒希望像父皇呢!」阿紫懂得做女兒的,說話要像蜜一般甜,「听說父皇年輕時俊到不行,出宮一次,便能迷殺一片女人。」
「怎麼說話的?」齊帝忍俊不禁,「在外面亂跑,就學會了這個?」
「還學會了到茶樓小坐,听市井言論。」她索性道。
「哦,有什麼言論?也說給父皇听听。」齊帝依舊微笑。
「罵我,也罵二哥。」她暗地里觀察天子臉色。
「你們是該罵。」齊帝的表情看不出喜怒,「這麼任性胡鬧,連累百姓,不惹人造反,已算僥幸。」
阿紫垂下睫毛,抿唇道︰「听說父皇要把我嫁到狄國去?」
「不想去?」齊帝挑眉問。
「女兒……已有心上人了。」她如實答復。
「你二哥也有心上人了,」齊帝靠到椅背上,緩緩道︰「你們倆的心上人,只能留一個。」
所以,這是在逼她做選擇嗎?
阿紫很清楚,這一次跟父皇的對話,絕非父女共敘天倫之樂這麼簡單,不過是腥風血雨來臨前的平靜。
「就不能兩全其美嗎?」她還懷著一絲希冀,仗著父親對自己的寵愛,心想不至于沒有退路……
「你倒說說,有什麼其他辦法可以平息狄國的怒氣。」齊帝瞧著她,「真要打仗?」
一時問得她無語。的確,這世間,哪來的萬全之策?
「難得莊于君對你一片痴情。」齊帝繼續道,「狄國雖然寒苦,但是你身為皇妃,應該不會缺衣少食。」
「父皇……是打算犧牲我了?」她听出來了,齊帝心意已定,難以動搖。
「難道要犧牲你二哥?」他輕撢衣袖,「你也知道你二哥從小受了多少苦,他也算忍了那狄國公主三年,為咱們大齊做了些貢獻。」
「可是、可是……」她懂得,全都懂得,只是憶起風亦誠,不甘心。
「放心,你嫁過去以後,朕不會為難姓風的小子,你二哥對他也十分看重,給他個將軍封號根本就是易如反掌,听說他身上還有些余毒未清?朕會找最好的名醫替他診治,總之,保他一生榮華。」
這算利誘嗎?曾幾何時,父女之間卻像國與國的談判,一斤一兩,計較仔細。
「父皇不知女兒的感情……」她喉間有些哽咽,十指微顫著。
「朕不知?朕不知就早治了那小子的罪了!」齊帝眼中射出懾人利光,「朕若不知感情,也不會允許你二哥休掉狄國公主、另娶民間女子!你倆比起朕當年,可謂身在福中不知福!那時候,先帝為逼朕娶周皇後,拿著榮嬪性命要脅,一把刀就架在她的脖子上,勒出血來,直到朕磕頭認錯……朕當年心中難道不比你們難受?可為了大齊,朕什麼都忍了。」
「那是因為父皇你一心想要帝位,所以才借了周皇後娘家勢力,」阿紫忍不住道,「若你沒那麼大的雄心壯志……」
「住口!」
齊帝一耳光直接往她臉上甩去,震得她頭暈眼花。
父皇打了她就像二哥的那一巴掌,可謂同樣的錯愕。
原來,疼她愛她的父兄,不過如此,比起他們更愛的東西,她遲早是要被犧牲的。
突然憶起風亦誠,雖然他不曾把寵啊愛啊幣在嘴邊,但這一生,她相信他永遠也不舍得傷她一根頭發。
「生在天家,享受了榮光,就注定了你不可能得到平凡人的幸福,」齊帝一字一句地道,「若不服氣,下輩子投胎時,好好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