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無論如何,他要確保訂親儀式順利舉行,這是他對楊元敏默默許下過的承諾,哪怕自己心意再多變遷,胸中抑郁疼痛,亦不失言……
為此,他提前送走阿紫,幾乎用綁架方式,將這個難纏的妹子派人縛上馬車。
他不信阿紫會老老實實待著,生怕她再生什麼事端。阿紫想得到的一切肯定會不擇手段,無論是東西,還是人。
收到禁衛從十里亭寄來的飛鴿傳書,說是已經順利將紫公主送上回京的路程,他才松了口氣。
此刻,他終于可以鎮定微笑,坐在這綠柳堡的禮堂中,等待欣賞一場人人稱羨的訂親大典。
「喲,令狐公子,怎麼就你一個人?」楊元慧和楊元茵朝他走來,笑著問起,「令妹呢?」
「阿紫她有事回京去了。」他托著茶盞,悠悠答復。
「為何忽然回京了?昨兒個她還特意叫我留個好位子,供她觀禮呢。」楊元茵詫異。
「呵呵,誰知道呢,我這妹子心性古怪,想到什麼就做什麼,」令狐南笑道︰「沒準她找到了比觀禮更好玩的事。」
楊元慧和楊元茵亦莞爾,並不深究,一個客人,也不值得過多關注。
這時,客座中一片嘩然,原來,準新娘出場了。
按照棠州舊俗,訂親之日,男方下聘,敲鑼打鼓抬著聘禮繞城一周,以昭告天下。而後與女方在賓客齊聚處,互贈訂親之物,飲百花釀,受八方祝賀,方禮成。
昨夜,風亦誠搬回雲來客棧居住,便是為了今天能親率儀仗,繞城下聘,給楊元敏一個風風光光、萬人稱羨的好日子。
而今日的她,亦在釵裙環繞下,打扮得不同以往。令狐南只抬眸看了她一眼,便怔住了。
平日,她喜愛素淨衣衫,不施脂粉,有時候發髻就這麼輕松一挽,連朵花飾也沒有。但今天,她一襲水紅禮服,環佩叮咚,金簪入鬢,緋頰朱唇,一雙水杏般的眼楮畫眉映翠,就連宮中的嬪妃也不過如此。
令狐南從未料到她有如此美麗,雖然,她長著一張清秀的臉蛋,但見慣了宮中絕色的他,從來不覺得她有何過人之處—然而,今天,就在這張燈結彩之中,他發現原來她也可以艷冠群芳。
可惜,已經晚了。她就要成為別人的妻子,將來想見她一面,恐怕都難了……
令狐南不覺胸中一陣沉郁,順手舉起酒壺,自斟自飲起來。
酒不夠烈,甜軟軟的沁著芳香,他倒希望能有火一般的熾熱灌入喉中,讓他一醉方休。
「三妹,你給未來妹夫準備了什麼禮物?」楊元茵問道,「快拿出來給咱們瞧瞧,別丟了綠柳堡的臉。」
「一幅繡畫而已。」楊元敏害羞應答。
她向婢女示意,身後托盤送上前,當絹錦鋪展時,四下不禁發出驚嘆之聲。
令狐南眯著眼楮,望著眼前這幅絕色繡品,心中分不清是嫉妒還是悲涼,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
原來,她最好的手藝,留給了她的新郎,而不是年年進貢到太子東宮。虧他視她為知音,到頭來領略的竟非她的絕技。
繡畫上是一幅听濤圖,只見湛藍海水好似會流動一般,波瀾壯闊地浪卷雲花,星漢燦爛,若出其中,日月之行,若出其里,岸邊一男子身影,听濤撫琴,青衣長發,面對無垠天際姿態悠然,凌雲之志可見其端。
這是送給亦誠的,果然配得上他未來大將軍的身分,這是在鼓勵他將來無論是沙場馳騁,還是官場縱橫之時,都如听濤撫琴,波瀾不驚吧?
「果然好畫!」令狐南帶著醉意,撫起掌來,「觀之,若水流即出,彷佛有琴音四溢,而意境尤其好,弟妹,這大概是你最好的繡品了。」
她微微一愣,隨即笑道︰「瞧表哥說的,好像見過小妹所有的繡品似的。」
呵,他見過,他當然見過。每年那些進貢到東宮的,那些他派人到民間搜索的……但凡她楊三小姐所繡,他統統擁有—除了眼前這件。
令狐南只覺得眼中似有淚光蒙朧,然而,他只能維持微笑,喜氣洋洋的模樣,切記不要掃了今日之興。
「不好了、不好了—」牛二忽然跌跌撞撞跑進來,一跤摔在廳堂之上,半晌也氣喘吁吁開不了口。
「怎麼了?」幾個家丁連忙將他扶起,楊老爺急問。
「三姑爺,他……他……」
此言一出,四周諸人心中一緊,令狐南胸前掠過了不祥預感,不禁朝楊元敏望去。
只見,她依舊鎮定站著,但花容已經變了顏色,強抑緊張,細細開口道︰「牛二哥,你好生說話,亦誠他到底怎麼了?」
「小的一直等在堡門口,遠遠地見到三姑爺領著訂親隊伍,吹吹打打地來了……」牛二斷斷續續地開口,「可是,忽然一個女子從半路沖出,攔住了三姑爺的馬兒,不知說了什麼,便將三姑爺帶走了……」
「一個女子?」楊元茵從旁厲聲道︰「誰?」
「是……」牛二怯怯望了令狐南一眼,「表少爺的……妹妹。」
「什麼」眾人皆驚愕,一時間,死寂無聲。
他怕的,終于還是來了,雖然,他已經千方百計阻止這一切發生,然而,禁衛終究沒能看住阿紫……他真傻,禁衛又豈敢以下犯上,囚困天家公主?
他的指尖忽然一陣發麻,在他最最恐懼擔憂的時候才會如此—此刻,他只怕一件事,楊元敏的反應。
她水紅色的身影忽然揚動,像海棠花一樣綻放開來,一個箭步沖至門口,長風拂過她的衣袂,秋日下,有種淒然的美麗。
「他們往哪里去了?」她側視著牛二,朗聲問。
「往渡口方向去了……」他似乎從沒見過她此般凌厲的眼神,顫抖答復。
「備馬!」楊元敏喝令。
若說方才眾人已經呆滯,听到她如此吩咐,更是震撼。楊家三小姐,一向溫柔和順的三小姐,何曾有過如此面貌?
就連令狐南,也不由得愣了……他一直以為,這世上,唯有自己是她的知音。原來,她竟有這不為人知的一面,連他都瞞過了。
他眼睜睜看著她,從隱忍的苔花變成怒放的牡丹,帶著鐵甲般的尊嚴,策馬而去,長鞭一揚,揮落羈絆的披帶。
她這是要去渡口,奪回未婚夫嗎?沒想到,她竟有如此勇氣……
令狐南亦以迅雷般速度跨上另一匹駿馬,尾隨其後,生怕她在盛怒之下,發生什麼意外。
渡口,煙樹,孤帆。
風亦誠果真在此,他的身側,是紫衣的少女—她正牽著他的手,緊緊的,彷佛一世也不肯放開。
「亦誠—」楊元敏的聲音從遠處傳來,隨著駿馬的嘶鳴,有種悲愴的情愫。
岸邊的男女不由得回眸,紛紛怔住。
楊元敏翻身下馬,水紅的衣衫映著清波,像洛水之神般驚鴻翩魅,她的眼中迸出火一般的光芒,連這秋日的艷陽亦不能及。
「亦誠,你就要這樣走掉?連一句解釋也不給我?」她上前,低沉地道。
一向綿軟柔細的聲音,不知何時變得如此嘶啞,彷佛,變了一個人。
風亦誠從未見過她如此,眼神里滿是詫然,他想說些什麼,卻忽然哽咽,「元敏……元敏……就當是我負了你。」
「為什麼?」楊元敏依舊執著道︰「你不想訂親,大可一開始就拒絕,那日我們一道摘楓葉的時候,你說過什麼?這麼快,你就忘了?」
她忽然悲從中來,淚水涌出眼眶,語尾變了調,情緒驟然失控。
「我……」風亦誠垂眸,過了好久好久,仍舊是那一句,「元敏,就當我負了你……」
令狐紫夾在兩人中間,本是勝利者的她卻顯得無比尷尬,她默默退到一邊,輕聲道︰「風哥哥,我到船上等你—」
楊元敏一眼也沒看她,彷佛當她不存在,只直直盯著風亦誠,「我們的婚約,真的不作數了?」
他避開她的雙目,半晌之後,給出決絕的答案,「元敏,我今生負你,唯有來世再報了……」
「我不要你的來世……」她淚眼蒙朧,努力維持著話語清晰,「只要你告訴我……為什麼?」
風亦誠掙扎萬分之後,終于邁近一步,湊在她耳邊,道出一語。
只這短短的一語,楊元敏先前硬撐的身子剎那頹然,她一個踉蹌,扶住岸邊煙樹,好不容易才不讓自己跌倒。
他想扶住她,卻被她一把推開,輕輕的,她將自己的手,擱在心口上。
她彎下腰去,久久喘息,風亦誠在一旁緊張地看著她,心情似隨著她的喘息而起伏。
令狐南看著這一切,眼里,胸中,皆是劇痛。他真想狠狠給親如兄弟的亦誠一拳,給那個任性的妹妹一掌,假如,他們與他沒有至親的關系,他甚至想下令宰了他們……然而,他只能遠遠看著。
他知道,這個時候不能介入,一切都要讓楊元敏自己去解決。外人多說一句,只是徒增她的負擔。
「你走吧……」楊元敏終于道︰「風亦誠,不要再讓我見到你……」
什麼?她就這樣放他走了?
令狐南不知到底他倆說了些什麼。到底是什麼讓她做出如此決定?其實,她若再爭取一二,或許猶豫的亦誠不會真的離開。
然而,她側過身去,揮了揮衣袖,就像撢出一朵流雲。這樣的手勢,意味著訣別。
風亦誠沒有再多言,步履輕移,最後悄悄看了她一眼,上船離去。
這一刻,令狐南忽然覺得—其實亦誠也是舍不得她的,或許跟她的感情不如阿紫深,但是那番寄人籬下的同病相憐,又怎能忘卻?
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河天日流。
楊元敏坐在煙樹下,倚石旁,怔怔地像離了魂,連令狐南緩步靠近都沒察覺。
「為什麼放他走?」他低聲道。
淚濕的容顏忽然澀笑,她啞聲回答,「不放他走又能如何?他說,她有了身孕了。」
令狐南只覺得心一提,像一只手伸入他的胸中,擰了一下。
陰沉的天色卷著愁雲,彷佛有一場冷雨即將落下。
楊元敏一直那樣坐著,水紅的禮服引來過往路人頻頻注目,然而,她卻如石像般,無所顧忌,半晌也不動彈。
令狐南亦直立著,陪著她。他只擔心,她單薄的衣衫是否禁得起日暮的寒意,卻不能解下外衣給她,以免增添她的尷尬。
「表哥……」她終于開口,卻是這樣一句讓他心頭一熱的稱呼,「令狐公子,我以後……還能叫你表哥嗎?」
「當然,」他連忙蹲下,凝視著她,「想叫一輩子都行。」
「表哥……」她拉著他的衣袖,像個小女孩般無助,「我該怎麼辦?怎麼辦?我還能……回家嗎?」
「為何不能?」他不由得心疼,輕輕握住她的手腕,「你的家,為什麼不能回去?」
「這下我沒臉見人了……被未婚夫當眾拋棄,兩個姊姊不知會怎麼笑話我……還有那幫愛嚼舌的下人……」她彷佛難以啟齒。
「你原來還在意這些啊?」令狐南微微一笑,「還以為你一向超凡月兌俗。」
「表哥,我只是一個平凡女子,」楊元敏嘆息道︰「普通人的喜怒哀樂,我都有。說實話,我一直想嫁給亦誠,也是因為一點小小的虛榮心……」
他一怔,沒料到她這麼坦白。
「我是妾室的女兒,從小苞奴婢沒什麼兩樣,我的母親心比天高卻身分下賤,她一直希望我能成為綠柳堡最出色的女兒……我一直在想,假如,我真能當上未來的將軍夫人,至少每年清明掃墓的時候,我能風風光光地去祭拜我的母親。」
呵,原來,他們倆的想法如此相似,他是低微宮嬪的兒子,她是低賤妾室的女兒,他們都有著揚眉吐氣的念頭。所以,她甘願嫁給一個並不愛她的男子,而他,敢于冒險宮變奪位……
「表哥,你說這是不是我的報應?」楊元敏忽然抬眸,滿是迷茫的神色,「假如我一開始就放手,成全亦誠跟他的所愛,就不會自取其辱,落得如此下場。」
「這怎能怪你?」令狐南又一陣揪心,不斷重復道︰「這怎能怪你呢?」
「表哥……」她咬著唇,忽然說︰「我這輩子……怕是再也嫁不出去了……」
一個被棄婚的女子,傷了顏面,若想再覓良人,在這個流言蜚語的世界里,大概很難了。
無論她是否無辜,罪責都會加諸在她頭上,人們會說,假如她真的極好,為什麼會被拋棄?
沒辦法,男人當家的世界里,輿論會偏向男人多一點兒,而那些嫉妒她的女子也勢必會推波助瀾,白的也描為黑。
令狐南只覺得胸口壓著一塊大石,他自己遇到再難的事,也不曾有過如此心情—原來,他真的愛上了她,她的一顰一笑,都讓他沉淪。
「表哥,我餓了。」半晌之後,她低語道。
「餓了?」餓了就好,表示她還沒有傷心欲絕。「走,咱們吃飯去。」他舒了一口氣。
「表哥,我想吃平記的豆腐花……」她似一種乞求的語氣,听上去可憐楚楚。
「好啊,豆腐花嘛,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令狐南柔聲道︰「來,表哥請你。」
「可是平記離這里好遠呢,騎馬去也要一兩個時辰……」她喃喃低語,「從前娘親帶我去寺里上香,路過平記,都會買一碗豆腐花給我……我每次想娘的時候,都會走好遠的路,去平記……表哥,我現在好想娘,好想……」
他懂得,因為難過,因為無助,所以會想起母親。
「咱們現在就去,不過是一兩個時辰,能趁天黑前趕回來。」他忽然拉起她的手,「來,咱們走。」
她任他握著柔荑,沒有害羞,也不感到突兀,就像天生的親厚之感,彷佛與他牽手是水到渠成、重復了一百遍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兩人翻身上馬,馳騁林間,若非遭遇變故心情低落,這郊野的氣息倒是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