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大地回春,遠山青翠,小徑也是綠意盎然,女敕綠的青草從地里冒出,蔓延成一望無際的草地,淹沒了荒山小徑,帶來草木繁盛的景致。
在早春的山中,有一條崎嶇的山道,在霧中忽隱忽現,直通人煙罕至的深山,微涼的霧氣籠罩整片山頭,在清晨的微光中幾乎看不見令人心曠神怡的翠色,全是流動的霧嵐,將山給遮蓋住。
這里是望霧村,位于平源縣桃花鎮外三十里處的五行山山腳下,居民不多,約三十來戶,不到一百五十人。
為何叫望霧村呢?因為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此處最少有兩百多日山中濃霧不消,寅時左右起霧,到了卯時三刻才慢慢散去,還以翠綠山色,在這之前看不到五行相應和的五座主峰。
五行山因地形奇特才雲霧繚繞,也因此孕育一種只在五行山中生長的藥草—— 霧蓮,它平日的模樣就像一株不起眼的野草,長在濕潤的山澗水泉邊,叢生在水霧飛濺下的岩石中,蔥蔥郁郁。可是起霧之時,霧蓮便會開出彷佛霧氣凝結而成的銀白色花朵,花朵不顯,形狀像是縮小了的蓮花,一株霧蓮只開三朵花,以垂掛式向下開放,每五日開花一次,花開兩個時辰便凋零,如霧般消失無蹤,不見凋落的花瓣。
霧蓮的藥用功效極佳,花露能治燒、燙傷,任何顏面上的傷疤加上少許花露便會淡化,恢復原先容貌。
花蜜以水沖泡飲入能改善婦科疾患,如癸水來時的月復痛、不孕、手腳冰冷等毛病,亦有使人容光煥發、肌膚回春的功效。
然後是花粉,養顏美容,與十數種珍貴藥材輾成粉調和能制女子用的粉膏,抹在臉上白細水女敕,透著一層瑩光。
最後是花瓣,曬干了泡成花茶飲用,或是磨成細末加入米飯、菜肴中對人體有益,能教人強健。
不過它的塊根更是救命良藥,專治心疾,不管多嚴重的癥狀一服用便見效,三帖下去舒緩許多。
只是霧蓮雖然一身是寶,可每次能采收到的量真的不多,那些花蜜、花粉、露水,能收集到的也就女子小指長的瓷瓶那麼多而已。
一來是要先收集花露、花蜜,然後整株花都要采收,流程十分繁瑣。
二來是霧蓮數量稀少,雖然五行山全年多霧,但霧蓮只開在春秋兩季,山澗旁、泉水間,每處叢生不過十來株,且每處生長地都有些距離,要一次在兩個時辰內全部采完十分困難。
三來是識得霧蓮的人極少,符合采集條件的人更少,如今也就溫家藥鋪的溫明韞一人能夠負責采收。
為何呢?因霧蓮喜陰不喜陽,只能由屬陰的女子采摘,且必須是雲英未嫁的處子之身,曾有男子不信邪,試著采摘,但霧蓮被踫觸立即凋萎,化為手中濕潤的水氣。
這種現象無人能解釋,只能歸咎于五行山與霧蓮的特殊。
此時,天蒙蒙亮,寅時過後接近卯時,兩個小小的黑點在山霧中穿梭,是一大一小兩道身影,帶著霧氣而來,兩人的背後各背著一只竹筐,竹筐內滿是各種藥草,將這一老一少的背壓得都有點彎了,手持竹杖緩行。
「囡囡,還背得動嗎,要不要撥一些到祖父筐里?」老人家溫和關切,只覺這孩子令人心疼,話不多但勤奮。
穿著藕荷色窄袖上衣,下著綁腳褲的少女咧嘴一笑,笑容襯著秀麗精致的五官,美得彷佛晨曦,光芒破開了雲霧,「不重的,祖父,就是看起來多,我背得動。」
「瞧妳才幾歲就得在天沒亮時跟著祖父上山采藥,祖父真的不忍心。」好在附近山頭沒什麼凶猛野獸,只要不深入山里就不會危險,否則孫女再孝順,他也絕對不準孫女跟。
溫老頭是溫家藥鋪的創始者,父親早逝,家貧跟著一名道士學醫,若非他是家中獨子,有傳宗接代的責任,差一點也入了道觀成了小道士。
他有個瞎眼的老母親,在他娶妻生子不久後便過世,他家產不豐,便一邊上山采藥,一邊為人治病,慢慢地建立溫家藥鋪。
他是望霧村出身的,因此知曉五行山上有種罕見的霧蓮,就靠著賣霧蓮制成的藥他才存夠開藥鋪的銀子,將鋪子開在桃花鎮,是鎮上第一人間供人買藥、看病的藥鋪。
雖然後來鎮里又開了幾間藥鋪子,但是名氣皆不如溫家藥鋪,大家還是習慣上溫家藥鋪,畢竟鋪子里不只藥材齊全,而且價格公道,溫老頭的醫術也精湛,廣為百姓贊揚。
幾十年過去了,溫家靠著賣藥治病起家,也小有資產了,溫老頭在鎮外陸續買了八百多畝土地,用來種植一年生或多年生的藥草,漸漸地也富裕起來,成為地方上的富戶。
溫老頭對現狀已經滿足,只是樹有分枝,人的想法也會各有不同,他膝下的三子二女長大後,他就有些管不住他們了。
老大溫時中沒有學醫的天分,但管起藥鋪是有模有樣,因此嫌桃花鎮格局小了,帶著學醫小有所成的二弟溫離中去了縣城,開了間回春堂藥鋪,一人當掌櫃、一人坐堂,兄弟同心倒也干得有聲有色。後來鋪子開大了,人手不足,兩房人把家小都帶到縣城里幫忙,把桃花鎮的溫家藥鋪留給老三溫昭中看管。
溫明韞是溫時中的女兒,也是溫家第三代中唯一的姑娘,連兩個親哥哥在內,她一共有八名兄弟,不過身為同輩中唯一的女性,她並非爹娘手中的掌上明珠。
父親較看重男丁,認為能傳承香火,為家業興隆盡一份力,女兒以後是別人家的,不用太放在心上,日後備份豐厚的嫁妝便全了父女情分。
而母親是以夫為天的傳統婦人,丈夫說什麼便是什麼,丈夫去哪里便跟去哪里,女兒剛斷女乃不久,便因照顧不來而扔給僕人照顧,自己跟著丈夫去了縣城。
夫妻兩個一年不見回來幾次探女,因此溫明韞也不在意父母在不在身邊,時日久了,她對爹娘的親情更沒有太多需求。
倒是她和兄弟們的感情不錯,不管在縣城還是在桃花鎮上的,溫家男孩們都對她愛護有加,不時買些小玩意送她。
「祖父,我不小了,可以幫你干活了,你看我這胳臂都長肉了,身子骨比以前康健多了。」幾年前她還是病秧子一個,連走個路都氣喘吁吁,臉白唇紫,一臉病容。
「呵呵呵……是不小了,都十一歲了,翻過年就能說親了。」溫老頭呵呵輕笑,撫著孫女扎著的丫髻。
「祖父,我還小呢!談這事還早得很,你多看顧我幾年,等我長大了再說。」表情一派天真的溫明韞在心里翻著白眼,暗嚎︰我的爺呀!你也未免操之過急,現在讓我嫁人,是摧殘幼苗。
「一會兒說自己不小了,一會兒說自己還小,妳到底小還是不小?」溫老頭呵呵笑,其實他也舍不得孫女太早嫁,家里孩子不少,卻也就這麼個小人兒入他心,叫他晚年得點趣事,那些兒子、孫子都心在外,沒人想著他年歲已高。
溫老頭五十有六了,說起來年紀不算太老,自家開著藥鋪,又懂得一些養生之道,因此少有病痛,外貌看來不到五十歲,干起活來不輸年輕人。
只是他的身子骨還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再過幾年腿腳就不行了,想走遠點都走不動,要上山采藥,只能靠著晚輩。
偏偏他的兒孫中沒一個人肯接續他的衣缽上山采藥,他們養尊處優慣了,吃不了苦,一听到要上山便個個溜得快。
唯獨這個孫女,孫女當年才五歲,見他為了沒人繼承衣缽而長吁短嘆,拉著他的手說要陪他上山,還自備小籮筐背在背後,看得他既歡喜又心酸。
可惜的是這孩子不能繼承他的醫術,在一次高燒中她傷了筋脈,人是救回來了,但手臂卻會不時的抽搐,無法替人號脈,更別提針灸,雖然後來情況改善了不少,可也只是不影響生活而已,要行醫還是不成。
不過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溫明韞對藥草的辨識能耐是溫家最強的,她只要掃過一眼便知是何種藥草,從不失誤,以手一模好壞立即分曉,更有過目不忘的強項,醫書、藥方一旦看過後便牢記在心,她在制藥方面的天賦高人一等。
所以他每次上山都帶上對藥草有興趣的孫女,祖孫倆一問一答的辨識山上的藥草及其藥性,老的教著小的什麼藥草能入藥、要用多少分量,用哪個部位治病,如何炮制,用什麼方式熬煮……
日復日,年復年,日積月累下,在溫老頭的教導中,溫明韞除了不能把脈針灸外,也是個小小郎中,她牛刀小試制成的藥丸子能治病,成效頗佳。
溫老頭驚喜之下更加看重這個小孫女,將所知的醫理毫不藏私的傾囊相授,希望有朝一日能培育出一名制藥師。
但溫明韞熱衷制藥的原因說穿了叫人捧月復,她之所以學著制藥,是因為她有一段時日臥病不起,一天三次,喝了三個月苦到發麻的湯藥,這讓她下定決心要以藥丸、藥片取代讓人頭皮發麻的苦藥。
「說親還太小,你看我還沒你肩高呢!可是我現在力氣不小,所以說大到能為祖父分憂解勞了。」
「古靈精怪,就妳嘴甜。」溫老頭笑哈哈的,看看孫女,個頭小小的,還一臉稚氣,確實是哪能為人妻?
大晉朝的女子十一、二歲開始相看親事是常有的事,相看兩年定下婚事,再走完六禮也差不多一、兩年功夫,及笄就成親的比比皆是,十六歲算晚了,十七歲是大齡,過了十八歲還不嫁人都成了老姑娘,乏人問津。
溫老頭是想多留孫女幾年,他在鎮上看來看去也看不到幾個配得上他孫女的後生,打算過兩年往縣城里找找看,他寧可孫女晚嫁也不讓她受委屈。
「人家說的是實話嘛!祖父你多擔待,別太早把你孫女嫁出門,讓我多孝順你幾年。」
她才不要七早八早嫁作人婦,身體都還沒發育好呢,嫁人生子無疑是找死,她可不想又只短短活了十幾年就又死了。
真正的溫明韞在五歲那年就發燒過頭,魂歸陰司了,如今借用溫明韞身體再次活過來的是一個異世靈魂,她是曾待過三年幼兒園的幼教老師,後來攻讀森林系的大三生。
當幼教老師不代表喜歡小孩子,反而她十分厭惡學齡前孩童,認為他們不是天使,而是惡魔,來逼瘋她的,可因為幼兒園是她母親開的,身為園長的虎媽強迫女兒當一名幼教老師,從幼幼班教起。
一開始的她勉強叫自己以極大的愛心來教導三歲大的孩子,可是這些小王子、小鮑主們實在太難伺候了,撐了幾年她發現自己撐不下去了,便偷偷的報考喜歡的系所,而且還考上了,雖然父母不支持,但幸好工作了三年存下不少錢,夠她念完大學,所以她毫不猶豫的投入其中。
誰知一次的田野調查中,她和同學們深入大山,卻遇上突來的大雨,一行人十來名借住山中民宿,可是大雨引發了土石流,她不知道有幾個人逃過,反正她和幾個出外探索的同學沒逃過,被沖刷下來的土石往下推了幾公里,最後埋在土里。
她沒怎麼感受到死亡的恐懼,窒息片刻便陷入黑暗,都來不及看完人生走馬燈。
當她再睜開眼楮時,全身熱得快要將她烤焦了,為了生存她爬到屋外求救,一名灑掃的老僕發現了她,這才有了她祖父的連夜搶救,用了不少上等的好藥才把人救回來。
也就是那天起溫老頭才知道長子和長媳對女兒多疏忽,竟沒人照顧一個五歲的孩子,連她受了風寒也無人知曉,孤零零地躺在屋子里任病痛折磨,差一點就沒機會長大。
溫老頭狠狠的教訓長子、長媳一頓,要他們夫妻倆帶好孩子,溫明韞因此被帶到縣城住了兩個多月。
可是長房夫妻倆根本沒把女兒當一回事,他們眼中只有兒子和賺錢,再一次將她棄之不理,一次溫老頭送藥材到縣城藥鋪時看到瘦了一大圈的孫女,眼眶一紅便帶了回來。
從那時起,溫明韞和父母就越來越疏遠了,也很少到縣城,換了一個靈魂的她已經不需要親爹親娘了,她曉得誰才是真正關心她的人,誰又該敬而遠之。
「不嫁人想吃垮娘家呀!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到那時候祖父讓妳留妳都跟祖父急。」溫老頭取笑孫女,不時伸出手幫她托著筐,省得太重累著了她。
他們上山不只摘霧蓮,看到合適的藥草也沒放過,這才摘采了滿滿一筐。
身為醫者,無法看到藥草不采,溫老頭不論用不用得上,每回上山一定背個竹筐,溫明韞有樣學樣也會背個小竹筐,只是摘沒多少小筐就滿了,她還愣了愣。
「祖父,你小心點走,留心腳下。」霧氣剛散去,地上有點濕滑,一滴一滴的露水尚未蒸發。
「得了,祖父從年輕走到老,我閉著眼楮都能走得比妳順。」來來回回不知走過幾百回了,還輸個毛頭小娃?
老人家都愛說大話,聊兩句當年勇,真要他閉眼行走還不摔個鼻青眼腫。
溫明韞將背帶扣緊,免得下滑,笑嘻嘻地跟祖父斗嘴,「可霧蓮只有我能摘,你老人家再得意也踫不著。」
溫老頭一窒,訕訕地嘀咕道︰「也不知這霧蓮怎麼長的,偏偏男子踫不得,太古怪了。」
順著山路往下走,溫老頭遠遠望著望霧村,四處裊裊炊煙已然升起,早起的村民已經下田干活,家里就忙著做早飯,等著干完農活的人回來吃。
「所以祖父別太早把我嫁出門,我還能多為你摘幾年霧蓮。」
以前是村長的女兒在采,藥鋪每個月也能收一些,後來她嫁人了,生了兩個孩子,想再上山摘霧蓮卻是摘不了了,會跟男子踫觸一樣,讓霧蓮凋謝。
這件事說來真的挺奇妙,但這世上神奇的事太多了,不差這一件。
霧蓮這種植物,在穿越之前她根本就沒听說過。
穿越到大晉後,為了不被揭底,她看了不少書籍,可是越看越迷糊,這個時空漢、唐是有,但與她穿越前歷史的記載有所出入,唐之後不是宋,而是「雅」,有唐雅八大名家卻無唐宋八大家,人也換了。
「雅」後頭是傳承十代的東水國,然後才是大晉,傳至今已有兩百多年,九位君王,國姓公羊。
溫老頭臉上的笑意卻是淡了,嘆氣道︰「霧蓮越來越少了,再過幾年也許就沒了。」
「是因為采摘過度的緣故嗎?」她也有這種擔憂,所以她只收花,塊根仍在,來年還能再開花,再說了,霧蓮的塊根要十五年以上方可入藥,早收了有毒性,不能治病反而害人。
「不是,是霧氣變少了。」他將手往上一舉,手掌打開,感受著霧氣的冰涼。
「霧氣變少了?」她不解,在她看來,山里的霧濃到視線不清的地步,若沒熟門熟路的祖父帶路,她肯定很快就迷路了。
「祖父十來歲時候,霧濃得伸手不見五指,那時的霧蓮是滿山遍野的長,一叢一叢幾十株,甚至是上百株,整個村子的少女都能來采擷。」
只是那時候沒幾人知曉霧蓮的珍貴,賤賣了還當是佔便宜,而今是有錢也買不到,只能制成藥、制成美顏聖品,高價賣給少數的知情人。
以往本來就稀疏的地方現在已經找不到半株霧蓮的蹤跡,剩下那些泉水瀑布山澗倒是還有,卻不復過往的茂密,看得他憂心忡忡,如果再這麼下去,有幾種心疾將無藥可救。
他擔心再過幾年就采不到霧蓮,因此才勤快些,每隔五天陪孫女上山多采一些,多囤些總無害處。
「為什麼五行山的霧特別濃?」
「幾百年來都如此,我也說不上來為什麼?」他也是學醫之後才知道霧蓮能治病,讓人替他采摘。
溫家藥鋪能在鎮上站穩腳步正是因為有賣霧蓮制的藥,上山采藥、辨識藥草是立足的根本,可惜兒孫不懂事,野心勃勃,一心只想著賺錢,便往縣城發展,一個個長了翅膀似的往外飛。
「祖父別憂心,我多來幾回就能多采一些,咱們別再往外賣了,留著自個兒用,真的不多了。」去年她采了二十瓶蜜露,今年蜜水產得少,還不到十瓶,真要制藥怕是不夠。
看到孫女略白的臉色,溫老頭不忍心的拍拍她的頭,「沒了就沒了,咱們不缺這銀子,看妳都沒睡飽,頂著露水滿山遍野的跑,妳這小身板哪吃得消……」是他貪心了,想攢夠基業留給兒孫,卻累了小孫女。
「我成的,祖父。」她高聲一喊,驚飛了林中鳥雀。
「好好好,妳成的,別扁著嘴,咱們趕緊下山,別在山上受寒了,一會兒多喝兩口姜湯暖暖身子。」雖然快要入夏了,山里的風還是有點涼,吹多了對身子不好。
「嗯!」她一點頭,感覺日頭曬在身上的暖意。
祖孫倆走得慢,到了村子快過了巳時,綁在樹下吃草的大青騾吃個肚兒圓,套上騾車,兩人竹筐一放車板上了車,溫老頭駕著車吆喝一聲,和孫女一晃一晃的回了鎮。
桃花鎮人口不多,沒了縣城的車馬喧嘩,一入鎮,一如往日的平和,歲月靜好,風悠悠地吹著,溫明韞靠在祖父身側,不自覺昏昏欲睡,一雙霧蒙蒙的眼兒微微合上。
快到家門口了,突地重重一聲「砰」,似乎是有什麼重物落地,她驚得雙眼一睜,「祖父,怎麼了,地動了?」
溫老頭搖搖頭,目光看著不遠處,她跟著看過去,恍然大悟——
什麼地動了?根本是小孩子頑皮,將裝滿書的箱籠由馬車上往下一推,底下的人沒接穩掉落在地,一個陌生的老爺子見狀氣得跳腳,舉著拐杖要打把東西推倒的少年。
「臭小子,我說了多少回,叫你要玩去別處玩,不要瞎攪和,看你又笨手笨腳惹出禍了!」這小子沒一刻安分的,貓狗都嫌,走到哪闖禍到哪,簡直是魔星降世。
「哎呀!祖父,君子動口不動手,你打在我身疼在你心,咱們別動棍棒行嗎?我皮粗肉厚打不疼的,小心你手疼。」少年猴子似的身影往旁邊一竄,利落又驚險的避開突然甩來的一拐杖。
「你還敢跑,今兒個我非得抽得你皮開肉綻不可。」毛孩子不打不成器,慣得他一身毛病。
「不跑是傻子,我又不傻!打疼了我你又咳聲嘆氣,我得孝順你,不能讓你氣結于心。」穿著紫緞窄袖袍的面白少年嘻皮笑臉的邁開腿跑著,一下子往東、一下子往西,腿腳真利落,蹦蹦跳跳好體力。
氣呼呼拄著竹杖的老者瞪大了眼,「你不氣我已是祖上有德了,我不敢指望你孝順,只求這把年紀讓我過幾日安生日子。」
人家是養兒防老,他是養兒孫不孝,一個個不听話,每個人都各有主見,滿月復的野心,他豈能如他們的願,借著踩他的背往上爬,生兒如此還不如養頭豬,至少還能宰肉吃。
「祖父,你這話說得不地道,又不是我要來這個狗不拉屎、鳥不生蛋的地方,你看看這四周多荒涼,一點聲音都沒有,我都要以為進入荒城古剎,安靜得要入土為安了。」沒有他熟悉的車馬喧囂,呼朋喝友的縱馬疾行,全是陌生的街景和探頭探腦偷窺的百姓。
老者重重哼了一聲,「你以為打了穆王府的世子還能沒事逛大街嗎?要是被穆王府的侍衛逮住了,你有幾條命挨得住他們的拳打腳踢,不是腿被打斷了便是少條胳臂,這是你要的?」
少年面皮漲紅,十分不甘願的辯解,「那又不是我的錯,是公羊和先對我朋友的妹妹出言不遜,說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話,又仗著世子身分想將人強行拉走,我才出手……呃!推了他一下。」順便打掉他一顆牙。
「你是什麼身分,世子又是什麼身分,有你出頭的分嗎?你又怎知人家不是心甘情願跟他走,就你傻驢子一頭。」被人算計了還沾沾自喜,渾然不知為人搭了一回鵲橋,成了別人往上爬的登天梯。
「祖父,朋友之間要仗義,我怎麼能眼睜睜看人受辱,你不知道阮卿的妹妹哭得多慘……」還直往他身後躲,讓他胸口一熱,不插手都不行,打抱不平才是真男兒。
「你才是傻小子,人家在你走後不久就一頂轎子抬進門,歡天喜地的當了世子妾。」
他一怔,「世子妾?」
「他們兄妹是笑著入王府,還揚言感謝你助了一臂之力,阮卿兄憑妹貴在穆王府當差,官居八品。」官小但靠山硬,橫著走。
少年一臉錯愕,「怎麼可能,他才說不為五斗米折腰,立志科舉,蟾宮折桂……」
「你看過阮卿用心做學問嗎?」那小子是哪邊山高往哪邊靠,一張嘴能言善道,善于逢迎拍馬!
「這……」阮卿似乎更專精于吃喝玩樂,他總說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憂……他什麼都模得透,唯獨不模書。
「他有拜過老師,鑽研四書五經嗎?」
姓阮的小子一個六品小闢家的庶子不思努力上進,不走旁門左道哪有出頭天?就他這孫子傻,人家吹捧兩句便暈頭轉向,凡事代為出頭,以為交友貴在真心,不在乎門第,殊不知有心人便是看上他的俠義之風,借機攀上,拿他當敲門磚,敲開穆王府大門。
阮卿有先生嗎?少年愕然發現自己不知。
老人家嘆息道︰「就你胡里胡涂的為他牽線,他早知那一日世子會在迎賓樓宴請知交好友,故意讓他妹妹走錯房門,讓人以為她是唱曲的姑娘,以引來之後的調戲。」
他事後讓人調查了一番,赫然發現一切是事前安排好的,連跑堂的都被收買了。
「祖父,是不是你弄錯了……」少年糾結著,不想錯怪朋友,很想跳上快馬,抽鞭返回京城問個明白。
「有哪個女子會帶著琴出門,看到雅間里面無一熟人還不趕快退出,反而嫣然一笑入內,這還不夠明白嗎?」即便是男子誤闖旁人雅間也不會上前攀談,何況是受有閨訓的女子。
少年是單純,是有俠義之心,卻不是真的蠢,听到這里頭一垂,臉上稍有悔意,「祖父,是孫兒交友不慎,以後絕不會再犯。」
老者一听滿意地點頭,「孺子可教也,還知道自己做錯事。」
可他高興不到一刻,孫子接下來的話又叫他氣得暴跳如雷,差點親手把親孫子的腿給打斷了——
「祖父,阮卿的為人太讓人失望了,你讓我回去揍他一頓,我非打得他面目全非不可。」連他都敢拿來當踏腳石,是可忍,孰不可忍?若不打爛那張虛情假意的臉他氣不平。
「你……你……朽木不可雕也,我們是文人之家,誰允許你打打殺殺了,分明是莽夫行徑。」他雷家世代文官、謙和有禮,偏生了個以武論理的孽障,他都不知道怎麼向列祖列宗交代。
「可是不揍他出氣我堵心呀!我好歹是首輔之孫,豈可容他糊弄!」
「住口,我已告老還鄉了,不再是首輔,你不能再拿我的名號出去招搖,朝廷的事也不歸我管,以後莫要再提起。」他退出朝堂了,不再蹚入那一灘渾水之中。
「可是爹還在朝中……」靠著祖父的余蔭如魚得水,由正五品員外郎升至正三品侍郎。
老者揮袖一喝,「他做了什麼與我無關,日後他能走多高就由他自個去鑽營,我絕對不會插手。」哼!那個不肖子,不知天高地厚,皇上龍體康泰就想選邊站了,妄想從龍之功,可笑!正是察覺兒子的異想天開,他才二話不說的辭官引退,不讓兒子藉他的勢替某位皇子拉攏官員。
他退得太快了,讓人措手不及,打翻了許多人的布局,而他更狠的一招是不等人反應過來,多番挽留,立即拎著在京城胡作非為的小孫子離京。
在他看來,家里也就雷霆風這個小孫子本性不算太壞還能教導,雖然他是京城有名的紈褲,斗雞走狗他稱第一。
「祖父,你對我不公平,為何大哥能留在京里做他的公子哥兒,我卻要陪你留在鳥不生蛋的地方,你偏心!」雷霆風不知道祖父的用心,只覺得祖父偏疼能做錦繡文章的大哥。
「他在國子監,你在干什麼?」雷老爺子懶得解釋,故意道。
長孫的心性肖父,有點急功近利,只看見眼前的利益,十六歲了,扳不回來。
「我……我在學武強身,日後好報效朝廷。」他講這句話,自己都害臊,雖說他學武是認真在學的,可在京城時,他只是成天胡鬧,根本也沒報效朝廷。
「你大哥快成親了,自然要留在京城準備,你也要我為你在京城定一門親?」雷老爺子目光爍亮,說著孫子面色一變的話。
姜是老的辣,老奸巨猾,他早就知道小孫子還是孩子氣,只覺得成親就不能玩了,視成親如畏途。
「不不不,我不訂親,我還小……」雷霆風嚇得臉色發白,連連往後退了數步。
生得秀逸俊俏的雷霆風雖然不學無術,可為人正派,行事作風有俠氣,對人對事都笑臉以待,從不仗勢欺人,因此女人緣還算不錯,在京城時身後常跟著一群豆蔻年華的小泵娘嚷著要嫁他為妻。
十四歲的小郎君煩不勝煩,整天跑給小泵娘追,這年紀的男孩兒滿腦子想著玩,哪懂纏綿的兒女情愛,他覺得這世上能讓他看上眼的女子尚未出生,不肯屈就。
「那你還回京嗎?」雷老爺子沖著次孫一笑。
他猶豫了一下,悶悶的道︰「暫……暫時不回。」
「風哥兒,不是祖父要嚇唬你,這時你爹正為祖父的辭官而焦頭爛額,萬一他病急亂投醫,拿你的婚事大作文章,京里能助你父親青雲直上的高門大戶有哪些,他們的女兒秉性如何,相信你自個兒心里也有數。」越是出身不凡越是刁鑽蠻橫,屆時只是家無寧日。
鎮日在外跑的雷霆風哪會不明白京中哪戶哪門的現況,他一想到父親會看中的人家,頓時打了個冷顫,完完全全地打消回京的念頭。
那些個眼高于頂的貴女他一個也不敢招惹,被她們黏上了很難甩得掉。以他對他父親的了解,他爹真做得出這種事,為了高官厚祿,連兒子都能賣。
「祖父,你都上了年歲,怎能沒人在身邊照顧呢!孫兒雖不肖還能攙扶你一二,你趕我也不走了,就在這里替爹娘盡盡孝道。」他眼珠子骨碌碌轉得快,見風轉舵。
「沒有埋怨?」雷老爺子打趣。
雷霆風大大的笑臉一展,「孝敬祖父乃人倫本分,哪來的埋怨?這是孫兒的福氣,甘之如飴。」
「那還愣著干什麼,搬行李。」當是來享福的嗎?這小子心太野,還得花時間磨一磨。
「我搬?」他愕然。
「難道你要我一個老骨頭動手?」雷老爺子瞪眼。
跟著雷老爺子多年的老管家繃著臉憋著笑,裝出一副老得耳朵听不清、眼楮看不清的模樣,未理會小鮑子的擠眉弄眼。
「可是我們不是帶了幾名下人……」他指向年輕力壯的小廝和服侍的婢女、廚娘,意思是哪有主子干活,下人納涼的道理。
「一起做,快,別耽誤了時辰,咱們的東西多,得搬上老半天。」雷老爺子指著後頭的幾輛馬車,上面堆得滿滿的,還真不是一時半刻能搬完的。
「祖父,我不是來做牛做馬的……」
雷霆風嘀咕了句,听祖父又說了句「送你回去訂親」,便趕緊挽起袖子,苦著臉的接過一個裝滿筆墨紙硯的箱籠。
那是他祖父的珍藏,他要敢弄出一絲損壞,那就等著被剝一層皮。
「喂!你們……」
听到小泵娘軟糯的聲音,十四歲少年一臉正直,打算好言婉拒小泵娘的接近,人長得太出色也是困擾。
「我們是剛搬來的,目前還一片凌亂,尚未整理好,請恕無法招待來客。」他眼一睨,瞧見說話的是個坐在騾車車轅上的小泵娘,眉清目秀、眼楮很亮。
「我是要說你們擋住路了,可不可以讓讓,我們住棒壁,你們的馬車不移開我們過不去。」
清亮的嗓音帶著湖水般的清冽,雷霆風瞬間有被搧了響亮一巴掌的感覺。
他一下子面容泛紅,訕訕地看向面色平靜的小泵娘,「請等等,我們很快就好了……」看小泵娘神色還是那麼平淡,他忍不住道︰「不過妳不覺得我長得特別引人注目嗎?」
「我眼楮沒瞎。」她面無表情地看了雷霆風一眼,拿起祖父給她的醫書背藥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