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明杓二十歲了,因為年紀大了,力氣更大,跟許春花一起被派去洗衣房—— 小姊妹能在一起,是管洗菜的賴姑姑幫忙開口說情的,所以離開前兩人去跟賴姑姑磕了頭,賴姑姑見她們知道好歹,內心也有些安慰,囑咐她們好好做事,不要偷懶,兩人一一點頭。
至于黃招弟,去年冬天染上傷寒一直沒好,而且越來越嚴重,原本只是鼻涕,然後開始咳嗽,接著血也出來,血越咳越多,管事的人怕她死在宮中不吉利,把她趕出去。
康明杓得到消息,一路追,好不容易在半路看到人,黃招弟咳得神智不清,連她是誰都認了好半晌,康明杓心里一痛—— 就算回了家,黃家也不會給她請大夫的。
她把自己這幾年存的銀子都給了黃招弟,兩張五十兩的銀票,還有一點碎銀子,「招弟,妳找個醫館住進去,該花的就花,要是錢不夠了,傳口信進宮,我再想辦法。」
黃招弟眼楮都紅了,「咳,咳……」
十年姊妹,她怎麼會不知道明杓節省著不用錢,為的就是老時得到恩赦出宮,到時候至少能過上幾年舒心日子,但這些銀子,現在都給她了。
「別說了,小心受風。」康明杓替她把帽子戴好,「招弟,好好活著,等我將來得到恩赦,去找妳玩兒。」
黃招弟眼淚流了下來,想說話,但又是一陣咳。
康明杓抱抱她,「趁著天色還亮,快走吧。招弟,答應我,別省銀子,醫館開什麼藥,妳就買,能活著最重要,懂嗎?」
黃招弟點點頭,依依不舍得往宮門走。
康明杓也很難過,一百兩雖然不少,但是要跟閻王買命真的得踫運氣,只希望老天爺對招弟好一點,招弟才二十一歲,人生還很長。
抹抹眼淚,她轉身走上回廚房的路。
宮廷大,下人本就來來去去,黃招弟走了,也沒影響太大,就是有時候覺得寂寞。
所幸過沒半個月,黃招弟的口信就來了,說出宮那日就找了個醫館住下,康明杓也算稍稍放心。
偶爾她跟許春花兩人說到一半,會突然同時停下來,說「不知道招弟怎麼樣了」。
這樣又過了兩個多月,雪融化,春花開,宮里開始展現綠意,黃招弟的口信又來了,病已經好了,欠了醫館八兩銀子,醫館答應讓她在那邊做工抵債。
消息入宮,康明杓跟許春花兩人樂了半日。
雖然相見無期,但知道彼此還在世上,那就是喜事,值得她們好好感謝老天爺開眼。
然後就是三年一次的宮人調度。
會有新的小粗使宮女進來,負責她們這些簡單的洗菜切菜,而她們這些已經長大的粗使宮女,則去負責別的工作。
洗衣房的事務也不難,就是收衣,熨衣,折衣,送衣。
能夠不用做洗衣服這項粗活,多虧了康光宗有秀才的身分,康明杓勉強算是書香之後,所以得到比較輕松的選項,至于許春花,單純就是托了康明杓的福。
皇上的後宮人數很少,這幾年下來還是只有皇後莊氏,淑妃柳氏。前一兩年好像添了個趙充媛,是皇後親自選的,可沒想到趙充媛見到皇上便全身發抖,皇上即使容顏俱毀,那也是皇上,真龍天子,見那趙充媛害怕自己便不可能主動去親近,結果就是趙充媛入宮一年多,到現在還沒承恩。
趙大人是中書令,官兒雖大,但年紀已高,兒子又不爭氣,到現在都只是個正九品的校書郎,慶幸孫女長得如花似玉,原想送入宮中討皇上開心,這樣就算自己老了,死了,趙家也不會倒,沒想到孫女不爭氣,趙老夫人跟趙夫人幾次入宮勸,讓趙充媛去跟皇上服個軟,趙充媛想想趙家,去了是去了,但就是怕,看都不敢看皇上,皇上見了更是生氣,直接下令讓她除了跟皇後問安外,沒事不得出來。
這下可好,趙家沒討好到皇上,反而得罪皇上了。
從此想送女兒入宮的都得想想,自己家的孩子膽子夠不夠大,免得偷雞不著蝕把米。
整個皇宮的主子,以皇上賀齊宣,柳太後為尊。皇後莊氏,淑妃柳氏次之。再來是太子賀凌,二皇子賀卿,三皇子賀封,芳畫公主,博容公主,其華公主。
沒有太妃太嬪,是因為太上皇當年迷信長生煉丹之術,術士說女氣為陰,這陰氣會影響丹藥,所以腦子進水的太上皇幾乎散了整個後宮,導致偌大的宮殿就那麼少少幾個主子。
康明杓不用再三更起床洗菜,她現在可睡到中午,起床吃完飯後,收衣服,熨衣服,燻香,把衣服折好放在烏絲籃中,等到天黑,一手掌燈,一手拿著籃子,按照宮殿把宮服一一送過去—— 是的,收送衣服,倒夜香桶,打掃宮道,修剪花園,都不是什麼值得一看的事情,都是等夜深了才開始進行。主子們睡覺時,皇宮有一大批人正在忙碌。
收送完所有衣服,大概就是子時,再把今日事物登錄一下,哪個宮殿拿了哪些衣服來洗,在洗衣房多久,然後哪月哪日送了回去,由誰負責。雖然都是小事,但關系到主子就是大事,馬虎不得,等寫完就是四更了,所以可以天天睡到中午。
比起廚房洗菜,冬冷夏熱,現在的日子是舒服多了。
那些洗衣宮女見兩個菜鳥居然搶了人人夢寐以求的工作,難免酸上兩句,但許春花不在乎,康明杓就更不在乎了。
都入宮十年,還在乎那些酸言酸語的話就太傻了。
才剛剛入秋,風已經大了起來,燈籠都滅了兩次。
今天是十五,月亮又大又圓,照映得十分清楚,康明杓也懶得第三次點燈了,直接拿著不亮的燈籠,提著太子賀凌的衣服朝東宮走去。
其實一個宮殿送一次衣服這樣很費工,理想的方式是,全部主子的衣服一箱一箱迭好,堆上車,然後循著宮殿路徑送,這樣只要出一次車就能完美完成任務了。
但問題還是出在太上皇身上,因為術士說煉丹不能近,連衣服這些最好都不要放一起,所以就改了,變成一個宮殿送一個衣箱,送衣宮女總共二十人,得來來回回奔波整夜,以前洗菜是坐整天,現在送衣跑整夜,後宮的粗活就不能平均一下嗎……
啪-,一顆大水珠落在她的額頭。
康明杓抬頭看天,月亮還是很亮,但旁邊一大片烏雲……
喔糟,要下雨。
她把不亮的燈籠放在宮道邊,提著衣服就沖往東宮。
粗使如草芥,她可沒那個本錢生病,淋了雨,最多給一杯姜茶,熱水澡那種好待遇不存在粗使的世界。
沖沖沖,她用力沖。秋日天涼,她不想生病。
她今日也是心不在焉,明明平時送衣服都會記得背一把雨傘在後面的,今天也不知道在恍神什麼,居然拿著燈籠就出來。
跑得快了,在轉角處看到有隊伍已經來不及,黃色的繡龍袍子?皇上?
撞上就玩完了。
停不住腳的康明杓想也不想就朝花圃沖過去,整個人栽入花叢中……花香入鼻這才想起來,糟糕,這片金花茶好像是柳太後的最愛……
看來,板子是免不了……但還是比沖撞皇上,被活活打死好。
康明杓被內侍們拉了出來。
一臉樹葉花瓣混著泥土,雨珠又大,康明杓只想著希望皇上看自己這狼狽樣,別責難她魯莽。
康明杓下跪,額頭觸地,「皇上恕罪。」
內侍首領開口,聲音尖尖的,「這麼晚了,在外頭做什麼?」
「奴婢正要去給太子送衣,因為下起大雨又忘了帶傘,沖撞了皇上,罪該萬死。」
又過了一會,那內侍道︰「去吧。」
康明杓知道自己小命撿回來了,「謝皇上恩典。」
她一直伏地,直到皇帝一行人過了,這才起身。
把臉上的泥巴花瓣抹干淨,她也不知道哪來的大膽想法,朝著皇上一行人的方向看過去……她只是好奇想看看這個太子時期就征戰南蠻的武皇帝,當然臉是看不著的,但看看他走路的樣子,真不愧是練武出身,肩穩,步寬,要是穿上軍服,走起來一定更好看。
听說練武的人感官都很敏銳……
康明杓正想到這邊,明黃色油紙傘下的的皇帝突然轉過身來,她來不及收回目光,瞬間成了四眼對望。
皇帝原來……火傷得這麼嚴重。
復原的過程一定很辛苦吧,就算是皇宮,但醫藥也沒現代好,當時不知道受了多少苦,這才保下這條命……
嗷,不,她死定了,居然直視皇上。
康明杓連忙又伏地,但已經來不及,她听到腳步聲。
「抬起頭來。」不是內侍那種尖嗓,而是正常男子的嗓子,清冷清冷的。
皇帝的聲音是這樣啊。
康明杓起身,抬起臉,卻是不敢直視。
「看著朕的臉。」
看就看,是你讓我看的,別說我冒犯龍顏啊。
近看,那些疤痕更猙獰了,一張臉沒有完好的地方,除了眼楮—— 眼楮真深邃,像一汪潭水,深不見底。
听說賀齊宣小時候長得很像親娘莊賢妃,而莊賢妃則是有名的美人兒。
皇帝現在雖然容顏俱毀,但眼楮還是好看的,像潭水,但有時候又覺得像星空,閃爍著明亮的光。
雨很大,服侍皇上身邊的人至少二十個,但卻安安靜靜的,只有雨水落下的聲音。
對賀齊宣來說,這是很奇怪的體驗—— 居然有女子看到他而不顯害怕。
看著他的雙眼,沒有畏懼,沒有憐憫,沒有厭惡,就像看一個普通人一樣,他四歲燒傷,至今已經二十五歲,第一次有人這樣單純的看著他。
她怎麼會不怕?
雖然說男子不應該重容貌,可是皇帝的寢居,沒有鏡子。
他也不想看到他自己。他知道那些外族是怎麼稱呼他的,鬼怪皇帝。
可是,她不怕他。從來沒有哪個女子第一次見到他而不顯害怕。
現在寢殿當值的都是打小服侍的宮女,他的皇後對待他的時候也是小心翼翼,他的淑妃總是會額頭冒汗。
他也知道她們委屈,可是他必須有孩子。
他可以給莊家富貴,給柳家富貴當作補償,皇後跟淑妃也很滿意這樣的關系,彼此都知道,但沒人說破。
可是,這個深夜送衣服的粗使宮女……
他知道自己嚇人,可是就在剛剛他沒想起這點,因為她看他的樣子那樣普通,那樣平凡……從來沒人這樣看他……
御書房。
內侍首領王貴從外面進來,朝賀齊宣跪下,賀齊宣頭也不抬,繼續看奏章。
王貴不敢自作主張,只能一直跪著,直到賀齊宣批完奏章,示意他開口,王貴這才敢說話,「那個姑娘叫做康明杓,健康的康,明月的明,斗杓的杓。親爹是個秀才,十年前入宮,打的是終身契,一直在大廚房洗菜,今年春天才被調到洗衣房,她做的送衣紀錄,奴才也拿來了。」
賀齊宣暗忖,明杓,還真好听。
明,有光亮的意思,杓,星星的名字,乃北斗七星的後三星統稱。
賀齊宣翻著那兩本冊子,字不漂亮,但還算工整,考慮到她十歲就入宮干粗活,廚房又不教寫字,能寫這樣已經算不錯了,「家里有些什麼人?」
「祖母汪氏,父親康光宗,十幾歲時考上過秀才,後來考過幾次舉子都沒能再上一層,靠的就是汪氏做一些繡活養家。十八九歲時,買了個農村丫頭當妻子,姓木,木氏先生了康姑娘,後來又生一子叫做康明魁,然後就……就跟人跑了,老太太汪氏听說宮中招人,就把康姑娘領來,奴才去相詢了當年的主事官,主事對康姑娘還有印象,畢竟大多數人送女兒入宮都是救急,心里還是希望孩子能有日出來成親生子,但汪氏卻是成心坑孫女的,主事說,那年就這麼一個打終身契,所以想忘也忘不掉。」
王貴伺候皇帝很久了,當然懂得皇帝心思。
皇帝並不好,這是第一次打听一個女子,因此王貴也不敢說她是丫頭,而是稱為康姑娘。這宮女命不錯,說不定哪日飛上枝頭,自己先對她恭敬些,總不會出錯的。
賀齊宣闔上簿子,「她那日淋雨,回去可有染上風寒?」
王貴心想,呦,皇帝都問到這上頭,看來康家要轉運了,還好自己也有打听,連忙恭恭敬敬的回答,「康姑娘吉人天相,雖然有些小風寒,但她有個十年一直在一起的小姊妹給她熬了姜湯,喝了兩天,祛了寒,倒是沒什麼大礙。」
賀齊宣點點頭,不語。
天下是皇帝的天下,只要女子未婚,皇帝想封誰就封誰,可是賀齊宣是自傲與自卑的綜合體。
自傲自己有戰功,勤政愛民,是人人稱頌的好皇帝。
可是即使這樣,他也管不住人們眼中的懼怕,管不住人們眼中的憐憫。
康明杓是第一個不怕他,也不可憐他的。
直接封她位分,萬一她不願意呢?可是又覺得笑話,他是一國之君,要一個女人難道還要她同意?
賀齊宣考慮著,御書房十幾個人服侍,卻是安安靜靜,只有秋風吹送入窗的聲音。
一會,自傲戰勝了自卑—— 賀齊宣可是堂堂天子,不用看人臉色。
「來人。」
王貴連忙答應,「是,奴才在。」
「封康明杓為美人,不,婕妤吧,入住星闌宮。」
王貴內心驚訝,外表卻是不動聲色,「是。」
康明杓一個秀才的女兒,居然可以成為婕妤—— 東瑞後宮分為一後,四妃,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
世婦又分婕妤,美人,才人。婕妤,那可是正三品。文武大臣看到她,有一半得行禮的。
有時真的是命,中書令花了那麼大的力氣把孫女送進宮,皇上也很賞臉給了充媛這麼高的位分,結果趙充媛卻是個沒膽量的,見到皇上就害怕顫抖,惹得皇上不快,中書令沒討好到皇上,反而惹怒皇上。
康家把康明杓送入宮,原只貪圖五十兩銀子,沒想到她合皇上的眼緣,以後就不是粗使宮女了,而是康婕妤。
星闌宮雖然久沒人居,卻是個不錯的地方,而且後宮只有皇後跟淑妃,這康婕妤要是爭氣生下皇子,這輩子可就不得了了。
康明杓從竿子上收下其華公主的衣服—— 宮中規矩森嚴,別說晾衣服的竿子,就算洗衣桶都有分的,皇後的桶子絕對不能拿來洗淑妃的衣服,洗襪子的桶子也不能拿來洗帕子,要是偷懶省事被告去管事姑姑那邊,可是一頓好打的。
秋風大,秋陽烈,衣服干得最快,還有太陽的味道在上面,但她當然不敢聞,小小一個粗使宮女也敢聞公主的衣服,找死。
收進房間,小心翼翼鋪在熨桌上,將碎火炭倒入鐵壺中心,等壺底熱了便開始熨燙起來。
不到洗衣房都不知道古代人這麼聰明,沒電也能想出方法把衣服熨整,但這方法有個缺點,就是熨的人會很熱……不一會就冒汗。
外頭突然一陣吵鬧。
那些洗衣宮女常常爭吵,康明杓也懶得管。
不一會,外頭的一個人過來喊,「康明杓,快點出來,找妳算賬呢。」
她認出是張玉嬌的聲音,藏不住的幸災樂禍。
把鐵壺架好,這才推開格扇,就看到一個胖嬤嬤一臉不高興的站在那邊,洗衣房的管事羅姑姑一臉陪笑。
張玉嬌壓低聲音,滿臉興奮,「那是淑妃身邊的房嬤嬤,妳完蛋了。」
康明杓傻眼,淑妃?她的嬤嬤跑到洗衣房來做啥?
但不管怎麼說,都是貴人的嬤嬤,于是還是過去乖乖行了禮,「奴婢見過嬤嬤。」
羅姑姑一把捏著她的耳朵,「妳是怎麼得罪房嬤嬤的,給我說清楚。」
「羅姑姑冤枉,奴婢第一次見到房嬤嬤。」
「那房嬤嬤怎麼會過來指名要找妳?」
「奴婢……」哎唷,康明杓耳朵被拉得好疼,但又不敢把羅姑姑的手撥開,只能忍痛,「奴婢真不知道。」
羅姑姑嘖了一聲,放開她,又討好的對房嬤嬤說︰「房嬤嬤,這就是康明杓了,不知道房嬤嬤有什麼指教。」
「指教不敢。」房嬤嬤皮笑肉不笑的,「只是淑妃娘娘的衣服上有焦痕,那是淑妃娘娘最喜歡的衣服,所以我來問個清楚。淑妃娘娘人好,也不想冤枉所有人,所以老太婆我也查好了,那件衣服是個叫做康明杓的宮女熨的,我就找她。」
羅姑姑一听大驚,連忙把康明杓強押跪下,「這死丫頭太粗心了,弄壞了淑妃娘娘的衣服,真是該死。房嬤嬤,這丫頭來洗衣房不過幾個月,可能手還笨,我回頭打她十個板子,請淑妃消消氣。」
「回頭就不用了,現在打吧,我好對娘娘交代。」
康明杓張大嘴巴,想辯解,但又忍了下來—— 辯解是沒用的,淑妃只是想打她。
于是長板凳拿來了,打板拿來了,羅姑姑為了給房嬤嬤一個交代,親自動手。
啪!啪!啪!
康明杓趴在長板凳上,被打得疼入骨髓。
不想哭,但實在太疼了,眼淚鼻涕都自己跑出來。
四周安安靜靜,只有板子打上肉身的聲音。
好不容易挨完十個板子,被扶起來時,隱約覺得裙子後面有點濕,一看,羅姑姑手上的板子上有血。
太痛了,康明杓忍不住吐出來。
「明杓!」剛剛回來洗衣房的許春花放下籃子,一邊尖叫著跑過來,「妳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情?」
張玉嬌十分開心—— 她想要這個活計很久了,原以為這次調度會輪到自己,沒想到給個新來的撿去。羅姑姑說人家爹是秀才,更合適,真氣死她了,現在看康明杓被打得這樣狼狽,真說不出的開心,「康明杓不知道哪來的膽子,熨壞了淑妃的衣服,淑妃娘娘大恩,只給了小懲戒,沒送教養處。」
許春花連忙過去把康明杓扶住,見小姊妹這樣慘,眼眶忍不住紅了,「怎麼會,我們做事很小心的,說不定是—— 」
「是奴婢不好,奴婢粗心大意。」康明杓截斷了許春花的辯解,「還請房嬤嬤代為向淑妃娘娘請罪,等奴婢傷好了,再去淑妃娘娘的寶芸宮外磕頭。」
房嬤嬤滿意了,「這還象話。」
羅姑姑松了一口氣,燙壞宮妃的衣服可大可小,最糟的可能大家一起受罰,現在看來,房嬤嬤是滿意她打的板子了。
房嬤嬤走了。
羅姑姑揮揮手,「都散了,別看熱鬧了。」又對康明杓說︰「這陣子不用當職,就在房中休息吧。」
「是。」
羅姑姑原本還想說些什麼,但想到康明杓一聲辯解也沒有,知道她心中比什麼都明白,宮里不是講道理的地方,主子說你錯了,那就是錯了,她沒做卻知錯,這樣聰明的孩子不用自己多教。
許春花扶著康明杓一步一步進入房間。
康明杓從床頭的小抽斗拿出自己這幾個月存下的五兩銀子,「春花,妳幫我跑一趟,讓老胡調個傷藥給我。」
許春花點點頭,「好,妳等著。」
她們在大廚房十年,那是所有人都認熟了,包括幾個大廚。有個太醫姓胡,就愛喝點小酒,吃點熱炒小菜,御膳房不敢進,來大廚房總可以,來來回回的跟大家都熟了,對他的稱呼從「胡大人」變成「老胡」,有人燙傷什麼的,老胡也會帶些傷藥過來。
許春花去了大概半個時辰便拿著一盒傷藥回來,「老胡說我們可賺到了,這盒傷藥成本至少十五兩銀子,一天一次,肯定半個月能好,還給了一瓶藥丸,說早晚化在水中喝,對外傷很好。」
康明杓心想,慢點好也沒關系,不要惡化就好了。
傷口太疼,抹了藥,勻了藥丸喝下,她已經滿身大汗。
許春花連忙把門窗都打開,讓秋風送入。
康明杓心想,還好淑妃是秋天發神經,萬一是夏天誣賴她,天氣熱,傷口恐怕好得更慢了。
「明杓,妳怎麼不跟那房嬤嬤說。」許春花還在忿忿不平。
「說什麼?」
「說妳沒燙壞淑妃的衣服。」
「說了也沒用,淑妃能這樣說,那肯定會有一件燙壞的衣服等著我喊冤,我現在認了,不過十個板子,我若不受教,說不定得打上兩次。」康明杓趴在枕頭上,怎麼樣也不懂,她一個小小爆女怎麼會惹到淑妃?
外頭又是一陣喧鬧。
兩人你看我我看你,都在彼此臉上看出擔心的神情—— 該不會是淑妃不滿意十個板子,又來了吧?
「明杓,明杓?」羅姑姑慌慌張張進來,「妳怎麼樣了?」
康明杓被問得莫名其妙,「還行。」
「許春花,快點扶她起來。」
許春花真有點生氣了,直接頂嘴,「姑姑,您沒看到明杓褲子上還有血,她是真的得休息。」
「聖旨來了,妳就算死了,也得給我站起來去接旨。」
康明杓真的懵了,聖旨?
淑妃打她還不夠,現在連皇上都要打她嗎?
羅姑姑心里害怕,親自動手把她從床上扶起來,又給她系好裙子。
康明杓屁屁疼得很,但也沒辦法,還是舉步維艱的朝外面走去。
洗衣房的宮女全出來了,圍著一大圈。
月門前站著一個內侍,康明杓認得他,那日他跟在皇帝身邊替皇帝打傘,能這樣近身,可見地位不低。
那內侍就是王貴,王貴看到康明杓的狼狽樣子也驚了,也不過才幾天沒見,怎麼連路都不能自己走了?責怪的看了羅姑姑一眼,羅姑姑連忙低下頭。
王貴想到皇上一封就是婕妤,還特意開了新宮殿給她,這幾天派人重新整理,打掃,開了庫房,交代管事嬤嬤「都用最好的」,尚衣監更是連夜做新宮服,就是為了迎接這位新婕妤,這榮寵可是歷代少見,至少皇後跟淑妃當年進東宮時,沒得到任何特別交代。
服侍皇上十幾年了,從太子到現在,王貴知道康明杓是入了皇上的眼。
他們東瑞國傳賢不傳長,將來……
康明杓覺得好不容易止住的血又往外滲了,濕潤的感覺越來越甚,怕傷口感染,忍不住皺了眉。
王貴看到,于是連忙向前,「康姑娘,妳怎麼了?」
羅姑姑驚了。
王貴可是皇上最信任的內侍,打小伺候皇上,十分懂皇上心思,現在他對康明杓這樣客氣,羅姑姑頓時也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辦,總不能回答「那是我打的」。
羅姑姑尷尬,「丫頭得罪了淑妃娘娘,所以……」
牽扯到淑妃,王貴自然不會多言,「咱家要宣旨,都跪下吧。」
內內外外,嘩啦拉的跪了一地。
牽扯到傷口,康明杓額頭汗冒了出來。
王貴打開明黃色的卷子,就念了起來,「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康家有女,秀外慧中,溫婉大方,甚得皇心,特封為三品婕妤,即日起遷往星闌宮,欽此,謝恩。」
眾人都驚呆了。
當然,最驚訝的是康明杓。
後宮只有一後一妃,還有一個沒有承恩過的趙充媛,可見賀齊宣並不,可是皇帝卻封了她?
康明杓知道自己長得還不錯,不然當年里正家的傻兒子就不會嚷嚷著要娶她,可是說實話,並沒有到國色天香,皇上怎麼會一次就看上自己?
許春花叫了起來,「婕妤!明杓妳以後是婕妤了,三品呢。」
康明杓還在發呆。
當然,羅姑姑更是想死,她做了什麼,她把皇上的新婕妤打得整個**冒血。
王貴卷起聖旨,「康婕妤收下吧。」
康明杓靠著許春花,顫著雙手捧起聖旨,「謝皇上,多,多謝公公跑這一趟,可,可我只是粗使宮女,將來有機會再報答公公。」
王貴當然明白,粗使宮女能有什麼賞錢,但在宮中看的是長遠,于是笑咪咪道︰「康婕妤太客氣了,婕妤把隨身物什收拾一下,轎子已經在外面等了。」
康明杓的東西不多,怎麼收拾也只有一個小包袱,出來房中,又對羅姑姑說︰「姑姑,多謝半年照顧,我在宮中只有春花這個小姊妹,她再四年就能出宮了,還希望姑姑多加照應。」
羅姑姑知道康明杓沒有要追究自己被打的事情,松了一口氣,「放心吧,姑姑答應妳,只要這里一日是我主事,許春花就不會吃虧。」
「多謝姑姑。」
許春花這一年,年頭送走黃招弟,現在又要送走康明杓,內心舍不得,但也知道那是條康莊大道,含著兩泡眼淚說︰「明杓妳好好保重,將來生了小皇子,再送紅雞蛋給我。」
「春花……」
康明杓知道,自己當了婕妤,以後跟春花大概沒有相見之日了。
宮里有宮里的規矩,不是她想見誰就能把那人叫過來敘話。
康明杓抱抱許春花,在小太監的攙扶下走出了洗衣房,上了轎子。
王貴的聲音響起,「婕妤身體不適,都給咱家小心點,別顛著婕妤。」
四個轎夫連忙說不敢。
轎子里,康明杓很忐忑,總不明白,皇上並不,為何一眼看上自己?
她應該高興的,總比在做粗活到老,然後得到恩赦出宮來得好。
老了出宮,就只能等死。可是現在當上皇帝的婕妤,她可以有孩子。
前生別說孩子,連戀愛都沒談過,病了二十幾年,在爸爸媽媽的淚眼中咽氣,以為這一生要干一輩子粗活,沒想到會另有際遇。
她對于皇帝沒有特殊想法,但也不排斥跟這樣的人相處,他是合格的一國之君,面對一個勵精圖治的人,她沒辦法討厭。
說不上喜歡,可是,這已經不是她喜不喜歡的問題了。
康明杓握緊手上的聖旨,這是命運,她只能往好的地方想。
哇,不用做粗活了!哇,當上婕妤了!哇,不用等到老才有閑情逸致看明月,哇哇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