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打了一記響雷,向冬兒正在向李嬤嬤學習加強她的女紅,只是她手笨,怎麼做都做不好,針線在她手上簡直就要打結,听到這聲雷,她順勢停下了手上的工作,抬頭看了看天,順便松松脖子。
「哎,都驚蟹了啊!」
目光往窗外看去,陽光明媚,微風雖仍有寒意,卻已不再冰凍剌骨。草地默默地由灰泛綠,樹木冒出新生的枝椏,杜鵑也不知何時裹了小小花苞,待春雨滋潤,便嫣然怒放。
「不好了!不好了!」
院子外,急急的腳步聲傳了進來,原來是裴兒與翠兒。
她們難得地連禮都沒行就急匆匆來到向冬兒面前,一臉焦慮慌張。
「你們是怎麼了,跑成這個樣子。」李嬤嬤搖頭,一人倒了一杯茶給她們。
不過翡兒與翠兒根本連喝茶的心情都沒有,異口同聲地道︰「世子妃,糟了呀!」
「什麼事情糟了?」雍昊淵給的人自然是得體沉穩的,向冬兒從沒看過她們如此慌亂,見兩人都搶著說話,她便指著翡兒說道︰「好了,翡兒你來說。」
翡兒先緩了口氣,才急忙說道︰「方才外頭傳來消息,說上回咱們王府遇襲,世子不是殺死于金海與邵東嗎?萬歲竟信了朝堂上那些人的讒言,判世子有罪,而王爺欲替世子頂罪,萬歲便將兩人流放到東北金州衛了啊!」
「什麼!」向冬兒拍桌站起,差點沒把繡架給掀了。
「等會兒王爺與世子應該就會回府了,世子妃你可要有所準備。」翠兒都能想象等一下晉王父子將消息帶回,王府內會是如何的人心惶惶。
向冬兒呆站在原地好半晌沒動,面無表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李嬤嬤擔憂她是驚得失魂了,不由輕喚一句,「世子妃?」
向冬兒驀地嬌軀一震,圓臉兒皺了起來,氣呼呼地道︰「什麼狗屁皇帝,是非不分,竟敢欺負我們晉王府的人……」
說完,她突然拔腿往屋外跑,連李嬤嬤想提醒她小心禍從口出都來不及。
翡兒與翠兒是明白她腳程多快的,也連忙拔腿追去,可到了院子里,卻已經不見向冬兒蹤影,正心急的時候,看到向冬兒的身影往湖邊去了,又換了個方向急急去尋。
待她們來到湖邊,就看向冬兒挽起袖子,拿著她平時撈魚的大網,一邊撈魚一邊嘟囔道︰「昏君,你欺負我們的人,我就欺負你的魚!」
翡兒與翠兒見狀,不由有些哭笑不得,卻不想阻止她,甚至一人取了一支網,幫向冬兒撈起魚來。
約莫一個時辰過去,雍承志帶著雍昊淵回府了,父子兩人依舊沉默不語,但彼此間的氣氛似乎不再那麼緊繃,反而有些異樣的平靜。
雍昊淵回到院子,沒見到向冬兒的人,想了一想,輪椅又往湖邊行去。
春陽當頭,雍昊淵卻沒感受到一絲溫暖,直到他看到湖邊撈魚撈得正興起的向冬兒,心中那緊繃的弦突然在瞬間放松了。
自己的小妻子與婢女在春日的湖邊撈魚取樂,該是多麼溫馨,即使心情煩躁如他,都不想太過靠近破壞這個畫面。
可是,府里發生這麼大的事,畢竟要讓她知道。雍昊淵微微嘆息,推動了輪椅,慢慢靠了過去,只不過靠得越近,听清了她口中的喃喃自語,才知道根本不是他想的那麼一回事。
「可惡!臭皇帝,欺負我的夫君,我要抓光你的魚!反正都要去金州衛了,不吃白不吃……」
要不是有那麼沉重的事情壓著,雍昊淵當真會笑出來。他還是小看她的堅強了,他是注定要受苦的人,又如何舍得她也一起受苦?很快的她會知道,這些魚是白抓了……
「咳!」雍昊淵輕咳了一聲,吸引了湖邊人兒的注意。
向冬兒抬起頭看見他,一如往常地露出一臉驚喜,完全沒有那種因事而哭哭啼啼的嬌弱。
「夫君!快!快來幫我抓魚,能抓多少算多少。」她吆喝著他,手里動作可沒停下。
「這是抓魚的時候嗎?」雍昊淵意味深長地看著她。
「當然是啊!」向冬兒終于停下手來,義憤填膺振振有詞地道︰「夫君,我都知道發生什麼事了。不就是要去東北了嗎?早知道我就不買魚苗了,可也不能便宜了那臭皇帝,咱們吃光御賜的魚,到時候跑到金州衛,讓他想抓人問罪都沒得抓!」
她的想法及反應真是……獨樹一格!雍昊淵頗有些哭笑不得,「你抓了那麼多魚也吃不完。」
「那就讓全府的人都來吃!」向冬兒怔了一下,像是破釜沉舟地道︰「大家都沒吃過御賜的魚吧?反正都被流放到金州衛了,再加一條罪也不會更慘。」
她認真地看著雍昊淵。「既然事已成定局,哭也是要流放,笑也要流放,不如大家吃飽飽心情好,上路也輕松些。那些害我們的人一定等著看我們愁雲慘霧,我們偏偏要驚掉他們的眼珠,笑得比誰都大聲,讓他們知道晉王府不是那麼容易被打倒的!」
奇妙地,雍昊淵當真被她簡單的腦子給說動了。事成定局,確實是哭也無益,那不如照她說的,離開前狠狠地吃,笑他一回,讓那些看戲的人討個沒趣,就算離開了也瀟灑。
「你說的有道理。」他居然難得地露出了淡淡笑意,在這種道盡涂殫的時候,沒有露出一絲惆悵。
「所以夫君,你快去喊人來,搭個烤架,將火生好,我和李嬤嬤還有裴兒翠兒帶幾個婢女去備料,咱們王府今晚就來個烤魚的篝火會,喝個不醉不歸!」
如此荒謬的提案,雍昊淵卻想陪她瘋狂一次。
「好。」他答得斬釘截鐵。
不多久,王府要舉行烤魚篝火會的消息便傳遍全府。由于于氏已經帶著兒女回尚書府,她安插的假家丁侍衛們也全數殲滅,如今留在王府的都是真正對晉王忠心的奴僕,听聞王爺與世子被流放,不但沒有灰心喪志,反而把握最後時間與他們相聚同樂,都感動得痛哭流涕,也欽敬佩服不已。
甚至雍承志听到大總管轉述雍昊淵的決定,知道這個提議來自向冬兒時,他竟是大笑三聲,親自去拿出他藏在酒窖的陳年老黃酒,早早就來到後院看著眾人忙活,心中的烏雲都像在那一刻散去了。
夕陽偏斜,鳥獸歸巢,才是王府開始熱鬧的時候。
院子中央的土堆上燒著篝火,幾名廚子不太熟練地烤著魚和肉,也有架著小火爐煮魚湯的,向冬兒拉著翡兒翠兒,一共撈起了二十幾只大鯉魚,再加上府里備著的肉菜還有酒,喂飽這府里上百名侍衛和奴僕足夠了。
晉王府閉門謝客,現在又是多事之秋,就算有那邪祟小人也不會挑這時間找王府的麻煩,所以雍承志索性讓看門的和巡邏的侍衛也都放下任務,一起同樂。
眾人知道他們一直崇敬的兩個主子很快就要流放到東北去了,這將是大伙兒最後一次的相聚,所以都敞開了一切吃喝。
這一刻,侍衛們與長工搭著肩,坐在石階上喝酒吃魚,丫鬟們也不顧形象,找塊地方蹲著聊天,邊吃烤魚邊挑魚剌,吃得津津有味,滿臉油污。也有那小廝趁機向喜歡的丫鬟告白,或是廚娘的女兒紅著臉將自己繡的荷包,送給了那平時看守後門的侍衛,更有平時不對盤的家丁們,紅著眼握手言和……因為大家都不知道明天會如何,這是一場絕望的歡聚。
雍承志及雍昊淵則是獨坐在院內的石桌椅上,旁邊只有向冬兒,她靜靜地替父子倆剔著魚肉,也不摻和他們的談話,三個人之間的氛圍竟是無比的和諧。
雍承志吃了塊魚肉,拿起酒杯,本能的向前舉起邀酒,但突然想起眼前這個是長年怨恨自己的兒子,不由身體微僵,抬頭看著雍昊淵那張冷臉,尷尬地就想把舉杯的手收回。
想不到雍昊淵雖沒說什麼,卻朝他舉起杯,仰頭一飲而盡。
不過就這麼一杯酒,雍承志竟覺得鼻頭都酸了。當年在戰場上中箭差點喪命,他沒有哭,他最好的戰友被異族一刀砍掉了頭顱,死在他面前,他沒有哭;但今日不過是喝了一杯酒,卻像是激起了他陳年累積的傷痛與悲情,竟令他紅了眼眶。
他輕咳兩聲,仰頭也將酒給干了,再放下酒杯時已然恢復正常,只是喉頭熱辣辣的,看向雍昊淵的神情多了幾絲不安的情緒。
「你……」雍承志率先打破沉默。「我一直無暇問你,府中親兵的兵權一直掌握在你手上,即使兩年前你受傷歸來,我也沒有收回。府中血案那日,親兵竟能及時來救援,想必你早有安排,你……是不是早就洞悉了于氏的陰謀?」
「是。」雍昊淵答得干脆。「而且我早就想舍了那金吾將軍之位,想辦法遠離京師,不管是關外或南邊都好,想不到把你也拖下水。」
雍承志沉吟了一下,突然想到什麼,挑眉問道︰「難道之前刑部調查北地軍需貪污案時,你堅持要我不立于氏為妃,就是想借那個案子定罪,自己一個人被流放?」
「沒錯。」雍昊淵目光復雜地望著他。「想不到被你搞砸了。你堅持要扶正于氏,于正榮只好用另一個方式對付我,結果王府不就遭難了。」
雍承志狐疑地道︰「那這次王府血案,你故意殺了于金海與邵東……」
「也是一樣的用意,我必須離京師遠遠的,讓別人不知道我在做什麼。殺了于金海是泄憤,殺了邵東則是為了太子的大局著想,讓鎮南大將軍與二皇子之間發生齟齬。」雍昊淵終于有了漠然以外的表情了,那是無奈。「只不過你還是跳了出來,把整件事攬在身上。原本只要流放我一人,現在倒是連你都被連累了。」
雍承志張口欲說些什麼,卻又說不出來,如此欲言又止數次後,終是幽幽一嘆。「我又壞了你的事,為什麼你不告訴我?」
「你會贊成嗎?」雍昊淵挑了挑眉。「我知道你不想在皇子之間選邊站,你效忠的是整個王朝,而不是一個人。而我想遠離京師,是因為本朝禁止軍隊私有,但據悉二皇子已經建立了私軍,如果太子仍死板的守著律例,只有被二皇子橫掃的分,所以我若借罪名被流放,不管到哪里都能暗中替太子建立勢力。」
他在說這些的時候並沒有避諱向冬兒,顯然已經將她視為自己人。
向冬兒雖然听到了也不會發問,反正嫁雞隨雞,他到哪里她就到哪里,管他是去做什麼的,就算殺人放火,她還能幫著磨刀潑油呢!
雍承志無語,自己的兒子倒是將他看得一清二楚,相反的,自從妻子死後,他過得渾渾噩噩,不僅弄得家宅不寧,替府中招來災禍,連政事也一塌糊涂。兒子涉入了皇子斗爭,還得想著把他這個老爹給摘出來,不去影響他獨善其身的想法。
偏偏,他自己傻得跳了進去,還差點壞了兒子的好事。
雍承志垂下頭,很是喪氣,什麼吃魚喝酒的心情都沒有了,他自以為做了個偉大的父親替兒子頂罪,事實上人家根本不需要他。
雍昊淵將他的情緒變化都看在眼中,沉默了一下,忽然說道︰「母妃當年的事,我已經不怪你了。」
雍承志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雍昊淵,表情逐漸變得狂喜,但隨即又被慚愧給覆蓋。
「母妃原就是個愛鑽牛角尖的性子,容易想不開,當年她可以不必抑郁而終,偏偏走上了那條路。我也明白不能完全怪你,只是這麼多年了,也不知道如何同你說了。」這還是雍昊淵第一次對著父親說出自己的看法。
他扯了扯嘴角,目光看向快吃掉半條魚的向冬兒,苦中作樂地說道︰「看看冬兒就知道,連我們父子要被流放了,她都能弄出一個篝火會,減輕眾人的傷感。如果母妃當年有她一半的樂觀豁達,或許就不會發生那樣的憾事。」
雍承志激動得幾乎雙手都在發抖了,他沒听錯吧?他的兒子已經不怪他了!他背負著那麼多年的罪惡感與後悔,雖然不能馬上淡去,但至少讓他現在死去也不會死不瞑目了!
「昊淵,我……」雍承志深深吸了口氣,才有辦法將話說完。「我是個失敗的丈夫,失敗的父親,我最大的錯誤或許就是納了于氏。不過我心中始終只有你母妃一人,也就是因為我對于氏沒有感情,所以才懶得去管她在府中興風作浪,造成今日的苦果。」
「但是,」說到這個,雍承志終于有了些笑容,「我現在覺得,我唯一做對的事,就是幫你娶了個好媳婦。」
雍昊淵目光仍是輕淡,卻暗暗閃過一抹柔情。「你說的沒錯。」
向冬兒听到他說的這句話,終于有了點反應,猛地抬頭看向他,半張小臉油膩膩,兩頰還是鼓的,卻是喜悅得眉眼都彎了,就像那久未見到主人的狗兒,隨時興奮得準備沖上去撲倒主人,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差沒將尾巴給搖斷了。
偏偏她不能在自己的公公面前朝夫君表達愛意,只能笑著將早就替他們處理好的魚肉,往前一推。
「父王,夫君,吃魚——」
瞧著她的笑臉,彷佛天大地大的事兒都沒有吃魚重要,雍承志一掃陰霾,哈哈大笑起來,雍昊淵也是難得地露出了笑容。
篝火那里的眾人,見到王爺、世子竟不傷感,反而笑成那樣,情緒也更加高漲,居然有人唱歌跳舞起來了。
今日,晉王及世子被判流放東北金州衛,王府原該清冷淒涼,卻因為一個向冬兒,讓這個春天的夜晚顯得無比絢爛。
篝火會結束後,已經過了一更。
回到房中,向冬兒及雍昊淵分別梳洗完畢,她坐在梳妝台前,讓翡兒替她絞干頭發,一邊對著坐在床沿的雍昊淵說道︰「夫君,這趟去東北,听說金州衛那里好冷啊!我們是不是要多帶幾件大氅?不過東北的毛皮比京里的好,去那里買幾件再做好像比較好?還有東北那里的食物,我們不知道吃不吃得慣呢?還是咱們也可以在東北養魚,這樣隨時都有大魚可以吃……」
平時听她叨叨絮絮念著這些家常瑣事,雍昊淵會有安心的感覺,認為這就是一個正常家庭的模樣,平淡且溫馨,但今晚他卻覺得自己的意識月兌離了她口中的場景,一直格格不入,因為他想的是另一回事。
不待她說到一個段落,雍昊淵突然開口,「因為府里血案,罪不及親族,萬歲流放的只有我和父王,我們只準備帶三百親兵去,你……就留在京里吧。」
向冬兒的話戛然而止,難以置信地望著他。「為什麼?」
雍昊淵的黑眸有些沉,掩去對她的不舍,揮手讓翡兒與翠兒先出去。「東北的生活太苦,苦得你無法想象,只怕你熬不住,到時候反而會恨我。所以你留在京城,也算替我們父子看著宅子,總有一天我們會回來的。」
這就是為什麼他對未來的規劃里並沒有她,他不想拖累她,像她如此美好的女孩,該永遠保持那分天真,而不是隨著他受盡環境的磨難。
就算之後的皇位之爭太子失敗了,因為她不在他身邊,也有機會能夠逃跑,這些事他早就交代好翡兒與翠兒了。
然而向冬兒卻無法體會他的用心良苦,她只知道自己要被他遺棄了,他就像她逝去的父母一般,最終都選擇了離開她。
向冬兒垂著頭,想著自己從小到大的孤獨,好不容易將心放在一個人身上,卻被棄如敝屣的那種失落,不由悲從中來,默默地紅了眼眶。
雍昊淵見她久久不語,覺得不對勁了,便低頭察看她的神情,卻發現淚水一滴滴的由她臉上落到了她淺色的裙子上,將顏色染得更深,而她卻緊咬著下唇,不發出一點聲音。
都這樣委屈了,也不敢向他抗議嗎?雍昊淵覺得胸口有些堵,他總認為父親沒做好一個夫君,看來他自己也沒好到哪里去,竟然讓自己的妻子連哭都不敢出聲。
他伸出手去,有些強硬地抬起了她的下巴,直到她哭得梨花帶淚的小臉呈現在他眼前。他忍不住抹去她的淚,卻惹得向冬兒一聲哽咽,再也受不了的大哭出聲,低頭埋在他的胸口,哭得聲嘶力竭,撕心裂肺。雍昊淵只覺得自己跟她一起痛了,那慢慢泛濕的衣襟,還有號啕的哭聲,猶如赤luoluo的指控,聲聲誅心。
他說不出一句叫她別哭了,因為他是始作俑者,她哭出來或許會好受一些,至于那些難受的,留給他就好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興許是哭累了,緩緩停下了聲音,只是額頭仍頂著他的胸口,良久良久,一直到她慢慢拾起自己的心碎,哽咽出聲。
「我……從離開歸遠侯府嫁給你,就從沒有怕過自己未來的日子,到現在我好喜歡好喜歡你,只想和你好好過生活……但你有什麼計劃,從來不會告訴我,把我屏除在外也就罷了,現在居然還不要我了……」
「我沒有不要你。」他沉聲道。
「你明明就有!」她抬起頭,淚眼相對,這是她第一次對他正面控訴,沒有矯揉造作的溫柔,沒有小情小意的婉約,楚楚可憐從來不是她的武器,她就是那麼直接的擊中了他的心。
「我知道我不夠漂亮,所以你不和我圓房,我不夠聰明,所以你凡事不和我商量……如今說起來,我竟是一無是處,只會吃,難怪你嫌棄我了。」她扁著嘴,忍著另一波想哭的沖動,她必須把話說出來,否則她怕自己再沒有這樣的勇氣與機會。「侯府里的人都不喜歡我,我來到王府吃好住好,我以為這里會有人喜歡我,原來全部是我的妄想,什麼娶到我這個好媳婦,都是騙人的……」
終于,她含在眼眶的淚撲敕簌地再次落下,不是她不忍,是忍不住。「我只是不想一個人而已,為什麼每個人都不要我,我爹不要我,我娘不要我,連你也不要我……」
雍昊淵曾經覺得自己心如鋼鐵,但現在卻被她擊得千瘡百孔。他為她的難受而心酸,原來樂觀開朗的她,心中竟藏著這麼多苦,卻都掩飾在她的笑容之下,讓他忽略了她的感受。
「我沒有不要你。」他幾乎是艱難地,再次說出這句話。
「拜托你讓我跟你去好嗎?我不會拖累你的。」向冬兒哭著道。
他低頭,心疼地吻去她的淚。「是我會拖累你。」
「我什麼都不怕。」
「但東北的苦不是你可以想象的,跟著我你甚至連生命都有危險。」
「最苦的就是失去你啊,沒有了你,我獨自一個人活著做什麼……」
「你真的要去?」
「真的。」
「好。」
被了,她的話像是圓滿了他的心,讓他不再猶豫。雍昊淵心神一蕩,將她緊緊擁入懷中,低頭便是一記深吻。
向冬兒暈迷迷的,在他懷中什麼都不知道了,只是隨著他沉浮擺蕩,讓那種甜蜜卻又酸苦的感覺彌漫了全身。
雍昊淵輕輕為她褪下了衣服,看著身下嬌美的小妻子,那滑女敕如絲綢的無瑕肌膚,幾乎要晃花了他的眼,他從來沒有因為一個女人感受過激情,她是第一個。
「你很美,我從沒想過不要你,我只是要不起你。不過既然你不走,那就永遠也別走了。」
他伸手放下了床帳,不知怎麼地和她滾到了錦被之上。帳外油燈搖曳,透進來的只是微光,卻讓彼此間的探索多了一種神秘與剌激。
就讓今晚成為他們第一個夜晚吧!在誤解過後,他們渴望著交流,面對未知的前程,他們更需要彼此的慰藉。
銀燭照更長,羅屏圍夜香,玉山幽夢曉,明日天涯杳。帳內的哀怨與惆悵,全然被纏綿的喜悅與激動所掩蓋了。
向冬兒覺得自己一只手指都動不了了,累得直發困。在睡著的前一刻,她喃喃說道︰
「夫君,你放心,我們在東北的一切都會很順利的,因為我一定會把好運帶給你……」
雍昊淵只是憐愛地看著她沉入夢鄉,自己卻是一點睡意也無。
因為,他還有一個最大的秘密,始終沒有告訴她。
晉王最後帶著世子與世子妃,還有三百親衛及一些奴僕,浩浩蕩蕩地出發了,府里只留大總管看家,這陣仗不像是流放,倒像是遠征。
畢竟他是皇帝的親弟,王爵之尊,一舉一動代表著皇室的體面,不可能真的讓他和其他流放的犯人一樣披枷帶鎖坐囚車。何況百官心里門兒清,這所謂的流放出于皇帝私心,只是想將功高震主的晉王趕得遠遠的。
于氏千方百計想讓自已扶正,在王府安插剌客,她想的是若晉王父子都死了,自己的親生兒子就能襲爵成為新的晉王,畢竟宗室爵位可以世襲,結果此舉卻害死了自己的哥哥于金海,而晉王父子雖被流放,卻沒有被奪爵,她那王妃的位置變得一點價值也沒有。
況且她很明白,晉王府她是回不去了,雍承志沒來找她算賬已經算很好,更別說血案當晚雍昊平還在雍承志面前逃跑,于是她讓父親出面替她去和雍承志談和離,雍暻雲及雍昊平則是跟著她。
雍承志沒考慮太久便同意了,放棄于氏是必然的事,他沒有殺她已是開恩,至于兩個孩子,他雖然失望至極,但畢竟曾出自內心疼愛,既然他們不想回到晉王府,索性讓他們跟著親生母親,如果日後有緣相見,他們還想認他這個老父,就到時候再說吧!
三百護衛一路向北,自喜峰口出了關,此處為一天然的谷道,兩面高山,地形險要難行,只要一遇下雨,只怕洪水能立刻將馬車沖走。不過他們出行這幾日,春雨季節已過,時至初夏,接連幾日的好天氣,他們很順利地過了最奇險的一段。
馬車里有些悶,向冬兒打起了車簾想透口氣。
自從那日與雍昊淵圓房後,她一直覺得他有某件事瞞著她,但不管怎麼旁敲側擊,他都不為所動,令一向笑臉迎人的她對著他都有些笑不出來了。這一路,她坐在馬車里,他在外頭騎馬,夫妻兩人竟是難得說上一句話,夜里休息時,為了方便也是男女分鋪,他甚至都不讓她服侍了。
向冬兒心里頭有事,想看看風景解悶,由馬車的軒窗看出去便看到一座荒山,山頭光禿禿的,四周都是樹林,也算是景色奇秀,不由瞧出了神。
雍昊淵雖是雙腿不能動,但仍堅持騎馬,好幾天沒和她說上話,他自也是心里有些疙瘩,不過心中有鬼的人是他,所以一時之間也不知怎麼和她開口。
見她頭越伸越出來,忍不住策馬至軒窗旁,伸手將她塞回了車上,淡淡說道︰「這路上危險,雨季剛過,山土松軟,這里的山又沒有樹根抓縛,只怕容易崩塌落石,你小心點。」十幾天沒說話,一說話就訓人!向冬兒橫了他一眼,訕訕地道︰「哪能那麼可怕呢!我看那山還穩得很,就算要崩,至少要等我們都過去才會崩塌吧!」
她並沒有降低音量,離得近的親兵們听到向冬兒的話都輕笑出聲,覺得這個世子妃真是天真的可愛,典型的沒見過世面,山哪里是說不崩就不崩的呢!
走了兩個時辰,他們終于走出荒山的範圍,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後頭一陣天崩地裂的聲音,馬兒受驚嘶鳴,親兵們連忙安撫馬匹,雍昊淵更是直接躍上了馬車的馬背,替向冬兒穩住馬。
回頭一看,方才他們談論的那座荒山還真的崩了,整座山頭像是被削去一角般塌了下來,帶動滾滾落石,整個山谷盡是塵埃,方才那山清水秀的景致轉眼不復見。
每個人都驚呆了,忍不住想到方才世子妃說的話,齊齊朝馬車看去,而馬車里的向冬兒早就睡翻在李嬤嬤的身上,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雍昊淵無言了,回到自己的馬兒身上,那些知情的親兵更是連連驚嘆,深感向冬兒的金口玉言之靈驗。
後路已斷,眾人逃過一劫,心有余悸地繼續前行。
不知是否真的是向冬兒的好運起了作用,三百多人的車隊居然順風順水,沒有遇到任何異族挑釁或是山匪攻擊。一路走了一個多月,經過大寧衛、泰寧衛,廣寧衛,里頭的驛站都恰好是前人剛走,空下一整個屋子讓他們包了,三百多個人都能好吃好睡,連馬兒的糧草都不缺,一路上甚至從來沒扎過營。
向冬兒想象的披荊斬棘、露宿荒野,壓根就沒發生過,簡直跟結隊春游沒兩樣。
便寧衛朝南再走個三日便到了房梁口,房梁口靠海,天氣極不穩定,一個多月來的天朗氣清,只怕在這個地方無法再持續下去了。
雍昊淵騎馬在馬車旁,看著陰沉沉的天色還有隱隱作響的雷聲,不由皺起了眉。
「看這景況,只怕要下暴雨,若是沒趕到房梁口,馬車會陷入泥中,那就麻煩了。」
這一段路是廢棄的官道,早就沒人打理,地面全是紅土,基本上不會有人乘馬車路過。也虧得這幾日日照充足,將紅土地照得干硬,馬車走來還不算太顛簸,但是只要一下雨,只怕會瞬間積水,載著人和貨物的馬車必然下陷難以前行。
向冬兒听到他說的話,又掀開車簾往外看,偏要和他唱反調。「我倒是覺得不會這麼快下雨呢!這一路我說的都比你準確多了!」
雍昊淵神情復雜地望著她。「承你吉言,希望如此。」
「哼!」她朝他做了個鬼臉,又賭氣地將車簾放回去。
即使這一路真的好運到令人難以相信,眾人都認為這場雨該是躲不過了,對于向冬兒的話也只能抱以苦笑。
不過車行速度卻是快了一點,令人意外的是,他們居然在申時之前就抵達了房梁口。
房梁口屬海州衛,海州衛位置偏遠,轄區不大,所以驛館也沒有那麼多房間讓三百多個人全住進去,不過驛館隔壁是一座船塢,屋子蓋得又大又寬敞,還有工人居住的地方,馬車直接駛進去都綽綽有余。
就在三百多人在驛館與船塢內安頓好時,屋外響起一道驚天的雷聲,接著便听到暴雨如石頭般傾盆而下,空氣中瞬間彌漫著潮濕的味道。
眾人的目光又忍不住看向一派泰然自若的向冬兒,她甚至還好奇地想探頭出去瞧瞧雨勢,被雍昊淵抓了回來,小兩口大眼瞪小眼,最後又是她瞪不過冷漠慣了的雍昊淵,跺了跺腳到一旁去和李嬤嬤說話了。
這一路下來,大伙兒對她這種逆天的運氣簡直都服了。
休息了一天,隔日又是晴空萬里,眾人確認了土地夠硬,不會讓車陷落,便離開了房梁口,再次前行。
終于,車隊遇到真正的難題了。
東北一帶,眾人都是第一次來,沒有人料到從房梁口到金州衛這一段路竟是如此的漫長,而且沿路窮山惡水,完全沒有補給食物的地方。也幸得他們在房梁口買了一些糧食,但即便如此,也只能撐得了幾日。
再過兩天糧食就要告罄,如果沒有遇到城鎮,只怕眾人就要餓肚子了。
雍承志與雍昊淵商量過後,決定縮減糧食,直到他們找到能夠補給食物的地方。但是這道命令對向冬兒來說無異晴天霹靂,因為她可以累,可以忙,但不讓她吃,無疑是天大的酷刑。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向晉王建議道︰「父王,我們能不能在前面的山坳里停一下,花個一個時辰讓眾人去打獵?說不定能獵到些獵物,先解決眼前這一頓,也能節省吧糧。」
其實這並不算是個好主意,因為拖延一個時辰,代表他們的行程變量更高,很可能還沒出山林里天就黑了。
不過雍承志與雍昊淵想都不想就答應了她的建議,讓車隊往那山坳處集結,等會兒一起去打獵——只因為這是她說的,她這一路上表現出來的神奇,已然讓每個人心服口服。
她老是說自己運氣好,還真不只是說說而已,這一路只要她開口就沒不順過,連雍承志都恨自己沒早先幫兒子訂下向冬兒,沒事就帶著她上路。對比起自己在北地趕路行軍時的種種苦難折磨,如今簡直好運的讓他想流下一把老淚。
只不過……他看了看向冬兒,又看了看自己兒子,這小兩口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竟是鬧脾氣鬧了一整路,他又不好摻和小夫妻的事,真是急得慌。
車隊接近山坳時,听到了一陣喧鬧之聲,其中交雜著兵器交擊的聲音,像是有人正在交戟。
雍承志與雍昊淵反應極快,立刻讓三百親兵分散開來,一百人保護馬車,一百人隨著雍昊淵小心上前察看,另一百人則由雍承志領著,隨時看信號支持。
雍昊淵等人接近了,才發現似乎是上百名異族人正在攻擊一支商隊,已經有好些商隊的人陣亡了。發現商隊的人穿著他們天朝的衣服,叫喊出來的話也是熟悉的語言,雍昊淵便不再猶豫。
「上前幫忙!」雍昊淵下了命令。
「是!」
百名精兵立刻一擁而上,將那些異族人擋住,商隊的人終于能稍歇口氣,余悸猶存又心懷感激地看著那群胸口寫著個晉字的軍人救了他們的性命。
雍承志則領了一百人繞到另一邊,迂回包抄了那群異族人,之後便大開殺戒。
那群異族人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如何與經過嚴格訓練的晉王親兵相比,很快地便被殺得片甲不留。
這時候,留在最後的那一百親兵才將馬車車隊趕到了這邊來。
那商隊的領袖帶著幾十個生還者走了過來,眾人朝著雍昊淵下拜說道︰「感謝將軍大恩大德,救了我們的命。」
雍昊淵淡然問道︰「你們是誰,怎麼會出現在這里?」
那商隊的領袖灰頭土臉地道︰「小的姓柳,是由京城運米糧出來想至沈陽中衛做生意的!想不到途中遇到山崩大雨,往北的路斷了,所以我們才想著南轉往金州衛去看看,竟就讓我們遇到了異族人。唉,這一趟算是賠了,還死了那麼多弟兄……」
雍氏父子與一群親兵听到山崩大雨路斷,表情都有些奇怪,紛紛看向了馬車,然而馬車里的向冬兒听到那個人說的話,忍不住從軒窗探了頭出來。
「那個……那個姓柳的,你與淮陰柳家是什麼關系?」
商隊領袖苦笑道︰「小的便是淮陰柳家人,專門跑關外的哩!」
「那你認不認識柳道一?」向冬兒面露欣喜。「那是我舅舅啊!」
听她這麼說,商隊領袖臉上終于有了絲喜色。「柳道一是咱們柳氏的家主啊!竟是這麼巧,遇到家主的外甥小姐了!」
既然有關系,那就好說話了。向冬兒直言說道︰「柳先生,你說你們是準備運糧到金州衛是嗎?但你們的人死了幾位,只怕走不到金州衛,這些糧食運回去也準壞了,不如你們就把糧食賣給我們好了。」
商隊領袖一听,驚喜地說道︰「真的?如果是甥小姐要買,那我們就算個成本價給你,不賺你的銀子。其實這一趟我們不賠就很好了。」
「那可不行,親兄弟明算賬,該賺的還是得賺,打個折扣給我就好了……」
在這山坳停下打獵是向冬兒提議的,想不到她竟然能在這個鬼地方遇到親人,還剛好是運糧的商隊。
听到她一來一往的和對方商討,輕易解決了車隊缺糧的大問題,雍承志及雍昊淵父子都是無語問蒼天,一干親兵更是快要淚流滿面,老天爺也太厚待她了,這一路要是沒有她,說不定還真要死上一半的人啊!
末了,雍承志拍了拍雍昊淵的肩頭,語重心長地開口。
「兒子,下回如果冬兒要我們車隊跳海,咱們就帶著大伙兒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