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咻!砰!砰!
即便處在密室,仍可隱約听到外邊的聲響,那響炮一發連三爆,已爆過第一輪,如今又爆開第二次,此際有心留意,听得再清楚不過。
鄔落星直接推開壁門奔出密室,從思飛樓樓上的敞窗望去——遠處,將亮未亮的天際高高掛著三小朵燦紅火花,火花停留不到一息,隨即直墜而下,消失無痕。
男人披上袍子跟了出來,將她擁入懷中。
……
咻——砰!砰!砰!
結果是第三輪的響炮沖天爆開,將姑娘狠狠震醒過來。
鄔落星再一次發動內勁,將巴著她不放的男人震開。
這一次殺手姑娘心太急了,力道沒能拿捏好,于是身為清晏館頭牌的琴秋公子瞬間被震退好幾步,他退退退,再退退退,終是止不住勢頭,背部直接撞在牆面上,整個人靠著牆跌坐在地。
「你……」鄔落星實在非常為難,咬咬牙,只得解釋了。「是師父在召喚我,他點燃響炮叫我回去,這響炮一發連三爆,與尋常的大有不同,定是西郊竹塢那兒出了什麼急事,他才會使這般緊急法子知會我。」望著那一臉彷佛不可思議到了極點的男性俊龐,她抿抿唇又道——
「對不起,我、我很抱歉……我得走了,我……我會再來探你。」
她欲言又止般躊躇了會兒,最終的最終,仍棄了他。
從敞窗一躍飛出,她頭也不回。
思飛樓外樹不搖、影不動,月華已落,日陽未出,天色宛如群魔亂舞後的灰寂,亦似風雲將來之前的詭靜,與樓內某位公子的臉色剛巧雷同。
琴秋簡直不敢置信!
在那當下,她能生生抽離,以那樣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重新掌握神智。
她比他還狠!
不——不是狠,是她還不夠迷戀他。
她的師父與師妹在她內心佔據了太大位置,她事事以他們為優先考慮,這是長年來形成的慣態,習慣變成自然,令她自然而然壓縮自身需求。
她以為這麼做理所當然,習慣被驅使、被命令,卻不知自己亦需要被照顧。
替她沐發浴洗、卸盡她身上衣物時,他尚未發現,是直到將累得暈乎乎的她從浴桶中撈起、送到榻上之後,在幫她拭干頭發和身子時才瞧見,她左肩、腰側以及右大腿內側皆有大片瘀傷,一邊的頸側甚至落下紅紅一道,雖未皮開見血,但推敲得出是被劍氣所傷。
若非她及時避開,頸脈非裂不可,而這一次盡避避開了,下一回呢?
她受了傷,卻不覺自己有傷在身,因為那些傷在她眼中如同無物。
當他無法挽留住她時,有一瞬間,他幾乎想不管不顧地對她施術,強將意念入魂,將她完全掌控。
也許……他剛剛真那麼做了也不一定,真被逼到,怒極了,全憑本能行事。
要不是後來又響起第三輪響炮,她或許會順了他的意,隨他沉淪。
如要對她蠻干,他可以迫使她做出一切他想要她做的事,但,偏偏就要她的心甘情願,要她的眼中僅有,要她心尖上的唯一。
臉色陰沉地靠牆靜坐好半晌,他終于起身,徐步走近桌邊。
她特意為他尋來的七弦琴就擱在桌上,他目光輕垂,長指隨意般挑動琴弦。
古琴音色悠長亦幽深,琴聲雖可狀,琴意誰可听?
他不需要誰來听懂他的心思,他的內在既邪惡又自私,明白他底細的人只會懼他、憎他,‘他只需要她來到身邊,把一切關注都給他。
如果最終最終,求之卻不可得,那就怪不得他心黑手狠。
「這一次又遲歸了。」男人清瘦面龐有些高深莫測,看不出是怒未怒。
天已蒙蒙亮,是尋常待在竹塢過活時,她該起身生火準備早飯的時候。
此際她方歸來,師父已將火生起,還燒水煮了茶,正坐在正堂小廳上邊飲邊道:「這兩天,老道底下的一小批人手陸續回到帝京,你當日是隨他們一塊走的,要完成的任務僅有一樁,對你而言不難才是,老早該在他們之前回京,結果仍遲歸,上一回如此,上上一回亦是,究竟為了何事擔擱?」
所以,之所以點燃「一炮連三響」的響炮將她緊急召回,不是因為竹塢這兒發生緊急事件,而是師父欲確認她人到底在不在帝京嗎?
鄔落星高懸的一顆心終于稍稍落回胸間,緊繃不已的心也終于松弛下來。
只是面對長輩的質問,她當真口拙得很。
「師父,我……」張口欲言卻辯無可辯,腦子拼命轉動終究無語,只能垂首杵在那兒。除賺取竹塢這里的用度,她在老道那里私下接活換好玩意兒,一件件全拿進思飛樓,確實晚歸了幾回,原以為師父不會過問,畢竟該辦成的事她一件沒落下,此時被師父問起,她……不想說。
寧願受盡嚴厲責罰,她就是不想說。
這許是這麼多年以來,她頭一次不听師父的話,不肯答話。
竹塢小廳中靜了好一會兒,鄔定森再開口時,語氣若嘆——
「你一向拙于撒謊,性情又倔,不說就不說,為師不為難你,只是你越發這模樣,為師更想猜一猜了。」微微笑問︰「若不是因為事情擔擱,那就是因為人了,這個人嘛……看來落星是有心上人了,對不?」
鄔落星受到驚嚇般驟然抬頭,眸子瞠圓,臉蛋一下子紅透。
這表情、這眉眸神態,著實太過明顯。
相信但凡生了眼楮的都能輕易看出,姑娘家根本陷深了,深入泥淖,爬都爬不出。
鄔定森了然般頷首,眼尾淡淡的紋路加深。「你已年過雙十年華,如今才開竅算是晚了,為師也盼你能有一個好歸宿,怕就怕遇人不淑。」
「師父……他、他待我很好。」跟自家師父論及這種事,鄔落星熱到渾身差不多都熟透。
「若一開始待你不好,你也不會同對方走到一塊兒。」鄔定森舉杯喝了口茶。
仍想為心上那個人多分辯幾句,但言語從來不是她的強項。
鄔落星懊惱地抿抿唇,眉宇間又現倔強顏色,靜了幾息,她干脆雙膝跪地。
「徒兒知道師父是在為我擔心,可我……我就是很喜歡他,很喜歡很喜歡的……師父,我會把該做的事做好,做得比以前更好,一切皆听您的吩咐,但……但我想跟那個人在一起,求師父成全。」說完,她磕頭行大禮。
「看你這傻孩子……欸。」鄔定森起身將她扶起,深嘆了口氣,最後拍拍她的肩膀。「這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為師難道還阻得了你喜歡誰不成?想跟對方在一起就在一起吧,要是真心待你好的,你就隨他去那也很好,嫁人後,生幾個大胖娃子,過過平凡無爭的小日子,你能那樣,為師才真正快活。」
「師父……」鄔落星表情怔忡,眸底泛紅,咬了咬唇啞聲道︰「我不會……還不是時候,我沒要嫁人的,咱們……咱們還差最後一株靈薊草,只要拿到這第七株靈薊草,師妹的體質就能徹底改變,這件事未辦成,我永遠不會離開你們,我要跟師父一起照看好師妹。」
鄔定森欣慰一笑,溫柔輕撫她的頭。「好孩子,師父替你師妹多謝你了。」
鄔落星紅著眼眶邊笑邊搖頭,內心漲滿暖意。
「找個時候把那人請來竹塢一塊兒吃飯喝茶,既是你看上眼的,總得讓師父也過過目啊。」
鄔落星靦腆無比垂頸,最後仍點點頭應承——
「徒兒明白了,會安排好一切。多謝師父成全。」
三日後,同樣是月華已落、日陽未出之時。
在這將亮未亮的幽沉天際,彷佛處處寒蕪,一抹黯黑身影驀然現身,在帝京千家萬戶的屋頂上起伏飛躐。
黑衣客之所以選在這天將亮的前夕行動,皆因欲暗中探訪的地方不是尋常的高門大戶或平民住所,他要去的地方是帝京城南眾所皆知的銷金窟——
清晏館。
在江湖走踏的皆知,暗訪這種送往迎來、越夜越熱鬧的艷窟,自然不能入夜就探,而是得等到館中的各色小倌們在盡情娛樂並伺候貴客們睡下,一切漸歸平靜之後,才是夜探的最佳時機。
黑影翻牆而入,這地方本就供人來來去去、進進出出,即便是後院屋房也沒半個看家護院,任由他模清方位、直闖目的地。
要探得自家徒兒究竟被誰迷了去,對鄔定森而言絕非難事。
在鄔落星再一次遲歸的隔日,他偷偷尾隨她進城,看到她一躍跳進清晏館的高牆,看到她熟門熟路地躍進館中後院的一處小樓內。
他當日就打听清楚了,那地方叫「思飛樓」,住在里邊的人是清晏館里的頭牌公子——琴秋。
此位公子竟頗得皇親國戚們追捧,帝京里亦有不少大戶人家的公子與他有所往來,雖身是小倌,但能被他低眉順目地迎入思飛樓伺候的可說寥寥無幾。
也就是說,這位琴秋公子雖落紅塵,卻也自視甚高得很。
「說到底,不過就是個玩物。」
鄔定森一路探進清晏館、探進思飛樓,此時的他靜佇在思飛樓主人的軟榻邊,隔著從頂端四散垂下的一層紗帷,注視里邊正兀自熟睡的人,目中已布殺機。
今夜一探,確實能安心了。
眼前這個琴秋公子並非道上之人,他的呼吸吐納再尋常不過,人都已模到他榻邊,一出手就能送他去見閻王,他無半點察覺,且不知作著什麼好夢,紗帷內的那張臉五官舒和,嘴角甚至有朵朦朧笑意。
把他別有用心教出來的徒兒給蠱惑了去,打亂了他的盤算,憑的就是這一張毫無防備的傻笑小白臉嗎?
到底有什麼好笑?
他下意識撩開紗帷欲看個清楚明白,薄紗甫撩開,一團氣味驀地撲鼻而來。
……檀香?好濃的味兒。
「是檀香沒錯,也確實太濃,實在對不住。」
鄔定森听到有人回答,內心不覺突兀,亦無驚懼,好似那是從他神識中發出的聲音,所以他腦中所想,不用宣之于口,自有另一道聲音與他對話。
不能殺,還不到下手的時候。
「為何不殺?殺了一了百了不是嗎?」語帶鼓噪。
要殺這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當然易如反掌,只是此際若取對方性命,他家徒兒定會疑心到他頭上……
哼,她與情郎打得正火熱,為了這一個骯髒污穢的下流貨色不僅次次遲歸,還敢擺臉給他看!
「擺臉給你看?這倒奇了。是怎麼個擺臉法,說來听听?」興味甚濃似的。
哼哼,她那脾性還能怎麼擺臉?
倔強到底,吃軟不吃硬啊!
一個勁兒地回護這個小白臉,若被她看出是他下的手,定會傷了他們師徒倆的情分。
他可不想與徒兒撕破臉,她太過好用了,在靈薊草尚未收集齊全之前,鄔落星對于他們父女倆來說,是十分必要的存在。
「如此說來,這麼多年的相處,你對鄔落星卻也僅是表面功夫罷了。」不是問句,而是淡淡作出結論。
那一年小小山村遭洪水肆虐,她親人全死絕了,之所以救她,本就是想給巧兒作個伴,未料撿到的是一根練武的好苗子,她根骨甚佳,又吃得了苦,多年精心教,她這一輩子供他們父女倆差遣也是恰好而已。
試問,是表面功夫又如何?
只要不被她發現,再假的感情也是真的,能讓她乖乖為他辦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能讓她一直認分地照顧好巧兒,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那樣才是一等一的要事。
「她若發現了,定然會十分痛苦。」幽幽嘆道。
若是那樣,她也得乖乖的,這個名叫琴秋的小倌是她的軟肋,她要敢不听話辦事,他隨時拿她的情郎開刀,屆時別怪他心狠。
「是……軟肋嗎?唔……是她的軟肋呢,嗯嗯……」上一刻的幽沉語調忽變,像還挺歡快的。
鄔定森听那聲音又道——
「我明白了。那就讓她狠狠痛苦一次吧。」
你說什麼?
等等!不對!你不是我,你究竟是誰?
鄔定森驟然睜目坐起,待看清身所何在,心中又驚又疑,深深迷惑。
這是他一手所建的竹塢,他醒在自己鋪著軟墊的竹榻上,身下的這張軟墊還是前年進城采買日常雜貨時,閨女鄔巧兒幫他挑的。
周遭所有擺設再熟悉不過,這是他的地方、他的寢房,但……他好像遺漏掉什麼?
對!他想起了!他夜探清晏館,無聲無息模到琴秋公子的榻旁,他撩開那幕紗帷打算看得更仔細些,接下來……唔……怪了,他似乎什麼也沒看到?
「爹!」身形清瘦的少女把細竹編成的門簾子掀開一大角,隨即蹦蹦跳跳來到竹榻邊。
「爹終于睡醒,太陽真真曬屁|股。」
「巧兒,眼下是什麼時候?」
鄔巧兒乖巧道︰「都過午時了。今早,我幫著師姊把早飯都作好,爹卻一直睡、一直睡,我都進來探看好幾回了,看您睡得好熟,還打呼呢。」
鄔定森眉頭微蹙,他從不曾睡到不醒人事,竟連女兒多次進來探看,他都無所知覺。
「巧兒最早是什麼時候進來探看阿爹的?」他模模女兒蒼白愛笑的小臉。
「師姊進灶房把火生起後,我就醒了,以為爹也醒了,那時溜進來一看,根本沒有嘛。」鄔巧兒一**坐上竹榻,又道︰「師姊說,她天快亮才看到您回竹塢,好像累極了似的拖著腳步,一回房里倒頭就睡,她要我別吵您。」
怎麼可能!
鄔定森怎麼也搜括不出半點相關的記憶。
他只記得夜探清晏館,卻完全不記得是何時返回竹塢。
莫非暗中著了道?
但……他只是大大睡上一覺,身上未見半點傷,一覺醒來除了記不得一些事外,整個人可說神清氣爽,這算中了什麼招?
「爹您別再睡啦,師姊造個小土窯來烤全雞呢,那只雞的肚子里被塞進好多藥草和香料,您快起床漱洗,等會兒就有好吃的了。」鄔巧兒扯著鄔定森一袖,忽然想到什麼似的,帶病氣的臉蛋難得地浮出兩抹嫣紅——
「爹,巧兒跟您說喔,師姊不僅烤一只雞,她準備烤兩只呢。那我就問她了呀,一口氣烤兩只會不會吃不完,結果師姊臉蛋竟然紅了,紅得好明顯,最後是我一問再問,纏得師姊沒法子了,她才支支吾吾說,另一只烤雞她是要拿進城里送給某位知交,唔……爹啊,師姊的那位知交其實是她心儀的人吧?師姊有喜歡的人了,對不?」
鄔定森不動聲色地將心緒寧定下來,再次模了模閨女的頭頂心。
「你師姊是有喜歡的人了,巧兒歡喜嗎?」一鄔巧兒頭一點,咧嘴笑。「嗯。有喜歡的人,那很好啊,巧兒替師姊歡喜。」
「那如果,阿爹是說如果,如果你師姊因為太喜歡對方,最後隨那人頭也不回地離開,你還會替你師姊感到開心歡喜嗎?」
「師姊她……她會離開我們嗎?」清亮眸底忽地一爍,驚疑陡生。
「巧兒不要你師姊離開,想她一輩子陪著你嗎?」
沉靜。
好靜好靜。
「……嗯!」鄔巧兒想通了般狠狠咬唇,更用力點頭。「師姊……師姊不可以走,我們要一直在一起,阿爹、師姊還有巧兒,本來就是一家人,從來都是一家人,她不可以走。」此時此刻,她驟然領悟到,師姊心儀的那個人是多麼可恨又萬惡的存在。
鄔定森對著閨女兒淺淺揚笑,溫聲安慰——
「別擔心,巧兒既是想跟你師姊一輩子在一塊兒,要她不離不棄,那阿爹定然成全你,咱們絕對不讓她走。」
聞言,鄔巧兒露出甜美笑靨,撲進親爹懷里撒嬌。
鄔定森一下下輕撫閨女兒孅弱的背脊,力道既柔且輕,瞳底卻是銳光涌聚。
既然要把可用的人留住,那麼,那位琴秋公子就非死不可。
他可以等,耐著性子慢慢來,待一切水到渠成,要取那個骯髒貨的命,根本不費吹灰之力。
一切盡在他的掌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