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審訊室隔壁的小房間,小米和杜雍從單向玻璃看著里面,仔細觀察著嫌犯的每個表情。
「說吧,你為什麼殺死陳欣儀?」阿康銳利的眼楮直勾勾地盯著莊凱翔。
莊凱翔無奈地捶了幾下桌面,嘆氣說道︰「波麗士大人,我要說幾次你才會相信我沒有殺人?沒錯,陳欣儀是我的前女友,但是我的前女友不止她一個,難道每個分手的女人,我都要拿刀去砍人家嗎?何況她的前男友也不止我一人,你要不要去調查一下別人,說不定是他們動的手。」
「陳欣儀的室友說,三月二十七日那天,你到她的住處去鬧。」
「什麼鬧?都什麼時代了,分手跟吃泡面一樣,是每個人都經歷過的事情,鬧一鬧就能和好嗎?我只是去把話說清楚,她想跟我分手可以啊,但至少要面對面把話說開對吧?哪有人傳一則LINE就要分手,好歹都交往了兩年,這樣做是不是太過分了?」
「听說你打了她一巴掌?」
「她還抓了我好幾下咧!拜托,那個女人像瘋子一樣,就算她不跟我分手,我也打算要跟她分手了。」
「四月初的時候你人在哪里?」
「這個我記得,清明節我回家祭祖,然後就去歐洲了,到四月十七號才回台灣,不信的話你可以問我家樓下警衛,對了,我還有機票和護照可以作證……」
此時,外頭的小米說︰「他在說謊,他不斷用食指劃著嘴唇,雖然用很多話來解釋自己的行為,但他的眼神始終不敢直視阿康。」
杜雍點頭,他同意。
從微表情來分析,一個人若是心虛說謊,在面對盤問時常常會在不經意間做出一些安撫自己的小動作,也是一種心理暗示,例如模模自己的鼻子、下巴或脖子,這種動作通常是下意識的行為,往往能給觀察者一種最直接的判斷和感受。
「等等……他在害怕?你看他突然縮著脖子,手指不停在桌面下扭絞、摩擦,他在害怕什麼?」
小米不知道,但杜雍看見了,他看見一道黑影穿過牆面進入審訊室,像一件黑色的披風輕輕罩在莊凱翔背上,還像是有意識似的將他包裹起來,越纏越緊、越纏越緊,緊得莊凱翔臉色鐵青,身體微微顫抖。
尖銳笑聲響起,濕濕的、黏黏的鮮血滴在他額頭上,再從他臉上滑落,而那都是從一顆飄浮在半空中的女性頭顱上滴下來的。
她的眼楮張得很大,嘴角帶著邪惡笑意,下巴擱在莊凱翔頭頂,一點一點往下滑,滑到他耳朵邊,她開始對他說話,聲音雖然不響亮,卻無比清晰。
杜雍知道莊凱翔為什麼害怕,因為他也听見了,那女鬼是存心讓莊凱翔听見,也讓他听見。
莊凱翔覺得越來越冷,身體像被冰塊凍住般動彈不得,他全身抖得厲害,那可怕的聲音像絲線般不斷鑽進他耳朵里。
微哂,杜雍離開小房間,走進審訊室。
阿康看見他進來,站起身把位子讓給組長,杜雍沒有坐下,反而走到莊凱翔右手邊,大掌拍上他的肩膀。
他的動作不大,莊凱翔卻感覺彷佛有一把大錘子,直接把身體上的冰塊瞬間敲碎似的,他又能動了。
杜雍的動作沒有讓女鬼動怒,她的身體和頭顱接了起來,面無表情地看著杜雍,半晌,飄到阿康的椅子上坐下。
杜雍淡淡地說︰「你可以繼續睜眼說瞎話,不過容我先提醒你,你有權利否認,但我們會把問案的完整過程提交給檢察官,到時候『毫無悔意』這四個字,應該會替你爭取到更嚴厲的判決。」
「你在說什麼我听不懂,波麗士大人,你不可以濫用職權恐嚇百姓。」莊凱翔呼吸順暢了,又能夠繼續舌粲蓮花,為自己爭辯。
但杜雍不給他機會。「三月二十七日,你到陳欣儀的住處去談判,說要分手可以,但是她必須把你送給她的禮物全數歸還。她同意把東西寄還給你,你卻非要她當面還,還要她去你家里,把她留在你家的東西帶走。」
莊凱翔嚇住了,這人怎麼可能會知道他們之間的對話?
隔壁間的小米一笑,組長又要大展神威了。
杜雍繼續說︰「這只是個借口,事實上你希望能夠和她重修舊好。四月三日那天晚上,陳欣儀去了你家,你們談得很不愉快,你對她的移情別戀非常憤怒,你打她、辱罵她,覺得她**,你企圖強暴她,她極力反抗,你卻把她給掐死了。
「她死了之後你仍然控制不住憤怒,你怨恨她,用刀子不斷往她身上捅、切、砍,就這樣,她的頭被你硬生生砍斷,你企圖把她的尸體裝在旅行箱里丟掉,但是旅行箱太小,所以你把她的身體塞進旅行箱,再把她的頭放進電腦包。
「陳欣儀想要分手這件事讓你很受傷,你早早就訂了兩張前往法國的機票,本來打算藉由這次旅游讓她回心轉意,可惜她不願意。你干脆將計就計,讓警衛看見你帶著行李,再告訴他你要返鄉祭祖,然後出國旅游,但你沒有返鄉,而是把尸體帶到象山埋起來。
「你的手段殘忍冷酷,說明你個性孤僻乖戾,感情淡漠,缺乏家庭溫暖,你的原生家庭也不美滿,對吧?你的母親拋棄你和你父親,離開家庭,所以你把對母親的恨投注在陳欣儀身上……」
听到這里,莊凱翔胸口喘息不定,不敢置信地望著杜雍,他怎麼可能知道這些……
「不必懷疑,我不是神,我之所以知道這些,是因為我有足夠的證據,今天找你過來只是走個流程,其實我們大可以直接將你拘捕歸案。」杜雍打出致命一擊。
聞言,莊凱翔再也無法淡定,警方有證據了,他早已被證實了罪名,所有的辯解只是笑話,只能怔怔地開口,「不是我的錯,是她,她不應該移情別戀,不應該看不起我,不然我也不會想要殺她,那天是她先……」
他絮絮叨叨地交代了自己的犯案過程。
杜雍淺哂,使個眼色給阿康,往外走去。
他一離開審訊室,小米立即沖上前,一臉崇拜地看著他,問︰「組長,你是怎麼知道那些的?」
「猜的。」杜雍目光轉向審訊室。
陳欣儀朝他點點頭,又恨恨地看莊凱翔一眼,轉身穿牆而去。
「猜的?怎麼可能猜得這麼準?」小米疑惑。
「三月二十七日那天有室友為證,兩人不歡而散,既然已經散了,為什麼莊凱翔住處的警衛會見到陳欣儀?如果兩人復合就不會出現這起命案,所以必定是為了斬斷最後的一點關系,至于那最後的關系有可能是寵物、情書或是禮物,其中應該以禮物的可能性最大。
「死者的尸身上有傷口,法醫確定她曾遭受凌虐施暴,死者**有撕裂傷,卻未驗出**,代表強暴未遂,人已經死亡,身上還有不少刀傷,而且頭頸處的斷痕不平整,是多次斬割所造成,可以證明莊凱翔很憤怒,代表他不但性情孤僻乖戾,還缺乏感情和同理心,至于他的家庭狀況,不是我們查出來的嗎?」丟下幾句解釋,杜雍瀟灑轉身。
小米听得目瞪口呆,那要有多大的聯想力才能把案情猜得分毫不差啊!
這不是組長第一次發功,好幾次組長都有如神助,三兩下就把案情給猜出個八九不離十,逼得嫌犯俯首認罪。
望著組長帥氣的背影,小米的崇拜有如滔滔江水,在她心底激昂澎湃。
真男人!真英雄!這種極品男為什麼三十歲了還不結婚、不交女朋友?是因為女人的眼楮業障重,還是他的標準太高?
不行,這種好男人不能放任他在塵世間沉浮甭獨,她想當警察是因為有拯救世人的決心,那麼組長就當她拯救的第一人吧!
握緊拳頭,小米跑上前。「組長。」
杜雍轉頭,莫名其妙地看著滿臉激動的她。「有事?」
「我……我很喜歡你、很崇拜你。」人生第一次告白,這樣的話語顯然太單薄,但是她擠不出更厚實的告白了。
「我知道。」他知道她崇拜英雄,並且很容易愛上英雄。
「所以是組長接受我,願意當我的男朋友了?」小米一臉興奮。
回答她的是一個栗爆,痛得她捂住自己的額頭,哀怨地看著他。「很痛欸。」
「痛才會清醒。」杜雍涼涼地道。
小米悶聲道︰「戀愛中的女人要怎麼清醒啦,都嘛是昏昏沉沉、腦袋不清楚的。」
「誰要跟你這種毛都還沒長齊的小屁孩談戀愛。」
「喂,我二十四歲了,而且我是女的,干麼要毛長齊啦。」雖然她短發牛仔褲、動作粗魯、說話大剌剌,可她的生理構造是女的啊。
杜雍輕笑。「去找別的英雄吧,對你而言我太老。」
「不老不老,我們只差六歲,女人老得快,再過幾年我們就看不出差別了。」
他瞪她一眼。「我這只老牛牙口好,特愛吃韌草,對女敕草不感興趣。」
「所以你喜歡王警官那種的哦?畫濃妝、穿合身的短裙洋裝,硬擠出腰身和**,頭發燙出大波浪,出入開名車,咖啡只喝西雅圖或星巴克?」小米越說越嫌棄。
這種貶人的話一出口就是一大串,寫報告的時候有這麼厲害就好了。杜雍撇撇嘴,翻了個大白眼。
見杜雍不語,她又道︰「組長你的眼光很爛欸,怎麼會喜歡那種『閱人無數』的咖啡婊,張開你的眼楮,仔細看看我的臉,怎麼也是我這種清純小可愛比較好。」
這次杜雍連翻白眼的力氣都懶得用,抓起手上的紙卷往她頭上一敲。「做事去!」
眼睜睜看著他走掉,小米鼓起腮幫子,可憐兮兮地轉過身。
回到座位上,她小心翼翼地拿出紙盒,這是她走到哪都要帶在身邊的寶藏,打開蓋子,里面有按照日期排列的信封。
這是長腿叔叔寫給她的。
她的爸爸媽媽很早就離婚,她跟媽媽,姊姊跟爸爸,她和姊姊每年都會到外婆家一起過寒暑假,那是她最快樂的時光。
十二歲那年的暑假,姊姊帶她去花蓮一處民宿度假,沒想到民宿半夜發生大火,她失去姊姊,也失去讓她感覺幸福的歲月。
一年後,媽媽再婚,想把她送到爸爸那邊,但爸爸再婚的對象不願意,然後她就被送進寄宿國中、寄宿高中。
她物質上不貧窮,但是心里卻很寂寞,幸好有一個很厲害、對她很好的長腿叔叔出現,他給她寫信、送她禮物,他的信是她孤獨人生中的一盞明燈。
她沒見過他,甚至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但他是她的英雄,她的初戀,為了他,她堅韌努力的成長,不讓他失望。
現在,她又想跟他寫信了。
拿起筆,她想了想,開始寫信——
親愛的長腿叔叔︰
最近過得好嗎?我很好,我的工作很順利,老板對我賞識有加(如果三不五時彈我的額頭也算賞識的話),但距離升官我想還有一條很長的路要走。
剛加入這個單位時我有點戰戰兢兢,因為我的實務經驗不多,學經歷又沒有比別人厲害,但是我很快就適應了,除了組員們對我不錯以外,還因為有個不因為我年輕就不看重我的組長。
說到我們組長,我有滿肚子話想說,他待人親切溫和、很有耐心,他樂意幫助隊里的每個成員,不但給我們機會發揮所長,還不會搶走我們的功勞,這樣的組長簡直就是佛心來著。
他心地善良、能力超強,他相當厲害,幾句話就能組織出犯罪情境,逼得再會說謊的犯人都得俯首認罪,我想,我愛上他了。
長腿叔叔,我這樣說你會生氣嗎?怎麼講你才是我的初戀啊。
不過你沒有權利生氣,因為是你先拒絕我的,現在我有了全新目標,你是不是該全力支持我、祝福我?啥,你說你松一口氣,覺得很開心?太殘忍了,竟然這樣對待一個天真可愛的小女孩!
可惜啊,他嫌我這棵草太女敕……
倒抽一口氣,沐姍從夢中驚醒,房間不再寒冷,牆壁干干淨淨,沒有蚊子的蹤跡、沒有黑影,更沒有讓人害怕的詭異氣氛。
只是……沐姍盯著電腦上面的字,那是她寫的?如果是,那麼她這是被附身了?
怎麼可能?阿哲說過,附身的條件有二,一是血緣至親,二是事件關系人,但她和這個鄭宇棋可是半分關系都沒有。
我叫鄭宇棋,四十六歲,是個很有名的整型醫師,有不少明星和名人都是我的病患,沒錯,我不以客戶稱呼他們,而是以「病患」稱之,因為他們身體沒病,心理上卻有病,連自己容貌都無法接受的人,他們的心當然有病。
今天我很快樂,因為我要參加一個瘋狂派對,年過四十的我已經很久沒有參加這樣的活動了,我想要藉由這樣的活動證明自己仍然青春。
在外人眼里,我是個成功的整型醫師,我的門診病人多到爆,錢像流水一樣流進來,參加同學會時,同學們看我的目光都帶著羨慕,但是他們都不知道,我有多麼空虛寂寞。
這種寂寞不是妻子孩子可以填補的,我需要在年輕貌美的女人身上得到安慰,尤其在妻子帶著兒子到美國念書之後,這種需求更重。
你要嘲笑我對吧?
沒錯,我是為了想要更多的自由空間,才逼迫兒子老婆出國,現在卻來說這個,確實太矯情,但這就是我,我就是這麼的自相矛盾,就像我看不起女人整型,卻又熱愛整型過的女人一樣。
每天回到家,面對八十坪的大房子,我常常覺得連呼吸都能听到回音。
我感覺自己一天天老去,肚子越來越凸,頭發也越來越禿,我想過抽脂、整容,但是我不相信其他的整型醫師,而且我很清楚這樣的手術必須冒多大風險,我可以鼓吹病患,假裝風險不存在,卻無法欺騙有專業知識的自己。
我在不同女人身上尋求安慰,雖然心知肚明她們和我維持關系不是為了錢,就是因為某些原因。
我買了好幾棟房子,專門用來偷情,說偷情不過是掩耳盜鈴,因為就算我光明正大地跟外面的女人出雙入對,妻子也管不到我,因為她和兒子一樣,都需要依靠我的錢才能過上好生活。
當喬治邀請我參加Party時,我想也不想就答應了。
我把那個位在忠孝東路的飯店地址背過好幾次,為了這個Party,我讓診所里的美容師幫我做臉,還去逛了百貨公司,在店員的強力推薦下買了好幾套據說穿起來會讓我年輕十幾歲的衣服,當然還買了一頂假發,再套上牛仔褲,這一打扮下來,我想我有足夠的條件可以像年輕人那樣,再瘋狂一回。
只是我沒想到,這將會是我生命的終點……
沐姍從頭到尾讀了三次,確定這篇文章不是自己寫的,里面的口氣、筆法都和她不同,既然如此,為什麼這東西會出現在她的電腦里面?
除了被附身,她不知道還能有什麼其他解釋,就像她也不知道為什麼那間飯店會成為鄭宇棋生命的終點。
心里充塞著無數說不清的感覺,是恐懼、驚惶、不安,或者……其他?
聳聳肩,她還是不知道,只是被附身過後感覺很差,她覺得累,累到連抬手指頭都覺得乏力,她也覺得冷,冷氣已經關閉,但寒意還是從肌膚往骨頭里滲進去。
手指按在Delete鍵上面,她想把這篇文章刪除,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始終下不了手。
十分鐘後,她決定開新檔案,把這篇文章從她的小說檔案里剪下、貼在新的檔案上,儲存時,她把檔案名稱訂為「終點Party」。
看一眼時間,一點半,她只睡了幾個小時。
明天還要上班,現在的她又很累,不想繼續寫稿了,最後她向自己的身體妥協,關掉桌燈,模黑上床,拉開棉被,躺進被窩里。
那篇文章的內容不斷在她腦袋里面轉,直到呼吸聲變得沉重。
「嘰……」
木門被緩緩推開,輕微的腳步聲朝床邊前進,棉被被拉了起來,床的一角微微往下陷,一個小小的身體縮進被窩里,躺在沐姍身後,抱住她的腰,緊貼她的背,也跟著閉上眼。
對面頂樓廣告廣告牌上的霓虹燈從窗外射入,擾人睡眠,但是不久後,沒有人拉扯,沐姍家的窗簾卻緩緩地拉上,遮擋住刺目光線。
鬧鐘在清晨六點半準時響起。
沐姍睜開眼楮,發現室內很暗,看一眼被拉起的窗簾,皺了皺眉,赤腳下床,刷地拉開窗簾,也不曉得是在跟誰生氣。
進浴室,用最快的速度打理好自己,她走到客廳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視,對于寂寞的人們而言,電視是非常必要的家俱,他們需要若干聲音來證明,自己並未被這個世界隔離。
走進廚房,她從冷凍庫拿出兩片吐司,先將一片干酪放平,從玉米罐頭和鮪魚罐頭里舀出兩湯匙食材、鋪平,最後放進三明治機里夾起來,不多久,一份磚壓吐司就做好了。
最後倒一杯鮮女乃,沐姍端起早餐走進客廳,電視是她的佐餐醬料。
電視里正好播放一條新聞︰四十六歲整型名醫鄭宇棋,二十三日晚間被發現陳尸在飯店,因過量服用毒品死亡。
沐姍手一松,玻璃杯啪的一聲掉在地上碎裂,牛女乃流了滿地。
沒有著急整理地板,她忙著沖進房間,打開電腦,點出「終點Party」檔案,第一行文字跳出來,視線定在前面五個字,沐姍喘息不定。
所以她是真的被附身了?這個叫鄭宇棋的亡者昨晚來過,進入她的身體,想藉由她的手說些什麼?
她一直都看得見鬼,卻是第一次被附身,為什麼?因為她的體質更奇怪、更敏感,更適合做「代言人」?如果是的話,是不是代表未來這種事將層出不窮?
恐懼像藤蔓一般攀附在她每根神經、每寸知覺,不斷地往周身蔓延,她的手指冷得厲害,無助的茫然感迅速席卷了她。
緩緩吸氣、吐氣,再緩緩轉頭看向四周,沐姍咬上自己的手背,蜷縮在沙發里,強忍著無法控制的顫栗,不斷對自己喊話——
沒有什麼好害怕的,十二歲的她沒有因為能見鬼被活活嚇死,二十四歲的她也不會因為能被附身而活不下去,她沒有做錯事,她只是有些特殊,她的與眾不同不代表是種謬誤。
她重復著相同的話來安撫自己,等整理好情緒走出家門時,她又是教人看不清喜怒哀樂的冰山美人一枚。
「沐姍,你今天怎麼這麼晚?」晴恩帶著言言,正準備到樓下等女圭女圭車。
「睡過頭了。」她隨口敷衍。
「有件事想找你幫忙。」晴恩了解沐姍,她不愛說話,看起來冷酷、心腸卻再軟不過,有事找她幫忙,她只會點頭從不拒絕。
就像那次她拉著沐姍陪自己抓奸,她臉上明明寫著一百個不甘願,也痛恨應付那種爭執場面,但還是陪著她到最後。
她常想如果沒有沐姍在,也許她無法熬過最辛苦的那一段。
「什麼事?」
「我大後天接了個婚禮布置,後天要在花店里忙到很晚,你能不能幫我帶言言?」
「可以,後天下班後我去花店接言言。」
「我就知道我們家沐姍最好了!」晴恩高興地一把抱住沐姍。
言言抬起頭,笑出一排小乳牙,學媽咪說話,「我就知道我們家沐姍姨姨最好了。」
聞言,晴恩和沐姍同時笑了起來。
「先走,我快遲到了。」沐姍快步往電梯處走去。
「OK,拜拜。」
晴恩留在原地等待言言穿好鞋子,他才三、四歲,要自己穿好鞋子需要一點時間,但她依然耐心等候,沒有催促,成長的經驗教會她,獨立自主是生存的重要因素,因此教言言獨立是晴恩的重點教育原則。
言言終于穿好鞋子,他牽起媽媽的手往電梯走去,在經過沐姍家門前時,他停下腳步,輕輕拍幾下門,對著里面說話,「小扮哥,後天我就去陪你玩球嘿。」
晴恩一笑,這小子真會演戲,也好,未來的世界需要更多的想象力與創造力。
沐姍原本沒有打算這樣做的,但下班後她不由自主地來到鄭宇棋陳尸的那間飯店,仰頭看著裝潢得美輪美奐的飯店大樓。
大樓是棟新建築,相當有設計感,規模相當大,她記得開幕時曾經在電視和網路上撒大錢做過廣告,還邀請許多政商名流來剪彩。
鄭宇棋的命案鬧得這麼大,想挽回流失的客人,飯店行銷部恐怕要大傷腦筋吧。
但意外地,沐跚走進大門時,發現進進出出的住客並不少,看來他們有個強大的行銷部。
她沒來過這里,但彷佛有人引導似的,她直直走到金色拱門邊,左轉,那里有三部電梯,她想也不想,直接選擇最靠近里面的那一部。
這部電梯直通十一到十三樓,這三層樓據說都是昂貴的總統套房,通常會有服務人員在電梯里面服務,但沐姍進電梯時,里面並沒有人。
她沒伸手按下樓層鈕,但門關上那刻,十二樓的燈同時亮起。
叮!電梯在十二樓停下。
十二樓沒有對外開放,電燈沒開、冷氣沒開,因此長廊很暗,只有些微的光線從長廊兩端的落地玻璃窗外照射進來。
沐姍順著長廊緩慢往前,她慢慢地適應了黑暗,轉頭看向走道牆壁的抽象畫,有許多幾何圖案,用色強烈而大膽,一點一點地鼓動著她心底的激動澎湃。
冷氣沒有開放,但卻有絲絲寒意從皮膚滲進五髒六腑里,她下意識撫模雙臂,覺得有些冷。
如果還有一點理智,她應該盡快離開,但是……她無法,像是有密密麻麻的絲線緊緊捆著她、牽著她,引領她不斷往前走,走著走著,她覺得有人走在自己身旁,不斷地在她耳邊說話。
冷冷的風從右耳鑽入腦袋,讓沐姍的頭隱隱作痛。
她想咆哮大喊——你到底想做什麼?
但她喊不出聲音,連思考都無法順暢。
柔軟的地毯順著她的腳步略略往下凹陷,光線不足的情況下,她沒有發現自己踩過的地毯邊有另外一雙腳印緊緊跟隨。
地毯凹陷、浮起,再凹陷、再浮起,腳印隨著沐姍來到綁著黃色塑膠帶子的命案現場。
沐姍是個乖孩子,知道這是封鎖線,代表閑人勿入,所以她不應該也不會往里面闖。或者應該說,她不理解是什麼催促著自己走這麼一趟,而封鎖線正在提醒她,是該離開了。
她想走,但是下一秒啪的一聲,封鎖線卻突然斷掉,沐姍發誓,她看見一只手在她眼前出現,用力扯斷帶子。
雞皮疙瘩從腳底飛快竄起,恐懼使她想要轉身跑掉,但她還是無法,那股牽引著她的力量不讓她往回走。
沐姍閉起眼,深吸口氣再張眼。「你想讓我看見什麼?秀出來吧!」
說完,她走進房間。
總統套房的房間很大,客廳更大,沙發上的抱枕隨意亂丟,還有兩、三件不知道是誰留下來的外套,桌上滿是酒瓶酒杯,豎的、倒的亂成一片,還有一些小小的夾鏈袋雜亂放著,房間的棉被亂七八糟、皺得厲害,也許有人在上頭翻滾過。
她掠過客廳,先走進房間,房間很暗。
她痛恨黑暗……心里才這這麼想著,刷的一聲,一只無形的手將窗簾拉開,黃昏的陽光從屋外射入,刺痛了她的眼。
捂住眼楮,深呼吸幾回,沐姍強壓下害怕,咽入恐懼,慢慢地放下手,細細觀察著周遭。
小椅子上有一件大紅色的露背洋裝,應該是哪個女人留下的。
床頭櫃旁邊有兩個酒杯,酒杯底有殘存的白色粉末,所以那天是所有人都嗑了藥,而鄭宇棋只是比其他人倒霉?
從臥房走入客廳,那里擺著一組可以容納十幾個人的沙發組,桌上杯盤狼藉,到處都有空酒瓶,而不知道為什麼,沐姍就是想走到沙發上坐下,還必須是坐在靠近電視的位子。
她坐下後,發現椅背上一件亞曼尼的西裝外套,是鄭宇棋的?
古龍水的味道鑽入鼻間,她下意識望向電視,彷佛能夠看見里面有個女人正在唱著快樂的歌曲,沐姍感染她的快樂,也跟著笑了,手輕輕放在沙發上,像喝過酒似的,整個人輕飄飄的。
殘存的理智在說話,看來鄭宇棋是在毒品的作用下興奮著、快樂著,不知死亡的腳步將近。
幻影出現,她偏著頭,眼前的事物都變得模糊,但即使如此,她還是可以看到一只手不知道將什麼東西放進她的酒杯里,那只白皙的手拿起酒杯搖晃著,然後喂到了她的嘴邊。
不要,她不要吃,她不想吃……
沐姍正兀自掙扎著,突然有東西從沙發底部滾出來,喀啦喀啦地響著,這滾動的聲音並不大,但沐姍卻像被震耳欲聾的鐘聲敲醒似的一個激靈,將她從幻境中拉了出來。
低頭,她看見一個小瓶子滾到她腳邊,在踫到鞋後跟時停下。
沐姍彎下腰,直覺想要撿起玻璃瓶,但半空中有一只手橫過來,緊緊握住她的手腕,那手像冰塊似的,讓她忍不住起了個寒顫,猛地抽回手。
這時太陽已經西落,房間里的光線越來越暗,但她仍然清楚地看見一張衛生紙輕飄飄地飛起來,落在玻璃瓶上。
這是不想讓她的手踫到瓶子?
沐姍明白了,她從包包中翻出放發圈的夾鏈袋,把里面的東西倒進包包里,再用衛生紙包起玻璃瓶,放進夾鏈袋中。
做完這些事,她感覺到束縛自己的絲線突然不見了,在最後一絲光線隱沒時,沐姍匆匆離開命案現場……
同樣的監視器影片杜雍看過十次以上,忙活了一整天,進過房間的男男女女都已經問過一輪,所有人也通過測謊,他們全部沒有殺害鄭宇棋的動機。
所有人都認為這是意外,提供毒品的喬治也已經收押,但強烈的第六感告訴杜雍,事情沒有這麼簡單,只是問題究竟出在哪里?
「組長,昨天進去過包廂的服務生,口供都在這里了。」阿康拿著一疊紙和錄音筆進來。
小米低聲說︰「我發現吳領班在說謊,他說他們不認識當天來的客人,在回答這句話時,他和服務生張文芹對看一眼,微微點了一下頭。」
說謊往往是為了要隱藏或掩飾些什麼,他們與客人之間,有什麼是不能讓人知道的?
「請他們回警局協助調查。」杜雍下令。
「好。」小米點頭,轉身走出監控室。
阿康問︰「組長,要不要再到樓上看看現場?」
「可以。」看看有沒有遺漏什麼,他不想輕易將案件定調為意外。
「我去請經理跟我們上去一趟。」
點點頭,杜雍率先走到電梯間,現在是用晚餐的時候,飯店里的客人進出頻繁,他等了好一會,電梯打開,叮一聲,從里面匆匆走出一個人。
沐姍低著頭走得飛快,她沒發現電梯外面的杜雍,兩人鬼使神差地撞在一塊兒,杜雍定楮一看,一眼認出沐姍。
但沐姍仍然低著頭,並未認出他,只輕輕說一聲,「對不起。」然後迅速從他身邊走過。
下一秒,杜雍拉住了她的手臂。
沐姍抬頭,迎上他的視線,不禁愣住了。
兩人都沒有說話,數秒後,杜雍率先開口,「那天……你的腳還好嗎?」
扯回自己的手,沐姍不習慣和人這麼靠近。「我沒事。」
「我一直在等你打電話給我。」
她深吸氣,冷冷的目光迎向他,再次重復。「我沒事。」
照理說,這個時候杜雍就應該知難而退了,但不曉得為什麼,他又從口袋里掏出名片。
「你把我的名片丟掉了對吧?這次收好,有任何事打電話給我,我可以負責。」
她皺眉,沒見過有這麼愛負責的男人。「這是在搭訕嗎?」
「你經常被人搭訕?」他笑問。
定眼望他,沐姍並不打算與他有任何交集,她冷冷說︰「不管是負責或搭訕,對不起,我都不需要。」她沒接過名片,快步離開飯店。
杜雍傻了,他長得不錯,工作也不錯,通常他想搭訕的人還沒有這麼不給面子的,他聳聳肩,覺得她很有意思。
這時監控室的人員快步朝杜雍走來,口氣有點急迫,「杜組長,我剛才在監視器里看見幾分鐘前有人進入命案現場!」
中國人對死亡分外忌諱,何況十二樓並未對外開放,就算誤闖,那幾條黃色封鎖線也足夠阻止意外訪客。
是什麼理由或原因,讓對方必須在這個時候進去?
略略沉思,杜雍道︰「我過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