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這天晚上,談沛晨就睡在客廳沙發上,她一直保持著警覺狀態,預防何定玄的病情有任何狀況變化,故十分淺眠,稍有動靜就會讓她驚醒。
何定玄吃了藥效強的感冒藥,加上躺在床上睡了一天,也被伺候了一天,到晚上時感冒已經好了大半,半夜突然醒來後,就再也睡不著了。
他起床時不忘把口罩戴上,步來僅開著一盞小夜燈的客廳,小小的人兒蜷伏在兩人座的窄小沙發上,輕蹙的眉頭看得出來睡得不是很好。
他躡手躡腳上前,蹲在沙發前方,端凝她毫無防備的睡臉,睡著時依然緊閉的雙唇是粉女敕女敕的淡紅色,像早春的櫻花,他心頭一陣動,戴著口罩的唇情不自禁上前踫觸。
隱約感覺到唇上有異物,淺眠的談沛晨抬手揮向他的臉,想把唇上異樣的觸感掃掉,沒想到掌心感受到的卻是有濕度的東西,立刻把她嚇醒。
眼前的放大特寫讓她驚喘了口氣,昏暗的小夜燈光線被他的身軀所擋,俊顏此時看起來是一片黑,五官什麼都看不清楚,倒是一雙黑白分明的桃花眼,微微閃動著瑩光,更增添恐怖的氣氛。
「啊——」她驚恐的慘叫一聲,「鬼」字正要出口,小嘴被掩住了。
「別叫。」
鬼會說話?
不!這是個人啊!
她瞠著被恐懼逼出淚泡的眼,喘了兩口氣後才發現原來是何定玄。
「你干嘛?」她抓下他的手問,「怎麼了嗎?」
「什麼怎麼了?」
「你突然跑出來……是、是想吃東西嗎?」余悸猶存的她結巴,一句話都說不清楚。
她驚惶無措的樣子不知怎地有點好笑,何定玄抹掉她眼角暈染的淚,隨即上抬揉亂她一頭長發。
「躺好久出來走走。」何定玄打了個呵欠,伸了個因久躺造成腰際不適的懶腰。
「有好點了嗎?」她關心詢問。
「好多了。」
呵欠是有傳染力的,談沛晨也忍不住掩著嘴,打了一個的呵欠,揉了揉惺忪睡眼。
「你繼續睡吧。」
何定玄想她照顧了他一天,應該也累了。
「那你呢?」
「我想出去散步。」拇指指向外頭。
「散步?這個時候?」
談沛晨抓起放在桌上的手機,目前顯示時間是凌晨兩點半。
「那我陪你一起去吧。」她不放心讓一個得了感冒的人單獨出門。
「你不困嗎?」
「經過剛剛一嚇,我精神都來了。」她掀開被子起身,「我去洗個臉。」
漱洗過後,談沛晨換了件外出服,與何定玄一塊兒出門散步。
她沒有半夜散步過,多年的上班族生活,讓她的作息一向正常,早睡早起,從不超過凌晨一點睡覺。
夜的城市依然燈光絢爛,只是相較于白天安靜多了,路上也沒什麼車,春夜的風依然冷,談沛晨感覺脖子涼颼颼的,連忙將外套的領子拉高些。
談沛晨與他之間隔了約莫半個人身的距離,這樣的空間讓何定玄覺得不太爽。
「扶著我?」他故作虛弱的說,「我覺得人還有點虛。」
談沛晨聞言立刻挽起他的手臂,壓根兒沒察覺他只是借示弱來制造兩人親密相貼的機會。
他知道他在利用她的溫柔和善,但他沒有半點歉意跟心虛。
「那一年,」听到他開口,談沛晨抬頭望向他。兩人距離太近,加上他個子高,談沛晨只看得到他堅毅帶有個性的方正下巴。「我們家半夜逃跑之後沒多久,我爸就死了。」
談沛晨吃驚的看著他,萬萬沒想到賀伯伯過世得這麼早。
「發生什麼事了嗎?」
「肝硬化,酒喝太多。」何定玄面無表情道。
離開家鄉之後,他跟父親來到了南投,租了一間老舊的套房,靠做粗工維生。
但是賀父常因喝太醉曠工,沒多久就被臨時工派遣公司給開除了。
何定玄沒去上學,過著三餐不繼的生活,而父親只要一有錢就去買酒,壓根兒不管兒子,何定玄只好跑去陪一名拾荒老人撿回收品,賺點零錢才不至于餓死。
當賀父因為肝硬化過世時,何定玄一滴淚都流不出來,一直都是表情木然地在社工協助下完成葬禮。
他甚至覺得父親死了是一種解月兌,不管是對他還是自己。
也因為意識到自己竟如此冷酷,因而個性更為沉郁。
「那你怎麼辦?」
想到他小小年紀就家破人亡,談沛晨鼻頭一陣酸楚,眼眶浮起了淚。
「送去育幼院啊,能怎麼辦?」他嗤笑一聲。
在育幼院的日子還比在父親身邊溫暖,至少三餐有飯吃,還有舒適的床鋪可以睡覺。
「你沒遇到你媽嗎?」
「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她去哪了。」
原來她以為何定玄是因為母親改嫁,所以才換了姓氏是猜測錯誤,他根本沒有與母親再相逢,而是被扔進了育幼院。
談沛晨為他的境遇難過哀傷,眼淚滑了下來。
何定玄瞧見她頰上的兩道晶瑩。
「你在哭嗎?」他抬手捧頰,兩手拇指抹去她臉上的淚痕。
要不是感冒戴口罩的關系,他更想直接吻掉。
臉被他這樣雙手捧著,談沛晨覺得怪怪的,不知是不是她意識過剩,總覺得那雙凝視著她的眼閃爍著奇特的光芒,讓她莫名的口干舌燥,心跳加速,只好藉由轉身擦淚的姿勢,避開他的踫觸。
「我以為你有遇到你媽媽,跟了媽媽才改姓的。」
「我媽不姓何。」
「那董事長是你的誰?」這是她最好奇的事了。
「領養我的人。」
「養父?」
「他本來有一個兒子,因為意外身亡,那時我的養母已經進入更年期,無法懷孕,所以他們決定領養一個孩子,本來他們是想領養小朋友的,我那時讀國三,也不奢望有誰肯要我,只等著成年之後找個工作圖溫飽。」
小孩跟寵物一樣,越大越沒有人要,他進育幼院沒多久就清楚這一點,所以每次有領養人來參觀時,他都自己找個角落窩,從不跟領養人打招呼。
「那董事長怎麼會決定領養你?」
「就他們來參觀育幼院那天,我待在吃飯的食堂畫畫。因為我想做一把可以打狗的槍,所以在畫設計圖。」
「打狗?」
「育幼院那邊有很多野狗,都很凶,還有小朋友差點被咬傷,我不是要欺負狗的。」他聲明,就怕善良的她誤會。
「喔。」
「然後養父看到我的圖,竟得我有天分。因為他是開機械設計公司的,但他們還是回去考慮了好幾天才決定要領養我,畢竟我年紀已經不小了,他們怕我有很多劣根性無法改正。」
「他們做這個決定是正確的。」談沛晨有些激動的道,「你一直都是很乖的好孩子。」
听到她說自己是「很乖的好孩子」,何定玄嘴角不由得抽了抽。
「怎麼說?」
「雖然你爸爸那樣對你,但你從沒有變壞啊,沒有去打架欺負其它小朋友,也沒有逃學,就只是不愛念書。」
想到他慘不忍睹的考試成績,談沛晨忍俊不住笑了出來。
她的笑顏很甜很甜,甜得像蛋糕上的草莓,讓人食指大動,忍不住想咬一口。
而他也順從自己的心意,低頭壓在微笑的芳唇上,即便這個吻一樣隔著口罩。
談沛晨的笑容瞬時凝結,錯愕的瞪著近在咫尺,眼睫微微垂落的雙眸。
她記得這個感覺……
剛才睡覺時,她的唇上也有這樣的觸感……
她驚慌的一把將人推開,滿面通紅。
猝不及防的何定玄踉蹌倒退數步,她怕他摔倒,連忙箭步上前拉著他。
一扶穩她立刻放手。
「你、你你……」震驚過度的她很難不結巴,「知道……知道你在干嘛嗎?」
「我有戴口罩,不會傳染給你。」
「對,你有戴口罩……不是!」重點才不在這。「你、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剛是在親她吧?
「因為你看起來像草莓。」
「草莓?」她第一次听到這樣的理由,因而傻愣。
「對。」他理直氣壯道,「草莓不就是給吃的?」
談沛晨怔怔看著他,突然覺得不認識這個人了。
他已經不再是那個只要有點心吃就會開心的小孩,他長大了、成熟了,經歷過很多她想象不到的事情,他已經不再單純、不解世事了。
她想是她不對,不該還把他當成個孩子看,夜晚留宿在他家,孤男寡女的,讓他以為有可乘之機。
「我要回去了。」她不等他回應,轉身就往來時路走。
「我還不想回去。」處于原地的他喊,「鑰匙在我這。」
她回身咬著唇,眼神帶著控訴。
那是在她身上鮮少見到的生氣眼神。
何定玄薄唇動了動,氣勢頓時有些弱了下來。
「再走一會兒。」
「我回去等你。」
「你不怕我半路暈倒?」這會兒換他眼帶控訴了。
談沛晨用力抿緊了唇。
「吃」這個字帶有暗示,若她再繼續與他獨處下去,誰也無法保證會發生什麼事。
他已經不把她當「姊姊」,而是一名可以隨便對待的女人。
心尖泛起針刺般的疼。
「真的不怕?」
這是情緒勒索。她清楚。
可她還真無法放著不管,畢竟他是真的感冒,不是裝病。
「你走前面,我走後面,你暈倒我會幫你叫救護車。」
她擺明要跟他劃開一個安全的距離。
何定玄眼角抽了抽,輕哼一聲,轉身橫越大馬路。
談沛晨見他看也不看左右來車狀況,怕他出意外,連忙跟了上去。
何定玄個高腿長,走得快,談沛晨跟得有點辛苦,甚至適得小跑步才能跟上他的腳步。
不是個生病的人嗎?
還能走得這麼快,是已經康復了吧?
她在心里嘀咕的時候,突然就見何定玄身形一晃,在中央分隔島上軟了身子。
談沛晨大吃一驚,連忙沖上前扶住他。
「你還好吧?」她焦灼的問。
「頭暈。」他裝作無力的靠在她肩頭上。
「那你休息一下。」
他的身子太沉重,光靠談沛晨一人的力量無法將他扶過馬路,見兩邊來車甚少,索性就扶著他在分隔島上坐下。
他靠在縴細的肩頭上,一只手臂跟她纏得像麻花似的,想到他剛才那麼輕率的吻她,理由還是那麼荒誕無稽,談沛晨想把手抽開,可他人不舒服,她又不好叫他離遠一點。
她覺得應該跟他說清楚,她會留下來照顧他是基于過去的情誼,不是想跟他發生什麼亂七八糟的關系。
他是弟弟。
她在心里大聲的喊著。
「我……我那個……」這開場白好難想。「我們從小就認識,我等于看著你長大,對我來說你是弟弟,我是姊姊,所以我照顧你是因為你生病了,你懂嗎,沒有……我沒有想說要跟你怎麼樣。」
閉眼假寐的何定玄聞言眉頭一蹙,但不動聲色。
他很想反較她︰我家戶口簿上沒有你這個姊姊。
但想了想還是決定裝睡,當作什麼都沒听到,省得還要跟她爭辯。
對此時的談沛晨來說,安靜的氣氛是很尷尬的。
「你有听見嗎?」
旁邊的人沒反應。
該不會睡著了吧?
談沛晨低頭,果然看到他雙眼輕閉,眉目祥和。
還真的睡著了。
談沛晨輕嘆了口氣,視線轉望到纏繞著她的手臂。
他的手變好大了,是屬于男人的手。
她輕輕拉起,縴手與他的相貼。
他光是手指就長了她一個指節,更別說掌心還比她寬厚許多,更顯得她的手縴小。
她小時候還常牽過他過馬路呢,那時的手小小一個,幾個年不見,什麼都變了。
相貼的五指突然一個顫動,往內勾,插入她的指間,變成十指相扣。
她嚇了一跳,連忙想抽回手,但長指緊緊扣著她的手,讓她沒辦法動作。
他裝睡!
「何定玄!」
口罩內發出「噗哧」笑聲。
「放開我的手。」
「你握著我的。」
「哪有。」心虛的她臉紅紅。
「不就是你拉我的手去握你的?」
「我是……我是想說比看大小而已。」她不知所措的低嚷。「你小時候……國中的時候個子還比我矮,手也……手也差不多……我是看現在差多少……而已……」她已經是語無倫次了。
「差多少?」他問。
「就……就手變大了。」
「我的個子也比你高了。」
「我知道啦,你放開我。」她緊張得手心要冒汗了。
「不放會怎樣?」
「不放會……我會生氣。」她擺出生氣的臭臉。
「你生氣會怎樣?」
「生氣我你了。」
他突然把手放開,叫她又是好一會兒錯愕。
「是不是要我縮短你的交件時間?」
「不。」她不想再被進度追著跑了。
「把自己的工作做好。」
「是。」談沛晨趕忙拿起數碼筆,專心畫圖。
接著何定玄又轉往甘宜睿,「你可以打卡下班了。」
「啊?」
「不是離職了?可以走了。」
甘宜睿面頰難堪的抽了抽。
「好,走就走。」說罷,甘宜睿開始整理東西。
而何定玄一直環胸站在他背後盯著他。
感覺到何定玄散發出來的強大氣場,甘宜睿背後發麻,才整理完一個抽屜的東西,就忍不住抬頭問,「干嘛站在這里?」
「收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