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甫踏出伍宅大門,心神不寧的徐明璐,迎面險些撞上一堵人牆。
「對不住……」她連忙停步,揚眸望去,當即一凜。
一張年輕氣盛的俊俏面龐,赫然躍入曈心,當她看清眼前來者,秀顏霎時褪去最後一絲血色。
尹少謙亦瞪著她,眼神不似憤怒,而是震驚與激動,仿佛撞見闊別多年的故人一般。
徐明璐倉皇掩下雙眸,佯裝沒看清來者面目,一派拘謹的擦身而過。
還未冊封為蘭貴妃時,每每在國子監踫著此人,她總要特別避開,離此人越遠越好,仿佛此人身染怪疾,一踫上便會被傳染似的。
「冉守月。」
驀地,背後傳來尹少謙的這聲沉喚,徐明璐當下一僵,秀眸驚瞪,喉尖凝窒,好片刻不能動彈。
片刻後,又聞身後的尹少謙揚嗓︰「當真是你。原來你同我一樣,受上天眷顧,借體復生……看來我倆當真命不該絕。」
徐明璐輕顫的轉回身,迎上那張驕縱橫溢的面龐,心口一陣陣抽悸。
再相見,仿若隔世,她做夢也想不到,此生竟然還會與此人相見……
上天究竟想拿她怎麼樣?倘若讓她藉徐明璐復生,是為了讓她彌補過錯,那又為何要讓尹常泓一樣借體復生?
一個人只能活一輩子,一輩子只要錯過一次便已足夠,她不會傻到再錯第二次,更不會讓一個利用她去傷人的狠毒男子,再利用她第二回。
思及此,徐明璐冷著嬌容,漠然反問︰「你是如何認出我的?」
尹少謙用著異樣專注的目光,直勾勾盯著她,道︰「你不也認出我了?你倒是說說看,你是如何認得我的?」
「縱然換了一副身軀,你的驕傲跋扈仍然沒變。」
嘴角揚起一抹諷刺的笑,徐明璐眼底升起了恨意,這是從來不曾在冉守月面上出現過的神態。
當年冉守月慘死于他手中,如今她面露恨意,那自是理所當然。
只是從未見過她對自己流露恨意,此時見著這一幕,尹少謙的胸口竟是一陣抽痛。
「那日在國子監初見,我便覺著此人說話的口吻與神態,俱與昔日的二皇子相差無幾,待我清楚看見你竟然用滿懷恨意的眼神,大逆不道的盯著皇帝,我幾可確定便是你了。」
說起來兩人同樣死後借體復生,興許是如此,兩人方能如此敏銳的認出對方。
畢竟天底下這樣死而復生的人能有幾個?如他們兩人這般,心懷不甘與強烈恨意而死的人,又能有幾個?
他們會在復生後相逢,絕非偶然,必定是上天巧妙的安排。
抱持著這般念想,尹少謙對眼前這個靈秀可人的徐明璐,不由得浮現了異樣心思。
不,打從像個傻子一般,被他耍得團團轉的冉守月一死,那時猶是尹常泓的他,便經常想著她。
他原以為自己真把她當作一顆棋,乖巧听話且任由自己擺弄,直至親手毒殺了她之後,他方明白自己鑄下大錯。
原以為對她無心且無情,直至她離開人世,他方發覺,這麼多年來,她在他心底已悄然佔有一席之地,只是他發現得太遲。
他幡然醒悟,卻已太遲,太遲……伊人已成一杯黃土。
她對他的好,對他的真誠無欺,相較之下,他處處利用她來氣尹梓赫的手段,思劣至極。
他當真沒料想到,有朝一日竟然還能與她活著相見。
尹少謙的眼神驀然起了變化,不再冰冷帶刺,而是多了幾分溫情。
「尹梓赫也認出你了,是不?」
「沒有,他沒認出是我,他只是把我當作冉守月。」
「你為何不告訴他實情?」尹少謙不由得揣度起她的心思。
「沒必要。」徐明璐冷聲回道。
「我明白了。」尹少謙一臉挖苦的笑。「你是怕他知道,當初你听從我的話,想毒害他的真相,是不?」
徐明璐刷白了嬌顏,抿緊了蒼白的唇瓣,渾身僵立而顫抖。
洞悉她的心思,尹少謙心下頗不是滋味,滿懷惡意的笑道︰「怕什麼?尹常泓死前便已告訴他所有的真相,他早已知情,他最疼愛的小師妹,當年為了二皇子險些毒殺他。」
間言,徐明璐渾身大震,牽扯了兩世的恩怨,頓時涌入心頭。
她紅著眼眶,死死地瞪住尹少謙,抖著嗓子道︰「尹常泓,我當年鬼迷了心竅方會一心向著你,我為了自己鑄下的過錯,賠上了一條命,如今有幸重活一世,我不會再重蹈覆轍。」
聞言,尹少謙面色丕變,目光逐漸陰沉起來。
「這麼說來,你是為了向尹梓赫贖罪,方會入宮當他的蘭貴妃?」
「不僅僅是贖罪。」徐明璐斬釘截鐵的反駁道︰「愚昧且死不足惜的冉守月,臨死之前方看明白誰對她是真心,她在死前許諾,若有來世,必定傾盡全心全意,舉案齊眉,白頭偕老。」
尹少謙忽爾一個箭步上前,抓起她的皓腕,赤目怒顏的斥道︰「冉守月,你前世一心一意為了我,如今死而復生,一轉頭便成了尹梓赫的蘭貴妃,你這算什麼?說到底,你只是為了贖前世的罪,方會委屈自己成了尹梓赫的妃子,你少在我面前撒謊!」
徐明璐兀自冷眼相對,一派平靜的反問︰「我為何要對你撒謊,你是我的什麼人?你不是我的夫君,更不是與我私訂終身的情人,我何必撒這樣的謊?難不成你以為,我是為了引你妒怒,方會故意在你面前這麼說?」
遭她這般反諷,尹少謙當下語塞,竟是無話可說。
只見徐明璐推開他箝住自己的那一手,眼底的恨意已然消失無蹤,只剩下一絲憐憫與釋然。
徐明璐驀然發笑,這秀麗之至的一笑,登時看怔了尹少謙。
他仿佛又看見前世里,那個眉眼慧黠且經常掛著甜笑的冉守月,每回見著他,她總是笑得忒燦爛……
無視尹少謙的震懾錯愕,她如前世那般甜甜地笑,語氣卻如同一汪止水,平淡且毫無波瀾——
「承蒙二皇子前世未曾真心眷顧,當我慘死在你的豐里,我便向菩薩許下諾言,若有來世,必當與二皇子再無瓜葛,無無情,無愛無恨,只求永不相欠,永不相見,生生世世是陌路人。」
嬌軟卻堅定的聲嗓落下,徐明璐隨即斂起嘴角的笑,一臉疏冷地瞅了瞅震愣的尹少謙,身姿款款的背過身離去。
尹少謙就這麼愣在門庭前,兩眼滿溢悔恨的目送那抹嬌小背影坐入寶蓋馬車,一路朝著朱雀門而去。
回宮時正逢下雨,徐明璐改乘宮輦去了永壽宮,途間不自覺紅了眼眶,待到佇立于永壽宮的文德殿門口時,淚已淌滿臉頰。
她沒捎上巧嫣與小泉子,獨自一人來到永壽宮,候于垂拱門外的李福安,一見她神情有異,面上全是淚,不由得詫異愣住。
「娘娘……」李福安見她如此,一時不知該不該入內通傳。
「李公公,陛下可是忙于公務?」徐明璐淡淡問道。
「陛下方才與蘇大人下了盤棋,蘇大人告假返鄉治喪多日,今日甫回京便前來向陛下請安……此刻陛下正在御書房批折子,娘娘可要奴才入內通傳?」
徐明璐輕輕搖首,隨即提步入內,李福安愣了愣,連忙小碎步追上前。
「娘娘——娘娘,您得讓奴才向陛下通傳呀!」
追了一陣,李福安忽又想起什麼,猛地停下腳步,就這麼眼睜睜看著徐明璐步入御書房。
但凡只要是與徐明璐攸關的事,陛下處處通融,事事放縱,即便是未經通傳便入內晉見,想必陛下亦不當回事。
思及此,李福安退回垂拱門前,不忘將文德殿內的宮人太監撤出殿外候著。
御書房里,徐明璐踩著輕緩的步伐,停在門口前,靜靜望著端坐于紫檀木鑿靈獸紋飾寫字台後方的俊秀人影。
仿佛心中有所感,尹梓赫攢緊一雙峻眉,緩緩自手邊的奏折抬起臉,對上徐明璐淚眼婆娑的怔視。
他怔了怔,沉嗓問道︰「發生何事,李福安人呢?為何沒有通報?」
徐明璐一臉蒼悒的望著他,幽幽言道︰「原來你什麼都知情……既然如此,你為何還要惦記著那個活該千刀萬剮的冉守月?」
尹梓赫聞言又是一愣,手中的筆一擱,俊麗面龐明顯僵冷的站起身。
望著頎長身影朝自己步來,徐明璐眼底涌上熱淚,已是顫不成聲,更顧不得會否遭尹梓赫起疑心,嘴里兀自念念有詞。
「……你早就曉得,冉守月險些毒害你,你怎能還這般想著她?」
待到尹梓赫听清楚她說的話,心中一凜,拉起她泛涼的縴手,擰眉問道︰「這件事是誰告訴你的?」
徐明璐只是流著淚,拼命搖動螓首,閉緊了雙唇不說話。
尹梓赫犯急,不由得扣緊了掌里的皓腕,神情暴躁地追問道︰「徐明璐,告訴朕,你是從何得知此事?」
徐明璐淚如泉涌,哭得不能自已,道︰「師兄,你不恨守月嗎?守月為了尹常泓想毒害你,難道你都不恨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