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開征在即,周屹天幾乎不歸家,顧家老宅的下人不論男女都有些身手,趙小丫也堅持著日日鍛鏈身子,所以周屹天雖掛心,卻不擔心她的安危。
今日好不容易有兩個時辰的時間,周屹天騎馬出了京郊護衛營,卻意外的在營口與熟悉的馬車相遇。
周屹天停下了馬。
衛元召听到前頭小廝的傳話,立刻拉開布幔,微探出頭,「上來,有事說。」
周屹天挑了下眉,翻身下馬,輕松的跳上馬車。
馬車向前行,周屹天的座騎乖巧的跟在馬車旁。
周屹天神情略顯不耐,他趕著回去看趙小丫,沒空跟衛元召閑扯。
衛元召看出了,也不拐彎抹角,直接說道︰「你可知此次恩科的狀元郎是誰?」
周屹天皺了下眉,他只知聖上重開恩科,至于狀元花落誰家,他壓根不知也不在意。
「這次主試的是禮部王尚書,應試之人有不少是我爹的門生,我爹為避嫌,所以並未插手此次恩科。此屆狀元郎姓張,名德元,雖說私下做得隱密,但我爹說是王大人的門生。」
提到王尚書,周屹天的眼神微冷。他向來厭惡文人酸儒,平時端著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滿嘴仁義道德,實際上卻做著男盜女娼,暗暗算計的勾當。
只是如今他還沒有打算收拾王尚書,而且今天衛元召尋來,只是嘴上一說,手上應該沒有證據。
「暗中勾結。」看著衛元召不平的神情,周屹天意興闌珊的補了一句,「但又如何?」語畢,他就打算下馬車。
「等等!」衛元召連忙將人攔住,「你不認得張生嗎?」
「不認得。」
「可是小丫卻在他身上下了大注。」
周屹天微愣,听到趙小丫的名字,這才坐了回來,一臉生硬,「說清楚。」
「咱們的賭坊隨大流在恩科上開了賭盤,小丫在咱們賭坊下注,就壓在張德元身上。」
小丫上賭坊下注?周屹天腦子難得空白了一會兒,回過神來,接過衛元召遞來的帳本。
她的膽子向來不大,如今卻敢上賭坊下注,她這是多缺銀子……
衛元召繼續說︰「而且她不單在財記下了注,同樣也在德記下了注。」
周屹天當初開設賭坊財記是為了引周仲入局,最後確實成了,也意外讓他和衛元召賺了個金銀滿滿。
衛元召主事又開了另一家賭坊名為德記,如今兩家賭坊的名氣在京城數一數二。
周屹天不得不認,若論起動腦子,衛元召確實有一套,要不是為了衛閣老的顏面,衛元召不好做過得太過,他妥妥是個奸商的料。
他們一個是昆陽侯長子,一個衛閣老的長子,這樣的身分萬不可能與賭坊有所牽扯,所以鮮少人知道賭坊背後的主子是他們兩人。
周屹天飛快的翻看手中的帳本,目光落在趙小丫下注的數字上,心中計較了一番,這數額是他給她銀錢的一半,雖只有一半,但經這一轉手,賺了足足五倍有余,他忍不住揚了下唇,這來錢的速度也是絕了。
看著周屹天嘴角帶笑,衛元召忍不住在心中猛翻白眼,「虧你還有好心情,咱們這次賺的銀兩有大半得虧在她的手上。」
周屹天將帳本丟回去,他不在意賭坊是賺是賠,反正只要趙小丫不吃虧便成了。
看周屹天的模樣,衛元召就知道他沒打算插手,這個人一對上趙小丫就沒了理智,包容度能頂上天。
「你別高興得太早,我告訴你,小丫不單只在咱們賭坊下注。我讓福來去其他賭坊暗查了一番,她還在京城另外四家賭坊也下了注,只不過財記和德記規模較大,所以她下注的銀兩比較多,引起我的注意。」
周屹天眼底閃過贊賞,趙小丫看來單純,但不笨,至少懂得分散下注,不引人注目。
衛元召對周屹天的淡然十分不順眼,「清醒點!她莫名其妙的將大筆銀兩壓在張德元身上,你一點都不覺得古怪?」
迸怪自然是古怪,但周屹天卻不覺得有何不妥,「我回去再問她。」
「問是肯定得問,只是這賭金——」
「該給的自然得給,一個銅錢都不能少。」周屹天肯定財記、德記不敢不認帳,但另外幾家可不好說,自己媳婦的錢自然得全送進自個兒媳婦手里才成,「不許其他賭坊有旁的心思。」
衛元召再也忍不住哼了一聲,听听這口氣,是要他眼巴巴的送上銀兩不說,還得充當保鏢。
周屹天沒理會衛元召一張臉又青又白,不顧馬車還在行走,徑自跳了下來,俐落的翻身上馬,揚長而去。
杏兒站在趙小丫的身旁,看著她在紙上涂涂寫寫,看得出心情極好。
趙小丫下注的事瞞著夏嬤嬤,卻沒瞞著杏兒,這陣子杏兒因為揣著這個秘密,幾乎夜不成眠,如今知道趙小丫賺了一大筆銀子,怕被知情的擔心消去了不少。
杏兒眼角余光看到門外有人,一個抬頭,果然看到周屹天帶著周岳直往屋里來。
「姑娘,爺來了。」
趙小丫聞言放下筆,露出一抹笑,起身走過去。
周屹天如同以往那樣先好好的打量她一番,看她氣色極好,臉色才好看了些。
杏兒連忙上茶,跟著周岳退了出去。
周屹天站在桌子前,看著趙小丫方才涂寫的東西,這是裝潢酒樓的細節。
他沒拐彎沬角,直截了當的道︰「你認得張德元。」
趙小丫搖了搖頭,「不認——」她的話聲隱去。
張德元是狀元郎,她當然不認得,只是听過名號。
周屹天絕不可能無緣無故的提起此人,可她下注的事除了杏兒外,無一人得知。
她是相信杏兒不會出賣自己,但他的樣子……她悄悄的打量著他的神情,這是知情了?
周屹天眼角余光注意到她不自在的扭著手指,有些好笑的拉過她的手,這麼扭著也不怕疼,「你倒是能耐,悶聲發大財。」
丙然——他知道了。
猜不清他心中所想,她只是抬起頭對他露出一抹笑,討好的說︰「我發財,不等于哥哥也發財嗎?」
他點了下她的鼻子,「別顧左右而言他,你認得張生?」
她搖頭,「真的不認得。」
她的回答周屹天並不意外,她到京城不久,最常待的地方是莊子里,壓根沒機會認得張德元。
「既不認得,為何在他身上下大注?」
她的笑容微隱,有心解釋又沒法,總不可能挑明說是靠著她上輩子的記憶取了巧。
「怎麼不說話?」他不在乎她有算計,卻不樂見他已出聲詢問,她卻有所欺瞞。
掙扎了半晌,趙小丫才悶悶的開口,「若我說……我會下注在他身上,是因為我作了一個夢,夢到張生會當上狀元,哥哥信不信?」
他專注的目光看她許久,最後才道︰「別人說,我不信,但你說的——我信。」
他無來由的信任讓她的心一熱,語調激動了起來,「哥哥,我沒騙你,我是真的作了個夢,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上輩子之于她確實如同一場夢,如今她只慶幸夢已醒。
他彎下腰,俯身輕輕踫了踫她的唇,「夢中可有我?」
他的吻很輕,她笑眯了眼,「自然是有!」
「夢中的我如何?」
「威風凜凜,氣蓋山河,是個鼎鼎有名的大將軍。」
看著她豎起的大姆指,他的嘴角微揚,「那我可有給你請個眾人稱羨的誥命?」
他不經意的一句話令她原本靈動的雙眸蒙上一層陰影。
上輩子兩人唯一的交集便是在太白樓,他愛太白樓的飯菜,而她是伺侯的雜工,兩人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怎麼不說話?」
她低下頭,老實的回答,「你沒有為我請誥命,但我只要看著你便十分開心。」
周屹天輕皺了下眉,對這樣的回答並不滿意,他輕聲一哼,「說穿了,就是個夢。」
他相信自己將來必有功名,能給她誥命。
「是啊,那是夢。」她附和他的話,伸出手抱住他,輕聲說︰「如今的你才是真的。」
他享受她的撒嬌,疼愛的拍了拍她的後背,目光落在案桌上所寫的字句,看來有些事得提前進行才成……
隨著天氣越來越熱,京城百姓最近茶余飯後談論最多的便是敗家的昆陽侯為了替興善寺的神佛重塑金身,又要一擲千金,最後弄得獨子將娘親留下的莊子、糧行變賣,全給興善寺添了香油錢。
周堂堯跪在佛前靜心的念經,直到兩個時辰過後才緩緩站起身,踏出寺外。
今日陽光燦爛,徐風吹過寺外青竹,消了絲暑意。
他的目光落在坐于寺外八角亭內的周伯延身上。
周伯延對上他的視線,站起身有禮的雙手一拱。
周堂堯轉動著手中的佛珠,緩緩走了過去。
在外人看來,這個佷子比他的親子對他還要孝順,每月初一、十五,不論風雨,必上興善寺與他一同念佛。
但今天既非初一也非十五,他斂眉思忖,大約猜到周伯延所為何來。
「伯父。」若忽略眼中的隱隱怒意,周伯延的表現倒是一如過往,一副翩翩公子模樣,「祖母發話,請伯父回府一趟。」
「這些日子我身子不好。」周堂堯不疾不徐的開口,「怕過了病氣給老夫人,待過些日子再回吧!」
對周伯延,他始終未顯露出太多的喜惡,但他深知周伯延在京中名聲極好,他原以為周伯延會藉著此次恩科考取寶名,可惜主試者是周伯延未來的岳丈,只能錯失此次機會。
但周堂堯相信,若有真才實學,只要一心往正道,終會有自己的一片天,只是可惜……
他手上轉動著佛珠,移開了落在周伯延身上的視線,如今他是越來越看不清周伯延心中所想。
周伯延抿著唇,靜了一會兒,「我看伯父氣色挺好的,如今看來,伯父是存心置祖母與二房于不顧?」
周堂堯在心中嘆了口氣,終究得承認自己看走眼,這個孩子不是個好的……
「聖旨已下,無轉圜的余地。」周堂堯淡淡的說︰「以後你也無須再來。」
周伯延聞言只覺這些年的孝敬都成了笑話,他原以為周屹天小小年紀便被丟到莊子去,等同令伯父死了心,伯父為了周家名聲,終究會棄子不顧,將世子之位給他,卻沒料到——伯父確實沒將世子之位給周屹天,而是直接把侯爺之位讓出去。
如今侯爺成了周屹天,這要他如何甘心?
早在去年,祖母就曾上興善寺提及請旨立下世子,伯父未明確給答案,他未來的岳丈擔心事情有變,逼得他先下手為強。
他思前想後,決定刺殺周屹天,屆時周屹天已逝,伯父終究只能將侯爺之位交到他的手中。
誰知派出去的二十名刺客無人返京,他知曉事情有變,見周屹天平安返京,心中驚恐,卻不見他討要公道,他心存僥幸,想著周屹天應是至今都不知幕後下黑手的人是他。
除夕那日,周屹天雖針對二房,但對他並無一絲深惡痛絕的模樣,他著實松了口氣。
原本他還盤算著等周屹天入兵部,被魏將軍封為騎郎將,統領騎兵前往漠北,到時在戰場上對他下手,取他性命更為容易,誰知今天一道聖旨前來,亂了一切盤算。
如今周屹天是生或死都已不重要,因為他若生,身為昆陽侯,縱使不立下功勛,只要他上過戰場,回京後處尊居顯已可預見。
若死,周屹天無後,侯爺之位後繼無人,昆陽侯府就此斷送在周屹天之手。
這一步棋徹底斷了二房所有的念想,這對父子果然如祖母所言,可惡至極。
「果然終究是血緣難斷。」周伯延嘲弄的揚起嘴角,「伯父一心為大哥盤算,而大哥也為伯父不惜變賣亡母嫁妝,為興善寺的神佛塑金身,真是父子情深。」
周堂堯看向亭外,沒有費心去看周伯延此刻的神情,他從未提過要替興善寺的神佛塑金身,但確實從兒子的手中拿到一筆香油錢,從送錢過來的顧良口中得知,兒子要他用這筆銀錢給神佛塑金身。
他雖不知兒子所圖為何,卻也收下了銀錢,對外默認兒子為了他變賣娘親嫁妝的傳言,但他很清楚,兒子絕不可能做出此事。
「怎麼?本侯爺處置娘親嫁妝,還得經過你點頭不成?」
周伯延看到大步走過來的周屹天,臉色微變。
周堂堯的陣底閃過波動,萬萬沒料到三日後要出征的周屹天會來。
周伯延的身子一僵。
周屹天不言不語,只是冷冷的看他。
周伯延強迫自己露出一抹笑,稱了一聲,「侯爺。」
「今日聖旨才下,你便迫不及待的上興善寺,周伯延,你如此沉不住氣,令人失望。」
周伯延用盡力氣才將笑容留在自己的臉上,「我不懂侯爺所言何意,我是奉祖母之命來請伯父回府。」
周屹天一哼,對他跨去一大步。
周伯延一驚,跌在後頭的椅上。
「我竟差點敗在你這個小嘍羅手中……」周屹天垂下眸子,聲音近乎低喃,「真是天大的笑話。」
周伯延驚恐的抬起頭,「侯爺,我不懂——」
「若你不懂,只怕天下無人能懂。」周屹天一哼,心中涌現的恨意令他恨不得伸手扭斷周伯延的脖子,但他終究忍住了,不想因為這條賤命毀了將要出征的計畫,「不過是個虛位,我看不上眼,給你也罷,但你錯在太多算計,在你計謀未成時,你就該有覺悟——你的好日子到頭了。」
周伯延的臉色慘白,想要辯駁,但卻發不出聲響。
「滾!」周屹天不客氣的踢了他一腳。
周伯延被踢出了亭子,痛得在地上打滾,直不起身。
一旁小廝的連忙上前攙扶,主僕慌亂的離去。
周屹天不在乎周堂堯對自己動粗有何想法,只道我已跟老夫人交代分家。
分家?周堂堯的目光閃過疑問。
「你不會以為我會留著二房在昆陽侯府惡心自己吧?」
周堂堯轉動著手中的佛珠,最後才道︰「老夫人不會點頭。」
「如今我才是正經的主子,她的思慮左右不了我。」所謂孝道、名聲,周屹天全不看在眼里。
周仲好賭,欠下大筆外債,被他派人廢了一雙手臂,而二房此刻被逐出昆陽侯府,一時之間也找不到去處,可惜他三日後要離京,看不到好戲。
「畢竟是一家人——」
「別跟我談一家人。」周屹天打斷了周堂堯的話,「因刺客上門,姥爺死了,你以為這天底下有誰會要我的命?」
周堂堯的雙唇緊抿,手中的佛珠轉動更快。
這輩子他最對不起的除了發妻外,便是顧喬成。
他原以為千金散盡,空有名號的侯爺之名不足以令人掛念,卻低估了人性貪婪。
「愚昧。」
周堂堯的臉色一白,卻無話反駁,他以為二房並無能耐,卻忘了如今周伯延將迎娶禮部尚書之女,若有禮部尚書相助,要派人對周屹天或顧喬成出手輕而易舉。
「我只在你身上學到一事——當個懦夫只會令自己變得可笑又可恨。」
周堂堯無力反駁,如今顧喬成已死,周屹天了無牽掛,就算自己出面也無法讓他放過二房諸人。
周堂堯不想追問周屹天的手段,他念佛多年,深知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回。
他靜了一會兒,久久才道︰「你出征在即,一路小心。」
周屹天看向周堂堯,眼底有著復雜與隱忍。
這是他的生父,對發妻被陷害而亡一事毫無做為,只能在佛前找平靜,十分懦弱,卻又知道教導他裝出不學無術的模樣,在他十歲時藉著犯事之由讓他離開侯府,暗自送給姥爺。
這麼多年,他掐著二房不放,將昆陽侯府家產幾乎散盡,讓二房難受,卻又莫可奈何。
他是個善人,也不是個善人。
周屹天看著寺外一片青竹,父親與姥爺都喜歡竹,只因為他的娘親也愛竹,他們都在回憶里找解月兌,卻不知這樣只會更痛。
案親以為遠離他便能護住他,卻不知有時逃避只會使事情更糟。
如今父子情淡,這一輩子到底值或不值,這個問題只怕父親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他不懂父親,也沒打算去弄懂,只是他從姥爺和小丫的身上,明白每個人都有守護另一人的方式,未必全然是對的,但至少一片真心。
他不知兩人的父子之情是否有修補的一日,但他終將學著放下——縱使現在無法,但或許有一日他會做。
「金身之事是我為了掩飾我將糧行給你兒媳婦開酒樓所散出去的藉口,在我還未回京前,我不想讓她因與我有關連而有一絲危難。」
兒媳婦?周堂堯是真的驚訝。
「一個村姑。」周屹天垂下眼,想到趙小丫,眼底微柔,「是我自個兒看上的。」
周堂堯沒有料到有一日可以在剛強的兒子身上看到一絲柔情,他一陣悸動,「我相信是個好的。」
「她確實很好。」周屹天向來喜歡听別人說趙小丫好,比听人說他自個兒好還要開心。
周堂堯看著已比他高大的周屹天,他確實錯過了陪伴兒子成長的光陰,那個曾經縮在亡妻靈前哭泣的孩子長大了,心中有了牽掛之人。
「去吧!」周堂堯收回自己的視線,看向遠方,「凡事小心,別忘了,有人等你平安歸來。」
周屹天沒有回答,只是最後看了父親一眼,這才頭也不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