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要到國公府赴約,整個安遠伯府的內宅無形中帶了幾分壓迫。
伯府與國公府那可差得太遠了?說是他們高攀那都不為過。
而且他們伯府尚在孝期,國公府的蘭花宴能給他們下帖子真是太讓人意外和驚喜了,但仔細想想也不奇怪,這是他們府上大姑娘跟國公府世子的交情。
在席嬋娟因為能去國公府的蘭花宴而興奮莫名,指揮著丫鬟們幫自己精心收拾妝扮的時候,攬芳院的程玥寧卻只是吩咐身邊的兩個大丫鬟簡單些就好,孝期去別人府上,要足夠低調。
桃紅柳綠心領神會,照著姑娘的意思挑選了件月白色的衣裙,外罩一件藍色的長比甲。
發式梳了朝雲近香髻,簪了兩支銀質發釵,又在底部圍了一圈顆粒均勻的珍珠,在腦後的髻上簪了一朵淡藍色的玉蘭絹花。
整體看來清新淡雅,既不會顯得太過寡淡,又不會太過顯眼,再配上她們姑娘那張貌不驚人的臉,估計丟到人堆里足夠低調不會引人注目。
沒有戴耳環,腕上戴了一對白玉鐲,素淡得很。
程玥寧對這個效果很滿意。
等到出門的時候,程玥寧才知道方菱竟然也要帶著女兒一起去,她復雜地看了一眼自家四嫂,真不知道她心里是怎麼想的。
但她到底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地跟著桃紅柳綠上了自己的那輛馬車。
柳雙鳳和自己的舅母方菱一輛馬車,而呂玉嬋則和席嬋娟一輛馬車,席二夫人吳秋荷則帶著自己的兩個女兒另坐了一輛馬車。
安遠伯府一行女眷就這樣坐著馬車緩緩地駛向了定國公府的方向。
行過鬧市的時候,隔著車窗能听到外面街上傳來行人買客的聲音,程玥寧突然感覺持別親切,她有多久沒有听到過這樣的聲音了?
自從來到京城,似乎連天空都永遠帶著一層陰霾,京城太過壓抑,程玥寧不喜歡京城。
尤其她在進京經歷了許多的風風雨雨之後,就越發地不喜歡這個地方了。
她想家了!也不知道昱兒長成什麼樣了,等她回去的時候只怕都不認識她這個姊姊了。
程玥寧的思緒不由有些飄。
「姑娘到了。」
直到耳邊傳來柳綠的聲音,程玥寧才收回思緒,快速整理了一下心情。
國公府專門派了小轎接內眷進去,抬著程玥寧的是兩個身材壯碩的僕婦,她們臂膀有力,抬得平穩無比。
下了小轎,一行人便到了國公府的內宅。
桃紅抓了一把小錢塞給她們,僕婦笑著謝賞。
柳綠扶了姑娘跟著前面的人往里走。
到了國公府,自然是要去拜見一下女主人的。
果然是養女兒出名的國公府,看著會客廳里那些鶯鶯燕燕,程玥寧由衷地發出這樣的感慨,各色美人齊聚,真是眼楮莫大的福利。
相較于國公府眾美人爭奇斗研的著裝,安遠伯府這邊就顯得寡淡素淨太多了,一眼看去堪稱涇渭分明。
國公夫人與柳雙鳳有說有笑,說著一些場面話,下首坐的姑娘媳婦們則是掛著禮貌得體的笑听她們講話。
「這就是貴府的大姑娘五娘吧?瞧著倒是個穩重人。」話題不知不覺地就偏到了安靜端坐的程玥寧身上。
程玥寧只能禮貌地笑笑。
國公夫人接著又道︰「不知五娘平日在家都做些什麼消遣啊?」
這次就不得不回了,程玥寧微笑道︰「不過就是看書練字罷了。」
國公夫人一笑,指著自己府里的一群姑娘說︰「倒是比她們強,她們只會弄些女紅做點小吃食。」
程玥寧一下就想到了齊淵說過的府里的姑娘是如何擅長廚藝的事,有點兒想笑,但她克制住了這種沖動,「愛好不同罷了,倒沒有誰比誰更好,都只是打發時間的消遣而已。」
國公夫人又道︰「初次見面,也沒什麼好東西,這只羊脂玉鐲就送給五娘戴吧。」
程玥寧知道權貴人家初次見面都會送些小禮物給小輩,國公夫人算是她的長輩,這禮物她倒也收得,于是就沒推辭,道了聲謝便讓桃紅上前從國公夫人身邊的管事娘子手里接過了只剔透瑩潤的玉鐲。
國公夫人也沒厚此薄彼,同樣送了見面禮給同來的席嬋娟和呂玉嬋,甚至席二郎家的兩個小泵娘也都各有禮物,但若依貴重而言,還是程玥寧的那只玉鐲最為惹眼。
家常話講完,重頭戲就是邀請人去看花,一行人浩浩蕩蕩地移師到國公府的花圜。
程玥寧收到不少或私下或明目張膽地打量,她知道許多內宅女子對于她可能是挺好奇的,畢竟她的確干了幾件很出格的事。
但她心理素質好,全程淡定以對,臉上的表情都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
國公府的花園托紫嫣紅,在晚秋的季節十分的難得,看得出園丁出了不少的心血和心力。
程玥寧走了一會兒便漸漸月兌離了大部隊,在一處周圍栽種了大片秋菊的亭子里坐了下來歇腳。
亭子里有一張石桌,桌上還擺放著瓜果點心,極盡地主之誼。
不過程玥寧並沒有取食桌上的點心,只是坐著歇息,目光不經意地落在亭外的菊花上。
一大片開得熱熱鬧鬧的菊花,朵朵如碗口大,絲絲縷縷的花瓣舒展著,恣意放肆。
不期然的,程玥寧想到了她肉鋪後面那一片天生天長的野菊花,花朵雖小,姿態也沒有眼前的雍容華貴,但是生機勃勃,每年她都會在花期末端采摘一些做菊花茶,消火潤喉也是很不錯的。
「婢子見過席姑娘。」
程玥寧循聲望去,就看到一個青衣小婢站在涼亭階下恭恭敬敬地向她福禮問安。
「何事?」
「我家姑娘想請席姑娘過去坐一坐。」
「你家姑娘是誰?」
青衣小婢道︰「我家姑娘是國公府三房的嫡出九姑娘。」
「你是九姑娘身邊的貼身大丫鬟?」程玥寧又問。
青衣婢女搖頭。
程玥寧笑了笑,平淡至極地地道回絕道︰「勞煩回稟你家姑娘,就說我跟她不熟,坐一坐什麼的就大可免了。」
青衣婢女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
桃紅走出亭子,遞了一串錢給她。
青衣婢女知道對方確實不會跟自己走,只好謝賞告退。
一直到看不到青衣婢女的身影,柳綠才開口道︰「她不是九姑娘身邊的丫鬟。」
桃紅接話道︰「國公府的九姑娘也不會如此不知禮地派一個小婢前來請姑娘。」
自始至終,程玥寧不曾就此事發表什麼意見,只是繼續賞自己的菊花,彷佛根本沒有听到兩個人在說什麼一樣。
又過了一會兒,主僕三人又看到了一個丫鬟。
這次不是國公府的婢女,而是她們安遠伯府的,是跟著席禪娟一起來的。
「不去。」
對方還沒有開口,身子也才剛剛福下去的時候,程玥寧就直接開口說了兩個字。
桃紅柳綠垂頭忍笑,就喜歡她們姑娘這樣干脆利落、絲毫不給任何人機會的樣子。
見那丫鬟滿臉錯愕地看著自己,程玥寧不疾不徐地繼續道︰「你家姑娘跟著一群人,就算有什麼事發生也不必尋到我這里來。若是身為主人的國公府都處置不了,那尋我也沒用。而且咱們伯府的主持人是老夫人,就算有事,你也找錯了人。」
「大姑娘——」丫鬟怯怯地喚了一聲。
程玥寧的目光又落到那一片菊花叢上,「我跟你家姑娘關系沒那麼好,讓她安分些,別自己找不自在。」
丫鬟沒有再說什麼,默默地退下,轉身離開了。
「二姑娘這是什麼意思?」柳綠憤憤不平。
桃紅也是一臉的忿然,「平日在府里作妖也就算了,怎麼出門作客還如此不消停。」
此時的程玥寧卻是一臉的若有所思。
試探嗎?為什麼要試探?
她像是那種會隨便跟陌生人離開的人?
還是像那種為了所謂的手足之情而罔顧現實隔閡、不計前嫌顧全大局的嫡姊?
國公府這一次莫名其妙的蘭花宴邀約,本就透著股怪異,若不是為了伯府日後的交際往來,她原也不會同意來這一趟。現在看來,確實是不該來的。
而且這試探看起來也有些太過隨意,她就算腦子不夠,應該也不會這樣就上當的吧。
京城這些富貴圈里的人果然莫名其妙、無理取鬧、做事全憑一己之好,從不把別人的心情考慮在內。
程玥寧吐出口氣,她給齊淵面子,今天不會拂袖而去,但是不會有下次了。
「我們去別處走走。」
看著姑娘起身往外就走的身影,桃紅柳綠急忙跟上。
姑娘生氣了!別問她們為什麼知道,她們是貼身伺候姑娘的人,若是連姑娘的這點情緒變化都捕捉不到,那是她們的失職。
國公府她們是第一次來,路當然是不熟的,隨意走走也真的是很隨意。
只不過這走得隨意,竟然也不知不覺接近了連通外院的垂花門,然後她們看到了在垂花門外探頭探腦的少硯。
程玥寧朝右邊的桃紅示意了一下,桃紅便快步走向垂花門。
很快,跟少硯接觸過的桃紅就快步走了回來,她面上有些猶豫。
程玥寧卻突然開口道︰「齊淵要見我?」
桃紅微驚,但又很快平靜下來,姑娘一直是個胸有丘壑的人,雖然她總是自嘲自己腦子不夠用,但事實明顯不是這樣的。
許多事情上,姑娘實在是看得太過清楚明白了,所以便變得無欲無求起來,最後帶了佛性。
活得太過通透的人,有時候是挺無趣的。
程玥寧沒有糾結該不該去見的問題,她剛才就已經在想跟齊淵見面的可能性,國公府的人之所以會如此行事,大約就是因為兩個人的交情落在某些人眼中變了質,夾帶了些不可言說的男女之情,所以才會這樣不合宜的試探。
而她,也想跟齊世子好好談一談!
看著姑娘大步流星往垂花門處走,桃紅柳綠急忙跟上。
少硯一見她跨過垂花門,便往旁邊避了避,垂首恭聲道︰「給席姑娘見禮。」
程玥寧沒廢話,直接開門見山地道︰「走吧,去見你家主子。」
少硯也沒多說,「姑娘跟小的來。」
程玥寧主僕三人跟著他便走。
見面的地方是齊淵的書房,有少硯領著自然不會有人攔阻,他們一行很順利地便到了地方。
「席姊姊,你來了。」
程玥寧一進書房,迎接她的就是齊淵帶著欣喜的聲音。
「來了。」清淡的回應。
齊淵發覺她的心情似乎不太好,不由朝少硯掃了一眼。
少硯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程玥寧在書房會客廳的客座上坐下。
齊淵便在主位上坐下,順口吩咐,「上茶。」
少硯轉身出去辦事。
程玥寧也開口道︰「你們也出去。」
桃紅柳綠對視一眼,這才雙雙一福身,听話地退了出去。
等到屋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這個時候齊淵才面帶不解地看著面前的人問道︰「席姊姊想跟我說什麼?」
程玥寧直視著他的眼楮,表情認真地道︰「齊淵,咱們兩個有交情,不算生分,有些話我就直說,若有得罪也還請你多加海涵。」
齊淵不以為然地一笑,「席姊姊但說無妨。」
「你們家這次突然發帖子給伯府,誰的主意?」
齊淵心中一緊,立刻問道︰「是不是在里面出什麼事了?有人對你做什麼了嗎?」
程玥寧將自己心里的猜測實話實說,「應該不是你們這一房,但他們也僅止于試探。」
說到這里她頓了頓,眼神復雜地看了他一眼,「你的婚事是不是有很多人關心啊?」
齊淵低頭伸手在唇邊掩了掩,略有些尷尬。但很快他就明白了她話里的意思,眉頭不禁微蹙。
程玥寧輕嘆一聲,道︰「看來是有人誤會我們的關系了,以後你做事還是避諱些好,不要再隨便往伯府送東西了。」
齊淵臉一揚,略帶磨牙地說︰「這幫多管閑事的混蛋!」還嫌他不頭大嗎?席姊姊這邊原本就進展緩慢,他們還盡幫倒忙!
程玥寧搖搖頭,對這些高門深宅的手段無話可說。
「我呀,這是第一次來國公府,恐怕也是最後一次了,也不怕給你們府上留什麼不好的印象。你自己以後多長些心,後宅不寧,是高門大戶的禍源。」
齊淵笑笑,「後宅那是你們女人的戰場。」
程玥寧也不以為意,「那你就娶個能鎮宅回來幫你。」
齊淵點頭,「我肯定听你的。」他一語雙關。
程玥寧倒沒听出他的話外音,只當這是少年對自己話的有感而發,低頭笑了笑,就從椅中起身。
齊淵跟著起身,臉上流露出失落,「你這就要走了?」才跟他說了幾句話而已。
「畢竟我不合適在這里待太久,現在已經很容易落人閑話了。」
齊淵笑了,帶了些許的打趣,「席姊姊你還在乎這個?」
程玥寧抿嘴笑了,「有時候,還是得隨波逐流一下的。」
齊淵瞬間就懂,「人在江湖。」
兩人相視而笑。
「好了,留步。」程玥寧伸手制止他相送。
但齊淵還是堅持將她送出了書房,一直送到了院子門口。
目送她們主僕三人遠去的身影,齊淵冷肅著一張臉道︰「去查,看看今天是哪些人做手腳了。」
「是,世子。」少硯低聲應了。
適婚年齡的皇子們婚事陸陸續續有了眉目,只有年齡最大的福王依舊處于待定狀態。
待定或許說得不準確,事實上,福王這邊是一點兒相看的動靜都沒有。
這讓許多有心人就不得不多想,福王雖然體弱多病,但是身分地位卻明顯不同,如果嫁進去能得個一兒半女傍身,無論對自己還是家族都有著莫大的好處。
福王沒有動靜,安遠伯府的大姑娘依舊守孝中,這事情啊就怕聯想,一聯想整個人都要不好。
年關臨近,家家戶戶都開始張羅過年的事,外出的人也都紛紛往回趕,可是住在城外莊子上的安遠伯府的大姑娘程玥寧卻絲毫沒有回去過年的意思。
參加完定國公府的賞蘭宴後第二天,程玥寧便離了伯府去到城外的莊子上,走的時候還帶走了席二郎的大女兒席玉佳。
臨近年關的時候,席玉佳被送回了城,可她自己卻依舊留在了莊子上。
臘月二十八,天微陰,寒風入骨。
安遠伯府的老管家田滿頂風冒雪到了城外的一處田莊上,他是來請大姑娘回府過年的。
程玥寧在點著火盆的客廳見了他,相較于在伯府時的妝扮,此時的她顯得特別的小老百姓,若不是身上的衣料和發髻上的飾物簡樸卻精致,簡直就像掩沒在大眾的一個普通少女。
桃紅奉了一盞熱茶上來放到了被容許坐著回話的田滿手邊。
「早前便派人回府說過了,我不回去過年,怎麼還來?」
田滿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上,恭敬地道︰「姑娘是派人回去過了,可這過年畢竟還是一家人聚在一起更熱鬧些。」
程玥寧發出一聲不以為然的輕笑,手指在懷里的暖爐上動了動,雲淡風輕地道︰「田管家,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就好,說穿了都難堪。」
田滿垂頭,大姑娘跟伯府始終是透著疏離的,能在關鍵的時候為伯府挺身而出,其實已經是盡了她情分。她沒生在伯府,更沒長在伯府,老伯爺臨終明知大姑娘要進京,也只給他寵愛的庶女留下大筆的嫁妝,卻沒有對大姑娘有任何交代。
心寒,這種事擱到誰的身上都得心寒。
大姑娘是心大,若是換個人,在知道這種事後怕不得轉身就走,哪里還會留下來替伯府出頭。
分家的時候老夫人作主分了大姑娘田產店鋪,但說實話,這些田產店鋪在伯府的家產里真的都算不得好。
也是大姑娘離府得早,要是知道現在住在府里的表姑娘的吃穿用度比她在時都要奢侈,真不知會是個什麼心情了。
驀地,田滿心頭一驚,只怕大姑娘就是看到了這樣的遠景,才會選擇在親家舅母前來作客的第二天就離開的吧。
親疏遠近太過一目了然,只會讓人尷尬,還不如眼不見為淨。
上次去國公府作客,田滿就很不贊同帶上親家舅太太母女,可老夫人作主,他一個下人也不好說什麼。
「不知大姑娘可還缺些什麼?」于是田滿轉了話題,不再提回府過年的事。
「我住在莊子上有吃有喝,能缺什麼?田管家放心吧,我總不會虧了自己的。」
「也是,老奴想多了。」
「天寒地凍的,田管家便在莊子上吃過午飯再回城吧。」
「多謝大姑娘體恤。」
程玥寧抱著手爐起身。
田滿也急忙跟著自位置上站起,垂手恭立。
「你自管坐,我回屋去了。」
「送姑娘。」
「不必。」
柳綠將手里拿的黑色披風給自家姑娘系上,然後出了客廳。
一走到回廊上,迎面撲來的冷風就讓人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程玥寧掩了下披風,抬頭看看飄著細雪的天空,喃喃地說了句,「這一冬下的雪不少主僕三人還沒有走出多遠,就听到田莊的管事氣喘吁吁地從外面跑了進來,一直跑到她們面前,「姑娘,定國公府的世子來了。」
這種天氣怎麼出城來了?程玥寧心中有些不解,口中道︰「請他進來吧。」說完,又轉身往回走,邊走邊吩咐,「再加兩個炭盆來,手爐也再點一個。」
「是。」
于是挾著一身風雪冷氣走進來的齊淵,一進屋就被暖暖的溫度燻得渾身舒服。
少硯幫他解了身上的貂皮大氅,又接過桃紅遞來的手爐塞到了主子手里。
「天這麼不好,出城干什麼?」見他坐定,程玥寧開口便問了這樣一句,口氣中帶著自己都不曾察覺的關心。
齊淵朗笑道︰「快過年了,過來看看你啊。席姊姊你也真是的,過年非要自己留在城外的莊子上,多冷清啊。」
程玥寧笑著回道︰「哪里冷清,這莊子里的人少嗎?」
齊淵也不跟她爭辯這些,只道︰「前些日子府里得了些銀狐皮,針線房的人做了件狐裘出來,我這次給你帶來了,好歹過年沾沾新氣。」
程玥寧就有些無奈,「都說了,不要再——」
「這又不算亂送東西,」齊淵截斷她的話,「天氣這樣冷,我也沒見席姊姊有過一件像樣的皮毛大氅,我府上富余,隨便拿來一些將用便是。姊姊莫不是連這些都要與我計較?」
看著少年俊逸的臉上流露出點點的委屈,程玥寧的心便先自己軟了下來,只好道︰「你既拿來了,我自沒有不收的道理。」
如今他也長開了,身上的脂粉氣已經看不到,反倒多了些男人的英武之氣,眉目也越發的俊朗,正從一個男孩往男人轉變,再過幾年應該就會變得成熟穩重。
可惜,她是看不到了。
想到這里,程玥寧心中竟然不期然覺得有些澀然。
他們本是萍水相逢,有緣結伴同行一段路,到底還是要分道揚鑣的。
一個玉堂金馬,權貴公子,一個市井鄉野,安閑度日。
最終會像是兩條平行線,漸行漸遠……
桃紅在姑娘的示意下上前拉過了少硯奉上的包袱。
「席姊姊,你不看一下嗎?看看喜不喜歡,要是不喜歡的話,我再另給你拿一件來。」程玥寧笑笑,「不用看,銀狐皮做的狐裘披風肯定是極好的,哪會有不喜歡的道理。」
「姊姊總是這樣不挑剔,脾氣太好就會被人欺負的。」
程玥寧為之失笑,「哪里會有人欺負我啊?」
一說到這個齊淵的表情就有些不太好,聲音都帶了些憤憤然,「沒欺負嗎?」他哼了一聲,「如果不是伯府那幫不識好歹的人,姊姊怎麼會寧願孤身在城外過年也不肯回伯府?一個外來的表姑娘在府里的待遇竟然比你這個伯府嫡出的大姑娘還要高,一幫不開眼的!」
「那無須計較。」程玥寧安撫他。
「就是他們欺負了姊姊,分到姊姊名下的田產也少得可憐,就是仗著姊姊你性子好,跟他們計較罷了。」齊淵猶在替她打抱不平。
程玥寧倒是一副看開的模樣,說道︰「可是換個角度看,這些東西都是我平白得來的,我也算是佔便宜了,不是嗎?計較太多太累,現在這樣挺好的。」
齊淵復雜地看了她一眼,領著家人去敲登聞鼓的伯府大姑娘,剽焊到無人敢惹。可是偏偏對上她的血緣親人,就變得沒什麼脾氣。
他很替她不滿,可她卻不需要這份不滿。
見他還是一副氣鼓鼓的樣子,程玥寧不得不再度開口,「我不計較,是因為我不在乎,只要他們不踩到我的底線,我都可以當他們不存在。無所謂的,不過是些不相干的人罷了,不值得浪費太多精力。人這一生,不過短短數十年,若是遇上什麼不可逆的意外的話,結束的可能更早一些,何必將自己的精力浪費到不相干的人身上呢,你說,是不是?」
這話說得好有道理,他竟無言以對!
然後他猛地想到一件事,如今席姊姊孤身住到了城外莊子上,這是擺明不再管伯府的事,任由他們自由行事,因為她並不想將自己的精力浪費到不相干的人身上。
這麼一想,齊淵驀地心情舒暢起來。
就是嘛,安遠伯府那一堆爛攤子席姊姊就不該幫著他們收拾。
伯府二姑娘的事,席姊姊本可以袖手旁觀,因為她原本就對成為皇子妃之事毫無興趣,但她卻還是看在血脈親情的分上出了這個頭,讓自己落了個極不好听的名聲。
「席姊姊,我中午就在你這里吃了,你不會不留客吧?」
看他一副可憐巴巴求收留的表情,程玥寧都被他逗笑了,「留,哪有讓客人頂風冒雪趕回家吃午飯的,何況才剛剛送了我一件銀狐裘這樣的大禮的時候,那也顯得我太不近人情了。」
少硯和桃紅柳綠都不由低頭偷笑。
世子這可憐是扮得越來越得心應手了。
姑娘總是這麼縱著齊世子,真跟多了一個弟弟似地。
雖然兩人關系親近,但到底礙于男女有別,程玥寧接待齊淵只能選在外院,內院卻是不適合讓他隨便踏入的。
外面細雪飄揚,屋內暖意融融,兩個人坐在臨時燒熱的臨窗火炕上,中間隔了一張小幾,一個執卷看書,一個低頭打著絡子。
安靜而平淡,就彷佛是日常生活中最為平常的一幕。
雪越下越大,午飯後不久,程玥寧就催促著還要繼續待著的齊淵早早上路回城。
最後,齊淵要了她今天親手打的那條平安如意絡子,這才心甘情願地離開。
越來越大的雪讓天地都變成了白茫茫的一片,還不到晚上,院子里的雪積得一腳下去能埋到半膝,這讓程玥寧十分慶幸早早將齊淵送走,否則的話,照這樣的天氣,外面的路況必然堪憂,說不得她還得留他住上一宿,但那顯然太不合適了。
「姑娘,外面天冷,還是回屋待著吧。」柳綠在一旁勸道。
程玥寧點了點頭,輕攏了一上的銀狐披風,轉身回了房間。
「這件披風倒是做得極好,針腳細膩,大小也合適,姑娘穿上很是好看。」柳綠接過姑娘月兌下的銀狐披風後忍不住笑著說道。
程玥寧也笑笑,「很是暖和,倒是件好東西。」
「可不是,世子爺哪次給姑娘拿來的不是好東西啊。」一邊倒了熱茶捧過來的桃紅笑著接話。
這話說得程玥寧心頭一動,是啊,他哪次拿來的不是好東西,也不知道這是什麼壞習慣,偏愛整天送人東西。
「這世子爺可真是把咱們姑娘當成親姊姊在看,比咱們府里的某些人強多了。」柳綠也不由說了句。
是呀,真的對她太好了。
「說起來,齊世子還真是喜歡來找咱們姑娘,都快把這里當成自己的家了。」
「可不是,三天兩頭就要來一趟。」
听著兩個貼身大丫鬟你一言我一語的,程玥寧斜倚著靠枕歪坐在榻上,眼瞼半垂,心思有些浮動。
齊淵和她是不是真的太過親近了?
不知何時,桃紅柳綠停止了說話,她們放輕了手腳,各自做著手邊的事。
姑娘好像睡著了,她們不想驚醒她。
桃紅輕手輕腳的過去將一件毯子搭到了姑娘身上,然後又退到了一旁。
其實程玥寧並沒有睡著,只是在閉眼想事情。
似乎是不經意間,她身邊的許多東西就都成了齊淵送來的,小到一方墨,大到一扇屏風,林林總總的,她幾乎快要變成了國公府養的人。
良久之後,程玥寧在心底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是她太過粗心大意了。
也不知他是幾時生出這樣的心思,該如何是好呢?
定國公府那樣的人家,真不是她理想的婆家……
驀地,程玥寧僵住,她為什麼一點兒都沒排斥自己會喜歡齊淵這件事?而只是單純地覺得國公府不是個理想的婆家?
難道……
程玥寧忍不住伸手往自己眉心捏了捏,原來不只他生出了不該有的心思,連她自己都在不知不覺中有了變化。
這便是人們常說的日久生情嗎?這都算什麼事啊……
程玥寧頭一次心亂如麻,就連後來的洗漱都是迷迷糊糊、心不在焉的狀態。
桃紅柳綠以為自家姑娘是睡意困倦,也沒多想。
躺到床上,程玥寧卻毫無睡意,一晚上輾轉反側始終也沒能睡著。
興奮、擔憂、歡喜、憂愁、焦慮……各種情緒交織往返,讓她整個大腦都變成了一團漿糊,似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腦子里亂哄哄的,彷佛變成了一座跑馬場,各種雜亂。
桃紅過來的時候,見柳綠坐在外間,心下有些奇怪。平時這個點兒姑娘可都已經起身洗漱了,今天怎麼沒動靜?
柳綠朝里指了指,用手勢告訴姊姊,姑娘昨晚沒睡好。
知道是這樣,桃紅也就理解了。
見姊姊來了,柳綠便將值守的事交給她,自己則輕手輕腳地出去洗漱,之後再過來伺候。
桃紅听到內室有動靜,便掀開棉簾走了進去。
一進去,她就看到姑娘正從床上趿鞋下地,急忙過去服侍。
一夜未眠的程玥寧眼下有很重的青色,神情看著頗有些萎靡。
「姑娘既是沒睡好,何不多躺會兒?」桃紅如是說。
程玥寧擺手,「左右是睡不著,還是起來清醒清醒。」
桃紅見狀也就不再多勸。
穿衣、洗漱,然後程玥寧掀簾出了屋子。
雪依舊在下,院子里的積雪明顯清掃過一遍,但此時已經又積了一層。
冰冷的空氣讓程玥寧清醒,她深吸了一口氣,活動了一下四肢,便在回廊下開始了每日的練刀,刀就是她日常掛在腰間的剔骨刀。
看著那刀光鑠鑠的場面,桃紅柳綠就會主動閃得遠遠的,只有等到姑娘收了刀才會重新再靠過去。
安遠伯府本就是武勛起家,她們並不覺得姑娘舞刀有什麼好驚訝的,而且姑娘舞起刀來的身姿好看得緊。
對比姑娘每日的勤練不輟,反而是府里的那些爺們懶惰荒廢了武藝,把伯府的根本遺忘得一干二淨。
廊下的空間並不大,但姑娘卻耍得很歡。
平時程玥寧都是在屋里隨便練練,今天是想叫外面的冷氣讓自己清醒一下才會出來練。
柳綠曾經特別好奇地問過關于場地的問題,據說武勛世家的府里一般都會有個演武場什麼的,姑娘怎麼也得到院子里才能騰挪開吧?結果姑娘就只是笑了笑,說她的刀小,不需要練槍那樣的大地方。
好吧,這其實也算是個合理的答案,但柳綠和桃紅一致認同,這是姑娘並不想讓太多人知道她練刀。
雖然即使外人不知道姑娘練刀,但姑娘暴力這事基本也算是京城眾人皆知,只不過他們以為姑娘只是拳頭硬,力氣大罷了。
刀的話……咳,據說外面有模有樣的各種猜測版本,最統一的就是姑娘掛身上的這是席家祖傳賣肉用的殺豬刀。
練完了一趟刀,程玥寧覺得自己整個人都精神了這才停了下來。
桃紅跑過去,遞上去準備好的溫毛巾。
程玥寧接過擦拭額頭泌出的汗,然後倒在廊下等汗慢慢止了,這才回屋子。
柳綠已經把早飯擺上了桌,是簡單的濃粥小菜,外加一碟煎饅頭片,再加兩個水煮蛋。
姑娘向來吃得隨意,並不挑剔,她們的活兒好干得很。
熱呼呼地吃完早飯,為了不讓自己繼續腦袋發脹,程玥寧決定給自己找點兒事做。
仔細思考了一下,程玥寧決定出去走走,「我一個人在莊子里走走,你們兩個就別跟了。」
看著姑娘拿起件帶兜帽的披風自己系上,然後給了她們這樣一句話就轉身朝門外走,桃紅柳綠對視一眼,默默地沉默,听話地沒跟上去。
等到過了一會兒,桃紅才忍不住小聲問妹妹,「姑娘有心事?」
柳綠點頭,「昨晚一直翻來覆去的沒睡著。」
「什麼心事啊?」桃紅有些不解也有點兒好奇。
柳綠搖頭,「不知道,從來沒見過姑娘這樣。」
桃紅點頭,「是呀,姑娘一直是咱們府里定海神針一樣的存在,何曾見過她這樣神思不屬的樣子,到底是什麼事讓姑娘這麼困惑啊?」
「不知道啊,姑娘不會有事吧?」
「應該不會。」桃紅不是很確定,畢竟這樣子的姑娘她們以前確實沒看到過。
「姑娘怎麼會突然有心事呢?」柳綠若有所思。
姊妹倆突然對視了一眼,都想到了昨天來的老管家。
她們之所以沒有往齊淵那里想,是因為在她們最初懷疑過齊世子對自家姑娘有心,然後又自己推翻這個認定後,就堅定地站在了姊弟情上,不曾再有過別的想法。
而自家姑娘和世子穩定的姊弟情也無法讓她們生出其他想法,那問題就只能出現老管家那里了。
可她們兩個仔細想了一下昨天老管家過來的言行,似乎也沒有什麼能引起姑娘如此思慮重重的話啊?
費解!
而一個人漫步在細雪中的程玥寧,漫無目的地在莊子里走著。
要跟他攤開講嗎?
故作不知不是她的性格,這種事曖昧不清最混蛋了。
那就等他下次來的時候,索性當面鑼對面鼓,把話講個清楚明白!
決心一下,心神便定了,程玥寧終于覺得自己的腦袋不再發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