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馬車,進府邸,瞳瞳早已經熟門熟路。
說起誠王,也是心酸,他常年駐守邊關,與家人相聚時間不多,膝下唯有一子一女,女兒多年前病故,兒子又是如今這番模樣,別說好人家不肯讓女兒下嫁,就是買女子進屋……想近水樓台摘摘月,也得養出幾分力氣,依世子爺的情況,能活得更久一點,已經是天降大幸。
打出生那天,太醫就說他活不到成年,這些年他吃藥比吃飯多,嘴里最熟悉的味道是苦味兒,「吃得苦中革,方為人上人」這話兒不見得成立,但吃得苦中苦,肯定能夠活得比較久。
上個月他再一次踏入鬼門關,是突然病發,整張臉都變成紫色,瞳瞳急急忙忙被請進王府,施針時,她冷汗直流,手微抖,她沒有半分把握,甚至打心底認定他過不了那關。沒想到,他竟然捱過來了。
自那之後,他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好,甚至可以下床在院子里逛逛。
誠王妃知恩、感恩、報恩,待瞳瞳像女兒般處處維護,有人想欺她,都讓王妃給鎮了回去。
「寧大夫來了。」看見她,陸嬤嬤眉彎眼笑。
她世子爺身邊的嬤嬤,很得王妃和世子爺看重,每回看見瞳瞳都特別熱情,許是如此,瞳瞳待她比旁人好上幾分。
陸嬤嬤三十幾,長腿細腰、身材高姚,一張雪白清秀的瓜子臉,一雙杏眼黑白分明,長睫彎彎五官明媚,嫵媚里帶著三分英氣,全然不用珠飾,卻倍顯精神。
她看著瞳瞳的目光像個慈母。
第一次她這樣做時,瞳瞳有些驚訝,但眼楮是不會騙人的,她從陸嬤嬤眼底看見慈愛、看見真心真意,于是她處之泰然,並享受、珍惜起這樣的疼愛。
「世子爺情況還好嗎?」瞳瞳問。
「不大好,這兩日有些咳。」提到世子爺,陸嬤嬤皺起眉心,都是她的心頭肉啊。
「別擔心,我看看去。」
撩起簾帳,瞳瞳走進去,看一眼搖曳的門簾。
陸嬤嬤喚來丫頭,道︰「把我早上做的杏仁裝一匣子來,待會兒讓寧大夫帶回去。」
「陸嬤嬤做事真周到,連寧大夫喜歡什麼都知道。」
「她對咱們世子爺上心,咱們便也對她用心。」陸嬤嬤一笑,笑容映在臉上有幾分雍容景氣。
瞳瞳進門時,鄭禹青坐在床邊,安靜地看看天空,臉上帶著一絲向往。
「看什麼呢?」一張滿是笑靨的臉,突然出現在他眼前。
「天空,很想飛上去,看著雲在腳底下柔軟、太陽在身邊燦爛,要是能上天就好了。」他說完,然後認真地觀察她的表情。
噗嗤一聲,瞳瞳笑道,「怎麼可能,你以為自己是鳥啊!」
總覺得鄭禹青清醒之後,變得和以前不太一樣,至于哪里不同,她又說不上來。
「說不定會有人發明一種能飛的機器,把人帶到天上去,那東西……名字姑且叫飛機吧。」他再度試探,期盼她有不同反應。
可惜,他又失望了。
「作夢吧,有那個閑情逸致,麻煩世子爺乖乖喝藥,認真練習吐納呼吸,身子會痊愈得更快。」她像個老大夫般苦口婆心的勸著。
莞爾,鄭禹青苦笑搖頭,在想什麼呢?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事,一家人能在異地、在不同的時空里相逢,瞳瞳……只是神似、形似、貌似,並不是他心念念的妹妹。
他喜歡瞳瞳,因為她有一張妹妹的臉。
原主也喜歡,但喜歡的不是她的眉眼容貌,而是喜歡她一副天下無難事的自信態度。那些原主久病厭世,所有人都勸著哄著,深怕他失意,唯有第一次見面的瞳瞳走到他床邊坐下來,從她有記憶時的事開始講起,講到她被拍花帶走、被逐出家門……
原主听故事,听得津津有味。
最後她竟然問,「你說,我活得這麼辛苦,要不要去死一死?」
她問呆了原主,厭世的念頭竟然就被「呆」掉了。
從那之後,原主待她特別,誠王妃便也待她特別,他們有了不只是大夫和病人的關系,更像是默契十足、氣性相投的好朋友。
兩人說笑間,沒發現陸嬤嬤就站在門外,她听著兩人對話,心口一滯,果然……不是啊!微微的失望、微微的難受,但這並不阻止她疼愛瞳瞳,一如親生女兒。
望聞問切之後,鄭禹青問,「我怎麼了?」
「痰多清稀、背冷肢涼、納差乏力、舌質淡、苔白滑、脈弦滑……你!老毛病又犯了。」
笑望世子爺,他長得很好看,兩道劍眉,一抹英氣,是個挺俊俏的男子,可惜臉色蒼白,雖然經過多年的藥膳調養,卻仍然偏瘦。
「所以呢?怎麼辦?」
「吃藥。」
她坐到桌邊,寫藥方——茯苓八錢,白術、厚樸三錢,桂枝、法半夏、陳皮、杏仁、黨參兩錢,炙甘草一錢半……再將藥方交給丫頭下去抓藥熬藥。
「又吃藥。」他苦了臉。
「你不吃藥,我哪有飯吃啊。」玩笑道。
「我請你吃飯,你別讓我吃藥。」
「我有那麼好打發嗎?」她張著一雙慧黠的眼楮,認真看著他。
「不然呢?」
「你乖乖吃藥,我給你做茯苓餅,然後你給我五兩銀子。」茯苓性平味甘入心、肺、脾經,于他的身體有益。
「心這麼小?你的廚藝都賽過御廚了,五兩銀子哪里夠。」
「所以世子爺願意給我更多?天!你當真以為我是個重利小人,對于這件事,我態度堅定,我……絕對絕對不反對!」說出最後一句話,噗地,兩人放聲大笑。
看著她眼楮亮晶晶地,發出數道光芒,鄭禹青想起那年,想起總在床邊說冷笑話的妹妹,真像啊……如果是,就太好了。
「財迷,你賺那麼多錢做什麼?連根好一點的簪子都舍不得買……
「拜托,我都長得沉魚落雁、傾國傾城了,要是再戴上那些……我怕啊!」
「怕什麼?」
「怕走路不安全,怕被抓去當押寨夫人,怕害得天底下男人碎了心,更怕他們為我得相思病,一病不起。」
「那不更好,你可以制藥丸專治相思,又可以大賺一筆。」
瞳瞳點點頭,佯作認真。「這倒是可以慎重考慮。」
「你啊……」他搖頭失笑,喚來奴婢。「虹兒,把桌上的木盒拿過來。」
虹兒把東西呈上,瞳瞳打開,里面是個玉佩,和闐玉,雕工細致,看得出來價值不菲。
「送你的。先說好,不許拿去換銀子。」
「真不許?可我更愛銀子。」
「這麼缺銀子?為了讓袁慎之上青雲書院?」
瞳瞳一怔,笑道,「連這個都打听得清清楚楚,我鄭重懷疑你……有病!」
「我有病,你是今天才知道嗎?」
「病得更重了。」她鼓起腮幫子,可愛的模樣讓他心頭一跳。
「何必呢,為別人的孩子。」
「他哪是別人的孩子,他是裴哥哥的兒子,便也是我的兒子。」她態度鄭重,這一點,她不允許自己模糊,更不想任何人模糊。
「你就這麼確定袁裴還回得來?」有點生氣,生氣她的死心塌地。
「不管回不回來,他都是我的相公,我要追隨一輩子的男人。」
她的話讓鄭禹青長嘆。「女人為男人付出一切,值得嗎?」
「值不值得不好說,重點是能夠樂在其中。」
他們聊了很久,他心疼她的「樂在其中」,藥熬好、喝過藥,世子爺累了,閉眼歇下。瞳瞳拿起藥箱,輕手輕腳走出房門。
陸嬤嬤領著她往外,一面走一面說,「每回寧大夫來,世子爺精神都特別好。」
「心情得開朗些才能把病給養好,陸嬤嬤有時間便引世子爺多說說笑笑,肯定會比我的藥更好用。」
陸嬤嬤一笑,道,「謹遵醫囑。」
送到門口,陸嬤嬤沒收回目光。
那年……仿佛依稀是她坐在床邊,逗著哥哥說笑,總是她說︰「開心了,病就好了……」
瞳瞳沒想到,最終竟是要鄭禹青的幫肋,自己才能復位方向,重新再出發。
「為什麼不爭?」鄭禹青問,口氣飽含慍怒。
他知道袁裴帶回一名女子,知道瞳瞳被迫接受,知道她很傷心、很失意,知道她的「樂在其中」變成一場大笑話,而生在笑話中的她,還非要裝出一張笑臉面對。
他……笨蛋!大傻瓜!
「為什麼要爭?」瞳瞳反問。
他借口病入膏肓,硬把瞳瞳從將軍府給拉出來,可病人好好的,大夫卻狠狠地瘦了一大圈。
「難道你打算在袁家當一輩子隱形人?」
連這個都知道?瞳瞳失笑,他肯定不是普通喜歡她。「可以老實告訴我嗎?」
「老實告訴你什麼?」
「你安插在袁府的棋子,是哪個?」
「紫兒。」,他坦承道。
她的大丫頭?不會吧,身邊的人都能被收買?是她給的月銀太少,得從外面掙點外快?
「你怎麼辦到的?」
「當時人牙子帶過去的人當中,有六個是我的人。」六個最好,最有可能被挑上的。
「世子爺這麼處心積慮,圖我什麼?」
「你說呢?」
「醫術?」
他瞪她一眼,咬牙道,「圖你的美貌。」
「我就知道,世子爺忒膚淺。」
「對,我就是膚淺,才會喜歡你這個沒心沒肺的。說吧,真打算一輩子在袁家當個局外人?」
「我別無選擇。」那是裴哥哥說的,她不想同意,卻無法不同意。
「你可以和離。」
「裴哥哥不願意啊。他是個重承諾的漢子,他應了哥哥會照顧她一生,便會無所不用其極地「照顧」下去,不管她想不想要。
「你點頭,我立刻把你從他身邊搶過來。」他樂意親自照顧瞳瞳,樂意予她一世平安幸福。
「搶?說得我奇貨可居似的。」
「別懷疑,在我眼里,你就是奇貨。」
她微微笑問,「世子爺,我們是朋友嗎?」
「這種事還需要懷疑?這些年我白用心了。」
「那麼幫幫我吧!」
「幫你什麼?」
「我想去錦州投靠姨母。」
「想找人投靠,我是更好的人選。」
她蹲下,下巴靠在他床邊,認真看他,認真問,「世子爺真膚淺得這麼厲害?真被我迷得東倒西歪?」
他沒好氣瞪她。「我這副身子不必被惑,就會東倒西歪。」
她捧著自己的臉,笑問,「這麼想娶我?」
「是看你可憐,又承你救命之恩。」
一彈指,她笑道,「好吧,等你有本事把誠王府的院子跑十圈,我就嫁你。」
「娶你跟跑院子有什麼關系?」
「我不想前頭當棄婦、後頭當寡婦呀。」
「你咒我?」
「是實話實說,所以……在你能跑上十圈院子之前,先幫幫我吧。」
「幫你什麼?」
「幫我離開袁府。」
于是,她在世子爺和陸嬤嬤的幫忙,帶著藥箱離開京城。
臨行前,陸嬤嬤塞給她幾千兩銀票。她說,「出門在外,有朋友靠朋友,沒朋友就得靠銀子,這是我一點心意,你把銀錢分開放,丟了東邊的,還有西邊的。」
看著陸嬤嬤為自己考慮周到,瞳瞳忍不住鼻酸,「謝謝陸嬤嬤。」
「到姨母家後,記得捎信過來,世子爺會掛心。」
「陸嬤嬤就不掛心我?」
「牢牢記掛著呢,你這丫頭啊……總之,听嬤嬤一句勸,天底下沒有過不去的坎兒,邁過這一關,日後再回頭看,便會覺得沒什麼大不了。」
陸嬤嬤溫柔的勸說,讓她心頭起澀意,抱住嬤嬤,她道,「我知道的,我不會輕易被打敗。」
「不被環境打敗,更不能被自己打敗,懂不懂?」她捧起瞳瞳的臉,順了順她的碎發,柔聲說著她曾對女兒說過的話,「人們往往不會因為一件喜事高興一輩子,卻會因為一個創傷抑郁終生,痛苦帶給人的記憶遠遠大于快樂,你是醫者,能浴好別的病不稀奇,你必學會治好自己的感情,懂嗎?過去的,就全拋了,不管那份記憶中的酸甜苦辣,要通通丟得一干二淨。」
她用力點頭,用力說,「我明白的,我不會被痛苦挾制。」從走出袁家大門那一刻起,她已經打算封鎖曾經落在裴哥哥身上的喜怒哀樂。
「很好,人離開,心帶走,既然決定不要這段際遇,就別在袁將軍身上浪費憂傷。」
「謝謝陸嬤嬤教導。」
伸出手指,化開她眉間郁色,陸嬤嬤道,「下次回來,讓嬤嬤看見你的笑。」
「好,一言為定。」
瞳瞳說「一言為定」,卻在錦州甩掉誠王府的馬車。
她說謊了,她沒有姨母在錦州,她真正的目標是嶺南,她要去找哥哥,她不介意那里是不是苦寒之地,她相信自己,再惡劣的環境,她都有本事為哥哥建立一個新家。
只是天不從人願,她被人販子擄走了……
幸好,她後來遇上了命中注定的那個人。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