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當今的皇帝李康睿,皇位其實是奪嫡而來。
先皇有三位嫡子,原本的太子是嫡長子,李康睿是嫡次子,是為靖王,還有一個弟弟李康福,受封齊王,齊王一向低調不問政事,認真經營著自己的領地,而李康睿野心勃勃,看不下太子兄長的溫吞守禮,于是在先皇病重時發動政變挾持太子,強迫先皇改遺詔立他為帝。
李康睿即位之後,先太子被幽禁于皇宮外原本的太子府之中,李康睿為表大度,並不想殺死先太子,想不到先太子一家卻神秘地被滅門,還查不到凶手。
即使李康睿再震怒也無濟于事,此事成了懸案,而官員及百姓嘴上不敢說,但心里都覺得肯定是李康睿干的,他無端背了這個黑鍋,給世人留下殘忍暴虐的印象,成了他一個難解的心結。
幸好李康睿確有大才,算是個明君,在他的治理下,王朝國祚蒸蒸日上,百姓其實不在意誰當皇帝,只要能讓他們豐衣足食,他們就支持誰,然而在這樣的盛世之下,竟仍發生了皇帝南巡被刺一事,令人不得不聯想此事恐與先太子有關。
若刺殺事件鬧大了,不僅皇帝面子上不好看,彷佛在質疑他治理天下失職,同時也再提醒黎民百姓一次,皇帝的帝位來得不是太正當,所以李康睿決定此事密而不宣,交由大理寺私下調查。
既然不能說,那麼宋知劍受傷自然也必須向眾人隱瞞,故而重傷的他只能默默地被抬回了勇國公府,還被警告不準聲張。
不過他才一回府府里就炸了鍋,這炸鍋的原因可不是因為他重傷,而是因為一向處世淡然、冷情寡欲的宋知劍,居然陪皇帝一次南巡,就納了一個妾室回來!
按王朝律例,納妾需妻子同意,若無妻則需父母同意。然而在勇國公府,宋知劍幾乎是橫著走的,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意。
這事便要從勇國公府特殊的家風說起。
宋家先祖代代為將,是典型的武將世家,直到宋振邦這一代才受封國公。他的妻子徐氏是他在駐守邊疆時結識的知縣之女,出身雖不高但能與宋振邦情投意合,性格必然稱不上文雅溫柔,能挽起大刀耍弄幾下更是必要條件。
而宋振邦這個武痴生的三個孩子,也分別以武器為名。長子宋知槍,娶妻震北大將軍之女何芳,這個何芳也是驍勇善戰,夫婦兩人一起長駐塞北,抵御外族。次子宋知弩,看名字就知道箭法一流,官拜金吾衛將軍,負責京城防衛,尚南平公主,南平公主也是個喜歡舞刀弄劍的皇室異類。
也就是說,勇國公府一家子,幾乎都流著道地道地武人的血液,性格也大多奔放豪邁,不拘小節。
偏偏如此特別的家族,卻出了三子宋知劍這麼一個奇葩—— 聰明過人,城府深沉,教他武功不好好學,吟詩作對卻是信手拈來。宋振邦苦心栽培麼子想成為杰出將領,但這小子一點興趣都沒有,回頭隨便考個科舉,竟也讓他混到了個狀元。
更不用說宋知劍的官途根本是平步青雲,在翰林受到皇帝賞識,沒幾年就入了御史台,之後更是成了百官望而生畏的御史大夫,時不時參你一本,連宋振邦這個當爹的都要忌憚三分。
宋知劍那深沉淡漠的性格,在人人行事作風都像炮仗的勇國公府就是個異類,身上一股不怒自威的矜貴氣質也不知打哪來的,即使父母兄嫂都疼愛這個麼子,卻也每個人都拿他沒辦法,有時還得看著他的臉色做事,誰叫人家在皇帝面前紅呢?
所以縱使他莫名其妙納了個妾,誰敢管啊?
他不想說,勇國公府的人只好各方面的去查,最後只查到宋知劍此次重傷便是被甄妍的父親所救。
可想而知,勇國公府的諸人開始發揮驚人的想象力,認為甄妍就是挾她父親的恩情,要求做他們家三爺的妾室,畢竟宋知劍不僅才高八斗,外貌更是玉樹臨風,招女孩兒喜歡也是人之常情。
不過這甄妍的手段也忒卑鄙了些,不過是個鄉下土包子,徒有美貌就想一步登天。
勇國公府的人越想越不甘心,索性在宋知劍回府養傷這段期間,拒絕了她的求見,將她晾在一旁,雖說衣食上沒有虧待她,但這些日子的冷落,也應該足以讓她明白府里人對她的不滿了。
「姨娘,這勇國公府的人真是過分啊,整整一個月了,居然都不讓妳見大人。」春草想惡狠狠的罵一陣,但她罵人的詞匯有限,性格又不夠凶狠,所以只能把這些怨念在口中嚼著,不甘心地又吞了回去,低頭悶悶地替甄妍整理起衣服。
時序入夏,春天那些半臂襦裙穿著有些熱了,于是整理起來收進木箱里,再將勇國公府新發的絹布和絲綢拿出來挑揀著,準備裁制新衣。
雖說這府里的人不待見甄妍,但該給姨娘的月例並沒有少,每季發給的布料也不虧缺,甄妍看著那些上好的布料,若有所思地說道︰「大人是清醒回府的,代表著這府里發生的事他都知道,所以我們求見不得,除了府中人作梗,大人只怕也是默許的。」
春草挑著布的小手猛地停了下來,一臉呆滯地看著甄妍。「大人為什麼不見姨娘?我們救了他呀!」
甄妍苦笑搖了搖頭。「春草,妳想岔了。大人為什麼受傷?因為我爹他涉嫌刺殺皇帝啊!雖然我們都相信爹的清白,但也要大人查出證據才行,否則我們都是罪人親眷,沒被以共犯論處已經不錯了,大人還隱藏了我們的身分來歷,更是為了保護我們。」
她模了模那匹新綢,入手滑膩,卻是冰冷,讓她的心冷不防抽了一下。「而我們對大人所謂的救命之恩,那也讓爹拿來交換條件了。大人願意照顧我一生,所以他不是納了我為妾嗎?此後兩不相欠,他沒有落井下石,許我們豐衣足食,有片屋頂能遮風避雨,已經算是情重了,我們又能要求什麼?做人不能不知足。」
甄妍一口氣說完這些,心也有些沉,但她確實看得很開,也能接受這樣的生活,雖說不能見到宋知劍,她真的很遺憾……更有些失落。
她猶記得,從江寧回京的途中,都是她衣不解帶地照顧著反復高燒的宋知劍,這樣的忙碌讓她暫時緩和了父死的悲傷。然而在他第十日清醒過來後,她放下心中大石,也終于忍不住悲慟哭泣,那一陣情緒低落的時期,卻是他陪著她度過的。
他沒有說什麼安慰的話,只是在她流淚時遞上手巾,听她叨叨絮絮父親對她的教誨及期許。他是個很有耐心的听眾,從不會面露不耐,即使她誤了他喝藥的時間,沒注意到他傷口又痛了,他也不曾打斷她,甚或有任何動氣。
然後他說,她沒了父親依靠,那麼他給她一個夫婿,照顧她的一生。
甄妍知道那是他對兩人那尷尬的初遇負責任,或許也有圓了父親遺願的意思,以她的心氣與驕傲,她應該拒絕的,但當時看著他堅定的眼神,她竟說不出任何反對的話。
沒有少女不懷春,尤其宋知劍這等才華洋溢又外貌出眾的郎君,更令人求之不得。兩人在馬車上獨處了一個月,他或許對她始終疏淡有禮,但她對他卻是切切實實的心生傾慕了。
她後來知道了,他對任何人都是這樣的保持距離,冷淡自持,可是其他人與他無親,她卻成了他的妾。
她父親雖是江寧名士,但說穿了就是個平民百姓,女兒嫁給一個從三品的皇帝寵臣為妾,並不辱沒,她也不敢奢望能做他的正妻,所以如今這樣,甚好。
春草知道甄妍的性子,雖然她總是一副恬淡自如的模樣,心里卻不快樂,忍不住月兌口說道︰「但你們還沒圓房啊!」
甄妍差點沒失手把手上的新綢給撕了,她面上一熱,羞窘地望著春草。「敢情我方才都白說了。大人與我……並沒有感情,如何圓房?」
「可是姨娘妳這麼漂亮,不用太可惜了……」春草訥訥地道。
「那妳還不快去請大人享用?」甄妍無奈地瞅著她,這丫頭還能傻到什麼程度?
春草還真想去,但一想到宋知劍那冷漠又凜冽的氣勢,不由抖了一下,縮了縮肩。「我看還是算了,姨娘的漂亮,咱們自己收著就好,別給人看了。」
就在甄妍哭笑不得的時候,外頭卻傳來一道洪亮的童稚之聲。
「不行不行,甄姨娘妳的漂亮可別收著,寶兒還要看呢!」
一個年約七歲的男童,扎著條小辮子,蹦蹦跳跳地直入甄妍屋中。此時午時剛過,正是他的午睡時間,他可是瞞著女乃娘與丫鬟偷偷模模地溜過來的。
甄妍一見他,不由笑了起來,方才的幾絲善感也拋諸腦後。「寶兒又來听故事了?」
這孩童名叫宋英杰,是勇國公大爺宋知槍的兒子,寶兒是他的乳名,觀其名也能明白府里對他的期待。由于父母都遠駐北方,戰事頻仍,為安全之故便將孩子留在了京城,由勇國公撫養。
雖然人人嬌慣著,但宋英杰可不任性,依舊天真可愛,只不過偶爾的頑皮也是令人傷透腦筋,從三歲府里就請了京城有名的夫子來為他啟蒙,教他讀經,但他對這種刻板嚴肅的教育興致缺缺,老是逃課與夫子玩捉迷藏,後來他听說三叔納了一個姨娘,心生好奇的偷偷來看,被這姨娘驚人的美色迷住,結果一下就被甄妍逮個正著。
听到宋英杰自承逃課來看美人,甄妍哭笑不得,便說了一個經書上的故事想教育他,想不到他並不想悔改,反而被她生動的故事給迷住了,此後每當得空,或是宋英杰不想上課時,便悄悄來找甄妍,讓甄妍給他講故事。
甄妍勸不回他,又不好強迫,就這樣一個故事接著一個同他說,沒幾天光景,居然也把一本詩經說得七七八八了。
「寶兒今天不是來听故事的,是特地來找甄姨娘的。」他那原本笑意盈然的小臉蛋突然垮了下來,愁眉苦臉地吟道︰「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甄姨娘,寶兒心里苦哇……」
他這可憐兮兮的模樣可讓甄妍心疼了,不過她也知這孩兒機靈,此番裝模作樣必有所求,便也忍住了將其摟在懷里疼惜的想法,鎮靜如常地回道︰「〈黍離〉說的是王朝東遷,沉痛于故國的殘破,你才七歲,哪有這麼大的憂慮?」
宋英杰的臉蛋兒更苦了。「甄姨娘,妳教我讀經,這不是現學現賣嗎?寶兒這回真的慘了,只怕這事不解決,寶兒的**會被鞭子打得開花。」
這府里誰舍得打他呢?甄妍瞧他說得越來越不著調,不由好氣又好笑。「你勇國公府的嫡長孫宋英杰都無法解決的事,我區區一個小女子,又如何幫得上忙。」
「就算幫不上,讓寶兒訴訴苦也是好的。」不知為什麼,宋英杰對她就是有種莫名的親近,就算只是說幾句話也令他心中歡喜。「昨日夫子派給寶兒的功課,是臨摹書聖的字帖,夫子仿書聖的字給寶兒寫了字帖,可是……可是寶兒今早臨摹時不小心睡著了,口水流在了字帖上,夫子那仿書聖的字就糊開了,我本想擦擦,但越擦越糟……」
听到竟是這般滑稽的事,甄妍有些好笑,但忍住了笑意,倒是春草抖了一下,別過頭去,免得自己真的笑出來。
「你把字帖拿出來我看看。」甄妍說道。
宋英杰在懷里掏了掏,掏出了一紙皺巴巴的字帖。
甄妍見狀先在心里搖了搖頭,這孩子是多麼排斥寫這東西,居然揉成了這個樣子,對一個背負著整個勇國公府期待的孩子來說,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她將字帖接了過來,小心翼翼地攤平,仔細一看,確實是一篇臨摹書聖的手抄〈樂毅論〉起始幾句,而宋英杰夫子的字在她看來,確有書聖之形,字體美觀工整,不過意卻是差了一點。
不知怎麼地,甄妍就覺得自己能臨摹出更神似書聖字跡的字帖,雖然她十二歲以前的記憶都不在了,但就書法而言,她有自信不落人後,而〈樂毅論〉的內容她也早已嫻熟于心,畢竟這是習書法的稚齡髫兒們必學的入門之作。
「我再替你寫一帖新字吧,這次切莫再弄污了,除非你的小**真想討打。」
甄妍命春草備好紙筆,裁成宋英杰所用字帖的大小,執起狼毫小楷,正襟危坐地開始臨摹起〈樂毅論〉。她運筆一氣呵成,書聖的氣魄與嚴謹似乎也在這短短的篇幅之中展露無遺。
「甄姨娘,我怎麼看妳寫得比夫子還好啊!」宋英杰贊嘆著,不知是否因為人美,他看甄妍寫字也美,比起那留著一把山羊胡的夫子,光是姿態就勝過十萬八千里。
甄妍微微一哂,娓娓說起樂毅的故事,那清脆如雨落窗欞的聲音,一下就吸引住宋英杰的注意,連春草都听得入迷。
「樂毅是舊時燕國的大將軍,他好兵法,武功高強,領兵有道,在政事上也很有自己的見解,就像你爺爺在咱們王朝的地位一般受人敬重。他最大的成就就是成功地合縱了秦、韓、趙、魏及燕五國,出兵伐齊,大敗齊軍于濟西。他之後留居齊地,接連攻下齊國七十余城,卻偏偏沒有拿下莒及即墨兩城,之後反被人施了反間計,丟官流亡,這件事成了他人生的污點,後世人大加議論。而這篇樂毅論就是在替他平反,說他不攻下莒及即墨兩城,是為了大局著想,可不是戰略錯誤。」
「怎麼說呢?」宋英杰瞪大了眼問。
連一邊的春草都點點頭,極想知道這個原因。
甄妍續道︰「因為樂毅想做的,不是兼並齊魯,而是想推行仁道啊!他對城池圍而不攻,沒有動武,便是想將這樣的仁慈之心傳遞給百姓,同時影響其他諸侯一同推行仁道,這麼做的目的,是對于一統天下的高瞻遠矚。」
「這麼說起來,樂毅倒是個大丈夫了?」宋英杰若有所思地說道。
甄妍卻是沒有附和,手也沒有停下。「樂毅此人在後世也是褒貶不一的,他的理想或許高遠,但他的行事也不是沒有可議之處。所以寶兒,以你的出身,以後很可能位居高位,千萬要記著每件事情不能只看表面,不能隨波逐流,要有自己的見解,做個堂堂正正的大丈夫……好了!」
話聲至此,她的〈樂毅論〉也告了一個段落,恰恰寫到夫子停下的那一句。若有人能拿來書聖的真跡比對,一定會發現無論是筆跡或神韻,都極為相似,一個摹本能到這種程度,也算是出類拔萃了。
「哇!我就說來找甄姨娘準沒錯!不僅故事說得好,連書法都難不倒啊!」宋英杰頂著可愛的笑臉,贊嘆地看著上頭的字,怎麼看都覺得比夫子的好。
甄妍還沒說話,春草卻是得意地一笑。「那可不!我們姨娘會得可多了,琴棋書畫都難不倒她,還飽讀群書,見識不凡,以後你就知道了。」
這時候,外頭突然傳來了呼叫聲,卻是宋英杰的女乃娘在找人了。
之前多次讓女乃娘在這里逮到他,所以這回午睡人不見,女乃娘第一個就是往甄妍這里找。
宋英杰還想抬杠,但听到女乃娘的聲音,整個人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差點栽倒,幸好甄妍眼捷手快地扶住了。
「甄姨娘,我要走了,下回再來找妳听故事!」語畢,他伸手往桌上一抽,就要把字帖收起來,但一看上面墨跡未干,甄妍的字他也舍不得亂揉,索性一手抓著紙的一角,就這麼晾著,匆匆忙忙地準備爬窗逃跑。
「寶兒,要做個堂堂正正的大丈夫啊!」甄妍突然不疾不徐地道。
宋英杰一腳都快跨上窗了,猛地停下,小臉上出現了猶豫,最後居然像個壯士般,帶著悲壯的神情,轉頭向著大門,抬頭挺胸地朝著女乃娘的方向去了。
春草見狀,這回真的笑了出來。「姨娘,還是妳對這寶貝少爺有辦法啊!」
入夏之後,氣候就熱得快了,記得春天的衣服才收起來沒幾日,這天兒就熱得令人直冒汗,就連外頭的蛙叫蟬鳴听起來都那麼令人煩躁。
偏偏勇國公夫人徐氏心寬體胖,最是苦夏,已經命兩個婢子在後頭不斷搧風了,面上流下的汗水卻幾乎糊了她的妝,那黏糊糊的感覺並不好受,令徐氏更加不耐煩。
她知道自己不是被那些炎熱或蟲鳴給擾了心情,而是眼前負責教導宋英杰的李夫子叨叨絮絮個不停,讓她越听越悶。屋子里風吹不進,若非接待李夫子這等人物非在正廳不成體統,她都想問問能不能將整個陣容搬到院子的那棵重陽木下,至少還涼快些。
「……一旬的正課,令孫就逃課了三次,若是國公夫人認為老夫教得不好,那麼老夫可以自請離去,絕不與國公夫人為難。」李夫子余怒未消地道。
突然間話就說到這個分上,脾氣大的徐氏差點沒拍桌,想把宋英杰那兔崽子抓來揍一頓,但多年來位居國公夫人的高位,也讓她培養出了幾許氣度。
「夫子何出此言?我們從沒嫌棄你教得不好啊!」徐氏連忙安撫著。
詎料李夫子卻是搖了搖頭,這回表情卻成了沮喪。「以令孫在老夫這里的學習情況,按理說應是什麼都沒學到,頂多會幾個大字罷了,可是令老夫驚訝的是,令孫習經卻是熟讀強記,已遠超過老夫所教授的,甚至問他問題還能舉一反三,要知道他才七歲啊!」
李夫子露出了個不知道是慚愧還是不滿的神情。「令孫固然天姿聰穎,但據老夫觀察,他卻不是會主動讀書的類型,只怕是府里替他請來了新的夫子,才讓他學有所獲。既然如此,老夫也當知情識趣,卸下這夫子的職位。」
徐氏知道這是李夫子埋怨府里嫌他教不好了,不過她卻是越听越迷糊。「李先生,別的我不敢說,但府里是當真沒有替寶兒另聘夫子,是不是哪里搞錯了?」
李夫子堅決地道︰「老夫絕無可能搞錯。夫人請看—— 」他由袖里取出了一張紙,在徐氏面前攤了開來。「前幾日,老夫寫了一帖書聖的〈樂毅論〉讓令孫回去臨摹,之後他交上來的摹本卻是比老夫想象得好了太多,卻叫老夫內心生疑……」
「這有什麼不好的?」徐氏納悶,心里頭也月復誹著這老頭說話自相矛盾,不干不脆,好或不好都讓他說完了,偏偏還說不清楚。
李夫子自然不知徐氏所想,他只顧自己汗顏,說話也顯得拖沓。「如果令孫是依著老夫的字帖,是決計寫不出那麼好的字,老夫由令孫手上取回字帖,卻發現……這根本不是老夫的手筆!」
「什麼?」一番話,說得徐氏也懵了。
「這字帖上的字,一樣是仿書聖字體,但寫得卻比老夫好得太多,筆力剛健,神韻十足,老夫自嘆不如。」李夫子嘆了口氣。「若是令孫另有明師,老夫也無顏尸位素餐,今日便掛冠而去。」
「等等等一下,夫子你也別開口閉口就要走,先把事情弄清楚再說。」
徐氏已自認屬于沒有耐心那類人,這李夫子倒是比她還性急,而且還是急著把一頂無能的帽子扣在自己頭上,她真有點遲疑是否還要讓這迂腐的夫子繼續教自個的愛孫,怕不被教壞了腦袋。
徐氏望向了宋英杰的女乃娘。「寶兒最近有什麼奇怪的舉動嗎?他真的像夫子說的那樣……呃,去和別人學習了?」
女乃娘也是一頭霧水。「沒有啊!孫少爺和以往一般作息,該吃就吃該睡就睡,倒是他最近時常趁著午憩時間,偷偷溜到三爺那新納姨娘的院子……」
「啊!」女乃娘突然叫了一聲,讓徐氏與李夫子都嚇了一跳,她察覺自己此舉不妥,尷尬地告了罪,才急忙說道︰「奴婢想起來了!夫子拿的那張字帖,好像就是從甄姨娘那里拿來的!那日奴婢見孫少爺不在房里午睡,連忙到甄姨娘那里去尋,果然就見孫少爺從里頭走出來,手里拿著的就是一張剛寫好的字,墨跡都還沒干透呢!奴婢覷到了上頭寫著樂毅、即墨什麼的,現在看見,八成就是夫子手上的字帖了!」
「會是她?」那個鄉下土包子?說實話,徐氏是不信的。她想象中的甄妍,除了那張臉還有點看頭,其余都不值一提。「叫寶兒過來,我來問問。」
而李夫子一听到尋到了寫字之人,眼楮先是一亮,有心想求見討教一番,但听到對方居然是個女眷,那就不方便如此冒然求見了,火熱的心不由涼了一半。
女乃娘立刻下去,不一會兒便將宋英杰帶到正廳之中。
宋英杰原還以為祖母尋他是有什麼好處,笑嘻嘻地小跑進來,但一看到嚴肅的夫子也在場,那張可愛的笑臉立刻垮了一半,心忖八成沒好事了。
「寶兒你過來。」徐氏見孫子不開心,對李夫子就更有意見了。她喚來宋英杰先是親昵地摟了摟,也不嫌熱,這才步入正題。「寶兒,你告訴祖母,這張字帖你從哪里得來的?」
宋英杰看著徐氏向他攤開的字帖,心里想的卻是東窗事發自個兒要遭罪了,便低下頭懺悔道︰「是寶兒不小心弄糊了夫子寫的字帖,才去求甄姨娘幫忙重新寫一張的!但夫子派發的作業,寶兒都完成了,只不過字帖換了,祖母可不要罵寶兒。」
還真是她!徐氏訝異地看著宋英杰,訥訥說道︰「甄妍……那甄姨娘很會寫字嗎?」
「何止會寫字啊!她還很會說故事呢!就是甄姨娘跟我說了很多詩經上的故事,我才能把詩背起來的。」提到這個,宋英杰居然得意地揚起小臉,好像夸的是自己媳婦似的。
徐氏卻是皺起了眉,那甄妍如果只是會寫字就罷了,居然教起了寶貝孫兒讀詩經,這孩子一張白紙似的,萬一讓個鄉下土包子……好吧,會寫字的鄉下土包子給教壞了,那還了得?
于是徐氏心中有了計較,難得嚴厲地對宋英杰說道︰「以後乖乖的和夫子學習,不許你去找甄妍了!天知道她都教了你什麼玩意兒?」
「為什麼?甄姨娘有什麼不好?」宋英杰氣鼓鼓地反問。
有什麼不好?徐氏一下子被問住了,她根本不太認識甄妍這個人,又哪里知道她好不好了?對這人的印象也不過出于成見罷了。
「甄妍來歷不明,誰知是忠是奸呢……反正你要听大人的話,這是為你好。」徐氏端起了祖母的架子,但听起來卻很有耍賴的成分。
「祖母,妳覺得三叔可能讓一個壞人進我們勇國公府嗎?」這下倒是換成宋英杰用一種看呆子的眼光看著自己祖母。
徐氏再一次啞口無言。要說這府里城府最深、最有心計的,就是她的三兒子宋知劍了,她身為母親都覺得這兒子的心思深不見底,如此深謀遠慮的人,會放一個禍害在自己家里?
連她都說服不了自己。
宋英杰的聰穎本就超過一般孩童,尤其遇到他堅持的事,可是什麼理由都能搬出來。他見祖母辭窮,居然搖頭晃腦地掉起了書袋子,「亂之又生,君子信讒。君子如怒,亂庶遄沮。祖母啊,妳一定是听了他人的讒言,君子必須怒言遏止,才能很快的制止禍亂。所以府里有人散布甄姨娘的壞話,肯定是要禍亂咱們國公府,這件事必須讓三叔知道,寶兒去也。」
說完,他眼底閃過一絲淘氣,抽走祖母手上的字帖飛也似地跑了,留下目瞪口呆的徐氏,最後只能無奈地望向了李夫子,像是在埋怨他教的都是什麼東西。
李夫子卻是苦笑了起來。「夫人,這《詩經.小雅.巧言》,已超過老夫教的進度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