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美式連鎖咖啡店里，楊佳靜低垂著紅腫未褪的眸，猶是一臉木然的靜坐在位子上，動也不動的沉默著。
對坐的汪瑪莉嘆了口氣，放下手邊的熱咖啡，將另一杯冰拿鐵推向楊佳靜。
「我幫你點了冰拿鐵，喝點冰的消消氣吧。」
「我沒有生氣。」沉默良久後，楊佳靜總算啟嗓。
「真的？」汪瑪莉詫異極了。
「我只想知道黎尚凱的說法。」楊佳靜眸光黑沉沉的直視著汪瑪莉。「應該是他要汪姊來找我的吧？」
汪瑪莉並未否認，她語重心長的說︰「現在這個情形，你也知道了，我不方便說什麼，畢竟這是你們私人的事情。只是，你應該還記得，我曾經勸過你，Kay向來就是任性妄為，誰也管不動他，他這個人被大家慣壞了……」
「這些我都清楚。」楊佳靜打斷了汪瑪莉的話，神色未變的強調︰「我只想知道黎尚凱究竟打算怎麼做？」
汪瑪莉不說話了，只是沉默的盯著她好片刻，直至她快沉不住氣時，才終于又開了口。
「他說，你不必再擔心債務的問題，那些都不再是你的責任了。」
一抹苦笑在嘴角漾開，楊佳靜心下澀然。
「他還說，看你還有沒有留下來的意願，他不會勉強你。」
汪瑪莉一邊觀察著她的表情，一邊小心斟酌的吐語。
汪姊那一派小心翼翼的模樣，令楊佳靜看了直想笑。
她淡淡揚嗓，「我沒事的，汪姊，你說話不必這麼小心，我也不是十幾歲的小女生了，我也談過戀愛，差一點就結婚當人妻，不會因為這樣就崩潰。」
聞言，汪瑪莉這才松了口氣，說︰「我就怕你會崩潰，幸好你挺得住。佳靜，你比Kay還成熟，你應該可以理解現在的狀況，他不是有意要趕你走。」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怕尷尬，怕日後工作還要天天面對我，會覺得不自在，干擾他工作。」
就在這一刻，楊佳靜忽然恨起自己為何如此了解解黎尚凱。
「佳靜，你懂他，你知道他沒有惡意，純粹就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心虛不敢見你。」
「他不是心虛，他是懶得面對我，所以讓汪姊你來面對，他就是這樣的人，從不在乎別人的感受。」
望著楊佳靜那一臉的平靜，甚至還笑得出來數落黎尚凱，汪瑪莉總算是放下心來，不必再繃緊神經應對。
算起來這還是她這個經紀人，頭一次幫黎尚凱出面談分手。黎尚凱是天之驕子，出身富裕，自身外在條件過人，除了青梅竹馬的吉兒，從未與其他女人有過感情糾葛，楊佳靜是一個難得的例外。
只是，眼前這個難得的例外，在吉兒的介入下終將成為過去式。
熟悉黎尚凱的人都曉得，打從小時候起，黎尚凱眼里便只看得見吉兒，能讓他掛在嘴邊的異性，除了他那個優秀的鋼琴家母親之外，就只有吉兒一個了。
如今吉兒回心轉意，決定轉而選擇黎尚凱，黎尚凱勢必會放下楊佳靜。只是，當初誰也料想不到會有今日局面，如今楊佳靜已徹底融入了他們的團隊，成為他們密不可分的一分子，無論結局如何，都勢必有一方會受傷。顯而易見的，受傷的那一方，肯定是楊佳靜。
「佳靜，這段時間你被Kay拖出了你的生活常軌，你應該也感到很混亂吧？如今Kay願意把你的債務一筆勾銷，這是你重回平靜生活的好機會，雖然你一定難免會有遭受背叛的打擊，但我知道你已經是個成熟的女人，你可以撐過去的。」
「汪姊，謝謝你。」楊佳靜一臉平靜的牽動嘴角。
「這是回台灣的機票。」汪瑪莉從皮包里取出單程機票，滑至她手邊。
楊佳靜垂眸，望著那張機票，心底一片空茫。
「過幾天小隻果會回台灣一趟，我再讓她過去跟你拿公司的鑰匙，還有你幫Kay保管的存簿印章。」
「嗯，我明白了。」楊佳靜頻頻點頭。
「佳靜。」汪瑪莉忽爾溫柔的喊了她一聲。
楊佳靜卻仍是不住地點著頭，看似正專心的听著對方說話，實則心魂早已飄至千里之外。
「佳靜。」汪瑪莉握住了她擱在桌上的手背。
楊佳靜這才停住點頭的動作，抬起已模糊的淚眼與汪瑪莉對視。
汪瑪莉見狀，神情不忍，握緊了掌里的縴手，溫聲勸道︰「忘了Kay，他雖然樣樣好，但絕對不是一個可以談戀愛的好對象，你比誰都清楚這一點，不是嗎？」
水眸噙滿淚，回瞅著汪瑪莉，這是楊佳靜最後一次點了頭。
「就算你離職了，大家都還是朋友，往後還是可以常聯絡，有什麼困難需要我幫助的，不要客氣，盡管來找我。」
「謝謝。」楊佳靜忍下了喉間的那聲哽咽，嗓音微啞的道了謝。
「我還得回片場開會，就不送你了，你要是有什麼東西落在酒店，可以請珍或阿杰幫你拿。」
「汪姊，你忙你的吧，不必再擔心我了。」楊佳靜微笑地說。
汪瑪莉深深凝睞了她一眼，又說了一句「多保重」才起身離去。
楊佳靜將機票收入皮包里，正欲將自己那杯冰拿鐵盡時，一道高大人影霍然在汪瑪莉的位子上落坐。
楊佳靜揚眸，愣住，還未開口，對坐那個滿臉別扭的男人率先揚嗓。
「楊佳靜，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氣？」
看著黎尚凱理直氣壯的問出這句話，楊佳靜忽爾覺得這一切荒謬得很可笑。
她受夠了小王子的傲嬌，也受夠了他的脾氣，嚴格說來，她受夠了他的一切。
她要一次干淨利落的完結這一切。
于是，楊佳靜毫不猶豫的將手里那杯冰拿鐵，朝著對坐醒目的高大身影潑去。
「楊佳靜！」
看著那張俊臉沾滿褐色液體，不顧形象的怒火咆哮，楊佳靜揚起了燦笑。
「我沒有生你的氣，這杯咖啡就當作是我請你，你喝完後就好好滾回去吃你的火鍋。」
笑著撂下話，楊佳靜背起側背包，起身走人，絲毫不理會黎尚凱在背後鬼吼鬼叫。
「楊佳靜，看你做的好事——楊佳靜，你給我回來！」
踏出咖啡店的那一刻，楊佳靜面上的笑容須臾撤去，恢復先前的木然。再見了，小王子。
慢了半拍追出咖啡店的黎尚凱，遍尋不著熟悉的身影，一身狼狽的僵在原地。
怎麼回事？忽然涌上心頭的那陣愧疚感，陌生得讓他害怕。
從小到大，他不曾對誰有過負疚感，更不曾害怕過什麼，然而此刻，他竟然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害怕。
他在害怕什麼？楊佳靜嗎？不可能。他一點都不怕那個女人。況且，楊佳靜有什麼好怕的？
那麼，他是在害怕什麼？
黎尚凱抬手抹去下顎的咖啡漬，一手爬網著滴滴答答的頭發，俊臉沒好氣的張望四周，仍是不死心地梭巡著楊佳靜的身影。
他必須坦承，當吉兒選擇回來找他時，他慌了。
按常理而言，他應該高興，應該像個勝利者一樣的大肆慶祝。
終于，他終于贏過了喬，終于跟他應該在一起的女人在一起。
然而，他當下卻是陷入了莫名的心慌。
他想著楊佳靜，想著該如何向她解釋這一切，想著該怎麼做，她才不會生他的氣……好，他知道自己這麼想，確實太強人所難，畢竟遇上這種事，應該沒有人會不生氣。
但，他仍是想著盡一切可能彌補楊佳靜，讓她能把憤怒降至最低。
最起碼，她不會氣到再也不見他……何必呢？吉兒回到他身邊，他再也不需要楊佳靜了。
他為了自己的矛盾心態感到迷惑，感到前所未有的混亂。
「Kay？」
柔細的嬌嗓響起，黎尚凱轉過身，對上柯宜倩驚詫的眸光。
「發生什麼事了？你怎麼會變成這樣？」
抓住柯宜倩探向俊顏的縴手，黎尚凱一時之間竟有些不習慣她的踫觸。柯宜倩怔住。
黎尚凱松開了她的手，若無其事的說︰「剛剛有個不長眼的人把咖啡灑在我身上。」
「那個人也太不小心了……」柯宜倩從隨身包包里取出面紙，替黎尚凱擦拭起身上的殘漬。
「不要緊，那個人受傷了。」黎尚凱隨口扯著。
然而，他腦海里閃現楊佳靜轉開身的那一瞬間，她眼底流露出的受傷之色。
胸口一窒。
「Kay，我們回去吧。」柯宜倩柔聲喚著。
黎尚凱回過神，對上柯宜倩憂心的眸光，隨即將腦海中的殘影抹去。
他點點頭，與柯宜倩並肩行走在返回酒店的路徑上。
驀地，一只柔軟的縴手握住了他的大掌。
他微怔，別首的剎那，眼前竟浮現那一日在墓園的情景。
然而，當他眨了眨眼，畫面隨即如雲煙散去，看見的是柯宜倩唯美的側顏。
當他壓下心底的那份悵然，將視線轉回來，一抬眼便看見那道熟悉的蒼白人影。
不對，是蒼白鬼影才對。楊佳靜死去的未婚夫，施禮然的鬼魂。
「楊佳靜走了，你還跟著我做什麼？」黎尚凱瞪著擋在前方的半透明鬼魂。
柯宜倩張望四周，又直視前方，就是沒看見半個人影，不由得一臉納悶的揪向黎尚凱。
「Kay，你在跟誰說話？」
「一個鬼。」黎尚凱冷哼。
「什麼？！鬼？！」柯宜倩驚嚇得花容失色。
「你看不見嗎？」黎尚凱下意識反問她。
柯宜倩自然白著臉猛搖動螓首。
黎尚凱沉默片刻，才扯了扯嘴角，說︰「我開玩笑的。」
「別開這種玩笑，一點也不好笑。」柯宜倩心有余悸的輕責。
有那麼一瞬間，黎尚凱懷念起那個能看得見鬼魂的女人。
但他隨即把這個念頭壓下，不願再多想。如今他真正想要的已經在身邊，他已經不再需要楊佳靜了。
對吧？是這樣沒錯吧？……莫名地，一股不安，化作漣漪，在心湖蕩漾開來。
黎尚凱卻執意不去深究那份漣漪的來源。
楊佳靜于他而言，只是一段插曲。一段，小得不能再小的插曲。
對吧？
對吧？！
他在心底反復如是的問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