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旭王朝以京城為中心,偏南的安州就位在嶸河沿岸,是貨物貿易交流最為熱絡之地,民生富庶。這幾年嶸河沿岸常有水患,安州內的莊城位于偏北的位置,該地沿岸建有五十里寬堤,讓莊城居民長年免于水患之苦。
至于馬城和咸城可就沒那麼好運了,雖同在安州內,可一個偏西一個偏南,離嶸河口近,彎道又窄,還與另一條南河匯集,暴雨一來水位瞬間上升,又一時排不掉,轉眼間便可淹上百戶千戶。
是以選定挖淤泥的十處和加高堤防的三處都集中在馬城和咸城,樂正宸親自前來安州監督,上自安州刺史郭譽、馬咸兩城縣令,下至近日急征來的數千民工,無一敢怠慢。
「我們來安州半個多月來都沒下過一滴雨,所以工程進度算是不錯的。」姚文親自帶著樂正宸巡視幾處挖淤泥的成果,「一千多名民夫集中在河道的這幾處開挖,再把淤泥運送到東邊的濕土區去,十幾天來已經挖清了五處,另外五處在未來半個月應該可以順利清完。」
樂正宸淺笑著點點頭,似是對如今的進度很滿意。
眼前藍天白雲,風和日麗,陽光熾熱得讓他睜不開眼,他不時地往自己右後方探去,就怕他的王妃在這炙陽子耐不住而昏倒。
這半個月,她都是這樣女扮男裝扮成小廝跟著他東奔西跑巡視各處,為了讓她可以睡得飽,又不必忍受正午的酷熱,他都會特地讓人把巡視的時間安排在辰時到巳時之間,以及未時以後,但不管他再怎麼體貼小心,她還是把小臉給曬紅了,紅撲撲的看起來很是可愛。
「挖得不夠多。」朱延舞微微皺眉,望著不遠處站在河道轉彎處挖泥的民夫,「水才到他們的膝間而已,得再往下清,讓人站在河里時水可以到腰部。」
姚文聞言一愕,「需要挖到這麼深嗎?」
「嗯。」她輕輕點頭,「越深越好,否則會前功盡棄。」
前世的姚文可是失敗了十幾次才成功的……
姚文看了樂正宸一眼,樂正宸朝他點點頭,「就照王妃的意思辦。」
「可若是這樣,恐怕沒辦法在未來半個月內完工。」
「再多征一些民夫也不成嗎?」
「我們已經陸續征了數千名的民夫,要再更多就要往安州外找,時間上一樣來不及……」姚文看了朱延舞一眼,再看看樂正宸,「敢問王爺王妃,一定要趕在月內完成嗎?距離訂好的一個月只剩下約莫十來日,是否可以把時間再緩緩?」
「不行。」樂正宸斬釘截鐵道。
經過這段日子的相處磨合,姚文或多或少也明白,在治水這事的進程上,王爺幾乎都是听王妃的,不管王妃的要求有沒有理由,王爺可以說是無條件配合。
「王妃……」姚文不由地把一點小小的希望寄托在王妃身上。
朱延舞微微欠身,「王爺不是說不行了嗎?姚大人怎麼會問我這個小廝?」
意思就是此事沒得談就對了!他懂。
「下官明白,下官會盡力而為。」說著,姚文恭身退開了,本來還很優雅的文人形象,在他一轉身後便全沒了,嫌用走的不夠快,干脆拉起衣襬用跑的。
樂正宸站在堤岸上,風吹過,他衣襬翩翩,見狀一笑,「此人做事盡心盡力,懂得廣納建言,大事都親力親為,非到迫不得已,絕不會跟本王說個不字,的確是個難得可用之人。王妃果真慧眼獨具。」
朱延舞垂下眼,完全不想居功,「他的伯樂是王爺,不是我。」
樂正宸側身看了她一眼,見她頭低低的很是恭敬,真當自己是小廝呢,「王妃,那些工程如果來不及趕在那場暴雨前完成該怎麼辦呢?」
「那就只好讓百姓遷離了。」這是下下策,卻是不得不下的命令。與其讓上萬名的百姓慘死,也只能當個惡人。
「終究還是要走到這一步嗎?」樂正宸仰頭看著萬里無雲的天空,「這樣的天候,叫百姓離家遷移,妳覺得可行嗎?」
「若有必要,不可行,也得行。」
「那本王得差人先準備了。」上萬名百姓,可不是輕易就可以安置好的,得好好琢磨琢磨才行。
「王爺英明。」
距前世暴雨落下的那一日只剩七日,樂正宸終是下達了馬城和咸城靠近四處極大彎道口方圓百里的居民必須馬上遷離的命令。
「馬上遷離?為什麼?」兩城的縣令一听,立刻異口同聲地問道。
姚文模模鼻子,咳了一聲,「因為工程進度不如預期,七八月是暴雨最多的日子,為了避免釀成大災,所以這幾處的居民必須遷離。」
兩城縣令的嘴巴張得大開,過了半晌才道——
「都水使,可安州已經快一個月沒下雨了……」
「不只沒下雨,還日日出大太陽,已經不少人在默默祈求天降甘霖,可以不必那麼熱,如今竟然要他們遷離,而且是馬上?」
這種話,叫他們怎麼對縣里的百姓開口?光唾棄他們的口水都可以把他們淹死了吧?
「我知道這听起來似乎不合情理……」姚文再次模模鼻子。連他自己都不太能說服自己,何況是去說服他人。
「是啊,最近一個月都沒下過一滴雨,咱們卻說將有暴雨,讓人先行避災,這怎麼說也說不過去啊!」
「這是襄王的命令,本官只是轉達而已。」
「我們知道是襄王的命令,可是都水使,襄王為何會下這種命命?這樣的命令也太奇怪了,誰會在近一個月都沒下過雨的情況下突然要居民遷離所居?」真是怎麼想也想不通襄王突然下這種命令的原因。
這不是討罵嗎?
「是啊,要是居民反抗,不听從命令,可官兵卻非得驅離,那官民對峙的情形馬上就會出現,要真如此,那可是大事啊,鬧到京城皇帝的耳中,我們弄不好還會被降罪除官,都水使,不可不慎啊!」
「是啊,都水使,襄王是皇子,我們只是小闢,要是皇上盛怒之下遷怒于我們,那我們不就完了?」
兩城縣令越說越覺得不妙,面有難色,本來,七皇子要來安州是件讓人興奮的大事,可如今,怎麼感覺就要成禍事了呢?
他們的想法姚文如何不明白?「兩位要不反過來想,如果真遇上了暴雨大災……」
姚文的話未落,就被縣令給打斷了——
「真要因下暴雨而釀成災禍,說什麼也得幾天幾夜之後吧?若哪天真下了大雨,再叫居民遷離也不遲啊!」
「是啊,都水使,要不您去跟王爺說說?」
姚文正要開口,卻見樂正宸已經走了過來——
「司天台推算七月底將有一場大暴雨,這場大暴雨一夕之間就可以淹沒上萬戶民房,到時人都死了,還需要遷離嗎?」樂正宸冷眼掃過在場的所有人,「本王的話就是命令,違者,不必等到皇上降罪,本王馬上就處置你們,如何?」
司天台嗎?竟然是司天台的預測……
兩名縣令互看一眼,忙不迭起身施禮,「下官謹遵王爺指示,不敢違令。」
樂正宸滿意的一笑,「那就速速去辦,讓大家把重要的東西帶在身上,最慢四天內,該遷離的居民需全部遷離,不得有誤。」
「臣,遵命。」
朱延舞永遠記得那一天,七月二十七日亥時。
大雨傾盆,像是直接從天上倒下一大缸子又一大缸子的水,雷聲隆隆,轟轟地一聲又一聲似在耳邊重擊,又似隨時會劈到身上來,就連膽子大的人都會忍不住皺眉而憂心忡忡起來,更別提那些膽子小的,如她,夜半一直到天亮,身子死死的繃著,在臥榻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前世的京城,七月一直在下大大小小的雨,如今日這般嚇人的卻是前所未見,該是天亮的時辰,天空卻灰蒙蒙的看不見光亮,雨打在屋檐上的聲響大到像是要把屋頂穿出個洞來,這日的早朝據說有大半的官員都沒有去,當時她的夫君平王回府後便染了風寒,在府邸休養了六七日後再回朝堂之上,便已听聞在在安州監督治水的襄王因這場空前的大暴雨而重傷瘸腿的消息。
那陣子,朝堂上眾官員對此悲慟不已,下了朝卻是動作頻頻,政局暗潮洶涌,頓時失去平衡,往平王一派徹底傾斜,上平王府來的官員也突然多了許多,幾要踩壞了平王府的門坎……
之後的平王是戰功赫赫,威風八面,瘸了腿的襄王則注定與皇位無緣……
這,就是襄王的前世。
而隨著七月二十七日這個日子越來越近,她的心便凝得越來越緊,就算做了萬全的準備,她的心依然不安,總覺得自己不知是否遺漏了什麼。
今夜,蛙鳴特別擾人。
房內點著一種不知名的香,听說可以防蚊驅蟲還可以安神,她卻怎麼樣也睡不著。
一只大手輕輕地移上她的腰間將她給摟進懷,讓她不得不面對向他。
「這麼晚了還不睡覺,在想什麼?」樂正宸在昏暗的一絲燭光中瞧著她,一雙迷人溫柔的眼楮燦亮如星。
「沒什麼,就只是睡不著。對不起,妾身擾了王爺清夢。」她垂下眼,想裝可憐,稍稍表示一點懺悔之意。
成親後,她對他益發地恭敬客氣,只有在他身下承歡,被他迫得意亂情迷時才會卸下全部的武裝,他最喜歡那時候的她,用她最真的性情展現出她自己。
「擾了本王清夢,是該罰。」
罰?不會吧?
朱延舞暗叫聲糟,正想趕緊跳下床去找點事忙,樂正宸已伸手勾起她的小臉,兩片唇陡地貼上她那軟軟的小嘴。
「唔。」濕熱的舌尖往她嘴里鑽了進來,她驚喘一聲,下意識地想往後退,卻讓他摟得更緊,迫得她的兩只小手很是無助的抵在他胸前。
「妳好香好軟。」他的親吻從她的嘴一路吻到她耳窩,然後偎在她的耳邊低喃,「既然妳睡不著,本王來幫幫妳。」
「王爺……」她害羞的推拒著。
「嗯?」
「快天亮了……」
「亮了也無妨,本王想抱妳……」說著,樂正宸一張俊臉突然從她的頸窩間探出來瞧著她,「王妃可是不願意?」
「不是,我只是……想睡了……」她支吾地道。
這是她第一次拒絕他的求歡,卻是如此的笨拙又不婉轉。
他會生氣嗎?朱延舞偷偷地抬起眼看著他,卻見到這男人眼底盡是笑。
「王妃,本王很想要一個娃,咱們的娃,若本王哪天怎麼了,也不會留下遺憾,妳說是不?」
聞言,朱延舞的鼻頭一酸,眼眶一熱,淚盈于睫。
怎麼就說到這點上了呢?打從她第一次向他提起他可能遇到的劫難,他偷偷去真國寺好幾天回來後,兩人就沒再提起過這個劫。她知道他會在意,沒有人會不在意自己的病痛生死,可這樣的微笑太悲傷。
他認為他躲不過這場劫難嗎?明知如此,他卻還非要走上這一遭嗎?
而她明知他來到安州必有劫難,卻還是依著他的意願陪他前來,她不安,他定是比她更不安呵。
「你不會有事的,我保證你不會有事的。」連王爺都忘了尊稱一聲,她嗓音雖柔,卻是有點失控了。
樂正宸將她緊緊地納入懷中,「既然知道本王定不會有事,那王妃就不要再胡思亂想了,本王會一直好好的,陪著王妃到老,我們會有很多個娃兒,一個像妳,一個像我,另一個就像我們兩個。」
她靜靜地偎在他寬大厚實的懷中,听著他溫柔帶笑的低語,唇邊忍不住帶著幸福的微笑,一滴淚卻不期然地滑落臉龐。
這是多麼美好又讓人期待的畫面呵,她閉上眼任思緒飛轉,想象著幾個娃兒的模樣,彷佛已經听見他們銅鈴般的笑聲。
可,真的能成真嗎?為何此刻她的心竟是如此的忐忑不安,就像要隨時失去他一般?
心,揪著疼。
她沒哭出聲,卻因強忍著淚水,縴細嬌柔的身子微微顫抖著。
那股強撐著的可憐模樣……怎能不讓他心憐又喜歡?
「不要哭。」他笑著,低眸瞧她,修長的指輕輕地拭去她頰畔的淚痕。「本王說過要陪妳到老,本王說到做到。何況,那只不過是一個夢而已,不是嗎?雖說姑且信之為好,但也不該全然信之,王妃說是嗎?」
「是。王爺說的是,是妾身的錯。」朱延舞乖乖的點頭。
對,是她的錯,她已經改變了自己嫁給平王的命運,此局已經不是前世的局,襄王的命運鐵定也會改變,她不該讓自己陷入如此焦躁不安的情緒里,連帶也影響了他,而也許,什麼都不會發生,也不該發生。
「嗯,知道錯就好,但該罰還是要罰。」
她抬眸幽幽地瞅了他一眼,咬咬唇,「王爺想罰什麼……」
樂正宸的嘴角勾起一抹笑,「當然是罰幫本王生一個娃啊。」
又是娃……
他滿腦子都是娃嗎?
「這個罰也太大了,不公平。」她想背過身去不理他,一只手卻把她給扳回來。
「妳不想幫本王生個娃?」
又是娃……
「不想。」嗓音悶悶的。
他老要抱她,就是因為想要一個娃,而不是想要她?不知為何,這樣的認知讓她有點小小的不悅。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生娃兒又不是什麼好玩有趣的事……
樂正宸輕嘆了一口氣,神情飽含委屈的看著她,「原來王妃說喜歡本王都是假的,本王還當真被王妃當初的甜言蜜語給騙了。」
朱延舞看著他,心撲通撲通地跳,怎麼?這男人是在對她撒嬌?不會吧?不過有一點他倒是沒說錯,她當初對他說的的確是假話……
但,卻不知從何時開始,她對這男人的喜歡,都變成真的。
她喜歡他,越來越喜歡。
因為太喜歡,如今才患得患失,反倒沒有最初的處之泰然……
「妾身沒有對王爺甜言蜜語。」她垂下眸子,怕他真看穿她當初的無心,又怕他太明白她此刻的真心。
她害怕真心喜歡上一個人,怕再一次地被背叛,然後受傷……
寧可,不愛。
寧可,不交付真心。
因為只有這樣,她才覺得自己是安全的,不會再受太重的傷,就算真的哪一天要痛,也只會是皮肉之苦,而不是痛及骨髓。
聞言,樂正宸笑開了眼,伸手勾起她的小臉兒瞧了又瞧,「不是甜言蜜語,那就是真的了?妳只喜歡本王,最喜歡本王?眾皇子之中妳唯獨喜歡本王一人?」
一連串的問話,就是要親自確認她喜歡他,很喜歡他,最喜歡他。
被他問得雙頰爬上一抹嫣紅,朱延舞害羞的伸手要推開他,卻被他抓住了手捧在嘴邊親了又親。
這男人,當真是……賴皮又霸道……
可她卻喜歡此刻他臉上的笑,帶點寵溺、帶點頑皮又帶點眷戀與不舍。
「嗯。」朱延舞輕應了聲,算是回答了他方才那一連串的問話。
聲音雖小,但樂正宸確確實實听見了,修長的手撫過她烏黑滑順的發絲,往前一傾,他溫柔帶笑的親吻上她光滑美麗的額頭,啄了又啄,往下移上她那兩片柔女敕水潤的唇瓣……
先是上唇,後是下唇,如春風輕撫,飄羽掠過。
朱延舞屏住氣息不敢亂動,小臉兒熱燙著,感覺整張臉都要燒起來。
饒是已經讓這男人親吻過無數次,每次他靠近她時,她的心一樣會怦怦地跳,當他親上她的嘴時,她都會緊張得無法呼吸……
這一點,樂正宸似乎也是明白的,輕輕地開口喚了一句,「王妃。」
「是……王爺……」她輕喘了一下,羞的垂下眸子應著,嘴里總算吐出一絲氣息。
「本王也喜歡妳,很喜歡。」長指輕拂過她細女敕的臉頰,飛揚的濃眉下那雙帶笑的眼,明亮亮的望住她,「本王會喜歡妳一輩子,也會疼妳一輩子。」
這,是許諾。
要愛她一生一世的許諾。
朱延舞抬眸幽幽地望住他那雙燦亮無比的黑眸,心動了,也心痛了。
「王爺—— 」
她想說點什麼,樂正宸卻打斷了她,「本王知道王妃當初並不是因為喜歡本王才嫁本王,但無妨,現在喜歡了,以後更喜歡,便好。」
原來,他什麼都知道。
原來,他是這樣寵著她。
而她,突然發現此刻自己好愛他,就算等待在她眼前的是團火,她都可能失去神智的撲過去。
驀地,她傾上前主動吻住了他的唇,不太熟練又帶點急切,像是想要告訴他,她其實是喜歡他的。
樂正宸大方的任她吻,放縱自己的身體去感受這個女人笨拙又熱切的主動。
她的唇好軟好軟,身子也好軟好軟……
樂正宸陡地翻身將她壓在身下,晶燦的黑眸熾熱無比,「生個娃吧。」
朱延舞羞紅著臉,感受到他熱烈的男性氣息迫近她,柔軟的身子微微顫抖著……
就在此時,樂正宸卻耳尖的听見不遠處傳來一陣慌亂的腳步聲,隨著那急促的聲音接近,那人已奔到了他的房門口,卻是一直沒開口說話。
「外頭是誰?」樂正宸有點惱地率先問道。
門外,朱延舞的貼身丫鬟藍月一听,也顧不得會不會打擾到王爺王妃,急忙地稟告,「王爺,王妃,恕奴婢無禮,外邊郭刺史派人來傳話,說碼頭那邊一堆人和縣衙的兵衛們打起來了!咸城縣令的頭被民眾丟的石頭給砸得頭破血流……」
這都是些什麼破事?
被打斷好事的樂正宸火氣都要冒上來了。
「王爺息怒。」朱延舞輕輕地啄了一下他的唇,「這事完後,妾身就好好陪王爺生娃兒,好嗎?」
這個小妖精……
竟然用這種方式蠱惑他……
他重重的抓她過來吻了又吻,「這可是妳說的,到時不可耍賴!」
「妾身不敢。」
樂正宸笑了,又上前抱了她一下這才起身離開。
「王爺小心。」她忍不住道。
他回頭,回以一笑,「知道了,等我回來。」
天大亮,碼頭邊的官民對峙已經結束,新的對峙地點卻轉向縣衙門口,因為昨晚在咸城碼頭鬧事的居民被抓進縣衙的牢里,收到消息的其他地方居民紛紛來此抗議,聚集的人群有越來越多的趨勢。
朱延舞扮成男裝也混在人群之中,靜靜地听著衙門門口眾人對著官兵們的憤怒叫囂和漫罵——
「為什麼要叫我們搬走?再大的雨難道我們沒踫過?」
「是啊,那是我們的家!何況這一個月來連滴雨都沒下過,怎麼可能會遇到什麼暴雨洪災?」
「對對對,什麼司天台預言,根本是子虛烏有的事!」
「那些司天台的人講話什麼時候準過?根本是在放屁!隨便一句話就要我們搬遷,耍人呢真是!」
「這听說是襄王爺的命令……」
「王爺又如何?王爺更要考慮到我們這些王朝的子民啊!就算是當今天子也不會隨便下令要我們馬上遷離,這等勞民傷財、傷筋動骨之事,不該是逼不得已時才能做的嗎?可你們看看這天,都多久沒下雨了?京城那頭每天下著呢,我們安州卻像是被上天遺棄的子民,還說什麼會下暴雨?下吧下吧,不然再這樣下去,我們都快渴死了!」
這人憤憤不平的一口氣說完,惹來身旁一群人的哄笑,聲勢瞬間壯大,掃平了那本來還有一絲絲猶豫的反對力量。
眾人中有人手一揚,突然大叫了一聲,「我們要伸冤,放出昨晚被抓的無辜百姓!」
「我們要抗議,放出昨晚被抓進去的可憐老百姓!」
群眾的情緒因此人的放聲叫囂而滾滾沸騰,跟著舉手喊叫,聲浪四起,不只舉起手來,還不斷的用雙腳踩著地面,瞬間沙塵飛起,震耳欲聾,竟有似千軍萬馬而來的氣勢。
「安靜!安靜!」守門的官兵不住地朝衙門前鼓噪不休的人群大聲喝道︰「你們再鬧,連你們都一起關進牢里!」
此話一出,本已沸騰的人群瞬間像炸開的鍋,再也控制不住,開始往衙門內沖。
亂了,全亂了,當衙門口的官兵對民眾動了手,百姓也開始拿東西朝官兵丟去,一時之間尖叫四起。
小娃兒的啼哭聲突然上揚,朱延舞看見一個本被母親牽著的小娃兒被混亂的人群推擠跌倒躺在地上,一堆人的腳就要踩上他,她想也不想地撲上前去,將小娃兒緊緊地護在懷中。
人擠著人,好幾腳收不住硬生生地踢向她,還有人差點被絆倒,咒罵聲四起。
「做什麼在這擋路呢,該死!」
小娃兒的母親好不容易擠過來,驚慌又感激的從她手中抱過小娃兒。
「謝謝恩公相救,謝謝恩公相救。」看著眼前這位面如冠玉的男子,婦人只能再三地道謝。
朱延舞點點頭,什麼話也沒說,面對這一團混亂,擠在這群人之中,她發現自己什麼也做不了。
「你們都住手!」一道柔柔的嗓音堅定的在人群中響起。
兵與民扭打成一團,根本沒人搭理她,直到安州刺史郭譽和都水史姚文帶著一隊人馬過來,由外而內將所有人都團團圍住,捉住了幾個帶頭鬧事的首腦,這才讓混亂的一切暫時停止下來。
郭譽臉色鐵青,橫眉豎眼的瞪著眼前這群人,氣怒的暴喝,「你們是要造反嗎?連衙門的官兵都敢打!」
「我們只是要你們把無辜的百姓放出來,是官兵先對我們動手的!」有人在人群中大聲喊叫。
「是啊,當官的就可以無法無天了嗎?我們這些老弱婦孺平日就過得很辛苦了,你們這些官卻莫名其妙硬要我們四天內遷離,我們不走竟然不行,這是什麼道理?就算暴雨洪災來了又怎麼樣?已經一個月沒下雨了,難不成下場大雨就會死人嗎?」
「是啊,這里是我們的家,就算是官府也沒權力逼我們走!」
「沒錯!闢府沒有這個權力!」眾人又大叫了起來,激起一陣鬧哄哄。
姚文越過郭譽站了出來,溫和地對眾人道︰「沒有人要逼你們走,只是暫時遷離,這里危險……」
「暫時是多久?官爺們倒給我們說說!等到老天下暴雨之後嗎?如果接下來一個月沒下雨,我們就要一直待在外頭不能回來?」
「是啊,司天台說會下暴雨就會下暴雨?什麼時候會下?說啊!」
姚文一愣,看了郭譽一眼,郭譽也看了回去,全都啞口無言。
這他們哪知道啊,難不成司天台預測會下雨,還能真的準確說出是哪一天不成?這可不是推算歷法就能推算出來的東西……
「七月二十七日。」一道柔柔的嗓音在這一片靜默中響起。
嗓音雖柔,力量卻有如雷霆萬鈞,讓所有人都傻了。
是誰竟然敢這樣大剌剌地說出下暴雨的時間,而且這個時間竟然就在三天後?
「什麼?」郭譽也一愕,轉頭望向眼前一群人,「是誰在說話?」
「是我。」一身男裝的朱延舞站了出來,個頭比一般男人嬌小些,氣質卻是淡定沉穩,不慌不亂,不躁不憂。
站在郭譽身邊的姚文听見聲音,不自主地也朝聲源處望了過去,這一看,心差點從胸口蹦了出來。
「王妃……」他低喃一句,暗叫聲糟,想要開口阻止已然不及,只听見這位英明神武的王妃神態淡定的對著眾人說——
「七月二十七日晚上,也就是三天後,天將下暴雨,洪流滾滾,整個安州西南將成一片汪洋,你們現在若不走,到時想走就走不了了。」
七月二十七日啊……真的假的?
那人竟連正確的時間都說出來了!眾人面面相覷著,不知該不該听信這樣的話。
若是真,那自然是要走,若是假……誰會笨到說出這種過幾天就會被戳破的謊言?
「你是誰?竟敢在這里危言聳听!」終有人是不信邪的,氣呼呼地跳出來指著對方的鼻子就罵。
朱延舞不理會眼前這位,反而朝看著她的眾人望去,「我是不是危言聳听,過兩天就真相大白了,各位要跟我賭一把嗎?」
「怎麼賭?」
「是啊,怎麼賭?」
「如果我說錯了,七月二十七日沒下暴雨,我的命就是各位的了,要怎麼處置,悉听尊便。」
嗄?這人竟拿自己的命來賭?有病嗎!這對他們有什麼好處?這也太奇怪了!
「那如果妳說對了呢?」
朱延舞一笑,「如果我說對了,各位便都逃過了一劫,我功德無量,你們也都會很感激我,定是能給我添福添壽,這就夠了。但你們現在必須听我的話,馬上回去打包行囊,跟隨官兵的指示速速撤離。」
「就……這樣?」大家張口結舌的看著眼前這個文弱書生模樣的男子。
「就這樣。如何?敢賭嗎?」
「為什麼不敢賭?」那人幾乎想也沒想便應了一句。
是啊,為什麼不敢賭?
人家敢拿自己的命來賭,他們卻什麼都不必拿出來當賭注,只要求他們速速撤離,這有什麼好不敢賭的?
對方贏了是救了他們的命,對方輸了卻要賠上他自己的命,說來說去,他們唯一會損失的就只是搬遷上的不便與麻煩,怎麼看,都覺得對方賭上自己的命來說服他們馬上離開是根本佛心來著……
還是,這也不過是哄騙他們離開的一個騙局?
「我們怎麼相信你?如果到時候你騙了我們,我們上哪兒去找你出來任憑我們處置呢?也許你早就跑得不知蹤影了。」
「是啊是啊,空口無憑……」現場頓時又要鬧了起來。
「也是,不過你們不必擔心找不到我。」朱延舞一笑,突地伸手扯開了頭上束發的發帶,一襲烏黑柔亮的長發披泄而下,「我是襄王妃,我說的話自然作數。」
襄王妃?
這個文弱書生竟然是襄王妃?
剛剛抱著小娃兒的民婦驚詫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這個襄王妃剛剛還救下她家的娃兒呢,多麼的心慈仁善呵!襄王娶的王妃竟然是個這樣心慈仁善又愛民如子的女子呵!
「民婦信您!王妃,我們願意馬上遷離!」民婦抱著小娃兒率先大聲地叫喊著,「王妃剛剛還沖進人潮里救了我的娃兒,她是個好人,大好人!大家就相信她吧!」
瞬間,民眾都被鼓動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