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籟俱寂中,無垠黑夜似張牙舞爪的夜魔籠罩著傅筠,她只能頭也不回的拚命逃,跌倒了再爬起來,一次又一次的終于穿過莊子後方的陰暗森林,但她分不清東南西北,只能跑,快步的跑,窸窸窣窣的奔過草木,不知過了多久,不知身上添了多少傷……
天,終于亮了,她踉蹌的撲跌在草地上,回頭望著遠遠矗立在半山腰的莊子,強忍多時的淚水滾落而下。
她逃出來了!她崩潰的又哭又笑,終于,她逃出來了。
可是,她要回京,她低頭看著這身陳舊衣裙,她連半點盤纏也沒有。
無所謂,她就是用爬的也要爬回京城。
她咬咬牙,虛弱搖晃的站起身後,拖著沉重步伐緩步的行走,終于,她看到不遠處的一條官道,疲憊的身體卻撐不住了,一個踉蹌,她連喊的力氣也沒有,便沿著坡度翻滾而下,樹枝與雜草撲打著她的臉及手,接著,砰地一聲,她眼前一黑,昏厥過去。
當她蘇醒過來時,竟置身在一間融融暖意的屋內,溫暖的冬陽透窗而入,灑進一片燦燦金光。
她眨眨眼,發現自己躺臥在一張舒服的床榻上,全身上下洗淨了,也換了衣裙,手上有些傷口也上了藥,就在床邊,有一個粉妝玉琢的小男孩正在打磕睡,頭重重的一點,突然又張大眼楮看向自己。
魏子晨一見她張開雙眸,突然回頭大叫,「爹,爹,姊姊醒了。」
門外,一名俊美無儔的男子走了進來。
他高大頎長,一襲玄色素面緙絲直裰,貌相卓爾不凡,唯有那雙黑眸透著內斂之光,舉步而來,透著一股難以形容的過人氣質,傅筠不由得感到一股壓迫。
她認識他……但她未曾想過會再見到他,他跟她僅有一面之緣,卻印象深刻,他是差點成為她丈夫的男人!
看到魏韶霆,又想到自己錯過什麼以及被算計了什麼,傅筠再也忍不住的痛哭出聲。
魏子晨年僅六歲,見她突然放聲大哭,嚇得馬上往親爹身上靠,「姊姊她—— 」他比比腦袋,示意壞了,他爹雖然一張臉冷冰冰的,但多麼受姑娘家喜歡他是知道的,怎麼有女人看到他爹嚇到哭出來?
「你先回房,爹待會兒就去陪你。」魏韶霆輕輕拍拍兒子的頭。
「好。」魏子晨乖乖的往門口走,像是想到什麼,他突然又轉個身走回床邊,輕輕拍拍傅筠傷痕累累的手,「姊姊妳別哭啊,有什麼天大的事兒,我爹都會幫妳的。」
他覺得她有點兒傻,想安慰她。
傅筠已停止哭泣,她知道自己嚇到他了,忙拭去淚水,朝他點點頭,他開心一笑,蹦蹦跳跳的出去了。
魏韶霆在床前的椅子坐下,口氣平穩的將他在官道將她救起,驅車到最近的小城,進了客棧,找大夫為她把脈一事說了。
見她在感謝之余,神情尷尬的欲言又止,小手緊張的拉著寬袖——
「與我跟兒子同行的還有另一位姑娘及丫鬟,妳是那名丫鬟伺候梳洗並更衣上藥的。」他說。
傅筠一怔,莫名的困窘了,也忍不住在心里自嘲,她太把自己當回事了,若是幾年前,她還覺得自己能讓男人看了心動,現在的自己……跟鬼也差不多了。
魏韶霆像是察覺到她的低落,繼續開口,「傅姑娘—— 呃,還是該叫妳徐夫人,妳還有哪里不舒服?我讓大夫過來看過,他說妳身子相當虛弱,長期營養不良,而且,妳身上有許多枝葉打傷的瘀傷及擦傷,妳—— 」
魏韶霆還真不知該怎麼問下去?畢竟兩人的交集有限,他知道她不願當他的續弦,下嫁給七品小闢徐汶謙不過三年,竟變得如此落魄?
印象中,她清雅絕艷,整個人珠圓玉潤,而今,披頭散發不說,臉兒削尖,憔悴蒼白,身子單薄得沒有二兩肉,皮膚蠟黃,只有一雙盈著淚水透著滄桑的明眸可以一窺曾經的明亮風采。
「我如今這樣,魏爺竟還認得出來。」傅筠聲音艱澀,她強忍著淚水,不知該怎麼說,她如今這慘況,在他面前已沒半點自尊可言。
他蹙眉,對她印象深刻也是因為她的繼母劉氏,劉氏是他極為敬重的六表姊,是她一再的說服他娶傅筠,言談之間對她多有推崇,沒想到,他慎重考慮同意後,她卻拒絕了。
其實,對娶誰為續弦,他都不在意,即使他喪妻多年,育有一子,以他的皇商身分及魏家商號遍布天下的生意,再加上一張上天眷顧的俊美五官,要找個家世容貌才氣俱佳的女子為妻一點都不難。
思忖間,他並沒回答她的問題,「妳可有什麼打算?我要帶子晨—— 我的兒子回京。」
「是嗎……可否麻煩魏爺讓我同行?我也想回京,可我身上沒錢。」她急急的說著。
「可以,我們會在這里休息一日,明天上路。」他沒有猶豫便應了。
「謝謝你,謝謝。」她強忍著不落淚,對他貼心不過問她的境遇,感到心里好過不少,她真的好累了。
魏韶霆看著她闔上眼就疲累睡去的容顏,斂眉思索片刻才靜靜的起身離開,將門關上後,他走進到隔壁房間,甫坐下,敲門聲即響起,他喚聲,「進來。」
他的貼身隨侍辜九立即走進來,拱手道︰「爺,屬下已查到傅姑娘的事了。」
傅筠的事,魏韶霆一個外男不好過問其隱私,但他覺得有責任該把事情告知身為繼母的六表姊,才派辜九去查,不過,在听到辜九的詳細報告後,他的眉頭愈攏愈緊。
翌日,一行人便上路了,原本僅有三輛馬車,因為傅筠多雇了一輛。
傅筠直到上車前才從魏韶霆口中得知,他這一趟是帶兒子回岳家探望,並順道送岳家一個姑娘沈靜蓉到京城依親。
她也見到沈靜蓉了,年齡十七,相貌端麗,說話溫柔,身邊還有個老實的丫鬟小芍隨侍。
兩方點頭致意,各自上了馬車。
魏韶霆父子一輛車,沈靜蓉主僕一輛,傅筠一人一輛,車內改成了臥榻,這是魏韶霆的體貼之舉,這一路上京,最快要半個月,她睡得好才能養好身子。
但她睡不著,她坐靠在車窗前,望著窗外綿延的山巒景致,往事一幕幕如潮水般涌現腦海。
她生母早逝,年幼時跟著外放的父親與繼母劉氏在外地生活,與劉氏的感情極好,待六歲時才被祖母以教養為由接回京中,這也是她此生悲劇的開始。
祖母覬覦她生母留下的財產,設計她與劉氏離心,尤其在劉氏生了女兒後,祖母及一干姑姑嬸嬸更是不忘挑撥,讓她覺得劉氏對她的好都只是表面功夫。
當父親帶著劉氏及妹妹回京述職時,十四歲的她一顆心已完全向著祖母。
接著,劉氏為她議親,對象就是要二婚的魏韶霆,可是祖母及姑嬸們相繼挑唆,說劉氏故意坑害她,才給她挑了一個二婚的對象,于是,她堅決反對不說,還听信祖母的話嫁給嬸嬸家的佷子徐汶謙。
婚後,她隨著丈夫外放任職,不僅被奪了嫁妝,還發現丈夫竟然有想娶的青梅竹馬,兩人早有夫妻之實,丈夫很快的將吳華倩抬為平妻,冷落自己。
她不甘心,在一次次的爭執後,徐汶謙才月兌口爆出內幕,他原本就不想娶她,是她的祖母、姑嬸跟他合謀,欲瓜分她豐厚嫁妝,他才勉強點頭同意這門婚事,不然,誰想要娶一個整日規規矩矩、端著大家閨秀架子的女人為妻!
想到這里,兩行無聲的淚水滑過臉頰,耳畔似乎還能听到徐汶謙的咆哮聲。
自此,夫妻撕破臉,她日日獨守空閨,听著下人們說著他與溫柔小意的吳華倩是如何的恩愛,每天用她的錢變著花樣的討好吳華倩,只為博嬌妻一笑。
而她卻被軟禁在自己的院子,連劉氏特意托人給她帶的東西也到不了她手上,接著,徐汶謙更以她生病為由,將她強行送到山里偏遠的莊子度日,軟禁起來。
她在莊子被惡意克扣銀錢、食物及炭火,生活過得十分淒慘,而她身邊陪嫁的又都是祖母特意安排的人,根本求助無門。
她在莊子辛苦的過了兩年多,回想尚未出閣前的種種,她才知道誰是真正對她好的人,誰又是奸佞貪婪、城府深沉的卑劣小人。
日日月月,她苦苦等待機會逃離莊子,終于等到了,也成功了。
她深吸一口氣,拭去臉上的淚,緩緩的躺臥下來,允許自己放心的好好睡上一覺。
魏韶霆一行人一路北上,傅筠的身體疲憊但心情極好,她看山看水,也看魏韶霆父子間的互動,發覺魏韶霆跟劉氏很像,都是外冷心熱的好人,不管對她這個半路撿來的落難女子,還是對沈靜蓉亦然。
他的行為舉止看似淡漠疏離,但在她們吃食的照顧與休憩上相當細心。
魏韶霆話不多,魏子晨卻是個可愛的小話癆,時不時的溜到傅筠的車內,呱啦呱啦的說著話,什麼怕她一人無聊,後來又坦承其實是爹爹太安靜,總是要他背棋譜寫字念書等等。
小家伙很可愛,一來二去的,兩人相處益發融洽,魏子晨也特別黏她,每每拿到點心就往她馬車鑽來,一日一日過去,他留在她馬車的時間相對變長,甚至只要車夫買了點心交給他,小家伙就咚咚咚的立刻過來找她,給她喂食。
這一日,一行人停留在一個小鎮,魏韶霆跟辜九去辦事,其他人留在一家茶坊,魏子晨一看到店小二送上來的點心,就為自己跟旁邊的傅筠各夾一塊到盤子,一旁站著的小芍便抗議了,「魏少爺,你這樣厚此薄彼,我家小姐要難過了。」
「我喜歡傅姊姊嘛,她身上的味道比較好聞。」魏子晨年紀小,不懂人情世故,心里想什麼就實誠的說出來。
小芍眉頭一皺,見兩頰削瘦、素淨著一張臉的傅筠,再看看像花兒一樣淡掃娥眉的自家姑娘,鼻子嗅了嗅,「怎麼可能?我家姑娘身上還有花香味兒呢!」
但魏子晨就是不喜歡那股香味兒,「我就喜歡傅姊姊的,不喜歡妳家姑娘的。」
小芍不平,還想辯說,沈靜蓉已溫柔一笑的打斷她——
「子晨只是個孩子,何況,人各有喜好,妳較真什麼。」
聞言,小芍想不依也不行,「可是魏少爺,認真說來,你該叫我家小姐姊姊,而魏姑娘其實是婦人打扮,已是別人的妻子了。」
「小芍!」沈靜蓉臉色微變。
小芍也發現自己說錯話,連忙尷尬的看向傅筠。
傅筠的頭發的確挽成婦人髻,對她一人傷痕累累的倒臥官道,魏韶霆在救起她的當日,就對沈靜蓉主僕道了一句——
「她是我表姊的繼女,今日之事切勿對外人道,也勿向她探問什麼,除非她自己願意說。」
當時魏韶霆的神態冷颼颼的,雖然這一路向北都是這樣一張冰山臉,但語氣中的涼意可是多了好幾倍。
沈靜蓉卻是擔心的看向魏子晨,就怕他把小芍的話捅到他爹那兒去。
魏子晨卻以為她在等他回答,「錯了,姊姊說她沒有丈夫,我問過的。」小家伙一臉的得意。
傅筠滿臉的不自在,那樣可悲的婚姻,她哪還敢要?所以,她回京的第一件事就是和離,但這麼復雜的事,她如何跟一個六歲多的孩兒解釋?
沈靜蓉正想跟傅筠說話,魏子晨卻又轉頭對著傅筠興高采烈的說︰「我還問過爹爹了,如果我要姊姊當我的娘親,可不可以?爹說—— 喔哦—— 」他突然摀住小嘴,一雙大眼楮就看向正跨進店內的父親跟辜九。
傅筠也看到兩人,她頓時松了口氣,魏子晨提的事兒,她是知道的,當時她在馬車內,正準備下車,魏子晨邊問邊牽著魏韶霆走來,她一听到就嚇得縮回車內,也听到魏韶霆低聲斥責兒子,又要兒子先進客棧後,她才假裝沒事的下車。
沒想到魏韶霆就站在車旁,直言,「子晨童言童語,望傅姑娘別介意。」
她粉臉漲紅,連連搖頭,自是不會在意的,可沒想到,子晨竟在這會兒當眾說出來。
小芍性急又八卦,迫切想知魏韶霆是怎麼說的,本想追問,但一見魏韶霆回來了,她也不敢多嘴了。
魏韶霆與辜九已辦完事,一行人隨即出了茶坊,便要上車。
魏韶霆見兒子又牽著傅筠的手,他那張俊美無儔的臉龐沒有多大的表情變化,口氣卻微冷,「子晨過來跟爹坐,讓傅姑娘好好休息。」
「不要,我要跟姊姊坐。」魏子晨緊巴著傅筠的手臂不放。
「還是,就讓子晨跟我坐?」沈靜蓉溫柔的開口,看著魏韶霆的目光也很溫柔。
傅筠看著她,她是魏韶霆岳家二房伯母的遠房表親,話不多,人很溫柔,但子晨就是跟她親近不起來,所以,魏韶霆都還沒開口,小家伙就拚命搖頭,也不管沈靜蓉那張婉約的臉上飛上一抹尷尬的紅,小芍更是急急的想開口,但硬是讓主子給制止了。
最後,魏韶霆是直接抱起六歲兒子,讓小豆丁眼巴巴的看著傅筠,一副小可憐的模樣與爹爹上了同輛車。
馬車轆轆而行。
「子晨,傅姊姊身體還虛,你一直賴著她,她想睡也不好睡,知道嗎?」魏韶霆坐在榻上,看著坐在對面仍扁著小嘴的兒子。
「姊姊哪里不好睡?姊姊抱著我睡得可香了,我還沒睡著她就睡了,她還說了有我在,她特別安心,說她不是孤身一人。」小家伙朝他發出不平之鳴。
他蹙眉,「她真這麼說?」
「啊—— 糟了,姊姊說這是我跟她的秘密,不能說給別人听的,連爹爹也不成。」小正太一臉懊惱,覺得自己一點都不棒了。
「沒關系,那這事也是我跟子晨的秘密,她還說了什麼?子晨知道爹不會傷害她的,如果有什麼事,爹還能幫她對不對?」魏韶霆還是一貫的冷面,身為商界有名的霸主,還擁有外界所不知的雲樓—— 搜羅各路消息的秘密組織,對糊弄自己的親生兒子,一點也不客氣。
魏子晨側著頭想了想,隨即點點頭,完全沒有多想的將傅筠這些日子的心情感慨及感激劈里啪啦的全說了。
其實傅筠是憋了太多的話想說,又想著六歲多的孩童能听懂多少又記得多少,所以,不管魏子晨是醒著還是睡著,她說著自己的愚蠢、不甘及打算,還有自己有多害怕孤獨,一個人睡得特別不安穩等等。
那重重迭迭的心情宣泄,魏子晨不懂,但他腦袋好,記得很清楚,他說得歡快,沒注意到父親的眼神愈來愈深幽。
說到後來,他眼皮重了,魏韶霆才讓他在榻上躺平,卻見昏昏欲睡的小家伙喃喃自語,「還是睡在姊姊的身邊好—— 」
魏韶霆以為小家伙想跟人睡,抿了抿唇,這輛馬車是特別訂制的,車廂特別大,中間設了可以折迭收起的桌子,兩邊雖是坐榻,但極為寬敞,即使是高大的他也能躺平。
他動手將桌子往下方收,車內瞬間變為一片平坦的床榻,他將已快睡著的小家伙往自己身邊攬,沒想到——
「姊姊這里軟軟的,香香的—— 」魏子晨的手在父親堅硬的胸膛模了模又用頭蹭了蹭,覺得哪兒都硬邦邦的,隨即嫌棄的轉過身,背對著父親睡了。
魏韶霆蹙眉,不由得氣笑了。
從這天開始,魏韶霆再也沒有攔著兒子往傅筠的馬車去,到後來,魏子晨索性就跟著傅筠同輛馬車,不過,午睡後他會回到爹爹的馬車待個一、兩個時辰,美其名是繼續學習,真相是將傅筠說的話一字不漏的轉述給爹爹听。
這一日,一行人從下榻客棧用完早膳出來,魏子晨懷里抱著辜九剛從早巿買給他的一包熱呼呼的糖炒栗子,轉個身又往傅筠的馬車走去,但一上車他就不開心了,因為沈靜蓉主僕也在馬車上。
「我家姑娘也想跟傅姑娘聊聊天,等到下一站休息時才回我們的馬車去。」小芍笑咪咪的解釋。
魏子晨繃著一張臉,但小芍也不管,這陣子她跟主子怎麼跟他套近乎,他都不理,偏偏五官又長得那麼像俊美出塵的魏韶霆,少了那份冰冷疏遠不說,什麼情緒都表現在臉上,那軟萌的模樣,讓人不逗逗他都覺得對不起自己。
「魏少爺,你真的很厚此薄彼。」小芍半開玩笑的又說。
魏子晨那雙狹長的鳳眼用力的瞪她一下,再看向坐在一旁的傅筠,又是一張燦爛的笑臉,「姊姊,這個給妳吃。」他將熱呼呼的糖炒栗子往她遞過去。
沒想到,突然伸出一雙白皙粉女敕的手攔截了,「我也想看看,這真的那麼好吃嗎?」
他愣了愣,抬頭看著坐在對面的沈靜蓉,就見她低頭,伸手踫踫袋子里的栗子,又立即抽回手,「好燙啊。」
「唉呀,姑娘要吃,小芍替妳剝啊。」小芍急著搶過紙袋,又看著氣呼呼看著自己的魏子晨,「這麼大包,不會分個幾顆給我家姑娘都不願意吧?」
「我是要給姊姊吃的,被妳家小姐搶走了。」他嘟起紅紅的嘴。
「我—— 我只是好奇,我不吃這東西的,但這陣子常看你們吃……傅姑娘,我真不是想搶的。」沈靜蓉一張臉漲得紅通通的,眼眶也泛紅了。
「我知道,妳一個大家閨秀怎麼會搶這個,」傅筠看出她的尷尬與難堪,急忙看向魏子晨,「子晨最乖了,你不是小氣鬼,對吧?」
「我不是,可我只想分給我喜歡的人吃。」魏子晨不是笨蛋,他跟著爹爹到處做生意,人看得可多了,爹爹也說他古靈精怪呢,他就不喜歡沈靜蓉那笑得假假的樣子。
聞言,沈靜蓉更是難堪,眼中泛起淚光,也不忘叫臭著臉的小芍將那袋糖炒栗子還給魏子晨。
「小氣!」小芍很不高興。
然而魏子晨才不理她,接過紙袋,伸入袋內,抓了幾個就交給傅筠。
傅筠反而不好意思,又將手上的栗子遞給小芍,「剝給妳家主子吃。」
小芍笑開的點頭,但沈靜蓉搖頭,「不了,我本來就不吃的。」
傅筠又看向魏子晨,他撇撇嘴,「不吃剛剛又搶,現在給了又不吃,怎麼這麼麻煩,」看到傅筠眉頭一皺,他才心不甘情不願的抓了一把丟到小芍手上,「吃吧,都要涼了。」
「對啊,趕緊吃吧。」傅筠朝沈靜蓉笑了笑,但她仍是一臉的不自在。
馬車內突然安靜下來,除了沈靜蓉外,其他三人都忙著剝栗子,魏子晨邊剝邊吃,但他人小剝得慢,傅筠將手上剝好的先給他,小芍則將剝好的全放在主子面前,但沈靜蓉沒拿,小芍自己忍不住又先吃了幾個。
傅筠見了,將自己剛剝好的栗子給了沈靜蓉,「妳吃吃看,真的挺好吃。」
「謝謝傅姑娘。」沈靜蓉羞澀的接過栗子,咬了一口,再看著傅筠,點個頭。
傅筠自己又剝了一顆吃,才剛咽下,魏子晨又將手上剝好的給了她,她說了聲謝謝,放入口中。
一路上,幾人開心吃著,就只有沈靜蓉仍小口小口的咬著傅筠給她的那一顆,顯然很在乎魏子晨剛剛的話。
此時,魏子晨突然「唔」了一聲,剝了一半的栗子掉落在地上,「好痛啊!」
「我肚子也好痛……」小芍臉色一變,身子跟著一晃。
傅筠一愣,正傾身要察看魏子晨的情形,一陣咸腥的血味突然上涌,她肚子也跟著劇痛起來。
「小芍,妳怎麼?」沈靜蓉突然驚慌大叫。
傅筠飛快的看向小芍,卻見她口吐黑血,她臉色一變,急著去看魏子晨。
沈靜蓉驚慌大叫又敲著車壁,「停車,快停車啊—— 嘔!」她臉色發白的也吐出一口黑血。
「子晨—— 」傅筠額角冒汗,月復痛難耐,但看到小小的魏子晨突然面朝下的趴臥在坐榻,動也不動時,她顫抖著要將他扶起來,但沈靜蓉再次尖叫,她一抬頭,卻看到小芍瞪大了眼,七孔流血,竟然死了!
馬車突然緊急煞車,她听到馬匹嘶鳴聲的同時,整個人也被甩向車廂又趴跌下來,她想起身去看魏子晨,但她發現自己完全沒了力氣,還感覺到有什麼液體以極快的速度從她的眼眶、鼻腔、口腔及雙耳涌出,她的視線變得模糊,全身僵硬發冷,在殷紅的視線中,她看見車簾被粗暴的打飛,魏韶霆那張冰塊臉也在她眼前瞬間崩裂。
「子晨!」
她看到他著急的抱起僵硬的魏子晨,清楚的看到他眼眶一紅,胸口劇烈的上下起伏,那眸中濃濃的痛楚令她的心更痛,她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
不!不會的!不要,不可以!子晨還那麼小,一種難言的窒息充斥著她,將她的心狠狠撕扯著,熱淚跟著鮮血滾出眼眶,她完全看不清魏韶霆的臉了。
魏韶霆的神情已恢復成一貫的冷漠,他的目光迅速掃過車內幾人,再輕輕的將魏子晨放回榻上。
沈靜蓉求救的微弱聲響起,「救—— 救命……」
傅筠眨一下眼,模糊的視線清明了些,她看到魏韶霆繃著一張俊顏,將沈靜蓉抱起交給身後的辜九,「她中毒較淺,你帶去看大夫。」
「小少爺呢?」辜九渾身都在顫抖。
魏韶霆眼瞳收縮,強忍著心中痛楚,瘖啞著嗓音,「子晨走了,辜十,馬上去查糖炒栗子的攤子。」
辜九跟站在一旁的辜十強忍著淚水,哽聲道︰「是,爺。」
魏韶霆上了馬車,將攤倒的傅筠扶坐起來,他並非不想救她,而是她面色發黑,七孔不斷冒出黑血,早已氣若游絲。
他看著她,開口的聲音沙啞艱澀卻很堅定,「我不會讓妳白死,一定會替妳報仇,還有子晨,如果妳在九泉遇見到他,麻煩妳多照顧他。」
傅筠視線模糊的看著渾身散發著冰冷氣息的他,看著他黯黑瞳眸中的沉痛,她喉嚨難耐的上下滾動幾回,卻無法發出聲音,她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切不是很美好嗎?她逃離了惡夢,期待著新人生,怎麼會在吃了魏子晨給的糖炒栗子後中毒?
她不甘願,不甘願啊!瞬間,黑暗降臨,她咽下最後一口氣。
「好像要醒了?醒了,大姑娘醒了!」
傅筠蹙眉眨著眼,突然听到一陣驚喜的叫嚷聲,她茫然睜眼,視線模糊,但上方的花紋格子讓她意識到她已不在馬車里,所以……她沒死?
她再眨了眨眼,側轉過頭,竟見到兩名貼身丫鬟玉杉、玉葉站在床側一臉欣喜,她們怎麼會用這種神情看著自己?不對,她們好似年輕了些?
她困惑的目光越過兩人,就見靠窗的圓幾旁一個紫金銅爐里燃著銀霜炭,目光再巡過楠木梳妝台、衣櫃、珠簾等等,這屋里的擺設怎麼如此熟悉?像是她未出閣前的閨房!
驀地,一陣腳步聲傳來,她看向門口,就見三張熟悉的面容,帶頭走進來的竟是她的祖母!
傅筠難以置信的瞪視著祖母,不,不僅是她,連跟在她身後的大姑姑及嬸嬸都比自己印象中還要年輕個幾歲。
傅老太太在床緣坐下,微涼的手握著傅筠溫暖的小手,眼泛淚光,「祖母的心頭肉、掌中寶啊,妳總算是醒來了。」
傅筠怔怔的看著這張不時在夢中惡毒大笑的老太太,雖然老人家的手微涼,但確實是有溫度的,這到底怎麼回事?她不是中毒了?難道是魏韶霆救了自己,還把自己帶回傅府?
「筠筠怎麼失神失神的,不會是病胡涂了吧?瞧著都瘦了,嬸嬸看得心都疼了,這臉兒只剩巴掌大了。」徐虹一臉心疼,說的話卻讓傅筠起了雞皮疙瘩。
「就是說啊,筠筠可是我們府里最標致的姑娘,就算病了,看來更是楚楚動人,只是柔弱得讓人心頭不舍,啊,怎麼臉色愈來愈白、冷汗直冒了?快,快叫大夫過來。」大姑太太傅玟儀說著溫柔又關切的話,一靠近床榻,卻看到傅筠滿頭大汗,連忙回頭叫人。
一名嬤嬤立即跑出屋子,接著又是一陣忙亂,迎進一名大夫進屋後,又是把脈又是開藥方,傅筠在困惑呆愣中,一匙一匙的喝下那溫熱苦澀的藥湯時,意識到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她望著這一張張貌似關心疼惜的臉孔,她突然有種想笑的沖動,這些人虛與委蛇的奪去她的一切,沒想到,老天爺竟然讓她回來了?
這不是夢……不是夢吧!
「筠筠,再過幾天,妳爹跟妳那後娘就要帶他們最寶貝的女兒傅榛回京述職了,妳得快快好起來啊!可憐妳這沒娘的孩子,妳爹跟劉氏的心全在傅榛身上,這些年來對妳不聞不問的,祖母一想到都替妳傷心。」
「對啊,妳得好好養養,劉氏有了親生女兒,筠筠日後的生活—— 唉—— 」
傅老太太、徐虹、傅玟儀又是長吁短嘆,又是以同情不舍的眼神看著她,彷佛她就是個被人遺棄的小可憐。
這一幕,前世也是有的,當時傅筠也是傷心,但有更多是對父親、劉氏及未曾謀面的妹妹的怨恨,一想到這里,傅筠的眼眶噙滿淚水,哽聲的看著緊握著自己手的傅老太太,「祖母……」
「我可憐的筠筠啊,放心,祖母一定幫妳啊!」她拍拍她的手。
「大姑姑也一定會幫妳的,絕不讓妳受委屈。」傅玟儀也說。
「對啊,嬸嬸也是站在妳這邊的,但妳自己要小心,別讓劉氏給騙了,一定要對她有所防備,這些年,她可沒問過妳過得好不好,若是現在會對妳好,那肯定有陰謀,妳一定不能傻傻中計了。」徐虹更是叮嚀不斷。
傅筠乖巧的點頭,但心里卻在冷笑,上一世,她也以為劉氏不曾過問自己的生活,但劉氏其實每一季都親手做了衣裙、備了補身藥材讓人送來傅府,只是,一如她嫁給徐汶謙的那些日子,東西全都不曾送到她手中,反而落在吳華倩身上,她會知道,也是徐汶謙在跟她撕破臉時說的——
「傅筠,妳空有一雙漂亮的眼楮,卻看不出誰才是真正對妳好的人,妳就是可憐又可笑的笨蛋!」
她暗暗吸口氣,不再去想那人渣,只是,不知劉氏親手縫制的衣裙落到了誰身上?
她的目光下意識落在身形與她極為相似的徐虹身上,相貌清秀的她穿著一襲粉紅緞子的刺繡衣裙,記得她第一次穿它亮相時,府里每個人都贊不絕口,即使她已二十五歲,穿粉紅色顯得不太合宜,但她保養得宜,穿來倒也不突兀。
她也記得在劉氏回京後,這套衣服—— 不,甚至先前很多看來都是十幾歲姑娘家穿的衣服,徐虹就不再穿了,看來那些本該屬于自己的衣裳都到了她手里。
徐虹看著傅筠突然直直瞅著自己的衣裙看,不由得心虛起來。
她這套衣裙,甚至這幾年,每季劉氏派人送來給傅筠的衣服都讓掌中饋的自己給貪了,她實在舍不得給傅筠,這些衣裳不管材質及繡功都極好,她看著就喜歡,而婆婆也不想讓劉氏跟傅筠有任何母女情分,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大姑太太眼紅,也想分一杯羹,奈何那顏色款式都太過青春粉女敕,真的不適合已經年過三十的她,才不得不作罷。
說來,老天爺對傅筠真的特別厚愛,那精致的五官就像老天細細雕刻出來的,一雙黑白分明的雙眸澄淨如水,眉兒彎彎,嫣然一笑,那眼中便像綴滿星斗,亮得讓人移不開眼,她雖骨架縴細,竟發育極好,那包裹在衣裙里的胸脯鼓鼓囊囊的,偏偏又有個水蛇腰,活月兌月兌就是生來魅惑男人的小妖精。
還好婆婆有先見之明,從小就給她灌輸要成為千金小姐的觀念,即使相貌身材出挑,但她那一板一眼、規規矩矩的悶葫蘆個性在貴女圈里並不討喜,連帶地,一些世家公子們也對她不感興趣,也因如此,傅筠已十四了仍無人上門說親,這也正是婆婆最開心的一件事,傅筠的婚事終會拿捏在她手上,連帶地,傅筠生母的豐厚嫁妝也捏在她手上。
想到這里,徐虹心情又飛揚了,她嫁過來才知道傅家是虛有其表的空架子,不得不悄悄挪用傅筠生母的嫁妝,一旦能大方動用時,傅家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
此時,傅老太太等人還在叨絮說著劉氏的種種不好,對傅筠的種種不舍。
傅筠看著這一張張「情真意切」的臉孔,沒有絲毫感動,只覺得累,她想好好休息,待睡一覺醒來,這會不會只是一場美夢?
傅老太太等人看著她又睡過去後眼角仍帶淚痕的臉龐,彼此互看一眼,算計的眼中皆是滿滿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