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相愛相殺
趙小寶兩歲這年——
又熬到一個周末,可以回家了。
收拾疲累的身心返家,打開客廳大門時,看見里頭的不速之客,好心情不翼而飛。
「你來做什麼?」
不速之客——趙之航,有趣地挑眉。「你的口氣听起來很像男主人。」
他不確定,這里頭是否有嘲弄意味。
說穿了,他同樣什麼都不是,論情論理,已逝的男主人是趙之航的親哥哥,來探視兄長遺孀合情合理又合法,他完全沒有立場跋人。
于是冷著臉,轉身上樓。
江晚照端著水果從廚房出來,與他擦身而過,困惑地問︰「他怎麼了?」臉色這麼臭。
「沒事。」趙之航笑笑起身,隨後跟上去。
趙之寒進到起居室,扯開領帶,將自己摔進沙發里,看見隨後而來的人,沉下臉。
「你又要干麼?」現在連回到這里,都甩不掉趙家那些鳥人鳥事了嗎?
「聊?」
「我跟你有什麼好聊?」
「這個。」遞出手中的檔案夾,待對方接過審閱,淡淡地接續︰「我知道這個案子還在草擬階段,尚未公開招商。」
「這叫什麼?走後門?」趙之寒淡嘲。
「對。」承認得很坦然。
有沒有搞錯?「我跟你有這麼熟?」
他怎麼不知道,他們交情有好到可以當人家的後門了?
「別這樣,寒。不看僧面看佛面,你這樣二嫂夾在中間也難做人。」
趙之寒容色一沉,「什麼事沖著我來,不要打擾她。」他不去公司,也不去趙家,而是來這里找他,潛在語言很明顯了,不就是想利用江晚照來對他隱性施壓。
這群姓趙的是夠了沒?到現在還不放過人家。
「我沒有那個意思。」趙之航輕嘆。
純粹就是探視嫂子的近況,當然也因為知道他在這里,順道提一下公事而已。
之寒對他,防備心很重呢。
趙之寒正欲開口,視線被門外的小小身影拉過去,「要干麼?」
「喝ㄋㄟㄋㄟ」小孩一手抓女乃瓶,一手揪著母親縫給他的兔寶寶布偶。
「媽媽呢?」
小寶搖搖頭,閉嘴不再吭聲。
是不知道?還是不想說?
看來應該是在忙,泡好牛女乃直接放養到他這里。
「過來。」
小寶移步過去,先把女乃瓶遞給他,再把小兔兔放到沙少發上,然後嘿咻嘿咻自己手腳並用爬上來,找到舒服的方位窩好,抱牢小兔兔,趙之寒這才將女乃瓶湊上,讓他自己捧著慢慢吸啜。
早已造就一手辦公、一手女乃孩子的功力,搞定了小的,再將注意力拉回來,重新拿起企劃書重閱。
「這案子由你全權負責?」看也知道這是誰的手筆,能挖來這麼知名的設計師,在業界沒有一定的人脈和手腕辦不到。
「是啊。」愉快應聲。
皺眉。「所以我接下來會很常看到你?」
「寒,你這表情好傷我的心。」
趙之寒皮笑肉不笑,「好幾年前,大家在瘋狂搜集麥當勞的Hellokitty女圭女圭,沒人幫我集我也好傷心。」
「言下之意,我傷心你要負責嗎?既然我的傷心不歸你管,你傷不傷心又干我屁事?」
他將檔案夾扔回去,「預算再往下砍四成。」
四成?趙之航苦笑。「非得這麼狠嗎?」
「這麼替她的荷包著想?我不曉得這年頭,被包養還要兼顧金主生意興隆,財源廣進?不是只要伺候得金主身心舒爽就好?」
「寒,你這樣說就淺了,難怪你無法被包養。」
「謝謝,我沒這麼高遠的志向。」
「這跟做生意的道理是一樣的,秉持長遠合作、雙方互惠的理念,金主好,大家都好。」何況他簽的是終身契,名曰「結婚證書」,金主混不好他也得跟著吃土。
所以就回來挖自家的磚?你是一回生二回熟是吧?
這年頭,不止有女兒賊,連兒子都很賊。
「我就這個價,不要拉倒。」
「你不會還在記恨吧?」
提到這個就來氣。「要不是為了賺小寶的女乃粉錢,我會這樣任你擺布?」那種被算計的感覺,超級不爽。
「我已經有報應了,現在換我要為女乃粉錢看弟弟的臉色。」講得好生悲情。
趙之寒听出語意,微訝地抬陣。「我以為你是不打算生小孩的。」
雖然他嘴里不說,但前妻流產而亡的事,應該有在他心里造成一定程度的陰影。
嘆氣。「就當來不及射牆上吧。」女人若想生,男人一點辦法都沒有。
「兩成,這是我的最底限。」
趙之航了然淺笑。
嘴硬歸嘴硬,這個弟弟心里還是顧念他的。
小寶牛女乃喝完,把空女乃瓶「督」給他,揉揉眼,一臉愛困。
趙之寒中途便放輕音量,手覆在孩子耳上,另一手不自覺輕輕拍撫。
看小寶蜷臥懷中,在那圈起的小小天地中安穩入眠,彷佛全心相信,這個人能為他擋風遮雨,不受侵擾。
趙之航暖暖微笑,「如果連你都當得成好爸爸,沒道理我會辦不到,對吧?」
趙之寒一點都不想跟他分享溫馨的爸爸經,他們從來都不是能談心的對象。「你的目的達到,可以滾了。不要吵我家小寶睡覺。」
趙之航這次沒抗議他下的逐客令,離開前說︰「其實,換個角度想,多個人來疼小寶,不好嗎?」
離開時,江晚照出來送客,在門口話別。
「又被臭臉?」她已經很習慣這對兄弟相愛相殺的另類相處模式。
趙之航笑了笑。「很正常。」
對之寒而言,他同樣被歸類在最灰暗失溫的記憶里,同樣沒有及時溫暖他。
「慢慢來吧,至少他接受之荷了。」
「那不一樣。」之荷的狀況是,我本來就不理你,你也不理我,後來覺得好像還可以相處,干是嘗試彼此靠近,培養情誼。
可他不是。當初之寒是有心親近的,那情況比較像是,我想跟你玩,你不理我,現在我也不要跟你好了。
之寒對他,心里或多或少是有怨懟的。
可那不是恨,他知道,只是一個缺愛的小男孩,在跟哥哥撒嬌,想索要多一點點的關注與包容,來確認自己是被在乎的。
他的愛,來得太遲,說抱歉太矯情,就像之寒臂上那道疤,已經存在的創傷,只能設法撫平。
這些年,他釋出的善意相信對方都感受得到,只不過還不足以化解那層層武裝起來的防備。
「慢慢來吧,我不急。」撫了撫掌下的檔案來,淺笑。「一次不夠,就試第二次;兩次不夠,我還有第三個月復案。」自家兄弟,總是有法子親近的。
過後的幾天,趙之寒在公司收到一個超大紙箱的包裹,打開一看,差點爆青筋,尤其幫忙拆箱的秘書,表情十足怪異。「總經理,您喜歡這個?」
「……」丟臉死了!
可惜這不是橘子,無法在他手中捏爆。
五爪緊握,一度想怒摔在地,叫秘書有多遠扔多遠,但——
指掌松了松,最終還是搬回箱內,甚至在下班後,莫名地抱著這一箱子「詭物」回江照這里。
他們家安靜孤僻自己玩、而且似乎有一點學到他「臭臉」的小小孩,放下手中的玩具,小**一點一點蹭過去,好奇地探頭往紙箱里瞧,仰眸看他,臭拎呆的女乃娃音問︰「四誰的?」
讀出小孩喜歡又不敢討要的傲嬌語言,順勢答︰「你的。」
小寶只有一只媽媽縫給他的小兔布偶,睡覺的時候一定要抱,以前覺得有點娘炮,後來覺得,無關乎娘不娘,就是一種孩子所尋求的安全感,畢竟他們家小孩也才兩歲,也許大一點,會月兌離對這種絨毛玩偶的依賴,但現在,他很喜歡。
「全部嗎?」
「對,全部。」
小寶愉悅得幾乎要爬進箱子里滾,與各種不同造型的Hellokitty作伴。
好吧,至少它有一點實質貢獻了,他很難得看到小寶這麼開心。
晚上睡覺時,小寶不讓人幫忙,很堅持要自己親手一只只擺到床頭排排站,每天翻牌欽點一只侍寢。
兒子睡著後,他看著純淨滿足的天使睡顏良久,想起趙之航的話,多個人來疼小寶,不好嗎?
孩子在成長的過程中,無時不在仰望追隨著父母的形象與腳步,小寶的眼楮,會看著他,看他的待人處事、看他的氣度襟懷,而他希望,給小寶看見個什麼樣的他?
無論如何,至少不要是一只對手足不友善的刺蝟,尖銳防備地豎起芒刺傷害周遭每一個想靠近他、對他釋出善意的人。
趙之航有心善待,以及這些年的忍讓,他不會感受不到。雖然當初算計他接掌公司,是自身想月兌離趙家這是非之地,但若不是真心為他著想,太可不必將實權下放給他,在當時那樣的情況之下,為了江晚照,他怎麼樣都會吞忍。
趙之航若是夠聰明,就該留一手,保留實力以便未來能制衡于他。
可是沒有,那個笨蛋幾乎是淨身出戶,把所有資源都留給他,讓他能夠有足夠的實力與趙家一幫人抗衡,包括自己的父親。
他不是不知道,那是趙之航不言于外的兄弟情義,比起父親,甚至更偏護周全于他。
回來賺女乃粉錢?這種鬼話也扯得出來,他猜,就算他預算直接對半腰斬,對方最後還是會吞吧?
緩步回到房中,打開擱在桌上的小卡,那是今天下午拆箱時,附在里頭的。
還傷心嗎?
他當時簡直想爆粗。
趙之航你腦殘嗎?我那是嘴炮你听不出來?知道就說我想搜集9999純金十二生肖金牌。
當下本想傳訊去罵他,但覺得這樣寫只會讓他隔天再收次包裹,而且可能性極大。
他不是岳飛,不用收到十二道金牌,都要當爸爸的人了,養小孩很燒錢,不需要這樣玩人家。
他其實知道,對方想表達的點。
任他予取子求,是對方表達虧欠及寵愛的方式。
當年來不及給的,今天補給你。不管他要什麼,只要開口,對方真的會去做,就算只是句玩笑話。
他想了想,拿起手機,打下一句︰東西收到了。
對方應該正在忙,沒立即讀訊,他識疑了下,又補上兩個字︰謝謝。
當初小寶的滿月禮,某人包很大一包,他也該好好思考,八個月後的滿月禮要怎麼包才不失禮數了……
之二 傷愈
趙小寶五歲。
這一天下課,從女圭女圭車下來,跟老師揮手道別走進家後,看見停在庭院的車,立刻以零到二百加速只須三秒的性能奔進屋,找到在廚房挑菜的。
「叔叔來了嗎?」他已經兩個禮拜沒看到叔叔了。
「噓,叔叔在房間睡覺,他最近工作很多,不要吵醒他。」
「我不會、我不會!」趙知禮迭聲保證,話尾方落,人已一溜煙消失在廚房口。
打開房門,確認心心念念的那人就在床上安睡,趙小寶踮著腳尖慢慢靠近,爬上床,蹲在男人身旁,捧著頰眼巴巴看著。
蹲得無聊了,開始在床上玩起翻滾游戲,自得其樂地玩耍,等他心愛的小叔叔睡醒。左三圈,右三圈,一個不小心,就滾進男人懷里。
「啊!」撞到了。
趙小寶捂嘴,心虛地仰頭看了看,確認男人依然熟睡,小手拍拍胸口。好險好險——
他蠕動坐起,模模男人下巴新生的胡渣,又模模赤luo上身那幾條已經很熟悉的舊疤,細數,這條是為了救爸爸,這條是女乃女乃、這條是媽媽的……
那些都很淺了,可是有一條好深,看起來就很痛的樣子。
他仰起頭,往手臂那條像蜈蚣一樣的舊疤吹氣,呼呼完,再度窩回男人身旁,攤開男人的臂膀,躺上去,再圈起來,擺弄完畢,心滿意足地閉上眼楮。
趙之寒睜眸,瞥了眼臂彎蜷臥的小家伙,才一會工夫,已經愉快地找周公伯伯玩耍去了。孩子就是孩子,沒煩沒惱,好吃好睡。
距離晚餐應該還有一段時間,他收攏臂膀,閉上眼楮,決定陪孩子再睡一會。
當晚。
趙之寒洗完澡,坐在鏡台前,默然凝思。
江晚照把洗好的衣服送進來,看了他一眼。
「發什麼呆?」
他沒回頭,抬手撫上左臂那條舊疤。「我想去做個美容手術,把這條疤磨乎。」
她笑了笑,拿手巾走到他身後,溫柔地擦拭濕發,「怎麼突然在意起外表來了?」
「不想你跟小寶看了不開心。」每每踫觸到這道疤時,她指尖的力度總會放得特別輕,明知不會疼,可就是一種潛意識的反應,她自己都沒留意。
一直到今天,才突然意識到,那叫憐惜。
他自己不在乎,可是在乎的人,看到會難受。
他從來都不想讓她與小寶難受。
江晚照一頓,仰眸,目光在鏡中與他相遇。
她不發一語,傾身環抱住他,下巴擱在他肩上,頰容相貼,溫存依偎。
「好嗎?」他又問了一次。
她笑了笑。「不重要了。」
那道傷,從來都不在身上,而是心上。
他親手劃下那一道時,表達的是對生命的厭棄、對身世的痛恨,以及對她的罪疚。
那道疤的存在,一如他對自己的定義,扭曲、病態而又極其丑陋。
然而現在的他,會想為了她、為了他的孩子,珍惜自己,成為一個更好的人,他的小太陽,暖暖照亮了生命里的陰暗。
那道傷,愈了。
之三 新居落成
要上小學的那一年,他們搬家了,搬到一棟很漂亮的新房子,媽媽說,那是叔叔蓋的,要給他們的家。
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媽媽眼楮柔柔的,閃著像星星一樣的光,嘴角有笑。他想,搬家這件事,應該有讓媽媽很開心,他也很開心,他們一家人終于可以在一起了。
新居落成的第一晚,趙之寒坐在主臥床上,環顧室內一圈。
屋里的一切,大至裝潢、小至一道擺飾,都是江照親手打點,花了很多時間與設計師討論,挑選家具,看得出來極用心在打點這一切。
「喜歡嗎?這是我們的家。」她走到他面前,彎身笑問。
「你喜歡就好。」那些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
他仰陣,與她相視。「你沒得後悔了。」
七年來,他給過她太多的機會,她都沒有離開,是她自己選擇走入他的世界,今天過後,他不會再給她任何機會,從他身邊走開。
「你,是我的。」
「我要求比照辦理。」
他淺淺揚唇,看得出心情不錯。「慶祝新居落成,來點入厝小儀式吧。」
「例如?」
明知故問。
他直接探手,將她拉坐在腿上,額心相抵,傾前輕掠一吻。「你說呢?」
江晚照也不跟他裝蒜,雙臂大方地攬上他脖頸,回啄他一口。
得到正面應許,趙之寒餃吮柔唇由淺到深吻——
敲門聲響起。
動作一頓,兩人相視一眼,在房門開啟時,有默契地一秒迅速分開。
「叔叔。」趙知禮抱著他的小被被,怯怯地探進頭來。
「干麼?」沒好氣地應聲。
「我睡不著。」
「怎麼會睡不著?」
「我不習慣一個人睡,而且這里跟舊家不一樣,我會怕……」
「所以?」
「我可不可以跟你們睡?」那雙肖似于他的深亮大眼,好期待地仰望著他。
趙之寒本能地回頭看她。
「一家之主,你說了算。」她退開一步,表現得非常之溫良恭儉讓。
最好是。
分明袖手旁觀看好戲。
趙之寒覺得,自己一定要硬起來,不能每次都被她瞧扁,于是雙手盤胸,決定跟孩子曉以大義。
「趙知禮,我們當初是怎麼約定的?」一家之主是吧?讓你看看什麼是家之主的高度!
「搬到新家以後要自己睡。」乖乖復誦
「很好,你還記得。所以做人可以說話不算話?」
「不可以。」
「所以呢?」
「所以要自己睡。」趙小寶听得懂人話,很識相地接口,不用人趕,自己拖著他的貼身小被被往外移動。
邊走,邊回頭偷覷他。「那我回去了……」多此一舉地再次聲明。
「恭送大駕。」
拖著小尾巴,走兩步不忘回頭再看一眼,「要到門口了……」
我有眼楮,不用GPS定位回報。
「叔叔安……」一步一回首,神情好落寞、好淒清。
趙之寒一點都不想配合這套路滿滿的小劇場,冷眼看著小寶孤零零拖著牛步回房,簡直棄兒似的,暈黃燈光映照在小身板上,說多可憐就有多可憐。
「等等!」不及深思,已月兌口喊出聲。
趙小寶停步,吸了吸鼻子,眼角帶著可疑的水光斜瞄他。「干麼?」
霸氣側漏。「三天。我給你三天的適應期,之後你得照約定走,不許再拿任何理由跟借口來跟我討價還價,如果做不到,現在就立刻回你房間。」
意思是可以留下來了嗎?
小家伙眼神一亮,火速撲向大床,相準中間的好風水,並迅速分配好床位,拍拍左右兩側熱情邀約。「快點,叔叔睡這里,媽媽睡這邊。」
「……」最後還是軟掉了——各種層面而言。
完全不想看女主人的表情,一臉厭世地癱向為他劃分的左邊地盤,趙小寶自動自發把被子拉高高,快樂地說︰「叔叔晚安,媽媽晚安。」
然後不到三分鐘,那個自稱失眠睡不著的某家伙,不但秒睡,還睡得四翻八仰,一個翻身直接趴到他身上來。
明明他該抱的,不是軟玉溫香嗎?
無語了片刻,還是認命地收攏臂膀,輕輕拍撫。
更早那幾年,還聞得到孩子身上淡淡的乳香味,漸漸地,女乃娃味淡了,再過些年,進入別扭的青春期,怕是也難再如此撒嬌親近,現在還願意賴著他的每分每秒,他都萬分珍惜。
「我賭,下次你還是會讓他進來。」有人淡淡預言,鐵口直斷。
「……」被人看得很扁,而他還反駁不了。
「你真的被他吃得死死的耶。」隨隨便便擺個小可憐表情,他就撐不住了。
「我承認男人真的是在當了爸爸後,才開始學習怎麼當爸爸。」每每抱著這具小小軟軟的身子,心房便會不由自主地發軟,什麼原則、什麼堅持、什麼冠冕堂皇的大道理,通通都可以拋舍,他甚至不知道,原來自己體內有這麼多源源不絕的愛可以給。
「你懂這種感覺嗎?他出生的時候,那麼小、那麼軟,在我懷里哭得小臉紅通通,我到現在都還記得,那嘹亮哭聲撞擊著心髒的感覺。從護士手中把他抱過來時,我在心里告訴自己,要把一切最美好的都給他,盡全力讓他一生安穩。雖然那時,我還不知道該怎麼愛他,但他的的確確是我心頭的一塊肉,掐緊了會疼。」更或者,他只是想補償前些年的冷落與虧欠、補償他曾經想割舍這塊肉,就算小寶不知道,但每每想起,自己曾想不要他,便是滿心的疚悔。
所以只要是小寶想要的,他都會百依百順,無限度地滿足對方,理智面知道這樣不對,但就是沒有辦法悖逆本心,不舍得看他的孩子流露出失望的表情。
然後,輕聲嘆息。「如果他被寵壞、長歪了,你可以怪我。」完全知道自己正走在一條敗家子的養成道路上。
江照並未對此多作評論,靜靜偎來,迭上他掌背,與他一同承擔,生命的重量。「你現在,還怕嗎?」
「我只知道,現在的我完全無法想象,這世上沒有小寶會是什麼樣子,他是我的命。」命好命壞,都是自己的,舍不了,舍不得。
「我陪你。」是好是壞,他們一同承擔。
趙知禮始終沒有讓他們知道,那一晚,他其實沒有完全睡著。
他後來想了又想,他沒有恃寵而驕,被養成不知天高地厚的富三代,或許就是因為,那個人給的愛,太多太滿,讓他連一丁點變壞的空間,都沒有。
每當想做虧心事時,想起那些話,就什麼壞念頭都不留了,一路以來,約束著自己,半步也不敢行差踏錯,怕媽媽怪他,怕那人承擔寵壞他的罪責。
因為,他也很愛、很愛對方——那道自小以來,最堅定仰望的精神信仰。
搬進新家的第一個清晨,趙之寒難得小賴了一下床。
趙小寶生活習慣被媽媽教得很好,起床會自己整理床被。他沒看到人,只看到某人的小被被折迭整齊擺在旁邊,擺明了今晚還要繼續賴在這里。
再往旁邊看,女主人的位置也是空的,視線繞了半圈,在梳妝台前尋獲。
「醒啦,早安。」江晚照目光由鏡面與他相接。
從未在清晨,與某個女人一道醒來,共迎晨露,在他身旁妝點姿容,感覺頗新鮮。他調整姿勢,枕著手臂,好整以暇地觀看。
「那什麼?」他很有求知欲。
「這個嗎?」她看了看手中的物品,「遮瑕膏啊,用來遮蓋臉上的斑點痘痘等小瑕疵,然後再用粉餅均勻地拍上去。」最近忙搬家沒睡好,黑眼圈需要遮一下。
他點頭,很能舉一反三。「就是先補土,再油漆的意思。」
「……」詭異的一陣靜默。
她現在知道,為什麼有句話會說,男人來自火星,女人來自金星了。
女人的邏輯男人不懂,男人的觀點,其實女人也是滿臉黑線。
她一點都不想讓她的男人目睹她的「施工全過程」,然後在心里腦補刮壁癌、粉刷、掛窗簾等等畫面同步轉換,她已深深明白,這男人不是「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的那塊料了。
于是,他在下一秒被趕出房門。
在搬入新家後的第一天,還被上來蹭早餐的妹婿見證這歷史性的Moment。
之四 約定
趙之寒出差了一周。
趙知禮每天都在問︰「叔叔什麼時候回來?」
以前,可以一連幾個禮拜不見,住在一起後,習慣了每天見面、一起吃早餐、讓那個人牽著手送他上學……才幾天不見,已經異常想念。
趙之寒出差的第六天,趙小寶夜里突然發燒、月復痛如絞,緊急送醫。趙之寒是在住院後的第二天才被告知此事,等趕到醫院,已經是住院第三天的。
三天來,一直表現得無比乖巧溫順,叫他吃藥就吃藥、叫他打針就乖乖伸手臂,被醫生護士一致封為模範病人的趙小寶,看到他的瞬間,突然情緒失控,放聲大哭。
「哇——」還是驚天地泣鬼神的那種哭法,眼淚用噴的,邊哭邊伸長了手。
趙之寒間傻眼。
讀出「抱抱」的肢體語言,很識相貢獻出怪抱,讓人把眼淚鼻涕全往他身上招呼。
「我以為我會死掉……」
「不是還沒死嗎?」
下場是換來對方更淒厲的大哭。「嗚——你希望我死掉——」
「……」明明就是你自己說的。
「我差點就見不到你最後一面了,嗚……」
「……」什麼鬼啦!趙之寒一臉無奈地回望一旁的孩子他娘,無聲詢問︰他最近是看了哪出連續劇?
想歸想,有過一次教訓,深知此時最好不要隨便亂「頂嘴」,很識相地管好自己的嘴巴。
江晚照白眼已經快翻到後腦杓。
趙小寶,你戲很多耶。
這招打他還是小小時就很會,每次「撲騰」一下跌倒了,第一時間會先左右張望,把拔不在就自己拍拍**爬起來,要是剛好趙之寒人在案發現場,一秒立時放聲大哭。
實在很想吐槽,但看他哭得悲悲切切、真情流露,說出來顯得有點狼心狗肺。
也是啦,從小健康寶寶,連感冒都難得染上幾回,更別提住院,他當下可能真的以為自己會死掉。
住院這兩天,他乖巧地不哭不鬧,知道媽媽一個人照顧他很辛苦,所有積壓在心里的恐懼、委曲,見到他時,整個大爆發,將所有任性、耍賴、孩子氣的一面,全倒給他。
趙之寒也知道自己活該,誰教他在孩子身心靈最脆弱時,沒能陪伴在身邊,被埋怨例幾句只是剛好而已。
使性子,是知道對方能包容,恃寵而驕的先決條件,是知道誰是會寵他的那一個。
孩子在向他撒嬌。
待哭聲漸弱,趙之寒抽面紙幫他擦眼淚、鼻涕。「我人在外地差,又不是故意不回來。」
「為什麼要出差?出差比我重要嗎?」配合地用力擤出鼻涕,不忘表達對「出差」二字的不滿。
「出差是為了賺錢,不趁現在多賺一點,以後哪來的家產讓你敗?」
「那我敗少一點。」叔叔是不是就可以少出差,多陪他。
「……」你已經決定好要走敗家子路線了嗎?
「以後去那里都要跟我講,我的電話都要接,不可以讓我找不到。」
「……好啦。」
「真的喔?」
「真的。」就連「努力賺錢讓人敗」這種不平等條約,他都能欣然接受了,還有什麼能再嚇到他?對于兒子癌這件事,他早就放棄治療了。
胡天胡地哭一場,身體虛弱的小祖宗窩在他懷里,蒼白的臉蛋看起來還真有幾分小可憐模樣。「欸,趙小寶——」
「唔。」
「說好了,今天的事,不能記恨知道嗎?」
「好。」看在他割地又賠款的誠意上,小祖宗大方赦免了他。
于是,在往後的許多年里,趙之寒信守承諾,不曾有過一回,讓孩子找不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