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邵雲開回到家,女主人斜躺在沙發上睡著了。
溫暖的陽光透過窗欞灑了進來,剛好斜照在那塊空置的地方,看來她是有歪過角度的,還會隨著日照改變睡臥姿態。
他不覺勾起唇角,就這樣傻站在那兒,凝視她的睡容許久。無論再過多少年,這永遠是他人生最美的一幀風景。
這房子其實不是條件最好的,屋齡老、保值性不佳,還有輕微的西曬問題,但無論他走得多遠,心總是綁在這兒,離不開。
這里,有太多太多屬干他倆的美好回憶,人生的選擇,大多時候都不是選最好的,而是最想要的。
對他而言,她是。
對她而言,他或許不是,但他已經成全過她一次,既然她找不到最想要的,那他至少可以努力成為最適合她的。
放緩腳步,重新回到她身邊,輕輕地,不驚擾她,在她身前席地而坐,打開他帶回來的寵物籠子,掌上托起里頭的小東西,擱住她胸前,安撫地來回輕挲。
「噓,乖乖的,不要吵醒她。」
余善舞還是被蹭醒了,眉目一動,看向在胸前鑽動毛絨絨的小東西,一時沒意會過來、
「這是?」
「要不要養?」他問。
「可以嗎?」她眼神一亮,連忙坐起身,將小家伙捧了滿掌,直呼︰「好可愛、好可愛」
「雲開,它在跟我撒嬌耶。」小腦袋頂蹭她掌心的萌舉,把她逗笑了,愛不釋手地直模。
「哪來的?」
「路上經過看到,就買回來了。」他淡淡地說,沒讓她知道,他找這只小可愛找了多久,從知道余妃被前主人討回去後就一直在找,只要看到寵物店就進去,找了很久才找到這只和余妃同品種,毛色相似的小小西施兔,來填補她內心的空缺。
他忘不掉她那時的語氣和神情,惆悵又失落,她說那不是她的,她留不住。
他走了,余妃也離開她,她被遺留下來,一個人孤零零地生活。每每想到這里,心總是泛疼,想要為她做點什麼。
「它多大了?」好小一只喔。
「六個月。」之前沒有人養過。「它是你的,你可以養它,叫它余妃,它會視你為唯一的主人,信任你、依賴你,沒人搶得走。」
明亮笑意才揚起,又遲疑了一下。「可是——你會過敏耶。」
「不會了,現在不會了。」他後來試過各種方法,食補、芳療、藥浴、針炙……也不曉得是哪道偏方奏效,總之現在體質有稍微改善,至少不會再接觸到毛小孩就噴嚏打不停。
她看起來好開心,直拿臉去蹭小兔子,蹭到一半,很小人地抬眼瞄他。「說好不討回去的喔!」
「我有這麼沒品嗎?」人格被貶低至此,忍不住白眼她。
「大家先小人後君子嘛。」再被討回一次,她一定會心碎,這輩子再也不敢養寵物。
「那你盡避放心,給你的就是給你了,分手我也不會討回來。」心都不討了,討一只兔子做什麼?
「這種保證听起來並沒有比較開心……」她低噥。「分手」二字听著,比「討回來」更刺耳。
不過算了,這無損她的好心情。
她帶笑拍拍身旁的位置,他起身坐到她指定的地方,她隨後窩了過來,蜷臥在他臂彎,閑適慵懶地逗兔,有一搭沒一搭閑聊。
「我有預感,它現在雖然小小一只,但以後一定還是會被你養成巨兔。」他就是有那個本事,讓所有生物在他手中,被養得圓滾滾、肥滋滋,
「是嗎?」長指撩癢著她披泄住滿掌的青絲,漫應了聲,听不出半分檢討意味。
「你知道跟你交往那一年,我胖了多少嗎?」
「不知道。」
「三點七。」追加補充︰「單位是公斤,公、斤!不是台斤。」
他失笑。「我知道是公斤。」又不是豬肉,算什麼台斤。
「你都沒听到嗎?那時我哥每次看到我,第一句話都是——『你又肥了』!」可是分手之後,哥每次看到她,變成嘆氣,回她是不是又瘦了?
「會嗎?」指掌揉揉她不復豐潤的頰。「我覺得還可以再養點肉。」
他喜歡她以前雙頰紅潤水女敕的模樣,笑起來很甜,頰畔漾著淺淺的小梨渦,讓人看著,也神清氣爽,心情大好。
她挪了挪身軀,往他懷里鑽,碎語般的模糊音浪自他胸口傳。「那你就不要隨隨便便棄養啊……」
掌心一滯,復又輕緩拍撫,低低應了聲︰「嗯。」
雖說是她要養兔,但大部分時間,余妃——嗯,對,它依然叫余妃——都是邵雲開在顧,喂食、梳毛、陪伴、照看……而她就是那種只負責陪小孩玩的不象話媽媽類型。
他們一同整治了一個和以前差不多的寵物房,把冷宮搬到這兒來。
假日清晨,從床上醒來,男主人還在睡,她輕手輕腳離開房間,梳洗完,將長發盤在腦後,先到廚房為自己沖了杯咖啡,也為他打了果汁,做好早餐再到書房找本書,預備用來打發今天的假日時光。
視線掃過排架,定在其中一本。
她記得這血紅色的書封,印象太深刻了,想忘記也難——是他謊稱有約、放鳥她的那天,看了整晚都看不完的那本書。
從書封推測,是一本恐怖推理小說,但氛圍應該營造得很失敗,他整晚閃神,根本沒有融入過劇情。
她順手翻了一下,不經意掃到書末蝴蝶頁上的字痕。有些人看書時,會在書頁前後注記當時的閱讀心情,她哥也會。
意遲遲無語憑闌
情切切欲說還休
在一本刺激的恐怖推理小說上,寫這種文藝愛情對白,你有考慮過作者的感受嗎?
她有些想笑,又莫名想哭。
原來這就是他當時的心情,是他數度擱了書,怔忡失神望著窗外夜色,真正的心情。將書擺回書架,她步履輕巧地回到房內,就著床畔席地而坐,以臂為枕趴靠在床邊,無聲無息、目不轉楮地瞧著他寧逸睡容,數著他一起一落的呼吸頻率。
留意到男人呼吸頻率的改變,清醒前一刻,先是探向身旁的位置撲了個空後醒來,偏首對上她專注凝視。
「早安。」她給了他一記甜甜微笑。
「早。」他牽動嘴角,本能地起上揚弧線,一醒來便有好心情。
「我有沒有說過,你長得很好看。」揚起縴指,輕輕描繪他的眉、他的眼、他每一寸五官容韻。
「……沒有。」初醒的嗓,微啞,不知是因為她綿綿溫存的眼神凝視,還是無盡多情的舉動,心房一陣緊窒。
「那我有沒有說過,我這輩子最美好的兩件事,一是我二哥,另一個,就是生命中出現了你。」
「還有嗎?」
「有,我說了很多,但是你都沒听到。」
「什麼時候?」
「我不要告訴你!」誰教他要走!誰教他不理她!她說了那麼多,一邊哭一邊說,他還是走了,活該沒听到。
如果玫瑰是愛情,那女人的小任性,就是被愛情嬌養出來的、小小的刺,會讓男人疼一下,但不會致命,只會讓對方更專注地捧好它,不再將目光移開,輕忽大意。
「好,那就別說了。」他探手壓下她,給了她一個早安吻。
不急,他們有的是時間,他會用長長的一生,來听她究竟想對他說些什麼。
雲開說,晚上要回家陪她吃晚飯。
于是,她心情很好地買了水煎包和貢丸湯回去等他。
他看到,大概心里又會OS︰又吃些有的沒的!但也只會掃一眼桌上的食物,再睨她一眼,永遠不會讓OS說出口。
她其實看得懂別人的眼色,只是賴皮裝傻,反正現在半夜肚子餓,有人會幫她買消夜了,不怕。
她哼著歌,把食物裝盤端出來,看到客廳桌上的傳真機啟動,于是順便幫他收傳真,順勢瞄了眼。
嘴角笑意僵凝。
稍晚,邵雲開回到家來,用鑰匙開了門,有些意外一室靜寂。
通常她如果在,听到開門聲就會吱吱喳喳一路喊著「雲開、雲開」地撲抱上來,有時候他都會錯覺自己也養了只小寵物。
她很喜歡喊他的名字,說他的名字很好听,有事沒事就喊一聲,他也每听一次,就會應上一聲。
將匙擱在玄關,緩步入內,見她呆坐在客廳,失神失神地,也不知在想什麼。
他關切地走上前,正欲彎身喚她,目光落在她緊捏的那張紙,沒了聲。
是美國那頭傳來的續約。
這件事,早晚是要談的,只是他還沒想好說辭,該用什麼方式跟她談會比較妥當。
他的合約是三年一聘,當初原是想利用約滿這段空檔回來看看,那時,是抱著揮別過去的心情回來的。
「小舞——」他輕喊。
她如夢初醒,猛然抬頭,「你回來了!」
他都站在她面前多久了,她這才發現他回來了嗎?
他輕聲嘆息,接過她手中的傳真紙,她捏很緊,試了幾下都沒能抽開。
「小舞,給我。」
她這才一臉不情願地松開力道,任他抽走。
他沉吟了下︰「關于這件事——」
「等下,你先不要說,听我說!」她急急忙忙打斷,爭取發言權。「我知道你的事業在美國,也知道我們早晚要面對這個問題——」
「小舞!」他低喝。「想清楚再說。」
當初,他用這張紙去試她的真心,試到兩人都痛不堪言,他不想再來一次。
他們已經結婚,再也無法說分手就分手,從決定再次牽起她的手時,他就已經什麼都放棄堅持了,她愛不愛,無所謂,她心里還藏著誰,也不重要了。
她若不夠堅定留住他,他自己堅定留下來,他不想要再從她口中,听到只字詞組來否定推翻他的堅持。
「我想得夠清楚了!這三年,我都在想同一件事。」這樣,還不夠清楚嗎?「當初你說,如果夢想與愛情有所抵觸時,你會選擇愛情,這樣的想法,到今天還是沒變嗎?」
「沒有。」他一直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自始至終,沒有變過。
「好,那我告訴你,雲開,我很愛你,這樣,你可以為我留下來嗎?」
「什麼?」這不是他預期中會听到的句型,一時沒反應過來。
「我想了很久,這三年,我一直很懊惱,當初沒有對你說這句話,如果我當時說了,今天的結果就會完全不一樣了,也許我們早就結婚,有了自己的小孩……我幻想過很多屬于我們的結局,無論如何,就是不該沉默,然後看著你心灰意冷從我身邊走開,就算用騙的,也要把你騙回來才對。」
「所以你現在,是打算用騙的?」
她搖頭,「不是,是真的。有好幾次,我都夢到那一天上,你問我愛不愛你的神情,夢里的我,發不出聲音來,明明聲嘶力竭地喊,就是沒有聲音,然後,哭著醒來。」
愛,很愛、很愛、很愛、很愛……
她重復了很多遍,她也不知道那麼明顯的事實,為什麼她會沒有看到。
所以如果再給她一次機會,她一定會毫無疑問地說出來,不會再教他等到心涼,獨自轉身走開。
「如果你真的要走,那帶我一起。」
他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這是『留下來,或者我跟你走』的意思?」宮斗劇下線,改走文藝電影路線了?
「對!」
他低頭瞟了眼,襯衫一角被她緊緊捏住,那是明擺著「不管你去到哪里,我都要跟」的固執姿態。
他輕輕吐出一口氣。「當初你要是肯說,這張紙又怎麼帶得走我?」
揚起手中的合約書,直接對半一撕,看都不看一眼便往旁邊扔,動作流暢,全程沒有一秒的停頓或遲疑。
——這是她這輩子看過,最帥氣的舉動。
「你、你要不要再看一眼,數數它有幾個零——」說不定他就會後悔放棄得太干脆了。
「那又怎麼樣?」三年前他這麼說,三年後,他一樣這麼說。
「只是好奇上億的新台幣迭起來不曉得有多重……」
「沒你重。」再多的零都沒她重。
話尾甫落,就被迎面而來的嬌軀撲倒在地,他險險接抱住,笑喃接續︰「……嗯,是很重」
「……」她抗議地咬了他一口。還不是你養出來的!
他低低笑開,調整姿勢抱牢了她,穩坐在他腿上。
「雲開、雲開、雲開……」她摟住他的脖子,甜甜地喊,直往他懷里蹭。
感染了她的喜悅,他嘴角不覺輕揚,掌心愛寵地挲挲她。有這麼開心啊?這不是意料中的事嗎?三年前他就願意為她放棄一切了,現在又怎會做不到?
「其實你不用放棄夢想的。」他明明可以兩者兼得,她已經表態得很清楚,就算他選擇夢想,她還是會跟他走。
「我沒有放棄夢想,留在台灣一樣可以做我想做的事。」
「你知道我的意思!」指尖掐了他一把,干麼跟她打這種官腔。
「我也是認真的。如果你現在二十歲,我或許會做這樣的要求,希望你陪我去築夢,但你不是。」二十歲時,人生才正要開始,她的去來還有很高的可塑空間,他們能在另一個陌生國度展開他們的新生活。但她不是,她人生有一半的歲月都經營在這里,她的工作、她的生活、她的親人、朋友,這時要求她去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她還得花多久的時間適應?可以想見,她生活的重心,將只剩下他,那樣的她,絕對不會比留在這里快樂。
能換到她的喜樂自在,那不回美國他一點也不會覺得遺憾。
「而且你那麼怕冷,要在美國,到了冬天怎麼活!」
他既然娶了她,就是準備好要擔待她的一生、她的悲喜,將她的一切納入考慮,如果做不到,他一開始就不會在神聖的結婚書約上簽下承諾。
「你能不能不要這麼好……」她吸吸鼻子,含鹵蛋似的模糊聲嗓逸,不想承認自己被這種句型一點也不浪漫、但用心浪漫到極點的話語感動到哭。
別別扭扭地在他懷里擦掉眼淚,傲嬌地輕哼︰「可是這樣,你的身價就縮水了耶,我要再重新考慮。」
嘴臉要不要這麼現實?
他笑答︰「好,你慢慢考慮,我會努力提高身價。」
話題告一段落,好一會兒,他們都沒再開口,只是兩相依偎,在靜謐中交心,在無聲中訴情。
有多久了?算一算,從初識至今,起起落落、兜兜轉轉也近七年了,最終還是回到對方身邊,上天幫他們寫了好長一出劇本,卻是直到這一刻,才真正踏實地感受到,心貼著心的律動,真正確認,他們來到彼此身邊了。
這一次,再也不分開。
「雲開——」她低低輕喊。
「嗯?」
「我很想你。」這是三年來,她一直想跟他說的話。
「一千多個日子里,沒有一天不想。」想著、想著,想到骨子里了,才發現原來她如此愛他。
「也曾想,當初應該要厚著臉皮,死賴住你不放。」那現在,就不會這麼痛了。
「每遇到一個想追我的男人,都會不由自主地拿他們跟你相比。」他沒有雲開體貼、他沒有雲開脾氣好、他沒有雲開聰明、他沒有雲開那麼疼她、他不喜歡養物,雲開會過敏都不說話了,他嫌什麼嫌……
「我對每個人都有意見,我看誰都不順眼。我哥曾經說,錯過你會是我最大的遺憾,我想,應該是又應了他那張烏鴉嘴,如果失去你,不管再給我多好的男人,我這一生都快樂不起來。」
邵雲開從頭到尾沒有插嘴,默默听她把話說完,而後收緊臂膀,俯首吻了吻她發心。
「不會了,再也不會。」不會離開她,不會再讓她,如此不快樂。
「嗯。」她挪了挪身,頰畔貼在他心房,傾听他沉穩的心律,安然窩憩。
這是那個她所熟悉的雲開,最疼她的雲開,最好最溫柔的雲開……
她把他找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