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我是今天來報到的新任編輯。」在一樓櫃台,我緊張的說著,便有一名助理帶著我到總編辦公室。
這間版社的總編是一位看起來大約四十出頭,還不用說任何一句話,就可以感受到這個人應該是個老奸巨滑的狠角色,他眯起那雙本來就不大的眼楮笑了笑。
「意外的很年輕呢。」
「是……」
「所以簡單來說你應該很熟悉這個行業,不需要真的像菜鳥一樣被磨練了吧?」
我點點頭,充滿了自信。
「那麼——就麻煩你這一個禮拜都先跟著語晨到處拜訪知名作家吧。」
我疑惑的走出辦公室後,一名眼神相當干練,穿著打扮上都很講究、身上還彌漫著濃郁香水味的女人就瞪著我走過來。
「你還愣在那邊干嘛?我今天會帶你熟悉一次每日流程,明天開始這些事情全都交給你了。」
「咦?」
「早上十點要去幫點水喂貓、中午要陪田邊吃飯,下午兩點……」她迅速的說了一整天的行程,全都是陪那些作者們做不一樣的事,而且行程一直滿到晚餐時間結束為止。
怎麼了這些作者是沒有生活自理能力嗎?
「請問……什麼時候才有時間審閱新人稿子呢?」
她一听,眼楮瞪得更大了,並且不耐煩的倒吸一口氣,「我應該沒听錯吧?你不是待了兩間版社嗎?不可能連這種事情都不懂,還要我像帶菜鳥一樣一一解釋給你听吧?」
「咦?」
「時間會來不及,我們車上說。」我這才注意到這整個部門忙碌的就像戰場一樣。
「我真的要暈倒了,你之前是在哪兩間版社,把你的想法塑造的這麼天真,以為在拍電視劇嗎?」
一整天下來,我根本無暇去思考語晨那極度不屑的解釋一堆事情,只能陪笑的面對每一個作者,他們想干嘛就必須幫他們干嘛,那些作者都像養尊處優的貓,高高在上的姿態是我過去從沒見過的。
語晨還說,什麼新人審稿都不需要,我們只要核對那些投稿者的部落格、粉絲團人氣如何就可以了,如果有人氣很高的,就直接過稿。
——開什麼玩笑!
晚上十點多,我拖著疲憊且驚訝一整天的大腦走出辦公大樓,泄氣的再也走不動任何一步路。
是哪里錯了呢?
不對吧?
我第一間待的是主攻輕小說的版社,賴狐狸那邊則是主攻主流愛情市場……算是閱歷豐富了吧。
「辛苦了。」一個听起來像是拿我沒轍的聲音,走到我面前。
「賴狐狸……」
「現在知道我過去不算太壓榨你了吧?」他一臉老神在在。
「你計劃好的?」
「你待的輕小說那間,你爸有不少股份你知道嗎?後來你好巧不巧來到我這間,當然不可能讓你接觸那些真正的黑暗了。」
「所以這才是出版社原本的樣子嗎?」
「沒錯,通常一個編輯,至少也要手上同時有三個以上暢銷作者,並且持續五年以上,才有可能升副總編。而你以為只要拼命的找自己中意的新人就能打造出所謂的暢銷嗎?公司不可能讓你浪費那麼多錢幫一個又一個不知道會不會紅的新人出書的。你的確很有打造新人的天份,可是這個天份,在一般出版社里,老板通常不敢輕易嘗試,他們要的就是可以精準算出最低賠率的編輯,所以那些作者必須要有保證的銷售量。」
「那……以前都是誰幫我整天去幫作者們做雜物的?」
「一些你根本沒注意到的人,也許還曾懷抱過美好的編輯夢想,最後徹底絕望的人。」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爸就算了,你沒必要這麼做吧?還有你是怎麼讓上頭的人同意……」
「我說過了吧,從一開始你來應征說的那句話,讓我認為你值得讓我一試。很久以前我也曾經單純過,想著自己可以見證一個大師之作誕生的模樣,但那都只是幻想而已。」
所以,我就像朵溫室的花,始終被保護的好好的。
「回家吧。」他比比車子的說。
我說你這人啊,怎麼有辦法這麼的自然呢?無論是相隔多年不見,還是現在尷尬了一個月不見,再次見面時,你為什麼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的模樣呢。
他發現我沒跟上來,疑惑的轉頭。
「賴狐狸。」
「對喔,還是要先去吃飯,你今天都沒吃吧?」
「喂,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喜歡你?」這句話一月兌口,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卻還要故作鎮定的堅定直視他的雙眼。
「我現在知道了。」他一臉驚訝的說,之後卻是長長的沉默折磨著我,他不發一語,讓我漸漸從空氣中嗅到了他的答案。
我笑了笑的嘆口氣,「走吧,不是要吃飯。」我應該要逃離這個現場才對,可是這樣就太沒面子了,而且,如果就這樣跑掉——也許就真的不會再見。原來我這麼想念這個人,為什麼我都沒感覺?
為什麼我總是這麼慢才會看到自己在想什麼……
他突然在我上車前拉住我的手,「不要說,賴狐狸,不管你現在要說什麼都不要說。」
結果,他真的什麼都沒說,我就像個自作多情的花痴,明明丟臉的要命,卻依然舍不得離開。
在車上听著不知名的抒情英文歌,我差點就要像自己最討厭的那種女孩一樣開口︰如果你不喜歡我,那為什麼又要一直對我那麼好呢?如果你不喜歡我,那為什麼不丟下我呢?
「下個月。」
「嗯?」
「冉冉下星期就要動移植手術,醫生說預計必須再住院觀察一個月,看有沒有排斥現象,跟免疫的那些問題。之後,你也知道她多任性,居然說一出院就要去阿里山,你……要一起來嗎?」
「可是,剛出院還是很容易感染細菌之類的吧。」
「她亂來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他雖然這麼說,但到時他一定會做好萬全的準備吧。
「當然要去啊。」
「我是怕你現在的工作狀況……會不容許你去旅行吧。」
「旅行日期應該是安排假日……啊……」我想起今天語晨說了,六、日也要陪一堆的作者。
一下子,我像是又被拉回現實般,覺得煩躁。
「你的辭職信我本來就一直沒受理,你這幾年累積的年假放一個月也都放不完呢。」他刻意的清清喉嚨的說。
「啊啊……真不愧是狐狸,所有的一切都在你的預算之內吧?真惹人厭。」
「可是剛剛不是有人說她喜……」
「你要是再敢提剛剛的事任何一個字,我敢保證我會消失的讓你把地球翻過來也找不到!」我惡狠狠的說,哪里還有剛剛告白失敗的羞恥,這個人才真的很有讓人翻桌的本事!
我看他又沉默起來,竟然第一次看到平常精打細算的狐狸,也會有手足無措的一面——我的告白,就讓你這麼困擾嗎?
內心的嘆息,這次我听的很清楚。
「既然你這麼希望我回去,記得明天去幫我跟這間版社講一聲。」
「就知道又是我當壞人。」
嘴角一勾,我有點小得意,「對了,現在公司應該都會叫你的本名了吧?」
「說到這個,你……」
「看到你這窘樣,實在太值得了!」我捧月復大笑起來,可是只有自己知道,這笑容有多不真心——因為我只想快點忘記,今天發生的插曲,然後從明天開始,繼續裝作沒事的,還能像以前一樣待在他身邊就好了。
真沒用。
原來我從以前到現在,不管他是三十步,還是賴狐狸,我早就依賴的不想離開了。
不爭氣決定回去工作的原因還有一個——我想改變這個黑暗,想徹徹底底的改變,想讓任何一個編輯,都能在多年以後,可以出版著自己選中的書,而要如何在利益與夢想之間作平衡,我想,這才是我應該做的事。
要做的不只是把台灣出版推向國際,還有這件事。
我想賴狐狸有一半的原因也是希望看見這個吧,他總是能比我先設想一步。
*
一個半月後,我們搭著小火車上阿里山,總算來到這間全台灣最高的郵局,冉冉很興奮,卻也不敢太過激動,這得來不易的新肝,必須要好好愛護才能畫更多的畫。
我買了兩張明信片,一張給亞琪,一張給零。
「你還寫給零?」賴狐狸湊過來的問。
「當然,我們一直都有書信往來啊。」
「書信?!」
「那麼訝異干嘛?」他的表情變的很奇怪。
一旁的冉冉跟千代子表情變的很奇怪,兩人眼神交換的模樣我可沒錯過。
寫完信之後,我們在外面俯瞰著整個景色,冉冉則突然大聲的說,「我哥啊,好像有話想說耶。」
「唉……我第一次看見世界上有人這麼愚蠢呢,連簡單的幾句話都不會說。」千代子也跟著補了一句之後,兩人就嘻嘻笑笑的走到別的地方。
剩下我疑惑的看著他,不知道冉冉又想打什麼主意。
「你有話說?」
「我可以說嗎?」他看起來很熱的拉拉領子,明明這里氣溫就低的要命。
「有人叫你別說嗎?」
「有啊,你那天不是叫我什麼都別說嗎?」
「哪天啊……啊……」他該不會……是打算在事隔這麼久也想發張好人卡吧。
算了,當我說出他的名字,欠他的。
我嘆口氣的點點頭,把目光轉向旁邊的風景。
「我也是。」
「喔。」
「喔?」他音量突然拉高,「我忍耐這麼久終于可以跟你說答案,你卻用一句喔?我想我們之間要有什麼浪漫根本是不可能。」他像是發泄一樣的一口氣說了一堆,我卻來不及反應。
「賴狐狸……你在說什麼啊?」
「哥!這個時候就是要親下去啦!吼!」只見冉冉跟千代子躲在樹後面,而且千代子還拿著相機正在直播錄影……
「什麼親下……」話還沒說完,一股溫熱的觸感已經烙印在唇上,第一次以這麼近的距離看著他的臉,我嚇到幾乎忘了呼吸!
短短幾秒,他緩緩離開,「這樣懂了沒?真不知道該怎麼說你,我都跟你告白那麼多次了,你是都以為我在跟你開玩笑嗎?」
我點頭。
「你以為我真是那種閑著沒事那麼關心別人的大愛主義者嗎?」
我搖頭,一切都驚訝的讓大腦好像忘記要思考了。
「那天听到你告白我都快嚇昏了,發我那麼多次好人卡的人又對我告白,接著還不準我說答案,你這黃金編輯看了那麼多愛情小說,怎麼人就沒有學點經驗呢?」他抹了一把臉,露出了又氣又好笑的表情。
終于,大腦接上線,「賴裊裊,我只是跟你告白了而已,不代表我想要怎樣的結果,更不代表我們會在一起,也沒人允許你親我!」我故意惱羞成怒的說完,轉頭就走,目光對上看好戲的兩人,我抿唇一笑。
「啊……喂……小悅,禮悅!」
「什麼事?」
「你……你……」嗯,這表情就對了,我還是喜歡看他慌張的樣子。其實,他根本就沒變嘛。
「麻煩你,提出一個好的企劃給我,我再考慮要不要跟你交往。」
「這種事情怎麼會有企劃!」
我噙著笑意的走掉,雖然現實中一點都不偶像劇,但是——我應該不是遲鈍,而是他太慢表達心意了。
對吧,爸。
手中,藏著另一張沒有寄出的明信片,上面寫滿了思念——我在離天空最近的地方,悄悄給您留言了,也終于找到幸福的方向,您就不用,再一直擔心我了。
即使,心中對于您離開的傷口永遠不會愈合,可是,我還是可以找到笑容的邁步往前,不再當個逃兵,對吧?
冰冷的左手,突然被他出奇不意的握住,「以後每年都來一次吧,來寫一張不會寄出去的明信片。」
「你看到了?」
「不用看到我就能猜到。」
「嗯嗯,雖然剛剛有點走歪,但現在終于浪漫一點了。」冉冉滿意的說,回頭,見到她們居然還一直在偷拍,真是受不了。
可是,好幸福。
*
一如往常的Once,紀亞琪的笑意一直停留在明信片上,久久消不去,她低聲的哼著旋律,搖搖頭的笑了。
「笑什麼?」小泉湊到她旁邊的問。
「這女人在台灣最高的地方,也不怕被人剽竊的寄了那首歌的歌詞給我,填的真不錯。」
「是上次那首歌?你一直沒填詞嗎?」
「我知道,她會填給我的。」
「看來你又解救了一個孤獨之人。」
「我什麼也沒做,只是用音樂傳達了訊息而已。」
「唱給我听。」他指指歌詞。
「我考慮。」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