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我始終不知道那女孩到底長怎樣,老伯雖然說從那扇窗看出去,可以看到他的女兒,但卻從來不願清楚的指認給我看,說看我的模樣那麼時髦,要是把他女兒拐走就糟糕了。
我們從早上聊到晚上,上一次見面,我甚至還把那段往事給說出來,很意外的,那天之後我的肩膀感覺輕松很多。
像是終于有個人可以陪我一起分擔著痛苦一樣,我愈來愈期待老伯的出現。如果說我們就像忘年之交一點也不為過。
天氣愈來愈冷了,這一天老伯遲到了一個多小時。
「給你吃。」他一罐五顏六色的糖果罐放在桌上。
「西班牙糖?」
「沒錯。」
「真可惜你是男孩子,不然我就把你收做干女兒了。」他一臉認真的說完,我們兩個都哈哈大笑起來。
「對了,上次的十件事,你還少了四件呢。」
「嗯……」他搓著下巴的思考了一會才說,「應該是跟她的男朋友喝酒吧。電視不是常這樣演嗎?爸爸看女婿的感覺。」
「這通常是刀光劍影的情節呢,用眼神殺死女婿的感覺。」
老伯笑開來,「上次回去我有想過,其實我還滿想跟她一起放風箏的,這種事情我們一次也沒做過,再來是……再一次一起去郊游登山吧。」
「再一次?」
「她小的時候校外教學,我們有一起出去玩過,那時候真快樂。」
「那……最後一件呢?」
老伯轉過頭露出慈祥的笑容,「當然是,告訴她我愛她。」
「那為什麼不現在說?」
「她現在很努力的一個人學著獨立,學著如何一個人生活面對自己的人生,如果這種時候,我為了一己之私重提那些傷心往事,只怕她又會駐足不前了。我這女兒啊,別人很難懂她的,因為心思太過細膩敏感,太容易感受到許多情感,所以為了不讓自己整天受到傷害,她漸漸的才變成了那種逃避的姿態。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她甚至漸漸逃避與別人有連系,所以她才不喜歡看別人的眼楮。我幫不了她,只能努力的不把她那已經很稀少的笑容給剝奪。」
「所以你才跟她保持著這種冷漠?」
「這也是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是——我的心髒愈來愈不好了,隨時都有可能發生心肌保塞,如果我跟她恢復那種親密,就代表隨時她又得面對一次生離死別,就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我無法再勸老伯下去。
我很能體會,那種失去親人的痛,那種痛很奇妙,它並不會馬上痛不欲生,它像是一種慢性的毒,隨著時間流逝一點一滴的侵蝕著內心,等回神時,那塊地方已經疼痛不堪。
好像少了什麼再也拼不回來的東西,有那麼塊地方,從此再也回不去。意識到這種失落時,通常已淚流滿面。
我知道的。
所以,我懂老伯的苦心。
卻也不忍他,抱著這樣深深的遺憾,只敢遠遠的看著女兒想象著他們能一起做些什麼事。
遺憾,這兩個字包含的東西太多也太沉重。
故事到這里結束。
我就像被催眠被引導一樣,跟著他最後的幾行文字,等到回神時,我竟然也淚流滿面,而且這一次不是因為故事,而是想著爸那寂寞的表情,而心痛得哭了出來。
這里面的每一行對話,都像刺一樣的刺痛著全身,我無法移開視線也無法告訴自己這是假的。
——因為我看過。
好久好久以前,我曾經看過學校附近的咖啡廳里出現爸的身影,清楚的看見了爸的表情、爸的眼楮,可是我卻逃走了,我告訴自己那只是幻覺。
「爸……」
被自己深深鎖住的回憶,一失去防備就再也無法停止的全部跑了出來。好多好多,過去這個家三個人一起歡笑的溫暖,在腦海里恣意的流竄。
我哽咽得喘不過氣,像個剛學會哭的小孩,突然忘記了自制能力,只能停不下來的大哭著。
我怎麼會忘了呢?
我怎麼……可以忘了呢?
只因為面對失去太讓我害怕,我就把媽媽給的一切都忘記,只因為看到爸就會想起媽不在了,我就自私的不斷的把自己關起來。
我怎麼可以,這樣。
看著餐廳的餐桌,以前爸媽兩人斗嘴,我則吃飯吃的津津有味,看他們雖然爭執卻又馬上和好的模樣,讓人覺得幸福。
我喜歡假日我們開著車去附近的都會公園,可以玩沙畫,也可以玩秋千,那些簡單又幸福的時光,我通通想起來了。
我更想起來——爸在媽過世的那段日子里,努力的在我面前打起精神、露出難看微笑的模樣。
「對不起……對不起……」
九十九朵的紫雲花。
這個意義,我也早就知道了。
小時後媽媽就告訴我,可以玩尋寶游戲,看我能不能找出這個家中所有的紫雲花圖案,等到有一天我終于答對正確數目時,她說︰這代表了我們一家人,永遠的羈絆。
「可是,哪里有什麼羈絆呢?我已經是一個人了。真的是一個人了。」雙手交叉的抱著自己,試圖能從中找到慰藉,卻只是更空虛。
叮咚——
刺耳的門鈴聲急促的一聲聲響著,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隨手用衛生紙亂擦,一打開門就看見零一臉完全料中的表情看著我。
「你……」
下一秒,他什麼都不說的輕輕抱著我,我現在知道了,知道他身上那熟悉的味道是什麼——原來是爸最常用的香水。
「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我不希望你永遠不知道這些事,我不想要老是想起老伯那張令人心疼的臉,這樣只會讓我更擺月兌不了對我媽的愧疚。」
「謝謝……」我覺得有點疲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哭的太久。
幾分鐘之後,我無力的把腳縮起來的窩在沙發里,看他一個人在廚房瞎忙的幫我泡杯花茶。
接下來,還有很多事情得交代吧,關于怎麼會有人多管閑事到這種程度這些問題,我相信不只因為他個人的愧疚。
「太詭異了。」當他端著兩杯茶坐下後,我劈頭就說。
眼楮哭得太久有一種陌生的腫脹感,但我仍努力的豎起懷疑的眼神瞪著他。
「怎麼?」
「這沒道理也不可能。」
「喂,你不會太久沒哭,整個人哭傻了吧?」他在我面前晃了晃手。
「怎麼想都太夸張了不是嗎?照你的說法,你為了要讓我知道這些,還特地跑去寫小說,而且還見鬼的寫個幾本就很紅,那就算了,如果你只是想傳達這些事情給我,相信一定有更容易、更不浪費時間的方法吧?為了做這件事,你等于改變了自己的人生方向,不是嗎?」
他目不轉楮的等我說完一大篇質問,最後自在的笑了出來。
「那麼你覺得會是為什麼呢?」
「我……」看他笑成那樣、笑的那麼詭異,莫非……
「不管你現在在想什麼,絕對不是你想的那樣。」
他一口氣喝光還有些滾燙的茶,「今天的你夠累了,一口氣耗費這麼多的情緒,好好休息一晚,記得明天去看看冉冉。」
「喔……欸等等!」想叫住他,他卻揮揮手快速的溜走。
我沒起身去追他,或許是隱約感覺到,沒有完全解開我的疑惑之前,這個人還不會消失。
抹了把臉,我轉轉頸子,一靜下來腦袋又想起關于爸的一切,以及自己終于能誠實的承認,其實我很想回到這個屋子住。
「我回來了,我回來了。」沙啞的聲音對著空氣,這麼說著。
撫模著仍有點起伏的胸口,才發現原來面對並沒有先前想的那麼可怕,原來我逃了這麼久,曾被自己想象的很可怕的悲傷,雖然痛,卻不可怕,反而還有一點安心。
天色已黑,我重新梳洗過後,突然還是想出門去一個地方——Once。
或許時間已經接近打烊時間,從玻璃窗看進去只剩下一桌客人,而亞琪正一個人撥弄著吉他,沉浸在屬于她的空間里。
我一進去,她就馬上發現我,只是一瞬間的凝視交接,她好像就馬上看穿了我所有的心情一樣,只給了我一個淡淡的微笑。
隨著咖啡變淡變苦的時間,我簡單說了所有的來龍去脈,她有意無意的攪拌著咖啡,眼神飄的有點遠,我猜她也回憶起什麼類似的悲傷。
「這就是家人啊。」她說,「只有家人,才會這麼無私的愛著自己,可是有時候他們卻不知道,有一些愛,卻會讓我們明白之後,痛苦不已,或是成為日日夜夜永遠難忘的一幕。」
「亞琪……」
「但是你好多了呢,之前的你老是不斷的壓抑著什麼,現在看起來,好多了。」
「是好多了,可是更寂寞了。」
「我懂。」
此時,無聲勝有聲,我們就好像跨越時空成了白居易與蒼老的藝妓,彼此的哀傷相互照映,許多心情盡在不言中。
當我要回去時,她難得的拉住我又說了一句,「嘿,還有一個壓抑沒解開喔,你懂的。」
「咦……」
「我的音樂可是能感受別人的心情的,當你踏進來的那一刻,旋律的根音就已經跟你的秘密產生了共鳴。」
我沒有回答,也沒有逼自己去思考。
「我會做你的掩護。」
「嗯。」
這種友情很特別,有一種保持距離卻彼此了解,有一種不親密卻感覺強大的後盾,這種矛盾感相互踫撞,讓我跟這家店、這個人的友情不要好卻心心相惜。
我想,我懂她指的是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