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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才注意到天空有只火鷓鴣正展翅翱翔,「為什麼是火鷓鴣?」
「因為太悲傷了啊。」
「咦?」
「幾年前開始出入醫院,就常常看見一些孤苦伶仃的老人家,自己一個人默默的住院,晚上想上廁所也沒人能攙扶,只能靠著自己的力量撐著身體,光要下床去個廁所就要花上十分鐘的時間。好難過喔,每次看到都好難過,偏偏那時的我連動都不能動,只能睜著眼楮看著。很多老人家住院住著就走了,生命真的脆弱,有一次我還遇到一個七十多歲獨居的老爺爺,他從一住進醫院就常常一個人掉淚,原來他說長年一個人獨居,他很害怕生病,也明白年老經不起受傷,所以不但很注重健康也活得很小心,卻偏偏被一台闖紅燈的汽車給撞了,現在撞斷了腿,不知要多久才能好,也不知道之後靠自己一個人還有沒有辦法生活下去,所以難過得哭了。」
「我想起來了,是司馬中原的火鷓鴣鳥對嗎?」
「不愧是編輯,答對了。」
「我希望我死後,能成為一只火鷓鴣,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老人,讓別人也能听見他們微弱的求救訊號。我已經拜托我哥了,等我死後這些畫賣掉的錢都捐給老人基金會。」
「那這幅呢?」
「這幅,當然是留給我哥,讓他看見就會想到我正到處在做好事呢。」
我讓自己往後退直到靠到牆壁才能好好的欣賞這幅尚未完成的畫,真好,她並沒有放棄自己呢,不管生命還有多久,她散發著那種閃耀的姿態,是我最喜歡捕捉的畫面。
「那個,是你。」
「欸?!」
「我一直在努力練習畫你,就是為了把你放在那個懸崖上,從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我就決定了。啊啊……這個從大樓邊緣俯瞰著樓下的女人就是了,就是我想找的畫面了,我當時其實是這麼想的。」她眨眨眼的說。
「為什麼是我?」
「我好喜歡,你那時的眼神,帶著一股想探究死神,卻止步的遠觀的表情。正是這幅畫這一角所需要的。」
「是因為最後的編織嗎?你把這個懸崖當成那個動畫里的人生舞台了。」
她點點頭,「很聰明,但還差我一點。我想要一個人帶著猶豫的站在這里,畢竟人生本來就充滿了猶豫,在離天空最近的地方府看著一切,是想要飛翔還是繼續的在舞台上奮斗,我想要這樣一個角色。」
「我一直覺得你是個道德觀很奇怪的人,但現在又覺得你像學者。」
「我可是難得一見的天才喔,有這麼多面貌也是很正常的吧?」她不改風格的說著,然後就讓我在畫前面開始擺一些姿勢,讓她快速的做個素描做紀錄。
維持著同姿勢不動發呆時我呢喃,「吶……你真的不覺得遺憾嗎?」
「如果我承認了,就再也撐不下去了,所以別再問我這種問題羅,不要亂動。」
原來,每個人都會有一點小小的逃避,而那個逃避,是為了讓自己能夠樂觀的面對接下來的日子。
冉冉。
愈是跟你相處下去。
我愈沒辦法想象,你即將死亡這件事。
我真的會忍不住猜想——是不是我命帶孤星,總是一再的跟死亡打照面。
我捏了捏手心的鑰匙圈,想著我跟爸要是早一點坦白就好了,他也是一個人孤單單的離開,在這幾年里,也是孤單單的居住著……然而我的世界並沒有一只火鷓鴣來提醒我,別再固執,趕快跟父親和好,別讓他一個人死去。
你要是早點出現就好了呢,冉冉。
*
傍晚,我及時趕回市區,搭著計程車來到零暫時的住處。
我以為他會住飯店,想不到卻租了一間很居家的房子,三房兩廳的設計,還有一個干淨的廚房,最特別的是這個廚房跟客廳連在一起變成開放式。
「你該不會真的租下來了吧?」
「我不租下來,你跟我能站在這嗎?」
「我是說……」
「沒錯,我租了一個月。」
「欸?!那……你的西班牙手工糖呢?」
「他們很習慣老板經長以尋找靈感的理由消失一陣子,放心吧,手機隨時打開都能查看店里的情況,每天那里的帳務也都跟我的手機同步。」
「你干嘛突然這樣?」
「這不重要,我們現在來做晚餐吧,餓死了。」他起身走到廚房開始準備食材,我則是愈來愈搞不懂這家伙在打什麼主意。創作者的思路都很奇怪,所以不能用常人的想法判斷他們,這點我很有自信。
但——現在他出的招還真是讓人疑惑。
「叫你來不是讓你站在那里發呆的,還不快點過來幫忙,你先去煮義大利面,我來制作醬料。」
「喔!」他一下命令我就不自覺的動手做起來,「欸……等等!我干嘛……」
「快點快點。」
「……」
我知道了,這個人一定是想把我當成免費的女佣。雖然不服氣,可是跟冉冉出去一整個下午也的確讓肚子咕咕叫。
整個制作過程我們幾乎沒什麼交談,各自專心的作其中一部分,等到香噴噴的醬料淋在面上,我們都露出流口水的表情。
吃下第一口,醬料的味道酸甜適中,比起外面經常過酸的肉醬真的好吃太多。
「其實啊,我滿討厭義大利面的。除了有時一些餐會不得不吃到之外,我都盡量不吃。」
「為什麼?」
「因為有討厭的記憶啊,以前家政課做失敗,還被喜歡的男生笑。」這句話剛說完,就看見他用很驚訝的眼神瞪著我。
「沒想到你也會講出這麼女性化的話。」
「我真的愈來愈覺得,有時別跟作者接觸的太深,否則還真的是會幻滅。」我憤憤的吃了一大口義大利面的說。
「對我來說寫作本來就不是必須,只是興趣。」
「你這話很有趣,繼續說。」
「夢想從來就不是用抓的,而是用觸踫的。」
「我嚴重懷疑你現在正在抄襲哪些名人的經典句。」
「被發現啦?」
我翻了個白眼,「所以,你把我找來就只是為了吃頓飯?」
「豆#豆#小說&提%供。」
「再小酌一下?」
「我不喝酒,至少不會隨便跟男人單獨喝酒。」
「如果你留下來喝點酒,我就把之前那個老伯的事情再說一點?」
我眯起眼楮,這人,在挑戰人類的好奇成度。
很好,他賭贏了。
「成交。」
「你如果呼攏我,這次絕對要你好看。」
晚餐過後,當他從冰箱拿出酒精成度相當低的水果酒時,我就知道自己真的誤會他,這種酒會喝醉的人就太弱了。
「上次說到老伯用眼楮守護對吧?」
「講重點。」
他笑了笑,不理會我繼續說,「老伯說他經常一個人,很孤單,明明有家人,卻老是跟對方的心離的比外層空間還遠。而鴻溝一但出現,只會愈來愈寬,愈來愈抓不到對方。他老是跟我說,如果哪一天和好了,那麼要一起做什麼事,他老是幻想那些平凡又簡單的小事,能夠成為生命里的一點點幸福。只可惜,他沒做到,始終沒做到。」
我沒什麼感觸的看著他,「就這樣?」
「老伯說,就算他們心離的很遠,可是那個人的一切,他都清楚。她走路一定是先跨出左腳,想事情的時候一定會撥右邊的頭發,完全不能吃辣,最喜歡一個人戴耳機听音樂,喜歡爬到屋頂上發呆……」
我听著听著,睡意爬上眼皮,他的聲音也愈來愈遠。
或許真的是今天太累了,才會喝幾口水果酒,再听他講一些無聊透頂的故事就昏昏欲睡。
這個人真的是小說家嗎?我記得小說家就算再怎麼不擅言詞,但對于說話的情緒控制都不錯吧……
他一定是騙人的……
*
次日早上,我在自己打了一個很大的噴嚏之後驚醒,身上蓋著暖暖的厚毯子,而我突然一時記憶錯亂的分不清自己在哪。
等了三十秒,我才意識到自己在零這里睡著了!
「你醒了。」他從廁所出來,圍著一個浴巾的說。
「你你你你……」
「我什麼也沒做,只是習慣清晨沖澡。」
「都怪你講那什麼無聊的故事害我睡著了。」
「那不是無聊的故事。」
「別告訴我你真的要寫成下一本。」
「是啊,所以你很快就知道不會無聊了。」他說著,還自以為帥氣的甩甩濕答答的頭發。
我無視的起身,拿著包包就要走。
「嘿,謝啦。」
「蛤?」
「謝謝你從昨晚到今天的陪伴。」
「別說的這麼惡心,我們什麼也沒發生。」
一離開他的住處後,我才驚覺他的租屋處竟然離老家很近,從葬禮過後,我都沒再來過這一區。
老家的屋子還是有請人固定每星期去打掃,可是,我依然抗拒回去。
「總不能穿這樣上班。」深吸口氣,我繞了一個彎就看見老家的影子,也經過了跟紀亞琪初遇的公園。
轉開一樓的門,屋子里飄散著一種無人居住的氣味,非常的冰冷。縱使那些擺飾通通沒變,我依然覺得陌生。
經過一樓的書房,我想起從前經常站在這個門外,猶豫著要不要敲門跟爸聊聊天,當然我一次沒有真的這麼做。
打開書房的門,里頭爸的藏書依舊站滿著整片的書櫃,那張黑色皮椅空蕩蕩的,因為少了主人變的形單影只。
「真累……」回到這屋子,總讓人感覺疲累得想逃跑。
我坐上了皮椅,試圖回想起一些曾經快樂的記憶,卻怎麼樣也,找它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