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之間隔著紗簾,董慕妍還是第一次這般與澹台浚說話,感覺十分微妙,本來放下簾子是想避免不必要的尷尬,但如此一來,卻更加曖味。
「慕妍小姐,」澹台浚沉默了好半晌才開口,「想來,老太君已經把我的意思告訴你了。你若不情願,我也不會勉強,畢竟是我提出悔婚在前,此刻悔了又悔,只怕你怨我。」
該怎樣回答?難道要告訴他,自己巴不得嫁給他?可若推三阻四,他順勢又把事給退了,昨夜豈不白折騰了,她為此還壞了名聲……
董慕妍告訴自己,斷不能做這賠本買賣。
「公子還記得在宮里,你給我逍遣看的書嗎?」她忽然提起這件事。
「書?」澹台浚一時沒反應過來。
「就是在太後宮里被禁足的幾天,公子少時放在那偏殿里的書。」董慕妍答道。
「哦,那些書啊。」他依舊不解,「怎麼了?」
「那書上有一則故事頗為有趣。」董慕妍緩緩說道︰「說是有個女子生了重病,命不久矣。一天,家里請了個小仙,告訴她醫治的法子,便是每日晌午到太陽底下曬一個時辰,吸收烈日菁華,自然可愈。女子照了這個法子做,果然身體得以康復。」
「你怎麼會想起這個故事?」澹台浚凝眉。
「我病了一年,就像這女子一般,只剩一縷游魂了。」董慕妍道︰「但這些日子,與公子相處,心里便如得照烈日一般,吸了菁華,好像整個人都活了過來。」她想讓他知道,他對她而其實重要非凡。
男人大抵都有顆英雄心,若能救助一個弱女子于危難,就越發覺得自己了不起,也會自以為這女子需要他,沒了他活不下去,他亦不會離這個女子。
適時在男人面前裝扮楚楚可憐,博得憐憫,自古都是女子的利器。
「慕妍不懂得何為鐘情,」她低聲道︰「或許我對男女之情知之不深,嫁給誰、不嫁給誰,也從沒有細想過……但自從遇到了公子,只覺心安,想一直與公子相處下去。」
隔著紗簾,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也不知自己這話他相信了沒有?有沒有令他高興?
「公子來日若娶了別人,慕妍便沒有機會再與公子相處了,」她繼續道︰「不知為何,我實在不舍。」
窗戶撩開一角,鑽進了極細的風,紗簾隱隱微動,然而董慕妍卻不覺得冷,心頭一陣緊張,需要冰鎮才能消釋。
「只是不知公子願意娶我,全因昨夜之事,或者因為太後與淑妃娘娘近日夸贊過我?」董慕妍心里頗為煎灼。
她只盼著,他與她有了些不同以往的情分,若全因這些與情愛無關的理由,即使她成為了他的夫人也沒什麼意思。
但這想法會不會太貪心了?方才還想著只要留住他便好,此刻又多貪戀一分,希望多一些情分……人就是永不知足。
澹台浚不說話,彷佛董慕妍方才這一大番話難住了他。
董慕妍不由有些害怕,生怕自己言多有失,嚇得他打了退堂鼓。
「慕妍。」忽然,他竟喚了她的名字。
她沒听錯吧?他竟喚了她的閨名,這……意味著什麼?
「年關前擇個吉日,把三書六禮正式走了。」澹台浚鄭重道︰「永安寺的梅花也應該開了,再挑個日子,咱們一起去祭拜你母親,把這婚事稟報給她吧。」
他這是打定主意娶她了?
「方才你問,若沒有昨夜之事,我會不會答應?」澹台浚又道︰「我也不想騙你,若無昨夜,或許這婚事就真的拖下去,將來如何,也未必可知。」
呵,他倒坦白,半句浪漫的話也不肯說。
但是也對,她還沒有重要到能讓他這樣個刻板的人費力說什麼甜言蜜語。
「方才你還問,若太後與淑妃娘娘沒贊過你,我會不會改變主意?實不相瞞,我未來的妻子不得宮中貴人的喜愛,怕也難在澹台家立足,為著雙方,必然要太後與我姨母中意才行。」
這般現實的說辭,讓她一顆心瞬間涼了。古代的姻緣大抵如此,真沒什麼趣味,雖比現代的婚姻穩固,但感情的因素何其微小,能白頭偕老,不過各方面牽制罷了。
「不過,」他又冷不防地壓低聲音道︰「昨夜,其實我醒來過一次。」
什麼?董慕妍一怔,他……在說什麼?
「我醒來了,也看清了。」他的聲音變得和暖低醇。
他看清什麼了?看清了,她躺在他身側嗎?
難怪,昨夜她在迷迷糊糊間,听到他好像在說︰「慕妍,是你嗎?」她還以為,那只是個綺麗的夢。
「本來,我可以悄悄抽身而去的。」澹台浚繼續道︰「但我沒有走——慕妍,現下你該明白我的心意了吧?」
他……這是什麼意思?她愣在原處,木頭一般,彷佛沒听懂。
「傻子,」他笑了,「還不明白嗎?」
他本可以離開,全身而退,不給自己惹半分麻煩,卻留了下來。他,心里有她?假裝上當,順勢可以娶她,是這個意思嗎?
曾幾何時,他心里也有了她?或許還是因為太後與姨母的緣故,覺得退婚太麻煩,將就著娶她算了?
董慕妍思緒一片混亂,腦子里像間塞滿石頭,無法思考。
「慕妍,我知道你喜歡梅花,小時候,我曾見過你摘梅花。」澹台浚繼續道。
董慕妍有些驚訝,他不是一直煩著她、討厭她嗎?原來也曾暗中打量過她啊?
「從前,我以為你脾氣不好,難以相處,所以才起了退婚的念頭,」澹台浚坦白道︰「這些日子看來,是我從前錯了,盼你原諒我,再給我一次機會。」
他從來高高在上,此刻卻低聲下氣,字字真誠,听得她耳朵一陣發燙,彷佛有什麼鑽進了心尖,灼中要害,彷佛冰河解凍,她所有的衿持瞬間崩塌。
都已經到了這個分上,她還有什麼可裝的?台階他已給她砌在腳下,只要順階而下,不論面子上還是心里,都圓滿了。
她露出甜甜笑容,「一直念叨著想去看永安寺的梅花,擇個日子,咱們就一同去看看吧。」
她終于……答應了?
澹台浚微微一笑,提著一口氣總算抒發出來。難得心里如此緊張,從前遇到再大的事情也不曾有過如此心情,如今終于體會到什麼叫「膽怯」。
昨夜醒來,看到枕邊躺著她,初時他心中一驚,但隨即便明白肯定有人設了局。他也不是沒想過逃月兌,然而終還是若無其事地躺下了。
雖然被算計了,但他掉在這陷阱里卻沒覺得憤怒不甘,反而甘于紅帳被暖和四周的一片溫柔。
他借著燭光看著她的睡顏,她像是夢到了什麼好事,嘴角帶著一彎淺淺的笑。
從小他就覺得她美,那一刻的她,亦是傾城之姿。
若就這般順勢娶了她,每夜與她依偎呢喃,也不枉此生了。
然而,她可明白他的真心嗎?她一定以為他是受了威脅,顧全名聲,不得不娶她吧?
都怪他自己,朝令夕改,退婚又反悔,她不信他也是應當。
只希望天長日久,她能漸漸明白,而他可以等。
董慕麗一雙眼楮紅腫得跟核桃似的,眼淚落盡,只抬頭直瞪著慶姨娘。
「娘親在騙我?」董慕麗嗔道︰「您到底同二嬸商量好了沒有?怎麼……卻讓董慕妍那賤人爬到了澹台公子的床上?」
「我與你二嬸分明是謀劃好了的。」姨娘懊惱地蹙眉,「事情變成這個樣子也是始料未及,這事情蹊蹺得很,怕是誰在其中搞了鬼。」
「誰?」董慕麗一臉迷惑。
「或許是慕茜和慕暄那兩個小表頭。」慶姨娘猜度道︰「他倆自幼就與大房那賤丫頭親近,那丫頭最近得封縣主,就更加巴結了,或許是那日我在你二嬸房中謀劃,被他倆听了去。」
「他倆也敢來算計我?」董慕麗氣得臉都猙獰了,「他們也不想想,他們那一房的生意還要我舅舅來幫襯呢!」
「事已至此了,多說無用。」慶姨娘嘆二口氣,「大房與澹台家這門親事怕是板上釘釘了,听說過兩日便要正式下聘。商賈之女得縣主的,別說本朝,就算歷朝歷代,也是罕見。
「娘!」董慕麗厲聲叫道︰「您也讓我認輸?」
「不認輸又能怎樣?」慶姨娘道︰「事到如今,不如另作打算。」
「如何打算?」董慕麗一怔。
「裴嫻妃身邊的那個女官,前幾日又到你舅舅的商鋪去買了東西。」慶姨娘壓低聲音道。
「娘的意思是?」董慕麗凝眸。
「為娘只是一個妾室,你也只是一個庶女,這滿院子的東西將來未必能歸我們娘倆,有了你舅舅這個依靠,終歸心里踏實些,他若生意做得好,咱們將來也能好。」
「這些年,確實也離不了舅舅。」董慕麗點頭道。
「如今生意難做,若在朝中有了個靠山就不一樣了。」慶姨娘道︰「那嫻妃父兄皆是朝中高官,我們若能助她登上後位,榮華富貴還愁嗎?」
「娘,你說來說去,還是想蹚宮中那潭渾水?」董慕麗疑慮道︰「只是……」
「你還惦念著澹台浚?」慶姨娘道︰「莫說如今他要娶大房那丫頭,就算不娶,約莫也輪不上你。不如投靠了嫻妃,一則幫了你舅舅的生意,二則也解了心頭之氣!」
董慕麗沉默半晌,一時沒了主意。
「澹台公子……」她支吾道︰「女兒終究不想害了他性命。」
「哪里有這般嚴重?」慶姨娘搖頭,「就算爭不上後位,淑妃也還是一代寵妃,哪里會害了性命?更別提澹台浚不過是她外甥,壓根不會有事。」
「真的?」董慕麗半信半疑,「娘你別是又在哄我的?」
「娘幾時哄過你?」慶姨娘道︰「上次的事不過失了手罷了,豈是為娘存心騙你?」
「嫻妃那里也不知是什麼謀劃?我們究竟能幫上什麼忙?」董慕麗擔憂道︰「說到底我們也只是商賈,宮里的事哪里能插得上手?」
「嫻妃既然派人找到我們,自然有用得著我們的地方。」慶姨娘勸道︰「終歸是她在謀劃,我們奉命行事,若一切順當也就罷了,若不能遂願,也是她在前頭擋著,查不到咱們這里來。」
「她若惹了什麼禍事,把一切推到我們頭上怎麼辦?」董慕麗很擔憂,「說到底,我們只是替人當差的小表,自古小表背鍋,真神何曾遭殃?」
「我們商賈之家能做的事情有限,雖猜不著嫻妃打的什麼主意,但我們這點本領,還能拆了宮闈不成?放心吧,為娘心里也琢磨過的。」
「那……」董慕麗遲疑地點頭,「那好……先說定了,凡事讓舅舅去出頭,娘親你可不能當先鋒,若不順遂,也可先撇干淨。」
「放心,若不順遂,最多也是為娘與你舅舅的禍,還算不到你一個在室姑娘頭上。」慶姨娘笑道。
「女兒不是那個意思,只想提醒一下,娘親和舅舅別太莽撞了。」董慕麗垂下頭去
雖然母親這番說辭滴水不漏,但她心中難免打鼓,她也不知自己是否為著對澹台浚的愛慕之情,所以才于心不忍。
從前,小打小鬧的壞事雖也做過,卻不至于涉及宮廷爭斗這般嚴重,此刻就像整個人驟然懸到半空中,滿心驚惶。
「你做的鞋,本宮穿得極好,」潘淑妃笑盈盈地道︰「這款式也是獨特,沒有後跟兒,本以為穿不踏實,誰想竟不束腳,本宮孕中腳腫,穿著最適宜。」
前幾日,董慕妍得了幾塊上好的水貂皮,料子不大,做衣裳稍嫌短了些,便做了幾雙保暖的毛絨拖鞋送到宮里,不想得了潘淑妃如此嘉獎。
「昨天聖上瞧著了也是覺得稀罕,」潘淑妃道︰「本宮往太後宮里送了兩雙,幾位太妃正好有到,都想要依樣做來,可尚服局從未做過這鞋,怕模子制不好。慕妍,還得你費些心到尚服局指點。」
「這有什麼難的?」董慕妍道︰「民女這就回去叫彩均坊多趕制一些出來,尚服局那邊,民女再慢慢去教,聖上若也喜歡,亦可另制些男子款式。」
「你如今得封縣主,這稱謂得改改了,」潘潮妃笑道︰「不好再自稱民女了。」
「是。」董慕妍答道。
「你們都下去吧,」潘淑妃對宮女們吩咐,「本宮有話要單獨與縣主說。」
四周婢女一俱應聲,魚貫退去。
董慕妍心頭微動,也不知潘淑妃要與她說什麼,彷佛十分鄭重,這讓她莫名緊張。
「慕妍,你是個懂事的孩子,當初太後給你這個縣主的封號,也是因為覺得你乖巧。」
「臣女得太後垂愛,心中感恩。」董慕妍躬身道。
「眼下倒有一件為難事,」潘淑妃語氣忽然變得慎重,「說出來,又怕委屈了你。」
「娘娘,是何事啊?」董慕妍不由問道。
「你也知道,永泠郡主愛慕浚兒,上次她故意針對你,就是因此緣故。」潘淑妃道︰「她回去之後病了一場,太醫院去了好幾撥人都沒治好,只說是心病,無藥可醫。」
永泠郡主病了?莫非是相思病,這病哪里有藥可醫呢?
「北平王心疼愛女,入宮求了太後,可憐天下父母心,太後也是憐恤北平王一把年紀還要為了兒女操心,便答應了他的請求。」潘淑妃嘆道。
「什麼請求?」董慕妍一顆心吊了起來。
「北平王說,盼讓郡主嫁與浚兒,與你為平妻。」潘妃答道。
原來,這道坎在這里!她就說,這婚事如此順遂,總讓她忐忑,原來真正的坎在這里等著她。
她的對手從來不是董慕麗,這樁高攀不起的婚姻自然有更高強的對手,讓她始料不及。
「你是縣王,她是郡主,她與你同為平妻,你也不吃虧。」潘淑妃低聲勸道︰「本宮也沒有辦法,太後與北平王做的決定,本宮實在難以反駁。」
呵,只怕潘淑妃還巴不得結這門親吧?北平王朝中元老,皇親貴冑,若得他助力,皇後之位也能穩妥。
听聞裴嫻妃的父兄之前一直得到北平王照拂,所以她在朝中支持者眾多,贏了北平王這步棋,等于拆了裴嫻妃一半的台。
「另外,本宮也想著,依永泠郡主的個性,其實也是好應付的,」潘淑妃又道︰「她不及你聰慧,上次交手也落了下風,將來不怕她欺到你頭上。」
她怕永泠郡主嗎?其實,她真的沒必要介意,畢竟澹台浚並不喜愛永泠郡主,否則依他倆從小到大一塊兒在宮里長大的情分,澹台浚應該早就向北平王府求親才是。
「浚兒若娶了你和永泠郡王,將來必不會再納妾,」潘淑妃道︰「若只娶了你,依世家風氣只怕還得另娶,到時另娶的會是什麼人,誰也不知道,若比你更得寵愛如何是好?」
的確,敵人永遠在未來,而不在過去,因為過去已能掌握,而未來遙不可知。董慕妍心中幽幽的想,並未接話。
潘淑妃逕自接著道︰「慕妍,你別怪本宮說話直,婚姻之事,事前分析利弊,豈不比?*??暮茫俊包br />
她不怪潘淑妃,畢竟潘淑妃已把她當自己人,才會推心置月復說這話,當然潘淑妃自有私心,可人誰無私心呢?
「娘娘,」董慕妍咬了咬唇,方開口道︰「此事……公子已知曉了嗎?」
「本宮昨日已與他說了。」潘淑妃答道。
昨日他便知曉,分明昨日他還來探望過她,與她提起起去郊外拜祭她母親的事情,當時瞧他的模樣並無異常。
他果然不愧從小在宮中歷練,彷佛生了一張剝不開的面具,這讓她有些不寒而栗。
本來,她滿心歡喜,一心待嫁,但此刻卻迷惘起來,所有的喜悅如夢幻泡影,她鐘情的男子或許也只是張畫皮,她該相信什麼?
本來,她想著朝堂風雲詭譎,後宮陰謀重重,要與他同甘共苦,然而現下她懷疑自己的堅持。
她再愛他,也不能舍棄自己。
從前,她只想賺些錢,去過逍遙的日子,並無意與他攪在一起,怎麼忽然就走到了今天這一步,竟要擔任忍辱負重的賢妻角色?
只怪她近來過得太順遂,忽然就覺得自己能應付這個世界的一切,以為自己真能如魚得水。然而她此刻才發現,作為平民女子,實在太過弱小,她實在不該奢望太多。
「娘娘,臣女明白了。」董慕妍道︰「過兩日公子要與臣女同去永安寺,等下了山,臣女自會與公子好好相談。」
「委屈你了,」潘淑妃露出滿意的神情,「你們好好商量。」
明日,她該如何面對他?她還能眼角含笑,偽裝濃情密意嗎?
她發現自己並非天才的演員,稍微心里有事便顯露在臉上,尤其男歡女愛,更加無法弄假。
要不然,就舍了這一切吧……反正她現在已經有了足夠的錢,若到江左去,自在逍遙。
當初留下來,不過為了報復慶姨娘母女,並非真打算嫁給澹台浚的。
都說「不忘初心,方得始終」,若她的初心只是報復而已,那麼也該止步于此。
可人生似乎時常超出計劃,想畫一圓,卻意外畫出另一塊方,她究竟該怎麼辦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