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風涼,余姑娘可有多披件衣衫?」芷茵關切地問道。
「多謝姑娘關心,我不冷,方才做了個惡夢,發了一身汗,正熱著呢,所以就出來吹吹風。」
芷茵听著,面上露一抹悲戚之色,道︰「自我失明以來,我便沒離開過村子,不知村外的神州大地都成了什麼樣兒……盡避曾在夢里見過滿地瘡痍,可終究是沒有親眼目睹,甚難想象那樣的景色。」
余緲緲難忍艷羨的瞅著芷茵,道︰「燭陰現世,神州受戰火波及,已成一處煉獄,人們流離失所,暴民趁亂而起,燒殺擄掠,無惡不作……你若看見那樣的情景,只怕會食不下咽,夜不能寢。」
芷茵悲哀一笑,道︰「我明白,若不是有狡守住這座村莊,我這樣一介女流,恐怕早在亂世之中遭受各種踐踏。」
「我很羨慕姑娘,能得到天神的眷顧。」余緲緲發自內心的言道︰「狡為了姑娘,願意一直留在神州,甚至為了姑娘,愛屋及烏,連帶地護住了村民,以及那些無辜的神裔,可以想見狡有多麼看重姑娘。」
聞言,芷茵微微一笑,道︰「其實余姑娘不曉得,你自己有多麼幸運。」
余緲緲一臉茫然。「幸運?姑娘何出此言?」
「在很久之前,有個人如同狡守護著我一般,願意為了余姑娘而傾盡所有。」
「很久之前?」余緲緲被她這席話弄胡涂了。
「我能喊你淼淼嗎?」芷茵柔聲詢問。
听見這句「淼淼」,余緲緲佛受了催眠般,眼眸泛起幽幽水光,體內那抹被禁錮的靈魂,似又開始蠢蠢欲動。
「淼淼,你只是忘了過去,忘了那個人曾為你做過的一切,那個人為你做的,遠比狡為我做的還要多,你不該艷羨我,你應該艷羨你自己。」
「……我應該艷羨我自己?」余緲緲喃聲復誦,雙眼如被覆蓋一層紗,越發迷惘看不清。
「你會想起來的,只是還需要一點時間。」
芷茵彷佛是在述說著一則遠古故事般,聲嗓飄緲,令人神往。
余緲緲听著腦海掠過一些斷斷續續的記憶。
在那一幕幕褪色的記憶里,有浩瀚無垠的天,有深邃遼詹的海,有一條巨大的黑色蛟龍,有一條長著透明翅膀的贏魚……
當芷茵握住了她的手,她猛然一震,自記憶中回過神,對上那雙空洞卻好似映照著世間萬物的大眼。
芷茵那雙眼雖然看不見,可她似乎看得比誰都清楚,亦看得更遠。
「淼淼,你知道嗎?我看見了你的過去,也看見了一直守護著你的那個人,他的心有多痛,有多掙扎。」
「姑娘能不能告訴我,那個人究竟是誰?」余緲緲反手攥握住芷茵冰涼的手,一顆心焦灼不已。
芷茵忽爾收起面上的笑,緩緩別首望向院子暗處,余緲緲覺著古怪,遂順著她的目光望去。
然而她看了又看,那處除了濃黑夜色之外,再無他物。
芷茵卻望著那暗處許久,方轉回神色轉為凝重的臉,道︰「那個人只能由你自個兒想起來,不該由旁人來告訴你。」
余緲緲听著,心思恍惚,腦中竟浮現了那抹孤獨的黑色人影。
會是他嗎?
她看見的那些幻象,莫非當真與延維有關?而她听見的那道女子聲嗓,又是誰呢?
「淼淼,你記住我一句話。」
忽爾,芷茵幽幽低語,空洞大眼里依蕩漾著一縷悲傷。
余緲緲不明白她眼中的悲傷從何而來,只覺胸口被那抹悲傷狠狠擰緊,痛入心扉。
「永遠不要再舍下他。哪怕外邊的世界再美好,哪怕不老不死所帶來的漫長歲月,容易消磨人心,但,你不能再舍下他。」
余緲緲眼底升起迷霧,越發不明白芷茵這話的真正涵義。
「……不老不死?唯有天神或者神裔方能擁有,我怎可能不老不死?姑娘,你越說我越胡涂了。」
芷茵欲再啟嗓,向她多透露些線索,可那道隱身于暗處的強大能量,屢屢對她示警,最終,她只能將亟欲月兌口的話,硬生生吞下。
「淼淼,我不能再說了。」芷茵一臉歉疚的低嘆。
見她一臉為難,余緲緲臉皮薄,自然不敢再往下追問。
「明兒個你們還要趕路呢,你趕緊回房歇息吧。」芷茵抽回被她握住的雙手,柔聲催促著。
「你一人在這兒,行嗎?」余緲緲憂心地張望四周,生怕會有什麼從黑暗中冒出來,傷害了柔弱的芷茵。
芷茵笑了笑,道︰「你放心,狡在這里施了咒,只消我有一點風吹草動,都難逃他的眼,甭說是這間屋子,就連這整座村莊,都沒有人傷得了我。」
聞言,余緲女敕這才放下心,道︰「那我回房歇息了,你自個兒當心。」
芷茵微笑點頭,听著余緲緲離去的腳步漸遠,而後才又轉向院子暗處。
「你害怕我告訴她真相嗎?」
只見一抹與黑夜完全相融的高大人影,緩緩自暗處步出,且那張俊美的面龐凝著一抹寒霜,黑眸亦冷酷地瞪著涼亭里的芷茵。
芷茵睜著那雙空洞大眼,彷佛能視物一般,直對著步入涼亭的延維。
「你為何要多管閑事?」延維不悅地質問。
「因為我能感受你與淼淼的痛苦,我既然看見了,便希望能改變結局。」芷茵面上浮現哀傷,幽幽低語。
延維冷笑一聲。「你不過是個凡人,既沒有神能,亦只是具血肉之軀,你還想改變什麼?
「有的時候,一句話遠比神能來得強大,我們凡人活看,有時靠的不過是那短短的一句話。」說著,芷茵揚起了一抹憂傷的笑。
「什麼話?」延維冷聲反問。
「每個人要的那句話都不一樣,也許是一句簡單的我等你,便能支撐一個人在苦痛中努力存活下來。」
芷茵略作停頓,轉嗓反問延維,「那你呢?你要的那句話會是什麼?」
延維神色陡然一沉,眼底翻騰著陰霾,黑色錦袂下的大手,緩緩攥握成拳。
「你一次又一這傷害淼淼,讓她每一世皆是心碎而死,你的心真能痛快嗎?」
「你究竟都看見了什麼?」
盡避知道凡人中有先知的存在,可延維尚不曾真正與這些先知接觸過,他不清楚這些人的能耐有多少,亦不清楚所謂的先知,究竟能看得多遠、多深。
「我看見了你與淼淼在滄海的日子,看見了你們在天界一同生活,看見了……淼淼離開了你,而你一怒之下,燒毀了神宮,亦墮落成魔。」
延維面上微露出驚詫之色。
他沒料想到,做為一個凡人,這個女子竟然能看見天界上發生的事,莫怪她會預見燭陰現世,進而哀求狡施咒庇護那些神裔。
「我能感受到你的痛苦,亦能感受到淼淼的,所以我才想勸淼淼,這一這不要再舍下你……」
「你以為你是誰?」延維惱怒地痛斥,「區區一個凡人,還想插手我的事?淼淼是誰?她是我賜名的一只贏魚,她能有今日,全是我給的,可她最終還是舍下了我,你真以為單你一句話,她就會回心轉意了?」
愛得太深,當真使人盲目。
听著延維這憤恨的遷怒,芷茵心底不由得浮現這句話。
延維愛淼淼,愛得太深,恨得太重,因而失去了判斷的能力,以至于他沒看見淼淼每一世斷氣之前的悔恨,更沒看見淼淼的滿腔愧疚。
每一世,臨死之前的淼淼,總會憶起她與延維之間的種種,而後心碎離開。
閉眼之前的淼淼,總是懊悔莫及,總是緬懷著過去,然後再一次遺忘過去,再一次轉世為人。
延維听不見淼淼心底最深的懺悔,亦听不見她心中卑微的想望。
他依然沉浸在千百年前的那場怒火之中,一心只想著復仇,只想著透過折磨每一世做為凡人的淼淼,好削弱他心中的恨。
孰不知他每一次的折磨,只不過是傷人傷己,未能消除恨意半分。
如今,延維對她憤怒咆哮,對她怒目相向,為的不過是掩藏他受創的自尊。
「芷茵,別說了。」
驀地,狡的聲嗓在靜謐的院子里響起,阻止了正欲啟嗓的芷茵。
延維這才稍稍打住憤怒,看著快步走來的狡,將石凳上的芷茵摟起。
「她就是這樣的性子,自以為能救下整座神州,你莫要與她較真。」
面對狡這番低聲下氣的求情,延維縱然有滿腔怒火待發,亦只能吞忍下來。
「狡,對不住……」芷茵軟軟靠在狡的懷里,眼一閉,昏沉沉睡去。狡神色一凜,連忙將中人兒攔腰抱起,準備回屋。
延維望著狡一臉的焦灼,又睞了一眼他懷里那張蒼白的睡容,頓時心下了悟。
「將死之人,你卻用咒術為她續命,她清醒的時間只會越來越短。」
摟緊懷里人兒的狡,霍地停步,側身回眸。
「只要她還活著,帶著這一世的記憶活著,我便心滿意足。」
延維不明白,何以狡如此堅持為那個女子續命。他擰眉,道︰「你這又是何苦?她是凡人,死後必入輪回,待她再次轉世為人,你便能與她再次相守。」
狡朝他微微一笑,道︰「我不是你,我沒辦法等,也不想眼睜睜看著她忘了我,忘了這一世,一切又得重頭來過……延維,我不是你,我沒辦法等。」
沉默片刻過後,狡復又沙啞啟嗓道︰「我願傾盡所有換她這一世單純依舊。所以,我寧可為她續命,也不願看她死去入輪回。」
話畢,狡抱緊懷中昏睡的芷茵離去,留下因這話怔忡的延維。
狡的這席話提醒了他,歷經每一世輪回的淼淼,興許早已不再是原來那個淼森。
她經歷過太多凡人的愛恨嗔痴,感受過凡人之情,無論是親情、友情,抑或是男女情愛,她皆已嘗盡。
而,這個經歷無數次輪回的淼淼,已不再如往昔那般天真單純,亦不再如同從前一般,眼中只有他。
一世又一世,心碎而亡,即便每一世皆是重新來過,亦已遺忘過去回憶,可那些痛苦,仍在她的魂魄烙了傷痕。
她帶著每一世累加的傷痕,輾轉輪回,卻已不再是最初、最純粹的那抹魂。
延維閉起眼,那一瞬,耳畔忽又響起了狡那句——
我願傾盡所有,換得她這一世單純依舊。
狡與他很像,卻又不一樣。
他們都願意為愛傾盡一切,可狡要的是這一世的芷茵,而他生生世世都追著那條贏魚,哪怕她每一世的性格脾氣迥異,哪怕她已不再是那只眼中只看得見他的贏魚,他依然追著她跑。
可他追著她跑,卻不是如狡那般是為了守護,而是為了折磨與傷害她………這一刻,延維忽爾覺悟了一點。
原來,他寧可對淼淼下惡咒,對她生生世世進行報復,卻不曾在最初之時,斷了她想當凡人的念想,強行將猶然單純的她留在天界。
出于自尊,亦出賭氣,他讓她如願讓她從此淪為凡人,在神州大地上受盡劫難,嘗遍身為凡人的愛恨嗔痴,卻也從此失去了她最初的干淨天真。
延維閉起眼,狠狠攥緊雙拳。
這刻,他方明白,其實真正該恨的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