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丹國.洛桑鎮
洛桑鎮不大,依傍著鎮上命脈──洹江而建,小鎮多產白桑,鎮上人家多取桑葉養蠶取絲,抑或以白桑闢造的各種木器維生。
小小一個鎮,因精良的蠶絲與堅固白桑,聞名于玄丹國,過去在常陽城時,于緲緲便曾在布莊前見過自洛桑鎮來的商人,兜售出自他們鎮上的蠶絲。
那一卷卷細致且雪白的絲線,經過織娘的巧手,能夠被裁制成一床暖被,亦能與絲綢一同縫制成避冬的暖襖,而且價值不菲。
然而,這兩樣物事之于于緲緲,都是奢侈不可求的。
以白桑與粗石礫砌建成的一間小酒肆,坐落于小鎮東側,面朝一整片桑林,背對洹江,位置算是有些隱密。
小鎮雖不大,但由于人口稠密,又以貿易白桑蠶絲為業,因此常有他鄉外客留居在此,鎮上居民對于陌生面孔,倒也見怪不怪,態度亦算是和善。
只是對于這間一年前出現的酒肆,居民竟是有些忌憚的。
此時,一名純樸的粗衣漢子,拉著一輛木板車,車上堆著一捆捆的藥材,他將車停在酒肆前,收斂起往常愛插科打諢的不正經,一臉略嫌緊張地抬起手臂抹了抹汗。
他望了酒肆緊閉的大門一眼,猶豫片刻後,才緩步上前叩響鐵制門環。
「于姑娘?我給您送貨來了。」
須臾,堅硬的木門開啟,一張秀淨嬌美的面孔出現在門後,王大石見著,不由得吞咽了下,想起鎮上居民的繪聲繪影──
「那姑娘生得花容月貌,非比尋常,與她一伙的男子更是英俊餅人,不似凡胎,說不準是哪里來的神裔。」
「是了!我就說,世上何來生得如此好看的人兒,打從他們來到鎮上,我便能覺著那兩人氣質很不一般。」
「如若真是神裔,那我們可得好生厚待,萬不能大不敬。」
鑒于此,王大石每回來給酒肆送藥材時,總免不了一陣心驚膽跳,生怕哪兒做得不周全,惹火了神人,那可是一條小命也不夠賠。
神州大地自闢世以來,神與人共處,然而神州之大,超乎凡夫俗子能想象。
即便神州大地上,有些被天神選中的應允之地,不僅有神人統馭,更有神兵守衛;但有些小柄,不過是神州上的一小部分,不受天神眷顧,單單只是凡人的棲身之地,這些地方的人們,未曾有幸見過天神,更遑論是神裔。
洛桑鎮便是其一。
這兒的百姓,大多一輩子安居在此,未曾見過神人,只是仰賴著那些外出經商的商隊,將在外的所見所聞,口耳相傳,說與居民當作茶余飯後的故事。
隨著歲月更迭,人們純樸的生活漸變,人心亦思變,洛桑鎮對外貿易頻繁,不少外來客在此落腳生根,小鎮之外的故事,不再是故事,緩緩被搬了進來。
質樸的人們方知,這些天神後裔不見得個個為善,在這之中亦有性情凶殘者,更有以屠殺凡子為樂者,各種駭人听聞的傳說,流竄于神州各國,民心惶恐,對于凡人以外的神裔者,越發恐懼忌憚。
「王大哥,有勞了。」于緲緲將門打開,讓王大石將藥材逐一扛進屋里。
屋里不大,還算干淨,撲面而來是一股濃重藥香,王大石不敢張望,將于緲緲前一日叫的藥材,全都扛進屋後的庫房,將之擺上木架。
「王大哥,這是藥材的貨款,你清點一下。」
于緲緲將銀票遞了過去,王大石接過清點,妥當收進懷里,而後才趁空瞟了瞟四周。
屋里擺設與一般民房沒有兩樣,更不見什麼古怪物事……這雙男女真是神裔嗎?王大石心起疑竇。
這時,于緲緲取來了一個小酒甕,與一只銅制淺盞,倒了一小盞澄黃色酒液,遞給了王大石。
王大石一時不敢接過,只是局促不安地問︰「姑娘給的這是……」
「是屠桑酒,能治病的。」于緲緲笑道。
屠桑酒?未曾听聞過此酒的王大石,皺了皺眉,將信半疑的接過,先是淺嘗一口,那有著濃郁藥香的醇酒,教人忍不住想再大口品嘗。
不一會兒工夫,王大石已將手里那盞屠桑酒飲盡。
王大石一臉驚為天人,喜道︰「姑娘,這酒確實好,我在藥材行干了這麼久,也嘗過不少藥酒,卻不曾品嘗過這樣氣味特殊的藥酒,妳說這酒叫作……」
「屠桑酒。」于緲緲笑盈盈地道。
「這酒真能治病?」王大石又追問。
「能!能治好身上的一些小病痛,譬如說若是撞傷了身子,抑或吃壞了肚子,這酒都有良效的,能止痛化瘀,亦能祛濕排寒。」
「姑娘,妳這藥方是從何得來的?」
于緲緲正欲回答,驀然,一道黑色人影緩步行來,無聲無息,眨眼便來到她身旁,那張絕麗面龐端起了一束笑,黑眸直睇著王大石。
霎時,王大石看傻了眼,嘴巴張得大大,下巴好似快落在地上。
無視王大石的傻瞅,延維揚起一貫慵懶且饒富興味的笑,道︰「這藥方自然是咱們做生意的秘辛,怎能隨便向外人透露。」
含笑的低沉聲嗓響落,延維緩緩展袖伸臂,將嬌小的于緲緲攏至身側。
于緲緲登時紅了秀顏,卻沒有抗拒延維的親昵之舉。
王大石見著此景,心中有底,連忙回道︰「對不住,我從未嘗過這般香醇的藥酒,一時昏了頭,才會這麼冒失。」
延維嘴角上揚,如玉大手橫過了于緲緲身前,將她視作所有物般緊扣在她肩上,也不在乎有外人在場。
「你若是喜歡,回去之後可得幫我們多多宣揚,往後我們酒肆會賣更多這樣的藥酒,有能治病的,還有能包生孩子的。」
說至此處,延維唇上笑意漸深,刻意俯,湊近于緲緲臉旁,輕笑。
于緲緲的雙頰霎時如朱砂一般紅艷。
見他倆毫不避諱,舉止忒是大膽,王大石不禁尷尬地紅了臉,連忙出聲告辭。
臨走前,于緲緲不忘送了一壇屠桑酒給王大石,讓他能帶回去向他人宣張。
外人離開後,于緲緲看著延維走向後院,後院里,擺滿了數十個碩大酒缸,他停在酒缸前,而後探出了修長指尖,輕輕點過缸中的白水。
下一瞬,那一缸白水飄出了濃郁酒香。
即使已不是第一次見延維施展咒術,可于緲緲仍是不免望之興嘆,並悄悄在心中艷羨著。
延維撇眸,瞥見她一臉羨慕的望著自己,心中一動,朝她招了招手。
于緲緲听話的湊過來,讓他一把拉至身前,大手盈握住她的縴手,並一起朝酒缸里的白水,輕輕觸去。
剎那,滿缸的白水化成了香甜濃酒。
延維抓住她的手,用她的手充作酒勺,掬捧起澄黃醇酒,送往他嘴邊,他低俯俊顏,品嘗起她手心里的酒。
見著這曖昧至極的一幕,于緲緲臉紅心跳,思緒不禁飄遠──
過去一年,他們在玄丹國另一座城鎮,憑借著延維這份咒術,賣起了能治小病小痛的各種藥酒,日子過得頗為愜意。
「緲緲,我不是凡夫俗子,不是天神,更不是神裔,我只是一個魔。」
猶記得,當初她被他從汸江救起後,昏迷了數日,醒來時人在一間簡陋木屋里,而延維一直守在她身旁,直到她蘇醒。
「可是,我保證,我會像一個凡人那樣活著,我想陪著妳在神州大地白頭到老,不讓任何人傷妳半毫。」
彼時,延維那雙黝黑的美眸,沉沉地凝視著她,即便面上帶著笑,卻無損那一臉的堅定。
那時的她,腦袋還迷糊著,怔了片刻方揚嗓問︰「……魔?什麼是魔?」
她長這麼大,甭說是天神,就連神裔都不曾見過,生平第一次踫上的,竟然是魔……?
延維一笑,探手撫過她面頰,溫聲道︰「魔啊,就是被自己執念毀掉的天神,既當不成神,也當不成人,所以就墮落成魔。」
「所以,延維你的執念是什麼?」她思緒逐漸恢復清明,惑然追問。
延維那雙黑眸一閃,里頭好似有許多復雜的情緒在掙扎,可當她定下神來想瞧個仔細,又發覺那雙眼黑沉沉的,什麼也看不見。
他收回撫在她頰上的手,微微一笑,道︰「妳。」
她一怔。
「我的執念便是妳。」彷佛怕她沒听真切,延維低沉的嗓再次響起。
「可是……」晶亮的水眸閃爍著迷惑。「我們未曾見過面,你怎麼會對我……」
延維的笑,頓時染上了一抹神秘。
「緲緲,妳相信宿命嗎?」
宿命?于緲緲眸里的燦亮暗了下去。「……我信。」
自她懂事以來,她便受盡旁人的嫌惡,她沒病,即使染病的娘親已不在人世,那些人看待她的目光依舊沒變……除了霍逸群,常陽城里沒人將她當作一個人對待。
可最終,霍逸群仍是拋下了她,與那些人一樣,將她視作一個瘋子。
「我在宿命里看見了妳,所以我明白,我的執念便是妳。」
延維用著無比玄奧的語氣,說著她這個凡夫俗子所無法理解的神諭。
她想,延維肯定是上天可憐她的一份贈禮。
「緲緲,我雖然是魔,可我也有心,亦懂得愛人。」
灼熱的氣息,隨著延維低俯面龐湊近她,噴灑在她肌膚上。她心口一悸,眸光與之糾纏。
「妳便是我的宿命,所以我來這兒尋妳,只為了救妳于水火之中。」
「魔與凡人能在一起嗎?」
見身下的她嬌弱可人,彷佛一捏就碎,延維那顆冷冽的心,不禁輕輕抽動。
然而,蟄伏于黑眸深處的,不是溫柔,而是殘忍,只是他隱藏得極好。
延維勾起一抹絕美的笑,勸哄似的,溫嗓低語︰「當然可以。只是,我不想被其他凡人知曉身分,我想與妳一同在神州過上凡人的日子。」
「我真的可以……可以跟你在一起嗎?」
于緲緲屏住呼息,望進那雙深邃如星空的黑眸,幾乎入迷。
她說不上來,總覺著延維身上有一股熟悉的溫暖,就彷佛在許久以前,她曾經擁有過那份溫暖,教她忍不住渴望多靠近他一些。
「忘記那個無情無義的凡人,與我在一起吧……妳會發覺,我這個魔,遠比那些凡人要來得情深義重。」
延維的氣息幾乎黏附在她唇間,似吻,非吻,他只是貼著她的唇,輕輕吐嗓。
心神俱疲的她,對這座人間早已不帶一絲眷戀,如今有延維這麼待她,她死灰一般的心,復又重新燃起希望。
她流下了清澈的淚水,哽咽道︰「我會忘了他的……只要你願意待我好,你願意喜愛我,我便一心一意追隨你。」
延維的嘴角冷冷上揚。黑眸掠過一絲得意,而後浮現殘酷的嘲諷。
然而這些變化,于緲緲全然沒瞧見。
她只是沉浸在終于有人願意愛她的喜悅里,無從發覺延維布下了天羅地網,引她入甕……
延維帶著她來到一座小鎮,靠著他那一身能任意操控水的咒術,他們開起了一間小酒肆,過上與凡人無異的日子。
原以為這一切會充滿陌生,會令她無所適從,不料,她與延維竟是處處充滿默契,彷佛在亙古以前,兩人便該相守。
延維性子愛鬧愛笑,總愛尋她開心,與他在一起後,她幾乎天天都在笑。
初時,鎮上的人不識他們,對他們賣的酒並無興趣,怎料,有戶人家的五歲孩童不慎被馬踢傷,命懸一線,誤打誤撞喝了酒肆賣出的酒,竟然不藥而愈。
爾後,他們賣的酒能救命的傳聞,便在那鎮上傳了開來。
不出半年,酒肆的名氣越來越響亮,鎮上百姓更將他們視作有異能的神裔,對他們百般禮遇,只差沒把他們供在神壇上,晝夜膜拜。
「延維,你施咒術變出的那些藥酒,凡人喝了可有什麼不妥之處?」
有一回,她後知後覺想起這件事,問起手中捧著陶盞,正在淺嘗醇酒的延維。
延維一笑,悠然回道︰「喝過這酒的人,雖能治好病痛,壽命卻也跟著短減。」
于緲緲一震,心口一緊,立時上前搶過他手里的陶盞。
「你胡說!」懼怕淹沒那張秀顏,就連聲嗓亦微微打顫。「你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來……不會的!」
延維好看的墨眉一挑,涼涼反問︰「妳憑什麼認為,我不會做出這樣的事?」
「你救了我……你是好人。」水眸無比堅定望著他,她加重語氣強調。
對上那雙太過清澈的眼眸,延維心底有道無形的傷疤,總會隱隱抽痛,提醒著他,如若待她仁慈,便是對自己千刀萬剮。
延維抑下心底的騷動,揚眉展笑,戲謔道︰「緲緲,我是魔不是人啊,妳知道什麼是魔嗎?」
她輕輕搖首。「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你心地不壞。」
心?他還有心可言?自從遭受摯愛背叛,他的心便隨那場惡火一同燒毀。
延維眸底浮現一抹冷殘,可當他對上那雙晶亮的眸子,心中矛盾的掙扎再現。
他探手扣住她的皓腕,將她扯入懷里,另一手順勢纏上她的腰。那腰,縴細不堪一折,他只消一使勁……
「延維?」甜軟的嗓,輕輕訝呼。
延維!
這一喚,與記憶中的嬌嗓相重迭,延維的眼漸起紅霧,一股嗜血的恨意,悄然爬上心頭。
但,還不是現在!
有別于先前幾次太過急躁,這一次,他要慢慢來。
壓下那股毀天滅地的沖動,延維逼自己笑,笑得漫不經心,笑得慵懶,笑得好似什麼也不在乎。
長長睫毛掩下,他垂眸低睨懷中的人兒,面上那抹雲淡風輕的笑,教人不自覺地放松,想依賴著他。
他撫了撫她的頰,笑道︰「緲緲,別把我想得太好了,我怕有一天,我把妳一口吞了,妳後悔莫及。」
于緲緲只當他又在笑鬧,當下一笑置之,不以為意。
見她笑顏如染蜜,甜美動人,延維眸光漸闇,環在她腰間的大手跟著一緊。
下一瞬,她被按進他寬闊的胸膛里,總是懸著一抹謔笑的薄唇,落在她來不及發出驚呼的嘴上。
好冷。他的唇,好似兩塊冰,沒有一絲溫度。于緲緲小臉彤紅,被他吻著的同時,身子竟不由自主地打顫。
延維吻著她,又好似沒有。他僅僅只是將唇輕貼在她嘴上,隨後沒有任何動作。
于緲緲嘗過吻的滋味,那滋味是霍逸群給的……她猶記得,那吻,滾燙如火焰竄燃,教人情難自禁,幾欲化作一灘春水。
然而,此刻延維給她的,只是一個冰冷的觸踫,沒有一絲暖意,更沒有任何情動。
彷佛洞悉她心中所想,延維猛然推開了她,一剎那,她似乎在那雙不見底的黑眸中,捕捉到一抹深刻恨意。
恨意?
這怎麼可能?肯定是她眼花。于緲緲抹去心中那抹疑竇,未曾當一回事。
在那之後,有好一段日子,延維彷佛刻意防著什麼似的,未曾再對她做出親昵之舉。
直到……直到酒肆的屠桑酒能治病的傳聞,逐漸傳至鄰鎮,開始有其他城鎮的人登門求酒,她才曉得延維的咒術有多厲害。
甚至,連常陽城的百姓亦聞風而來,而這其中,竟還包括了她原以為這輩子都不可能再見面的霍逸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