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威嚴肅殺的都督府大門,趙小梅的雙腿開始發軟,眼前看到的每一個官差都手按刀柄一身戾氣,這是從小生活在村里的她從來沒有見過的,現在她已經開始後悔自己的自作聰明了。
可惜,這世上沒有賣後悔藥。
一步一腿軟的趙小梅戰戰兢兢地走進了都督府的大門,穿過回廊,然後在一個八寶涼亭外停了下來。
亭子里坐著一個少年,是一個趙小梅形容不出有多麼俊美漂亮的少年公子,她腦子里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是個仙童吧。
如果趙小梅讀過書的話,大約就會用謫仙人形容了。
韋孤雲的目光從手里的茶壺移向了那個身形瘦弱的小女孩,小女孩的臉色煞白煞白的,整個人都有些搖搖欲墜,看起來似乎很想轉身撒腿就跑。
他不由冷冷揚起了唇,這人說自己知道小九的行蹤,還非要見到他這個找人的事主才肯說,這個小泵娘膽子真不是一般大啊……
他不怕對手膽大妄為,他只擔心他們無法承受挑釁的後果。
「你見過小九?」
趙小梅一開始腦子都是轟轟轟的聲音,根本想不到要回答,還是身後押著她的護衛推了她一把,她才趕忙點頭,哆哆嗦嗦地道︰「見、見過……」
韋孤雲朝亭子里的一位侍衛示意一眼。
那名侍衛從石桌上拿起一個畫軸走出亭外,停在趙小梅的身前,將手里的畫展開給她看,「是畫上的人嗎?」
趙小梅小心翼翼地抬起頭,目光落到畫絹上的時候一下子睜大了眼——一模一祥!
畫里的人就連頭上挽的包包發型、扎的銀色發帶都跟沈小九一模一樣,就彷佛畫畫的人是看著畫中人畫的一般。
「是的,就是她。」
「听說你跟小九說過話?」韋孤雲問得漫不經心,手上還在行雲流水般地點著茶。
「說、說……過。」趙小梅覺得自己的舌頭彷佛已經不屬于自己,總是不能流暢地表達。
「哦,那她說了什麼?」
此時此刻的趙小梅哪里還能想起來自己一定要來見事主的原因,她的魂已經被整座都督府的氣勢,以及眼前這位少年的氣場嚇掉一半多了。
「她說……她姓沈。」
「噢,姓沈。」韋孤雲嘴角揚了下,心里默默地念了一遍︰沈小九,挺好听的。
不知不覺中,一問一答間,趙小梅就將當日沈清歡在趙家的一言一行都說了出來,毫無保留。
「你有什麼要求?」
趙小梅愣了一下。
韋孤雲語帶譏誚地道︰「你非要見我,不就是想對我提要求嗎?看在你還算老實的分上,本公子可以滿足你一個要求。」
趙小梅先是呆住,繼而心頭泛起狂喜,她的身體似乎一下子涌出了一股力氣,讓她整個人的精神都有了一絲振奮︰「我……我真的可以提?」
「可以。」韋孤雲言簡意賅。
「我……我想解除跟李家的婚約。」她不想這麼早嫁人……何況是那個凶凶的李少爺。
「哦?」韋孤雲聞言,不禁興味地揚眉,那個李家他派去的人也有查過,李家的小少爺所言與這個趙小梅所講的完全能對得上,證明他們都沒有說謊。
以趙李兩家的這門親事而言,分明是趙家高攀,眼前的這個趙小梅卻想解除跟李家的婚約,她一定不知道為了攀上李家這門親,她的父母花費了多少心血。
「我答應你了。」
他一說完這句話,押趙小梅前來的侍衛便極有眼色地將人從亭外帶走了。
韋孤雲也沒有興致再繼續點茶,起身出了涼亭,往自己書房而去。
進了書房,一直跟在他身後的那名侍衛將手里捧的那個畫軸放到了之前在放的畫匣里,然後識趣地退到了書房門外。
韋孤雲走到書案後站定,桌案上展著一張絹紙,上面有一幅畫了一半的畫。
一個梳著雙包頭坐在一頭毛驢上的少女,少女的臉上帶著嬰兒肥,所騎的毛驢還沒有畫頭和尾巴,只畫了身子。
如果雲中子在這里,一定能一眼看出這就是自家寶貝徒弟日常坐在驢背上的模樣,她經常是笑咪咪的。
韋孤雲拿起筆繼續畫未完成的部分,不久之後,驢頭好了,少女手中多了一根系著胡蘿卜的樹枝,那根胡蘿卜恰也吊在毛驢的眼前,驅使它不斷地往前跑。
畫中的情形,其實已經是雲中子師徒離開楊柳鎮之後的事。
他的人總是晚一步,只能將打探到的消息一點點地報回來,而他根據手下報來的消息,輕易便在紙上勾畫出了小九的模樣。
如玉的指尖在少女的笑臉上模了下,嘴角不自覺地微彎,自語般地道︰「你就算跑到天涯海角我也會找到你的……」略頓了頓,又道︰「以為出了益州我便拿你們沒辦法了嗎?天真。」
既然你們以為出了益州就安全了,那我就讓益州所轄的勢力範圍擴大,總有一天讓你們避無可避。
韋孤雲從書案前直起身子,緩步走到窗前站定,透過半開的窗欞可以看到牆角的那樹梅花開得正盛,一簇一簇紅得像是一團團的火。
今上不賢,天下大亂,群雄逐鹿,父親權傾一方,尚還勉力可為,若是想要君臨天下,卻是沒有此能耐的。
益州毗鄰之處便是荊州,下一個目標就定為荊州好了。
想到那個荊州都督的女兒,韋孤雲的神色便染上一層冷意。
想結親,卻只派了個庶女前來,這是打誰的臉呢?
如今那個病歪歪的小庶女應該已經回到荊州都督府了,那麼戰爭就開始吧。
「啪」的一聲,原本半撐開的窗欞落了下來,書房的光線瞬間暗了下去……
益州、荊州開戰後三個月不到,荊州全面淪陷,兩州兵力合二為一,原益州都督韋祖光登時一躍成為天下幾大勢力之一。
此戰結果一出,天下嘩然。
據說此戰原因只是因為荊州都督欲示好,想和益州都督結親,結果嫡女因懼怕韋公子身上的傳言,暗地里跟庶妹換了身分,此事惹得韋公子大怒,益州因此劍指荊州,最終拿下荊州,原荊州都督一家淪為階下之囚,原荊州都督嫡女淪落風塵,掛牌接客,再不復往昔高傲驕蠻。
亂世之中,美人往往下場不善,敗戰將領之女猶為慘烈,故而許多即將戰敗的將領,往往會先行將家中女眷處死,保她們一個清白之身。
午時正是飯點,酒樓之中人聲鼎沸。
就在臨街的一桌議論感慨著原荊性都督一家的下場時,酒樓外一匹馬被拉住韁繩停了下來。
店小二極有眼色地迎了上去,伸手接過當先躍下馬匹的那個道長扔過來的韁繩。
那道長哪怕只穿了一身半舊不新的道袍,也透著一股世外高人的氣息。
他下馬之後,看都不看就將韁繩扔過來,然後伸手將馬背上那個八九歲模樣的漂亮小道童給抱了下來。
「小九,我們進去吧。」
「嗯。」
這兩人正是遠離益州的雲中子師徒。
半年過去,此時的沈清歡臉上已經漸漸褪去了嬰兒肥,顯露出鵝蛋臉的雛形,頭發也不再是那種營養不良的枯黃色澤,變得烏黑油亮,厚度和長度都有所增加。
雲中子徑自提了兩人的行李先一步踏入酒樓,兩手空空的沈清歡跟著走了進去。
「炒兩個素菜,上兩碗米飯。再準備二十個饅頭,我們一會兒帶走。」雲中子找了張空桌落坐,隨口對迎上來的店小二吩咐。
「好咧,兩位客官您請稍等。」店小二答應一聲,然後到後廚報點單。
沈清歡拿起桌上的茶壺,先涮了兩個杯子,然後倒了一杯茶奉給師父,才給自己倒了一杯,並在另一張條凳上坐下,捧起自己的那杯茶慢慢喝起來。
外面的天氣實在是太熱了,茶水也沒辦法喝得太快。
都到六月底了,天兒竟然還如此熱,他們這一路行來十田九荒,田里的土都龜裂出大大的裂痕,天災難敵啊。
一路物價飛漲,民不聊生,看著就讓人心情沉重,也不知道天下幾時才能安定下來?
沈清歡只能在心里感慨再感慨,她有幾斤幾兩自己知道,這種安定天下、撫恤萬民的事她可是半點兒忙都幫不上。
眼見師父的茶快喝完,沈清歡又給他續上一杯。
此時酒樓來用餐的客人,他們的飯菜一時半會兒也不會好,估計還得喝兩杯茶才行。果不其然,在她把自己的第二杯茶慢悠悠地喝完後,店小二端著屬于他們師徒的那份飯菜來了。
一碟炒青菜,一碟黃瓜炒雞蛋,搭配兩碗米飯。
店小二擺好飯菜,笑著說了句,「客官,您的飯菜齊了,有事您再吩咐。」
「好。」
店小二拿著托盤回後廚,去端下一位客人的菜。
雲中子從筷筒中抽出一雙筷子,端起了屬于自己的那碗米飯,看了一眼徒弟,說︰「吃飯吧。」
「嗯。」
見師父夾了一口菜送進嘴里,沈清歡這才拿起自己的筷子開始吃起來,最後師徒兩個干光了所有的飯菜。
等店小二拿來他們要的二十個饅頭後,雲中子掏出錢袋付帳。
沈清歡熟練地先拿了兩顆饅頭用油紙包好放進自己隨身的福袋里,這才將剩下的全部打包。
雲中子習以為常地看著她動作,並沒有說什麼。
小孩子正在長身體,經常會餓,小九的福袋里時常放著打包好的干糧,餓的時候就拿出來吃。
「師父,再要點咸菜吧。」
這是沈清歡開口說的第二句話,這句話也徹底暴露了她的性別,清脆中帶著一點軟糯的童音,絕對不會讓人認不出這是個小泵娘。
雲中子看向收錢的店小二。店小二心領神會,又多收了幾個銅板,然後往後廚跑去。
不一會兒,他就拿著一個陶罐走了出來,雙手遞給了那個長得白淨秀氣的小道童。
沈清歡沖他笑著點了下頭,然後將陶罐拎在了手里。
雲中子提起隨身包袱轉身朝外走去,沈清歡手里拎著那個放著咸菜的陶罐自動自發地跟上。
另一個店小二已經牽著喂好草料的馬等在外面,雲中子先將包袱橫搭到馬背上,然後將徒弟抱上馬背,這才接過了店小二手中的韁繩,飛身上馬。
「駕」的一聲輕斥,那匹棕色的馬馱著這對師徒,撒開四蹄沿著街道朝前奔去。
如今物價飛漲,旅店他們已經是能不住就不住了,就連吃食也盡可能自己在山間獵取,就是這樣,他們錢袋里的錢也像流水似的不斷縮水,要不是雲中子偶爾去幫有錢人們驅邪定煞,他們師徒兩個大概早就要喝西北風了。
不過最近他們一直沒什麼進帳,雲中子的錢袋是越來越扁了。
跑馬帶起的風吹拂在臉上,在這炎熱的天氣里多少讓人覺得難得的清爽,沈清歡伸出右手任風從指縫間過,帶了幾分調皮地在風中揮舞著小手。
任由馬兒順著道路奔出十幾里路後,雲中子才放緩了速度。
漸漸地,師徒二人的視線內出現了一處山坳,離得尚遠時,沈清歡就忍不住「咦」了一聲,指著那個地方說道︰「師父,那里好重的陰氣啊。」
雲中子雲淡風輕地道︰「應該是本地的亂葬崗。」
「哦。」
「咱們去那兒歇會兒,陰氣重,涼快。」
雖然這不是沈清歡第一次听師父這樣說,但不管听多少次,她依舊忍不住習慣性地滿頭冒黑線。
這話怎麼听都很違和啊!要是讓別人听見十有八九會覺得他們師徒是對神經病,用古代的話來說,就是腦子有問題。
越接近那里就越來越陰寒,溫度果然降低了,確實挺涼快的!
雲中子在亂葬崗邊緣找了棵大樹,將馬系在樹干上,師徒兩個便在樹下的石頭上打坐歇息。
汪汪!
突如其來的一陣犬吠,讓沈清歡嚇得睜開了眼楮,亂葬崗上的狗,想想都有些頭皮發麻啊……
雲中子已經起身護在徒弟身前,沈清歡偷偷從師父的身後探出腦袋。
嘶!
一口涼氣倒吸進喉嚨,毛骨悚然的感覺瞬間擴散到沈清歡的頭發梢。
那是只毛色純黑的大黑狗,威風凜凜,一雙狗眼卻散發著陰冷鬼煞之氣。
黑狗原是闢邪的生靈,可眼前這只黑狗渾身上下都透露著一股陰邪之氣。
果然天生萬物,各有不同。
換成白話的意思就是——活久見!活的時間久了,什麼事情都有可能遇到。
此時從亂葬崗深處慢慢走出一個身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那是個大約十二三歲的少年,身形孱弱,面目清秀,渾身上下卻都籠著一層黑色。
這是……沈清歡忍不住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這少年給她的感覺就像師父跟她講過的活尸,有人的氣息,卻是食陰煞死尸長大,萬邪闢易,及是邪中之邪。
亂葬崗、陰邪的黑狗、活尸少年……
沈清歡覺得自己可能發現了什麼,但是又本能地想去否定這個發現。
她都能發現的問題,雲中子當然不可能發現不了,看到這少年的時候,他的眉頭便不由得皺了起來。
從這個少年身上的陰邪之氣來看,他雖然活著,但至少已經吃了五年以上的死尸。這一人一狗可說俱是大邪之物,卻是對付陰邪鬼煞的最佳克星。
天生萬物,必有其道!
在這亂世之中,藏身在亂葬崗之地,變成活尸也不奇怪,或者說哪天變成活尸也不奇怪。是收了他呢,還是任由他自生自滅?
雲中子時有些躊躇。
「師父,他身上沒有怨氣。」沈清歡忍不住出聲。
雲中子心中一嘆,他何嘗沒有發現這一點,這證明這個少年在這亂葬崗上只食死尸,而且沒有因此惹來怨氣纏身,肯定是有特殊的原因。
手中拂塵一甩,雲中子伸手在徒弟的腦袋上模了模,「不用擔心,我不收他,我們休息一會兒就離開吧。」
既然是天生天養,那就讓其自生自滅吧。
一邊是一大一小兩個道士,一邊是一人一狗,彷佛商量好了般,保持著涇渭分明,互不相擾。
那只黑狗臥在席地而坐的少年身邊,吐著舌頭直喘氣。
少年的衣著倒也稱得上潔淨,只是衣物明顯不合身,估計是扒了亂葬崗的尸體身上的衣服來穿。
當日頭變得不那麼烈時,雲中子睜開了眼,「小九。」
沈清歡听到招呼也跟著睜開眼,知道這表示他們要離開了。
她忍不住朝那邊的一人一狗看了眼,然後蹬蹬蹬地跑了過去,從自己的福袋里掏出包著饅頭的油紙包,朝那少年遞過去︰「饅頭,給你。」
少年的表情顯得有些不可置信,有些愣愣地伸手接了。
沈清歡蹬蹬蹬地又跑回了大樹下,老老實實地被自家師父抱上馬背。
雲中子模了模徒弟的頭,帶了些無奈,又似有些欣慰地道︰「你呀……」
沈清歡吐了吐舌頭,沒說話。
當馬兒就要飛奔之時,一道生澀得彷佛說話不熟練的少年公鴨嗓傳來——
「我叫恨生。」
沈清歡于馬背上探頭回望,清脆的聲音在風中飄蕩,「我叫沈清歡。」
棕色的馬馱著那對道士師徒最終遠去,消失在恨生的視線里。
名叫恨生的少年伸手模了模黑狗的頭,自語似的道︰「大黑,她是個好人。」
以前他曾去城中乞過,可是大家都說他吃人肉,誰也不肯施舍他一口吃食,最後為了不被餓死,沒有東西吃的時候他就只能撿亂葬崗上的死尸來吃。
他不能死,他的家仇還沒有報,就算不人不鬼,他也要努力活下去。
穿著道袍的小泵娘就像一道溫暖的陽光照進了他干涸的心田,讓他感覺到了人世的一絲溫暖。她不像那些人,不知道他是誰時還肯給一口吃的,一旦得知他是誰後就會變得驚恐厭惡,甚至想一把火燒了他。
她顯然知道他身上發生過什麼,因為她和她的師父是道士。明顯還是那種有真本事的,但她眼中依舊沒有那些世俗的厭惡驚恐懼怕排斥,只是帶了些善意地送了他兩顆饅頭。
低頭看著油紙包裹的兩顆雪白饅頭,恨生拿給了黑狗一顆,自己則拿起另外一顆慢慢地送到嘴邊啃。
面粉香味漸漸散在口中,恨生一點一點將嚼爛的饅頭咽下去,記憶中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吃過活人的食物了,真是懷念啊……
「大黑,我們去找她好不好?」
「汪。」
這是一處剛剛發生過戰斗的地方,死尸遍地,刀劍滿地,碎裂的車轅還在冒著煙。
從現場痕跡來看,方才的那場戰斗很是激烈。
從地上散裂的車轅木板來看,應該是一支運糧的隊伍被劫了。
從現場遺留的尸體來看,劫糧的是一隊穿得亂七八糟的雜牌軍。
其實說是軍並不合適,從那些尸身來判斷,倒十分符合流民作亂的特征。
進入五月以來,安州沒有下過一場雨,全境大旱,至今已經將近兩個月,百姓拖家帶口逃離家園成為了流民,長期食不裹月復的結果便是心一橫,搶了運糧的官兵。
跟著師父路過這里的沈清歡心下黯然,這個世道還要亂到什麼時候啊?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天下最苦者,百姓也!
所謂飽暖思yin欲,饑寒起盜心,但凡有一絲指望,百姓也不會揭竿而起,百姓其實是這世上最好糊弄的,只要讓他們能看到生活的希望,他們就會十分的安于現狀。
可是這世道卻總將一群善良的百姓逼得窮途末路,進而鋌而走險,逼上梁山。
師徒兩個在戰場念了超渡的經文,做了法事,以免此地因亡靈作祟發生詭異之事。
至于什麼收殮尸體、入土為安這種事,人少他們還可以勉強干一干,這麼多的尸體,無論敵我雙方都管殺不管埋,他們師徒給他們超渡一下就已經很仁至義盡了。
再說了,萬一不管敵我哪一方抽空來收尸了,他們擅自替人家給埋了,人家想收尸都找不到地方,平白給人增加困難,這就很不好了。
「師父、師父,這里還有輛板車。」
雲中子順著徒弟的聲音找過去,果然看到一輛倒在一片灌木叢後的板車,車上的糧食當然已經沒了,原本拉車的馬自然也不知去向。
「師父,我們把這車帶走吧?」沈清歡興致勃勃地提議。
雲中子看了她一眼,就算能用,也只是個板車,既不遮風又不擋雨的,他對此興趣不是很大。
「師父,你不要那麼死心眼嘛。」沈清歡忍不住開口,「我們就算自己搭個架子鋪上雨布也能遮風擋雨,實在不行找匠人整個架子唄。您看現在一路上的情形是越來越不好,我們如果能有輛馬車多少也便利些。我覺得我們接下去的路會更不好走,沿路拾撿些能用的東西,沒準能頂大用。可我們要是沒有馬車,想攢東西也沒地方放啊。」
雲中子被說得一怔,細想一想,小九說得頗有道理。
「師父?」
「好。」雲中子走過去扶住一邊的車轅,口中輕喝一聲,手上猛地一用力,那輛板車便從土溝里被翻了起來,發出轟然一聲巨響,然後穩穩地落到了灌木叢處的地面上。
沈清歡頓時變成星星眼,忍不住蹦掌叫好,「師父好厲害!」
雲中子又仔細檢查了下車子的其他部位,發現果然沒有什麼問題,這才叫來他們的那匹坐騎,將板車直接套到了馬的背上,棕色的馬發出一聲輕嘶。
沈清歡又在附近轉了轉,然後撿了一小布袋麥子回來。
小布袋是她平時拿來放干糧的,像這樣的小布袋,沈清歡一共縫了好幾個,平時都輪流使用,現在正好派上用場。
等他們師徒決定趕著板車離開的時候,恨生和他的大黑就在這個時候追上了他們。
「哎,恨生?」沈清歡一臉驚訝,因為勞動,她的臉上沾了些灰,看起來像只小花貓。
恨生怯然又帶著哀求地看著雲中子,道︰「我想跟著你們。」
雲中子第一反應是皺眉。
「跟著我們?」沈清歡不解地歪頭,「我師父很窮的,你看我們現在正在想辦法拼輛車出來。」
被徒弟嫌棄窮的雲中子︰「……」
恨生當即表示,「我能干活,什麼都能干。」
大黑也跟著「汪」了一聲。
雲中子有點兒哭笑不得。
沈清歡的手指在嘴唇上輕撓,眼楮左看看右看看,似乎有點兒猶豫。
雲中子順了順拂塵,平淡無波地道︰「小九,你如果留他,就自己負責養。」
「啊?」沈清歡感覺自己被一磚頭給砸暈了,她養?她自己都是師父養的啊!
雲中子一本正經地道︰「你自己剛才也說了,接下去的路恐怕不好走,要是再帶上他,負擔可是會加重哦。」
沈清歡撓撓頭,看看自己抱在懷里的那一小布袋麥子,最後咬了咬牙,對耐心等著她答案的人道︰「那你就跟著我們吧。」
雲中子不由笑了。
恨生立馬自動自發地爬到了板車上,大黑也跳了上去,卻是在車尾臥了下來。
于是,棕色大馬拉著板車上的三人一狗慢慢離開了這處戰場。
板車上,沈清歡從自己隨身的福袋里模出一顆饅頭遞給恨生,她知道他一定沒吃東西,距離他們上次分開都兩天了,如果不是大黑狗,估計他也不可能追上他們。
恨生沒有拒絕,還分了一半的饅頭給大黑。
沈清歡咂了咂嘴,對他們一人一狗這樣的革命友誼還是挺感慨的。
等到一人一狗吃完了饅頭,沈清歡才開口問道︰「恨生,你多大了?」
「十四。」
「呀,那比我大六歲啊。」沈清歡說。
「嗯。」
「恨生,你姓什麼?」
恨生搖頭。
搖頭是不知道,還是不想回答,沈清歡有點兒搞不太清楚,眼楮眨了眨,說︰「那以後別人要是問你姓什麼,你就說姓沈。」
「好。」恨生答應得十分爽快。
「恨生,你的包袱里放的什麼啊?」
「衣服。」
「可我看你的衣服都不合身,我給你改改吧。」
「好。」恨生直接將自己懷里的那個包袱遞了過去。
沈清歡從包袱里取出一件外衣,然後在恨生身上比了比,翻出自己的針線包,開始一針一針縫起來。
她的針線兒當然算不上好,但至少如今已經不像最初拿針那樣縫得歪七扭八了,繡花是不用指望的,也就縫縫補補夠用而已。
傍晚的時候,他們看到了一座小村莊,便朝著那個小村莊趕去。
只是等他們進了村子的時候才發現,這已經是個荒村了,到處是斷垣殘壁,也不知道之前經歷了什麼。
「今晚就在這里休息吧。」雲中子做了決定,他之所以把這個院子定為暫住之地,是因為院子里有口井,方便用水。井水他查探過了,沒有異樣,可以使用。
「恨生,我們去村里找找,看有沒有能用的東西。」
「好。」
沈清歡就跟個大姊頭似的,領著自己最近新得的兩個跟班,去探察拾荒去了。
雲中子看著徒弟的小身影不由搖了搖頭,他沒有跟著一起去,畢竟這村子已經沒有一點兒生氣,若是遇到邪煞之物,有恨生和大黑跟著,完全不會有問題。
雲中子給馬卸了套,牽了它到村外找了處有水草的地方,讓馬吃草。
等到他披著晚霞牽著馬回到村里的時候,沈清歡已經領著恨生在原先他們選來休息的房子的廚房里生起了火。
他們在村里還是很有收獲的,找到了一把缺口的菜刀、一口鐵鍋,還有一個大約六寸的葫蘆。
菜刀上滿是鐵漬,恨生磨了磨後還是很鋒利的。
鐵鍋不算很大,煮三個人的飯綽綽有余,而且鐵鍋並沒有缺口,以後也算他們的一點財產。
沈清歡最喜歡的還是那個葫蘆,有蓋,打開聞聞里面並沒有異味,她用院子里的井水清洗了一遍,又拿熱水洗了兩遍,決定以後拿來裝水。
道士配葫蘆,棒棒的。
恨生在一處荒廢的菜園采到了一把莧菜,拿了回來。
他們沒有油,炒不了菜,但隨身的調料是有的,可以煮湯。
煮了一鍋莧菜湯,將包袱里的干糧分了分,就算是他們的一頓晚餐了。
雲中子著重強調了一下,他之所以肯分干糧給恨生,是因為他看沈清歡找到了那些東西。
沈清歡對此沒表示看法,反正她明白師父打定主意要讓她負擔恨生和大黑的口糧就是了,不用一再提醍她。
養個人而已,姊又不是沒養過,以前養自己不也一樣養得生龍活虎的。
時空雖然不一樣了,但是想到的辦法總比遇到的困難多,她就不信了,自己能被這麼點兒難題給難住?女漢子怕過誰!
半夜的時候,沈清歡听到狼嚎聲,一下子從夢里驚醒。他們三個人並沒有去屋里睡床,而是在院子里生了堆火,圍火而臥,為的就是以防萬一。
「師父,狼!」
「不用怕,沒事。」在打坐的雲中子連眼楮都沒睜一下,十分淡定地安撫了一下徒弟。
「我們能不能打頭狼來吃?」沈清歡說出自己的想法。
雲中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後告訴她,「狼肉不好吃。」
雖然他沒有更深入的說明,但是沈清歡幾乎馬上反應過來,「哦,狼是吃人的,非到萬不得已,它的肉還是不吃了。」
雲中子︰「……」他發現,自己真的是小看了徒弟。
沈清歡重新在地鋪上躺好,嘴里嘟囔了句,「這大半夜擾人清夢的,不是好狼。」
雲中子︰「……」
恨生︰「……」
她怕是還沒醒吧。
那狼也就是在遠處的山林間嚎叫,倒是沒進村子里來,一夜就這樣過去了。
有了恨生最大的好處就是,他認識野菜,各種的。
這極大的彌補了沈清歡在這方面的短處,能夠在災荒年找到野菜,那就具備了生存下去的基本技能。
恨生雖然認識野菜,但過去都在亂葬崗上生活,那邊沒有鍋灶,根本無能為力。如今干旱的情形越來越嚴重,逃難的人越來越多,這個時候他們的板車已經架起了簡易的車棚,這是他們到一處小鎮的時候雲中子找木匠做的,上頭糊了油布,保證能夠遮風擋雨。
自從雲中子教了恨生怎麼趕車,平時趕車的人就變成了恨生,通常雲中子都在車中打坐,車轅上坐的除了恨生就是沈清歡,車尾的位置則是屬于大黑的。
為了「養家糊口」,沈清歡手把手地教恨生認草藥,踫到山林便會去找來釆摘,然後找到藥鋪賣掉,換錢交口糧錢。
其實沈清歡明白師父的用心,人有多少本事就攬多少事,做人得量力而行,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她自己也是仔細思量之後才做出的決定,她並不是一時的心血來潮。
像恨生這樣的情形,跟在她和師父這樣的修道人身邊還是合適的,他其實已經不太能融入正常的世俗生活了。
沈清歡想得也不復雜,就是想著時間久了,讓恨生慢慢習慣正常世俗的生活,到那時候他就可以像普通人一樣生活下去了。
官道帝的驛站周圍放眼看去全是逃難的百姓,讓人心里很不是滋味。驛站附近有條小河,河水很淺,幾乎已經快要斷流,但就是因為這個小河,才會有這麼多的難民在此暫留。
水在此時是何其珍貴啊!
沈清歡趕緊過去將師父的水囊和自己的葫蘆都灌滿了水。
恨生也將他自己的隨身竹筒灌滿,竹筒是雲中子幫他做的,他很感激,也很珍視。
大黑也在水窪處喝水止渴。
快到中午的時候,逃難的人群中開始有炊煙升起。大家都是逃難的人,互相幫襯,有力出力,有糧出糧,東湊西拼的弄了一鍋吃出來,就算只是清湯寡水,也勉強能填填肚子,才能繼續往下走。
沿路過來,剝了樹皮食了充饑的沒少見,觀音土也有人吃……
慘,很慘,非常慘。
百姓淪落到如此慘況,只能說明災情到了何種嚴重的地步。
「讓開讓開!」官道上突來的喧囂,讓不少人都循聲望去。
只見一車隊自官道上緩緩駛來,三名護衛當先開路,讓官道上擋住路的難民閃開。
三名護衛手中的鞭子毫不遲疑地落下來,根本不考慮道上的百姓是否能夠及時避開,如此肆無忌憚,如此橫行無忌。
沈清歡長得矮,為了圍觀情況,直接爬上馬車,到了車轅高處,手搭著車棚遠眺,十分有孫大聖的神韻。
好家伙,幾名官軍護衛啊,這不是大官,也得是大官的家眷,要不然不會這麼大陣仗,但是眼下這種景況,這一行人仇恨拉得那是杠杠的啊!
逃難的百姓被趕離了驛站附近,幾個護衛看了眼雲中子他們的馬車,似乎想走過來驅趕,但是身後有人喊住了他們,他們這才停下了腳步。
雲中子幾人的馬車雖然寒酸,但到底是輛馬車,拉車的馬看上去也毛皮油亮,沒有一點兒萎蘼頹喪,明眼的人都知道該如何做。
尤其三人之中有兩個穿著道袍,在這亂世,一些身懷絕技的方外之人也游走世間,有眼界的人等閑並不想招惹這樣的高人。
沒人驅趕,沈清歡就繼續煮自己的飯,她正在燜一鍋米飯,打算配上咸菜一起吃。車上有菜油,也有一點野菜,但是逃難的百姓太多,為了不打眼,只能用二米飯配咸菜了,炒菜想都不敢想了。木秀于林,風必摧之,這道理她明白得很。
其實現在就算是二米飯這樣的干飯也很奢爹了,大多數人的鍋里只有清湯寡水一樣的吃食,算是勉強涮涮腸子而已。
二米飯很快便燜好了,沈清歡取出幾人的碗筷,準備盛飯。
他們的飯碗都是木制的,這樣在旅途中不容易破損,而且都是雲中子親手用小刀削出來的。
沈清歡當時也跟著動手做了一個,由于太過于丑陋,便給了大黑做餐具,好在大黑沒有嫌棄她手藝太差。
「小道長。」
一個清脆的女聲打斷了沈清歡準備盛飯的動作,她抬頭看過去。
擦,對襟半臂、水紅衫、杏黃裙,頭上插金戴銀,雖然是個丫鬟,但絕對比小戶人家的閨女都過得滋潤。
「這位姊姊,什麼事?」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沈清歡也脆生生地笑著回了話。
丫鬟指指她面前的那鍋二米飯,臉上的微笑很是親和,「我家主子想買小道長的這鍋米飯。」
沈清歡微微歪了下頭,「這位姊姊,如今糧食很精貴的。」
丫鬟是個明白人,立馬換了說辭,「那我們用糧食換好不好?」
沈清歡想了下,才說︰「用糧食換可以考慮。」
丫鬟一笑,道︰「那小道長稍等,我去去就回。」
沈清歡把鍋蓋蓋上,老實等著。
雲中子和恨生都沒有出聲,在某些事上,沈清歡是當家作主的人。
恨生還好,他本來就唯沈清歡馬首是瞻,而雲中子則在現實面前認清了事實,他家小徒弟在如何過生活方比他強得多,特別擅于利用她人小面善臉皮厚的優勢,很是令人刮目相看。
很快,那位水紅衫杏黃裙的丫鬟便帶了一個護衛過來了,護衛手里提著一個布袋。
丫鬟示意護衛將袋子給沈清歡,護衛照做了。
沈清歡接過後打開袋子看了看,是精米,這果然是隊土豪啊。
于是,她特別爽快地道︰「米飯你們拿去吃,一會兒把鍋還回來就行了。」
丫鬟笑著應了,讓護衛上前從那個簡單的灶口上將鍋直接端走,而沈清歡則提著那小半袋精米麻溜鑽回車里,又裝了一小袋的二米出來準備一會兒用。
很快,那邊就把鍋給他們送了回來。
恨生特別有眼色地拿起鍋和沈清歡塞給他的小布袋到河邊清洗,然後又連米帶水地端加來。
沈清歡重新燜飯,恨生去撿柴。大黑臥在沈清歡的身邊,就像一個特別牢靠的護衛一般守著她,寸步不離。
換了普通難民煮的飯食,車隊的主人不一定會想吃,但是沈清歡這麼一個衣著干淨,發髻齊整,白女敕清秀的小道士做的飯,那就不一樣了。
干淨,這是一眼就能看明白的事,而這也恰恰是富貴人家最介意的事。
二米飯很快就再次出鍋,這次沒有人再來打擾,沈清歡給幾個人分別盛了飯,然後各自端著自己的碗吃起來。
呃,還有大黑,它也有一份,只不過它的是一根骨頭。
當著逃難百姓的面拿二米飯喂狗,沈清歡覺得自己會被人打的,所以她只能給大黑備用的骨頭啃啃了。
大黑歡快地了搖尾巴,汪汪兩聲,愉快地用起餐來,它還是很喜歡大骨頭的。
逃難的百姓中有一些人朝著雲中子三人這邊遠遠地拜了一拜,因為他們兩次的淘米水都給了那些人。
淘米水熬一熬也是十分頂餓的,更何況那淘米水里有不少米粒呢,在這糧食比錢矜貴的時候,他們沒可能會這樣糟蹋糧食的。
好心人會有好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