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少年學子去了百燕樓,最受鶯鶯燕燕歡迎的是誰?
大家都猜錯!不是後台很硬、背景很硬的桃園三結義,而是急著找女乃娘的沈青。
是啊,這群小鮑子能對她們做啥?一夜春風?甭想,三兩下風就斷啦,更別說花大把銀子把她們給包養或贖回家當女乃女乃。
她們心知肚明呢,不過是陪著吃吃酒、取取樂,之後妥妥帖帖地把人送出門,再嬌聲嬌氣喊幾句,「小鮑子有空來看看姊姊啊。」
既是取樂,自然要挑最可愛、最甜嘴的沈青吶。
瞧這孩子長得多討喜啊,唇紅齒白、粉妝玉琢,觀音座下的金童似的,尤其是那張沾了蜜的嘴,多甜啊!
「姊姊肯定是仙女,犯了天條、下凡塵歷劫來的,歷練過這一生,下輩子定是個富貴閑人。」
「風塵多出奇女子,沒有姊姊們,世間哪得雋永詩詞!」
瞧瞧,換了你,你會不喜歡嗎?
于是現在的畫面是——一群學子把眼刀射向沈青,而她正舒舒服服地躺在金鈴兒軟軟胸口,一手抱著柔柔的縴腰,嘴里吃著玉娘剝的葡萄,喝著玉煙吹涼的茶水,听月牙兒唱小曲……
大伙兒氣到說不出話,只有穆穎辛和殷宸抿唇暗笑。
「這家伙還真享受。」陸學睿酸里酸氣說道。
「來這里,不就是圖個享受?」殷宸挑挑眉。
「你把他寵壞了。」陸學睿不滿。
有嗎?他什麼時候寵她啦,他不過是……不讓人欺負她罷了。
像「軟東西」把蛇塞進她抽屜里,他就把蛇切成八段,塞回「軟東西」的抽屜,嚇得他嘔吐不止,請假三日,像有人想撕她的作業,頭一陣昏,醒後動作繼續,回過神時發現撕碎的竟是自己嘔心瀝血的作業;比方有人拿石頭砸她,誰知石頭會轉方向,往偷襲者頭上回砸,砸得那人十幾天了,額頭腫塊還在。
真的沒寵,他只是在教導同儕,忌妒是件不好的事,往往不小心會被反噬。
可他的教育效果彰著,看,最近班上平靜和樂多了。平靜很好,平靜有助學風成長。
「你喜歡她嗎?」穆穎辛問。
「你不喜歡她嗎?」殷宸反問。
穆穎辛語塞,不喜歡嗎?她不一樣了,不同得讓人想要靠近再靠近,只是他已經決定收手,男子漢一言,快馬一鞭,看一眼殷宸,他沒有後悔的借口。
他痞痞一笑。「連閱人無數的青樓妓子都逃不掉她的魅力,世上有誰不喜歡她?也只有沈家那個沒眼力的老太婆。」
他的回答勾出殷宸危機意識,他把酒杯注滿,推到穆穎辛手邊,提醒他那個酒後的承諾。
穆穎辛失笑,他記得的,對于兄弟的承諾,他從不輕易忘懷,更何況,他很清楚阿宸為自己犧牲過什麼。
殷宸緩聲道︰「她才八歲,父納妾,容不下,寧決裂,不妥協,十五歲的她會是何等剛烈?」
他都懂,要不怎會選擇收手?穆穎辛不會只有一個妻子,他必會妻妾成群,那是伴隨身分定會出現的事,既然不可能,那就……
「我只是喜歡看她可憐兮兮模樣,不樂見她得意。」邪魅鳳眼微揚。
「別欺負她。」殷宸鄭重道。即使他明白,穆穎辛的「欺負」正是為了日後的「不欺負」。
「怕啥,不是有你護著嗎?」
「你樂意被她討厭?」
「總比不被她記住的好。」
殷宸搖頭嘆道︰「對她好點,像同學、像哥哥,她已經夠辛苦了。」
穆穎辛笑得滿面春風,重復同樣的話。「不是有你護著嗎?」
這是托付?抬眉,殷宸鄭重道︰「我會的。」他會一路護到底!
沈青沒有醉,只是微醺,她想啊,難怪男人吃香,男人確實更自由、更自在、更快樂。
殷宸負著手跟她身後,刻意放緩腳步,配合她搖晃的腳步。
「師兄。」突然一轉身,她仰頭喚他,雙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只是他太高,手抬得太酸,于是往下滑一點、再滑一點點,滑到他腰間,聲帶帶著幾分鼻音,好吧,她承認自己有些醉。
「嗯。」
「你們是很厲害的人嗎?」
「對。」不管是背景或本事,都很厲害。
「當這樣的人,很快樂,對吧?」
快樂嗎?或許,對大部分的人來講是的。「嗯。」
「我發誓,要變成你們這種人,要讓自己很厲害、很快樂、很驕傲、很……那個那個!」她高舉五指,但腳步沒站穩,一頭栽進他懷里。
他直覺抱住她,這一抱發現,她好小、好軟,好……讓人不想松手。
沈青不是故意的,只是這一栽,臉貼在他胸口,舒服的氣味襲入鼻息,這是哪里啊,怎麼會粗粗長長的手臂一環,就環出她的幸福感、安全感,怎麼不算很冷的天,卻讓她迫切想要得到更多溫暖?
于是貪婪的小手臂環上他的腰際,加把力把他圈緊緊,再往前靠他緊緊,這是圈地的概念,好像圈得夠緊,就可以往上面插標記,自己將成為這塊區域的主人。
「好。」他會娶她,讓她變成他們這種人,讓她很厲害、很快樂、很驕傲、很……那個那個。
「我很認真。」
「我知道。」
「寅末起、子時睡,我認真讀書、勤奮練武。」
「我知道。」不是敷衍醉鬼的回答,是真的知道,邵家屋頂,他沒少待過。
「我要考狀元。」
考狀元?府院、鄉試、會試要搜身的,怎麼考?不過既然決定護著她,那就一路護、一路縱,她想做什麼,終歸讓她心想事成便是。
莞爾一笑,他笑著回答,「考狀元很好。」
他只說五個字,卻像千斤頂似的,把她的信心驕傲全給頂起來,也不曉得哪里來的雀躍,她高興得往上一跳,手臂圈住他的脖子,把頭埋進他頸窩,殷宸一驚,連忙把她抱緊,怕她摔下來。
就這樣,兩人身子貼著身子,她的氣息鑽入他心底,深深珞印。
「我很高興。」
「高興什麼?」
「我有全天下最好的師兄,我比岳靈珊更幸運。」
岳靈珊?誰?無妨,重點在——「他是全天下最好的師兄」,向來不愛笑的他彎了眉毛。
有他強健有力的手臂抱緊,她松開手,捧住他的臉,認真說︰「我的師兄比令狐沖更帥,有這麼好的師兄,誰還會看上林平之那個混蛋,師兄,我真愛你!」
他被調戲了嗎?依舊無妨,重點在——「我真愛你」,不愛笑的他不只彎了眉毛,連嘴角也跟著往上翹。
「師兄,從現在起,你受聘當我的避風港,好不好?」
「好。」他樂意為她遮風擋雨。
「師兄,如果有林平之Part2,你要把他趕得遠遠,不要讓我被他害死。」
害死?林平之?殷宸目光凌厲,咬牙道︰「好。」
沈青不知道自己的醉話,害得書院里面的「林評之」走了多少次霉運。
「那你不要喜歡任盈盈,也不要愛上東方不敗,要專心對我好,行不行?」
東方不敗?那些人都是誰啊?殷宸滿頭霧水,卻仍回答,「行。」
他一句句響應她無厘頭的問題,她真的沒有大醉,她只是借酒裝瘋,為啥?不知道欸,她也不知道自己企圖測出什麼,但……一個男人願意無比耐心地應付你的廢話,那他肯定是很喜歡你的。
被喜歡是件很愉快的事,所以她很開心,用力圈住他的脖子,再鑽兩下,吃豆腐也好、小狽尿尿佔地盤也行,她就是想在他身上留下一點點自己的什麼。
深吸氣,跳下他身子,一個沒站穩,整個人差點兒往後倒仰,幸好他伸手拉住她,大大的掌心裹住小小的手背,粗粗的繭子輕輕磨蹭,突地……一股強烈的熟悉涌上。
停下腳步、猛地抬頭,瞬間變得清亮的目光望著他。是他,那雙握著自己,一斧頭、一斧頭砍著梅樹的手……
「是你?」
殷宸嘆氣,她想起來了?點點頭,他回答,「是我。」
然後……說好不哭的,她一再告誡自己不許哭,要哭也是讓痛恨的那個人哭,可是她哭了,控制不住的淚水也借酒裝瘋,一顆、一串,拼命往下流……
他不會安慰人,只能把她抱進懷里,輕輕順著她的背,任由她待在她圈住的地上,用眼淚作標記,標示他是她的人。
臘月十五,青山書院放假,這假要到年後十五才結束,住宿的學子們紛紛打包行李,準備返鄉之路。
師父不給休,沈青還是得到草廬練武,但多少撿到一些好處——她可以到辰時再出門。
書院門口,不少學子聚集、相互道別,看見桃園三結義,沈青身子一閃就要溜,沒想到——
「青子。」穆穎辛的聲音傳來。
她嘆氣、翻白眼,轉頭看著穿戴整齊,準備回鄉的穆穎辛和陸學睿。
穆穎辛排開眾人向沈青走來,還沒開口,手就往她頭上搭去。
「過完年,可不能只長歲數不長個頭。」穆穎辛開口。
陸學睿道︰「青子可得好好用功,過完年就要考縣試,你別輸得太慘。」
「那是,不過阿睿你的畫工也不能落下,要是考官認不得考卷上的烏龜姓啥叫啥,弄了個名落孫山怎麼辦。」沈青皮笑肉不笑的道。
「名落孫山?我是誰啊?」陸學睿重重哼兩聲。
「糟糕,不學無術已經夠可憐,現在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不行不行,得吃藥,京城里有沒有名醫可以幫你治治啊?」
陸學睿瞪他。「誰說我不學無術?我哪里不學無術了?我最近都讓夫子夸兩回啦,字也練得挺好的,只小輸孫大家一點點,這不是挺玉樹臨風、卓爾不凡、杰出優秀的嘛?到底是哪里不學無術了?」
沈青很不給面子地捧月復大笑,拍拍陸學睿肩膀說︰「知道我最欣賞你什麼?」
「什麼?」
「我就喜歡你這睜眼說瞎話的樣子。」
噗!穆穎辛、殷宸忍俊不住,呵呵大笑。
穆穎辛道︰「早說過,這小子只有我能欺負,你摻和什麼。」說完又揉上沈青的頭。沈青用開他的手,別過身,打鼻孔里用力哼一聲。
穆穎辛說︰「我那里有晉縣歷屆考題和解答,你要不要啊。」說完,壓低聲音說︰「當中有一冊題本,據說能命中八成考題……」
猛地轉身,沈青雙眼發亮,一閃一閃亮晶晶,對著穆穎辛微笑。「我要。」
穆穎辛往她額頭打了個栗爆,學她說話,「我就喜歡你這沒節操的樣子。」
這話引出哄堂大笑,陸學睿很滿意穆穎辛替自己討回面子,手肘靠在他肩膀,對殷宸示威地勾勾眉毛道︰「這才叫死黨。」
被耍了?沈青不滿的想揍人,卻被殷宸攔下,他語重心長道︰「你打不贏他,下次找機會,我幫你打。」
沈青小人雙手橫胸,咬牙補上一句。「往死里打。」
殷宸失笑,這個他可不敢。「快去吧,師父在等你。」
穆穎辛不理她,朝校門走了三、五步,突然一個荷包往後丟,直直落進沈青懷里。「壓歲錢,甭謝了。」
這舉動再度惹來大笑聲,哪有同學給同學壓歲錢的道理,那是把沈青當成小孩子了,對于一個男子漢而言,這行為挺傷人自尊。
沈青對穆穎辛背影擠眉弄眼、作足鬼臉,才往草廬跑去。
人漸漸散開,殷宸送好友上馬車,臨行,陸學睿問︰「真不回京?」
「我這不是離家出走嗎?」母親逼他習武、逼他父承子業,可他對戰事「深感憎惡」,所以離家出走啊!
「這戲還得演幾年?」穆穎辛感嘆。
「世間誰不作戲,你既真無心,就表現得更無心些,讓他認了你、視你為股肱。」殷宸提醒。
「容易嗎?兩個娘互掐十幾年,當兒子的想結盟,得再費不少勁兒。」
「各自努力吧。」他相信,有朝一日他們都會得到自己所想。
「是,各自努力。好好盯著青子,讓他認真念書,別到時輸了考試,面子抹不下,跑去跳河。」他可不想殘害國家民族小幼苗。
「她行的,除非你暗使手段。」殷宸堵話。
「不不不,手段非使不可,要不烏龜大軍怎能入榜?」陸學睿反對。
殷宸彈他一個栗爆。「讓你讀兩本書是有多困難?」
陸學睿不滿極啦,這家伙到底還是不是他的兄弟?「以前你不是說,我不念書也沒關系,你會罩我的嗎?」
突地,他好懷念在宮里念書的美好光陰……
殷宸揚唇,道︰「時過境遷。」
「我就知道,你變心了!都是小青子害的,開學後我非要想辦法惡整他不可。」
「你敢!」殷宸和穆穎辛異口同聲。
語出,穆穎辛微愣,他覺得自己有必要解釋一下,他道︰「欺負小青子是我的樂趣,誰都不能掠奪。」
殷宸不想解釋,他只想表明立場。「青青是我護著的,誰都別想動她。」
陸學睿悶上加悶,癟著嘴,啞聲道︰「你們……氣死我了,我要找別人結義去!」殷宸、穆穎辛嗤笑一聲,一人拍他一邊肩膀,笑道︰「還委屈上啦。」
「能不委屈嗎?」他鼓起腮幫子,假意往兩人懷里鑽去,頓時笑聲響起。
這才是少年應有的模樣,若不是那段……現在的他們會笑得更無憂無慮吧。
沈青沒有放下功課,在旁人放假時她同樣認真,讀書習武樣樣沒落下。
除夕夜外婆讓人做了一桌好菜,沈青靠在她懷里,讓外婆喂著,好像還是三歲小童。
外婆問︰「真不回去?」
柳氏生下個大胖兒子,沈老夫人的願望實現,沈家氣氛好轉,青青回去無礙的。
「不回去,一輩子不回去,永遠不回去,死了都不回去。」她毫不猶豫的說。
外婆一急,連忙搗緊她的嘴。「大過年的,別說不吉利的話。」
「隨口說的話豈能成真?我把柳含湘詛咒過千百遍,她還不是活得好好?」
外婆凝重了眉目,模模青青的頭發。「你爹沒錯、柳氏沒錯,你祖母也沒錯,你不該恨他們。」
輕咬下唇,她反問︰「那麼是誰錯了?」為什麼她的娘要死去,她的世界要變了顏色?
「誰都沒錯,是你娘命苦。」
「不,是世道錯了,不該規定男人才能撐起家業。」她斬釘截鐵道。
噗哧一聲,外婆戳她額頭一記,佯怒。「穿幾日男裝,就壯志凌雲起來?」
「我不穿男裝也能壯志凌雲。」
「女孩子家,還是得守女子本分。」
這一套話她不愛听的,沈青給女乃女乃舀一湯匙豆腐,轉移話題。「這兩個月,外婆的字越發好了,要不要同青青一起考狀元?」
「還考狀元呢,要不要當女帝啊?」外婆失笑。
「有機會的話,我不反對。」
她驕傲的模樣惹得外婆大笑,團圓桌上一老一少,笑聲不停,對外婆來說,這個年過得無比熱鬧。
吃過飯,外婆年紀大不能熬夜,給沈青壓歲錢後就進屋子里睡下。
沈青找來兩個大籮筐,進廚房搜羅一陣,推開門往書院方向走。
門外下著大雪,瑞雪兆豐年,這場雪受盡農家歡迎。
沈青穿上皮靴子,踩著雪地,長長的扁擔壓在小小的肩膀上,她沒被壓垮,習武經年,體力漸漸追上。
沈青推開門時,殷宸和師父也在吃年夜飯,只是餐桌上除一壇酒之外,只有花生米、醬瓜,以及一鍋半焦的米飯,這頓年夜飯吃得真寒酸。
也難怪,廚娘回去過年了,街上沒人做生意,有錢也無處花。
沈青走進屋子,揚聲道︰「快來幫忙。」
她把鐵鍋架在木桌中央,鍋子是兩層的,可分開成上下層,下層很厚,呈凹狀,沈青從炭盆撥出幾塊燒紅的炭放往里頭擺,再放入兩塊新炭,最後將上層鐵鍋擺正,倒進熬透的大骨湯,最後將粉絲、肉丸、魚丸、排骨……等食材放入。
沒多久香氣四溢,女乃白色的熱湯滾個不停,沈青拿起切得極薄的肉片往湯里涮,三兩下,薄薄的肉片散出香氣。
她給師父和殷宸涮滿大半碗肉片,再將沾醬往他們面前推。
兩只肉食性動物,咬上一口肉就停不下來,直到把碗里的肉全吃光,師父滿足地模模肚皮道︰「這才像過年。」
「有沒有覺得收我當徒弟是走大運啦?」沈青笑道。
「是啊,你是天才嘛!」
「天才是其次,重點是……這收徒弟嘛,是有大學問的。」
殷宸夾一筷子肉塞進嘴里,把笑意一並塞進去,他知道,她又要用一本正經的態度說混話了。
「什麼學問?」他沒听說過收徒弟跟學問扯上關系。
「得收聰慧、收活潑討喜,還得收孝順听話的。」她指指自己。
「像你這樣的?」師父斜眼望她。
她用力點頭。「多謝師父夸獎。」沈青揚揚眉,再指向殷宸。「如果收到那種……又沉又悶、又不懂得擺笑臉討師父歡喜的,身為師父有權利棄收。」
「我棄收他,你要接收嗎?」
「可以的,有事弟子服其勞咩。」她拍拍殷宸肩膀,大方道︰「以後你就跟著我混啦,只要你乖乖听話,我不會虧待你的。」
師父沒好氣的翻白眼,她知不知道阿宸是何等人物?要他乖乖听話?是嫌自己的命太長?
「你又要指使阿宸幫你做什麼?」
「沒啥,解點小小疑惑。」沈青討好地又涮上幾塊肉,放進殷宸碗里。
殷宸看著碗里熱騰騰的肉片,她拐著彎說一大篇,這肉……似乎不太好下咽吶。「有話直說。」
「我想知道,咱們師父到底姓啥叫啥?背景有多厲害?」她刻意當著師父的面問,這問題她問師父不下十次,次次都得不到解答。
殷宸與師父對上眼,師父點點頭,殷宸松口氣,這肉可以安心吞進肚子里了。
「我們師父叫做沐四海。」殷宸道。
師父同意殷宸說,這代表她通過師父的考核,終于拿她當自己人了?
咧唇一笑,她得寸進尺。「名字普普通通,勉強可以入耳,那背景呢?很厲害嗎?」
這話問得再正常不過,對吧?可是——
咳咳……殷宸被肉噎住,他猛地用力握拳敲擊胸口,而沐四海的眼珠子……在地上翻滾?怎麼啦?
「你不知道沐四海?」師徒倆異口同聲。
「不知道……是很嚴重的事嗎?」
師徒互望一眼,再轉頭看沈青,最後一起決定把視線定在火鍋上,在比賽似的,爭先恐後往鍋里夾菜。
「所以師父是……江洋大盜?武林盟主?先賢先聖?龍子皇孫?皇帝的爹?」
沈青並不知道,自己一度很接近正確答案。
直到後來的後來,她才曉得沐四海不是沐四海,而是穆雲,意思是姓穆的要去雲游四海。
沒事干麼雲游四海?喜歡大自然、不耐煩世俗凡塵?
才不是,穆雲是穆穎辛的叔叔,殷宸、陸學睿的舅舅,關起門來是一家親。
若干年前,朝廷需要公主去大齊和親,但皇帝舍不得自家女兒遠嫁,幸好當時的太子、如今的大齊皇帝對戶部尚書之女蔣欣一見鐘情,決意求娶,皇上龍心大悅,立馬賜婚。
這一賜婚,出京的穆雲回來後大怒,跪求皇帝收回成命,但事關兩國外交,豈能隨便亂來。
最終,蔣欣出嫁,穆雲心碎。
鴛鴦夢醒,若能各自安好,倒也無事,可偏偏大齊太子哪里是真心喜歡蔣欣?他不過是幾次與穆雲對仗,屢戰屢敗,怒火叢生,企圖奪走他心愛的女子,讓穆雲與皇帝反目成仇。這招數很小人,卻很好用,果然穆雲一怒之下卸下兵權,雲游四海去。
直到皇帝去世,新帝登基,皇帝哥哥對弟弟千呼萬喚,終于喚出他的親情,穆雲不肯返京,卻願意待在青山書院,願意讓親人知道自己的下落消息,情況發展至此,皇帝不敢再奢求其他。
吃過年夜飯,殷宸把沈青裹得厚厚實實,帶她飛到屋頂上守歲,沒錯,就是「飛」,沈青心心念念想學、師父卻打死不教的高級輕功。
沒有月亮,只有繁星點點,滿空星辰亮了她的雙眼。
「別氣穆七,他對你其實是善意。」殷宸突如其來一句。
這種話對九歲孩童很難理解,但對靈魂實際已超過二十的沈青並不難。「知道啊,我是他的專用受氣包,有他頂著,旁人不敢越俎代庖。」
殷宸失笑,他想表達的不是這個意思,而是……
穆穎辛明知給不起,便不敢給了,他的善意用惡意包裹,讓她討厭,是不教她為難。這次,皇上還會賜婚嗎?
他們都知道「專一」對男人而言是多麼嚴苛、不合理的要求,就算他們願意,世俗也不會同意,男人不僅僅是男人,他們身後還有家族、責任、子嗣婚姻,從來都不是他們可以隨心所欲的事。
穆穎辛選擇止步了,而他選擇勇往直前,他相信只要堅持,情況可以被改變,所以他相信、他堅持,他對她將要用盡全心全力。
不同選擇造就不同作法,穆穎辛決定欺負她、挑釁她,決定在她心底留影,而他決定保護她、照顧她,用一世來守護她。
所以那天,她拿著斧頭往樹干砍去時,穆穎辛止步,而他沖上前握住她的手,擺平她的滿心不平。
「不止這樣。」殷宸道。
「不止?對啊,還有壓歲錢,他家肯定富得流油吧,出手就是一迭金葉子,太貴重了,貴重到我鄭重考慮中……」
「鄭重考慮什麼?」
「下次他嘴賤時,我要不要試著沉默。」
噗,這丫頭……「我也有禮物,你收不收?」
「很貴重嗎?」
「不貴重不收?」
「收,怎能不收,我很缺錢的。」
「有這麼缺?」殷宸失笑。
「缺!缺凶了,恭喜發財、好運旺旺來,快快拿來。」她朝他伸手。
他從懷里掏出荷包,她的手被裹在厚被子里了,沒有手可以接,他把荷包掛在她的脖子上。
「這分量……很厲害嗎?」
「比不上穆七給的。」
「師兄不能這麼小氣的。」
「我窮啊。」兩人相識一眼,笑了。
沈青把頭窩進他懷里,九歲孩子對于愛情不該有太多情緒,但她喜歡他,喜歡他的懷抱和氣息,她自然明白,這樣的依賴並不聰明。
「為什麼不回家過年?」她問。
沈青不認為他的背景會比其他兩只差,這樣的天之驕子,就該好好地待在同溫層。
「避禍。」
「避什麼禍?」
他沒回答,只是眺望遠處的眼神更深邃了,那不是一個十三歲男孩該有的目光,但……計較什麼呢,她的表現也不像九歲孩童啊。
過完年,學子們一個個回來了,甲班同學都在準備迎接二月份的縣試。
縣試在縣城舉辦,由縣官主持,考的人不多,縣里幾個書院加起來不超過兩百人,原則上會錄取五十名,參加之後的府試。
從京里回來,桃園三結義走了一趟縣太爺府邸。
消息不知道怎麼流出來的,旁人知道並不覺得如何,反正早就猜出他們身分不一般,但沈青氣炸了,用這招搶案首太沒品。
為表達嚴正抗議,她很多天沒和殷宸說話,害得殷宸更陰沉了,而影星笑得更影星,截然不同的表現,讓烏龜滿頭霧水。
外婆不知道沈青要參加縣試,早上還做飯團讓她帶進書院吃,在考場外集合等待點名入場時,沈青刻意離他們遠遠的。
搜身這關她不害怕,反正該發育的地方還沒有出現征兆,頂多是被衙役模兩把。
但她不在乎,殷宸在乎,他從人群中穿過,走到她面前,向她伸手。「走!」
沈青對他做鬼臉,小女兒橋態盡現,她沒發覺在他面前,自己總是輕易卸下防備。
「你要讓人搜身?」殷宸問。
「不然呢,你以為我跟你們一樣有特權?」她口氣糟糕透頂,想到自己拼死拼活也敵不過人家的家世背景,這讓人非常懊惱。
「特權,我給你。」
沈青揉揉鼻子,偏著頭看他,鄭重考慮。
「還想什麼?」
「用了你的特權,需不需要一輩子低頭?」
這時候還考慮低頭的事,她是有多高傲、多好勝啊?扳過她的身子,握住她的肩膀,殷宸回答,「不會有你想的那種事。」
那種事?哪種事?意思是她以小人之心,對上人家的君子之月復?意思是他們沒有要求縣官直接把案首給內定?
「這是場扁明正大的比試?」她斜眼看他。
「如果我們不進縣官家里,今天的比試就不會光明正大。」
意思是……如果他們沒去拜訪縣官,人家就會巴巴地把功名捧到他們跟前求笑納?
他們的來頭遠遠比她想象的更大、再大、非常大,大到旁人可能花一輩子都考不上的秀才,他們一彈指就有專人雙手奉上?那舉人呢?進士呢?如果他們真有這麼厲害,她是不是該考慮把這三對大腿給抱緊緊?
「走不走?」殷宸問。
「你們能夠快速通關?」
「說什麼鬼話?快來。」拉過她的手,他直接把她往考場後頭帶。
考場後門,陸學睿和穆穎辛已經等在那里。
看見她,穆穎辛挑挑眉、笑得一臉賤,「我就說什麼傲骨,這小子識時務的很。」
「不會是阿宸逼人家識時務的吧?」
這回,沈青難得地沒生氣、沒回嘴,反正便宜已佔,給他們酸上幾句也不虧,她笑咪咪地把外婆做的飯團遞給殷宸,還大力推薦,「我外婆做的飯團,味道可好了,師兄試試。」
「你只給阿宸?」穆穎辛不滿。
「嫉妒啊?沒辦法呀,師兄師弟一家親,關系哪是朋友能夠比擬的,讓讓,外人哥哥!」她推開穆穎辛,擠到兩人中間。
難得地,殷宸的陰沉臉露出笑容,他迎上穆穎辛,態度表明,做出決定就不能反悔。
穆穎辛大翻白眼,他有說要改變主意嗎?
後門打開,小吏彎腰躬身迎上前來。「公子爺們到了,請進請進。」
然後他們得到最好的位置,然後他們考試順利,然後……三天後發榜,沈青拿到案首,穆穎辛第二,殷宸第三,而那一串畫風精致的烏龜拿到第五十名。
沈青剛到家門口就被外婆急忙拉進屋里,她一臉嚴肅道︰「快告訴我,那個邵青不是你。」
沈青也嚴肅回答,「外婆,那個邵青就是我。」
「你……」外婆食指指著她,半天說不出話。
沈青嘻嘻一笑,不以為意。「我怎麼辦到的?我有貴人相助啊。」
「誰跟你說這個,你不知道天高地厚,一個丫頭片子跑去參加科考,那是欺君之罪,要被殺頭的啊!」
「沒這麼嚴重啦。」
「誰跟你說不嚴重……」外婆拍拍額頭,說︰「不行、不行,我暈了,我氣死了……」
外婆的大戲演一半,外頭傳來敲門聲,她不得不把到嘴邊的話給吞回去。
打開門,殷宸、穆穎辛和烏龜哥哥站在門外。「你們……」
「外婆好,我們是青子的朋友,他考上案首,我們來同他慶賀的。」陸學睿嘴巴涂了蜜,滿臉笑嘻嘻。
這會兒他可是真服氣青子啦,他真考上案首欽,那不只是班級的競爭,而是整個縣的學子都參加的考試,雖然秀才不算什麼,但青子才九歲,要是讓他一連闖三關,其他人還有得混嗎?
難怪青子敢臭美,人家是真的不平凡啊,說不定天底下真有文曲星下凡這種事。
外婆看著他們、再看看孫女,頭痛啊……揮揮手,她滿臉無奈道︰「去吧去吧。」
外婆一說,陸學睿立馬上前,勾住沈青的肩膀。
「不可以!」外婆大喊。
陸學睿轉頭,一臉不解。「什麼不可以?」
不可以勾肩搭背啊,她家青青是姑娘……滿月復委屈無處說,一張滿是皺紋的臉更皺了。然後,殷宸像是能讀夠懂她的心似的,把陸學睿手臂推開,和穆穎辛一左一右像門神似的把沈青護在中間。
外婆這才松口氣。
本朝童子試是接著考的,二月縣試完便是三月府試、四月院試,沈青有貴人相助,一路順風,三個案首,小三元的名號落在一個九歲男孩身上,轟動地方。
信一路送往皇帝御桌,皇帝仔細讀過,心情微揚。
府衙送入京城的密信中提及,老七和阿宸上門要求公平比試,想以真正的實力出仕,不過是個秀才名頭,給便給了,要什麼公平?不過由此得知,阿宸這孩子月復中有才,真心想走科舉仕途,這樣……可以安心了。不知道明年的鄉試會有什麼結果?皇帝有些許期待。
「皇上,青山書院那里……」
「讓趙泉儒、梁岳去教導那幾個孩子。」青山書院頂多能教出幾個秀才,舉人就難說了,老七他們需要更有能耐的師父。
「不讓七爺、陸公子和殷公子回京嗎?」
「回來做什麼?讓他受人蠱惑來怨恨朕嗎?」皇帝寒聲道。
「是,奴才立刻去趙家、梁家宣旨。」
考上秀才之後便要準備鄉試,此時書院里來了兩位大儒,專門負責教導考上秀才的學子,這對沈青而言是大好事。
這次書院里有七個人考上秀才,當然,烏龜哥哥也佔一個名額,這是相當相當好的成績,為此今年青山書院招生人滿為患。
她依舊每天拎一只燒雞去見沐四海。
發榜後,沈青進草廬見師父,沒想到她開門,一顆花生米從里面丟出來,不偏不倚地打上她的腦袋,小小花生米大大力道,痛啊!她鄭重懷疑,額頭腫了。「師父用花生恭喜徒弟
考上秀才?這種恭賀法還真是別出新裁。」
沐四海瞪她,丫頭片子跟人家考什麼秀才?「不務正業,蹲馬步去!」
看一眼師父表情,是真的生氣?又……更年期不順?她笑笑,把燒雞放在桌上,道︰「師父趁熱吃,別放涼了呀!」說完,跑到外頭蹲馬步去。
正在榻上打坐的殷宸覷師父一眼,也跟著出去。
「做啥?」沐四海右腿往前伸,攔住。
「蹲馬步去。」
「她在受罰,跟你何關。」
「考上秀才要受罰,我也考上了。」
「你跟她能比?一個丫頭片子,還想考舉子、進士,這心思得壓壓。」
「她想考便考,有何不可?」
或許進翰林院會困難幾分,不過想想辦法,總能辦得到,拿狀元,他沒把握,但考進士?小菜一碟。
殷宸微哂,頭也不回地走到草廬外,站在沈青身邊蹲馬步。
「師兄也受罰?」草廬里的對話她听見了,卻非要問上這一句,是……欲蓋彌彰。
自殷宸掐上她的臉,問過那句「你確定是師弟」之後,兩人都揣著明白裝胡涂,好像不說不提,性別就能夠被模糊似的。
但方才殷宸與師父的對話,把那層紙給揭了,他們全知道她是女的,唉……戲還要再演下去嗎?
只是她想不透啊,師兄怎就待自己這麼好?就因為幫她砍了梅樹?要是他幫她砍的是櫻桃樹,結下革命感情,日後會不會一個總統、一個副總統,兩人連袂搞大選?那就真的太了不起了。
「嗯。」
一個字,結束她無聊的問話,她揉揉鼻子,笑問︰「師兄無不無聊?」
「不無聊。」
他這種會把天聊死的人,很難搞吶。「閑來無事,師兄想不想听故事?」
「好。」
「想听什麼故事?」
「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
噗!沈青大笑,記憶力不差嘛……她搖頭說︰「不,今天講令狐沖和岳靈珊的故事,這故事呢,在講一個師兄愛上師妹的故事。」
目光一瞥,殷宸耳朵迅速翻紅,他又被調戲了。